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輕井沢‧東京─9.舊三笠飯店

10:40左右，與孩子們漫騎到舊三笠飯店(旧三笠ホテル)時，妻與老媽已參觀完正要離開。｢怎麼那麼慢？想不要等了，我們到輕井沢銀座找家店坐。」妻說。於是在老建物前合照後，婆媳二人步行往舊市區，輪我們入內觀覽。

或許與我向來的懷古傾向有關，行前略略孤狗輕井沢｢大條」景點，最想來的便是舊三笠飯店，這棟｢明治以降の近代日本の著名な建物」是由實業家山本直良於明治37年(1904)夏起造，2年後的5月開始營業，到昭和45年(1970)10月｢廢業」止，64年間歷經明治、大正、昭和3紀元，一直是輕井沢高原最｢瀟洒」的旅館，｢政財界人、文人墨客」喜歡｢宿泊、會合等」的地方。百年以來，它也｢幾多變遷」，數度易主，二次大戰結束後，還一度被美軍徵用。昭和55年(1980)3月，當時擁有產權的日本長期信用銀行將之捐贈給輕井沢町，文化廳及長野縣府撥款補助｢保存修理工事」，惟規模大約只剩原來的一半，同年5月31日，以其｢歷史的、建築學的」價值被指定為｢国の重要文化財」，開放展示，具有博物館的形貌與內涵。入場券｢一般個人」400円、｢兒童、生徒個人」200円。

｢我が国唯一の」｢木造純西洋式」的舊三笠飯店，最主要｢特徵」為全由日本人設計、監督及施工，除了歐風的外形與格局，內部的裝潢、設備也都是當年最時髦高級的，能入住享用的自也非外籍與本國上流人士莫屬，遂有輕井沢｢鹿鳴館」的美稱。

說到鹿鳴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為台大校園裡也有一棟，我與妻還去住過一晚，雖然就硬體而言，把二者相提並論未免馮京馬涼，但其迎賓意涵卻屬一致，｢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詩小雅鹿鳴篇是它們命名的共同來源，然而長久以來惟唐文化是尚的日本，在蓋此館時，目光卻凝聚向西方，對當時的中国已不屑一顧。查了維基百科，位於東京山下町的鹿鳴館落成於明治16年(1883)，是由英國建築師喬賽亞‧康德設計、監造的一座呈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兼具英國韻味的磚式二層洋樓。在冠蓋雲集的開業典禮上，當時的外務卿井上馨致辭：｢友誼無國境，為加深感情而設本場……吾輩借《詩經》之句名為鹿鳴館，意即彰顯各國人之調和交際，本館若亦同樣能成調和交際之事，乃吾輩所期所望。」說得含蓄，其背後實有深意。原來當年日本亦如清朝，深受列強不平等條約之辱，｢打不過你，就跟你走！」希望藉由在館內進行的｢調和交際」展現｢日本人與歐美國民有著同樣的生活方式」，從而獲得認同，最終達到修改不平等條約｢之事」。

井上馨的｢所期所望」並没能在任內實現，而當時日本近代歐化主義象徵的鹿鳴館不但被洋人諷刺為｢東施效顰」、｢公開的大鬧劇」，更備受國粹派指責｢製造了荒滛的空氣」，是｢媚外外交」，1887年7月，井上馨被迫辭職。然則他那一代人的努力終非徒勞，國家在文學、藝術、法規、制度、科技各方面的歐化持續深入進行，不僅僅為｢形式的模仿」而已。1899年甲午戰爭擊敗清朝後，廢除了外國在日的治外法權；1911年日俄戰爭取得勝利，復收回關稅自主權，更晋身從逼迫弱國簽訂不平等條約中獲益的資本主義列強之林。1904年的舊三笠飯店全由日人自立興建，與約20年前的鹿鳴館尚需委請洋人已不可同日而語，即充分顯示了這｢形移勢易｣的維新進程。

在應為昔日lobby及宴會大廳的主要展示間裡，一座精美的壁爐上方掛著一幅泛黃的黑白照片，呈現了明治末年某日一群上流人士在此聚宴的情景，細細比對影中人，深覺在｢嵌入｣這張照片後，舊三笠飯店的歷史、人文意義整個凸顯了出來，裡面的主要人物有起造人山本直良，小說家有島武郎、里見弴，前者1923年6月9日與有夫之婦波多野秋子在輕井沢自縊殉情，得年45；後者則直活到1983年以94高齡辭世，當時都還非常年輕。另外一個大人物中國人可如雷貫耳了，那就是後來於1937年6月組閣，發起全面侵華及太平洋戰爭的近衛文麿，1945年日本投降後服毒自殺。距離這麼近，但在面對鏡頭彼刻的他們與凝視照片此時的我之間，卻隔著一個業已天翻地覆的世界。

寂靜！絕大部份的參觀時間只有我1人，在力圖重現當年佈置的各個房間中逡巡，突然覺得迷失了，但不知是空間還是時間導致的？隱隱然間，對那些可謂身不由己的歷史人物產生一種同情感，後生者如我等，雖各自懷著對過往種種事件的疼痛或感慨，可是到目前為止人類並没有滅絕，而且繼續壯大，仍不斷面臨著此起彼落的待解決的新生的重大問題，生命總不是那麼輕鬆的！

｢寂靜乃無限之空間也。靈魂迅疾而沉默地飄浮於世世代代生息不已之空間。」(喬哀斯尤利西斯第十四章)也許這就是博物館之必要吧，它提供了一個隔絕的歷史空間，讓身處其中者能不受干擾的對自身處境做一個古往今來的深刻反省，從而激發面對未來的思考與勇氣。

末了逛到某一房間時，驀然聽見孩子們在外的呼喚聲，遂頓然翻醒回現實世界，匆匆走到入口處穿鞋，接著要前往輕井沢銀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