【創作】我只是一個天使

我只是一個天使。從一開始，就不是任何人的守護天使，但卻因為有你，我明白「守護」的意義。

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小鎮上緊鄰學校的教堂。某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剛放學的學生一群又一群經過教堂；那時的你，只是熙來攘往人群中的一個。本來我是不可能注意到你的，但你是唯一主動走進教堂的學生。身上白色的中學制服已經微微有些破舊，上面還有褪了色的校徽、鬆垮垮的牛仔褲、帶著陽光的笑容。我細細瞧著你的臉，你的雙眸清亮，彷彿世間所有事物在你眼裡過濾都會變得美好，你深深的凝望著我，一不小心就讓我墜入漩渦不可自拔。當你在我面前駐足，我的心「噗通、噗通」的跳著，你誠心低語：「天使，請妳幫幫我，讓我有能力做好很多事，我不想讓爸媽如此辛苦！我真心的希望所愛的人也能幸福快樂。」歪著頭，我十分疑惑，與你同年齡的學生很少思考這類問題。為什麼你如此不同呢？好奇心使然，我偷偷跟著你回家。

早上太陽剛升起，你立刻跳下床，穿上吊帶衣和牛仔褲跑到牛棚，為全家人擠滿一桶牛奶，然後哼著歌回到廚房，開始切麵包、乳酪，當一切準備就緒，你進房叫醒爸媽吃早餐。接著背起書包來到教堂找神父，因為要趁同學們來學校前練鋼琴。鋼琴似乎是你一直以來的興趣。望著你陶醉在音樂中的表情，我也不禁微笑，在天上也聽不到如此美妙的樂曲。從你的琴音，我感覺到四季的更迭、物換星移；也感覺得到你的熱情澎湃、喜怒哀樂。直到教堂外漸漸吵雜的人聲，你才停止練琴，依依不捨的蓋下琴蓋，向神父道別後才去學校上課。在學校裡，你是個受歡迎的人物，下了課，總是和一群好友到處跑，草叢間、操場上都看得到你們開心奔跑的身影，也許你不知道，但我時時刻刻都在你身旁。從你頭頂飛過的蝴蝶，是我；學校寵物籠的兔子，是我；你看見那一隅的小花，是我；那個遠遠跑來給你一跟棒棒糖的小女孩，也是我。你有感受到嗎？無論你是否認同，但我知道你與眾不同；即使上帝總說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但在我眼中，除了你，其他男孩都變得平凡無奇。

星期日早晨是做禮拜的時間。你總是一大早第一個到，因為怕神父一個人孤單，所以你會來教堂幫神父做些事情，不論是打掃教堂、或是在唱聖歌時擔任鋼琴伴奏，禮拜結束之後，你甚至還陪神父一塊聊天。我看得出來神父非常欣慰，也很喜歡你。每當你忙完，神父總會分一些信徒給他的禮物送你，有時候是異地帶回來的食物、有時候是市集買來的雜貨。你總是歡歡喜喜地收下，趕回家換下已老舊的家具，增添生氣；那些食物，即使從未嚐過，你還是只給父母吃，只要看到他們開心的臉，你也就滿足了！而我，則是在一旁感動的不知如何是好。相較之下，我反而顯得幼稚無知。彷彿，你才是教導我學習的天使。

這年的冬天來得早，且特別冷，傳染病悄悄蔓延，似乎特別嚴重，每幾天就看到有人請神父為死者祈禱、主持葬禮。後來，連學校都因為怕成為傳染病的溫床而暫停運作。原本熱鬧歡樂的市集，也因為傳染病肆虐而變得冷冷清清。好一段時間都沒有看到你走進教堂。起初我以為，你和其他孩子一樣，為了不被傳染所以待在家裡。我抑制想看到你的慾望，待在上帝身邊，幫忙帶領每天因為傳染病死亡的靈魂。但我心裡也非常害怕，害怕某天某刻我會在這長隊伍看到你。那會讓我痛不欲生，因為像你這樣堅強的人，不該輸給這一場傳染病。我終究還是無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於是我開始尋找你的身影。趁著其他天使忙碌的時候，我坐在教堂頂端的雕像之間，遠遠的，我看到你為了照顧父母、維持家計而奔波。早上送牛奶、報紙，中午回家煮飯給臥病的父母吃，然後看著他們吃完藥後睡下。你再度騎著腳踏車出門，為診所的醫生送藥到病患的家。這樣送了一整個下午，傍晚回到家煮了晚餐，才開始複習學校的功課。聽著你不斷默禱，希望爸媽可以度過難關；聽著你說想要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幫助像自己現在這樣的人。我的淚水潸潸流下，看著你每天忙碌的身影，而我卻不能幫你，感覺很無力。

這天早晨，你腳步蹣跚來到教堂。疲憊的身軀、紅腫的雙眼，我隱約覺得不對勁。你沉重的嗓音傳來，你告訴神父，你的雙親最後還是逃不過病魔，死了。即使你努力的照顧你的父母親，他們終究走了。說著說著，你依偎在神父的懷裡大哭。聽著你不斷的責備自己照顧的不夠好，我沒料到你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神父靜靜的聽你哭訴完，他用那雙佈滿皺紋的手，疼惜的摸摸你的頭，輕聲安慰你：「孩子，別難過。我會為你主持葬禮，並幫你安排未來的住所。你可以相信我，別哭了！」你抬起頭，兩行淚痕還掛在臉上，點點頭向神父道謝。喪禮上，神父念著禱詞，你的眼神透露著哀傷和不安，也許你是想讓父母放心的離去，所以你只是靜靜的、不流一滴淚的站在墓前。而你的父母，和我，站在你的身旁看著你。他們的雙手放在你的肩上，倚靠在一起，兩個人淚流滿面。你的母親說：「孩子，真抱歉我們先走一步。我真的好捨不得你…」我聽著他們輕聲說著對你的期許和不捨，我努力打起精神，不能讓人類看到我身為天使卻輕易憐惜的樣貌。時間到了，他們的雙手緊緊相扣，悄悄的離開。天空烏雲密佈，下起了綿綿細雨。出席葬禮的人都散去，只剩下你一人獨自撐起傘，站在墓前。你的手沿著墓碑上的刻文，你念著爸媽的出生、死亡日期，陌生的盯著那幾行字，彷彿抬頭就會看到爸媽在前面向你招手，彷彿他們的死只是一場夢。

很快的，神父安排你跟著村子裡的有錢人飛往國外。道別了的朋友、道別了鄰居、你也離開了我。不想讓你走，可是我也無能為力改變任何事情…也許這對你來說會是件好事吧！但我仍偷偷跟著你到國外。令我驚訝的，本來以為那個富人會好好照顧你、疼愛你，沒想到，他卻把你當作奴隸！天還未亮，就要你到五公里外的水井提水，燒好水後，還要服侍他洗澡。早餐太冷，把一桌的食物打到地板；若太燙，直接往你的身上倒，然後露出快樂的笑容揚長而去。儘管你傷痕累累，還是只能擦擦藥、嘆口氣，因為你還得打掃房子，只要被看到一粒灰塵，又是換來一頓毒打。晚上富人一進門，就將衣服丟給你洗。他可能喝了酒，如果他心情不好，就把你叫來痛罵一頓，才回到自己的房裡倒頭就睡。每當看到這一幕幕，我總是恨不得衝到他的面前，盡我所能給他一點顏色瞧瞧，卻總是被頭頂上的光環制止住。我氣憤的搥打地面、在雲端怒吼，讓聲音化作雷聲響徹雲霄，我的淚，就這樣順著臉頰流下，成了傾盆大雨。你是否也曾感受到，夾雜在雨中的不捨與憤怒？而你這樣心驚膽顫的過完每一天，晚上就是你最期待的時光。富人的家有很多藏書，但他自己卻是一碰也不碰的。所以你趁著富人睡著時，偷偷點起燈來看書。看到你完全不計較一切，漸漸的我不再怒吼了！只是心疼的看著你。在夜深人靜，聽著你對天空祈禱。但我卻從來沒辦法替你完成願望。

這樣的苦日子持續了好幾年，直到那位富人去世。意外的，富人的遺囑內寫明，要將所有的財產留給你。你繼承了富人的工作，開始賣陶器品。你謙遜努力的樣子十分受同業喜愛，因為有著帥氣的臉蛋、豐富內涵的談吐而贏得不少女孩子的芳心。果然，上帝沒有虧待你。不久後，你遇到了一個女孩。她很溫柔，總是在你辛勤工作後，遞上杯水輕聲鼓勵你。她微微一笑，宛如春風吹拂過臉龐般讓人心動。這樣的女孩陪著你，我也終於看到你打從心底露出的笑容。雖然難過，但我也值得了！直到你結婚，你過得十分幸福、快樂。我想我也該離開了吧！現在的你，身邊有她陪伴，不會再孤單了吧？於是，我回到教堂。即使，我還是每天想起你。

這幾十年，我看到很多很多的男孩，有的和你一樣開朗、有的和你一樣有對深邃的眼眸、有的博學，但是，他們都不是你，也無法動搖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我等著、盼著，直到你再次回到教堂。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或許沒有久到讓我放棄等候你的堅持。但這天還是到來了。秋風吹散滿地落葉，空氣中充滿了哀傷的氣氛，你離開了人世。你的家人送你回到這裡，回到你心心念念的教堂、回到我的身邊。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你，你變得蒼老，白色的頭髮稀疏、原本稚嫩的臉龐佈滿皺紋。雖然已不是我當年看到的你，但仍舊牽動著我的心。你閉著的雙眼，一臉的安祥寧靜，而我依稀看見當年，那個蹦蹦跳跳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