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新常覺得自己是陰沉的人。
當然大部份的人並不這麼認為--她最常聽見
的評語,是勇於實踐夢想,敢說敢言,什麼都
樂於嚐試。
但穎新心裡明白,這些都不是正確答案,她只
是用了這些方式把所有人都推出高牆之外,唯
獨阿青,是她容許可以稍微靠近的對象。
阿青是特別的,她一直都知道。
●●●
穎新記得跟阿青有關的每一件事。
那是三歲?還是四歲?她母親帶著她在樓下的
公共區域溜滑梯,一開始母親還陪在她身邊,
沒多久後便忙著跟她不認識的人說話,她想,
等她滑了二十五次,母親也許就會回過頭來看
看她。
為什麼必須是二十五次?她沒有想過,但她非
常認真地算著次數。
第一個五,第一個十,第二個五,第二個十。
她喜歡把數字切得小小的,五的中間是三,往
前看是二,往後看也是二,所以只要到了三,
她就會覺得安全。
第二十三次滑下來的時候,有個男孩站在溜滑
梯邊,呆呆地看著她。
「我也要玩。」
她看向母親想徵詢她的同意,但母親沒有回頭
。
「好。」
她不再計算次數,跟那個男孩玩了很久很久,
但她一直留意著母親的方向,母親卻始終沒有
回頭,看她一眼。
●●●
她第一次意識到阿青跟她是不同的,是在她的
初潮,小學畢業典禮的前一天。
她們學校有一個傳統,在畢業典禮的前一個晚
上,所有畢業生都會在學校露營,大家把帳蓬
搭在操場,躺在草皮上看月亮。
也有人選擇待在教室嘻笑玩鬧。
雖然已經聽過女同學們討論過月經的事,但她
沒想過,會是在毫無準備的,這一天。
怎麼辦?
她知道廁所門口販售衛生綿,也知道該怎麼使
用,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可是還是有那麼一
瞬間,她感到恐慌。
她在廁所裡數著自己的呼吸。
一直到她平靜下來了之後,她才起身處理該處
理的這些。
她想著,等一下要跟阿青說說,安定一下自己
的心情,如果是阿青,應該可以。
走向阿青的教室時,她聽到阿青的笑聲。
她探頭進去,阿青正跟他們班上的同學們打鬧
,一邊開玩笑一邊討論卡通。
不知道為什麼,她並不想走進去。
她也沒有叫阿青,只是轉身回到自己的教室,
回到女同學間的話題,她們正在說鬼故事,她
熱情地加入了。
但無論她笑得如何開心,心裡總有一絲哀傷。
--我跨過去了,但阿青沒有。
●●●
國中雖然還是同一所學校,但跟阿青的教室剛
好在校舍兩端,兩人在學校唯一碰面的時間,
就是上學下課,停腳踏車的車庫。
穎新有時會覺得有點寂寞。
她不知道怎麼得罪了班上同學,對方聯合所有
人一起排擠她,她一方面覺得棘手,一方面也
是逞強,如果我假裝沒有,她們又能怎樣?
她這麼想著。
當然不可能不會怎樣,因為她愈是假裝不在乎
,對方的手段只會愈來愈強硬,言語攻擊都還
只是小事而已,藏書丟書包全班公審,就是要
她低頭。
但無論她們做了什麼,穎新依然一句話都沒說
,有時候委屈極了,她也很想告訴阿青,但下
一秒她就會責怪自己不夠堅強,她眼中的阿青
是這麼明亮,她不想要……弄髒這一切。
--我必須更勇敢,她這麼決定。
●●●
國二時,戰事漸緩,家裡反而開始有狀況。
她知道父母常常吵架。
在她睡著的時候,去上學還沒回家的時候,只
要家裡的碗碟破損,或是什麼東西壞掉,穎新
就知道先前有過不平靜的一天。
內容千篇一律,父親想離開臺灣去國外闖盪事
業,母親覺得「丈夫應該要有丈夫的樣子」,
「外國沒有比較香不能保證什麼」「你就是抗
壓性太低才會一直想離開這裡」
--你怎麼可以不檢討自己。
穎新知道這是母親真正想說的話。
但父親也有自己的想法,穎新跟父親感情很好
,也理解父親對這一切的懊惱,他明明只是想
想要再多一些機會。
「媽她……膽子太小了。」她能做的,也只有
簡單的安慰。
「嗯。」父親沮喪地低頭說道:「如果,我是
說如果……如果我們離婚……」
「我會跟媽媽,不用擔心。」她很快地接話。
「穎新,妳會恨爸爸嗎?」
為什麼要恨呢?
她沒有辦法回答,為什麼兩個人不能試著多理
解對方一點點,卻只是怒吼著不被理解呢?
她眼眶紅了。
這一些,她不想告訴阿青。
●●●
畢業後,她決定選擇跟國中同學完全無關的學
校,她不想過去那些紛擾再帶到新的學校,那
間私校距離遙遠,又強迫住校,也許是最好的
選擇。
更何況,她不想待在戰事紛擾的家中。
以前還能把吵架安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現在
已經毫不避諱,母親甚至好幾次要她評理,要
求她站在她那一邊。
她對這一切感到疲倦。
累極了的時候,她常想起阿青,但她不知道該
怎麼開口,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
高三那一年,她曾經在街上遇到阿青。
阿青旁邊有一個女孩,應該只是同學吧,有其
他人三三兩兩,但阿青跟她,聊得很開心。
會在一起嗎?他們?
她又是挫敗又是難過,一句話也沒辦法說,眼
睜睜地看著阿青跟她擦肩而過。
●●●
她走進最近的沙龍,把一頭長髮全都剪掉,短
短的男生頭,有點像阿青,她的頭皮變得又輕
又薄,古人說三千煩惱絲,原來有他的道理。
鏡子的臉,依然是她,又不像是她。
她臉上的神氣,原來也是這麼明亮嗎?像她在
阿青臉上看到的光芒一樣。
但為什麼她還是覺得自己被留在了深不見底的
黑暗之中呢?
阿青,為什麼不能明白?
她是這麼喜歡他。
她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掉下眼淚,卻不覺得自
己在哭。
●●●
她想著,我應該要更堅強也更勇敢,像阿青一
樣,不被外界影響,專心於自己的每個選擇。
她覺得這樣的自己似乎變得更帥氣了,但她沒
想到會因為這樣而吸引了不同以往的人,所以
當學妹紅著臉說喜歡她的時候,她有些錯愕。
一瞬間,她想起了阿青的臉。
她想把腦中的阿青甩掉,於是她點了點頭,說
好。
無論是誰,都好。
●●●
跟學妹在一起的日子,不能說是不愉快的。
只為對方著想,可以全然對她好而沒有任何顧
忌,這樣的日子,對穎新而言,是非常甜蜜的
。
但她沒想到,當她在大街上牽著學妹被阿青發
現時,她還是有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的感覺。
尤其當阿青轉身而去的時候。
被發現了嗎?
被發現我只是在玩家家酒,我的不認真,我希
望自己可以假裝是他。
--如果我可以是他,他可以是我,他一定可
以更瞭解我的痛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
注視著對方的背影,一句話也不能說。
●●●
高中畢業後,穎新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外地的大
學,跟學妹之間的夏日之戀也結束了,還轟轟
烈烈地鬧了很久的分手,但像偶像劇一樣,愛
與不愛,對穎新而言,都不是真的。
她特意地閃避了幾次跟阿青碰面的機會,反正
她也不常回家。
父母正式離婚了,父親搬出去後,聽說交了新
的女朋友,母親繼續操持家務,對於父親的一
切,視若無睹。
就當他死了。
母親是這麼說的,她說只有這樣,她才能保持
平靜。於是,離婚後的第一個過年穎新決定與
母親一起,只是沒想到,她會在電梯門口遇到
阿青。
措手不及。
阿青還是原來的樣子。
為什麼他可以是原來的樣子!?
她想起上次阿青撞見時臉上的錯愕,想起他怎
麼看她的,突然一股氣。
「最近好嗎?」阿青開口詢問。
怎麼可能好!
穎新壓住了自己的脾氣,冷笑三聲:「你不是
都看到了嗎?」
她突然不想跟這個人待在同一個空間,寧願自
己爬樓梯,一邊回頭大吼:「你想說什麼你就
去說啊!不要管我!我的事與你無關!」
這句與你無關,讓她的心底好酸,好酸。
她跟阿青,為什麼會走到這裡呢?
●●●
大學畢業那年,父親已與女友結婚,由於女友
的澳洲身份,兩人選擇海外打拚,穩定了之後
,父親問穎新,要不要來?
她想了一想,母親的情緒已屆穩定,那些男男
女女也讓她感到疲憊,跟阿青的關係沒有機會
緩和,況且,就算和好了又能如何?
她想走了。
申請學校並沒有想像中這麼難,雖然還是花了
點時間,她依然順利地拿到入學通知。
臨走前一天,母親說阿青會戴她們去機場。
「妳凹他嗎?」
「我只是提了一下,他說好啊。」
●●●
離開的那天,穎新坐在後座,隨口應著母親的
叨念,其實她一直透過後照鏡看著阿青的臉,
阿青的臉比她記憶的臉成熟許多。
童年時天天見面,現在的她,卻不記得究竟有
多久沒有這樣仔細看著他的臉。
--阿青,你還生我的氣嗎?
她很想問。
但她最想問的是--阿青,你怎麼看我?
但一直到上飛機,她都沒有等到阿青的答案。
--那條線,為什麼我們就是跨不過去?
阿青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天她在飛機上,一路
哭到了南半球。
●●●
澳洲的生活風光明媚。
也曾在英文卡關了一下,但對穎新而言,那不
是重點,她細心地感受身在異鄉的美好,參與
所有活動,答應所有邀約。
她覺得自己似乎更自由了。
她交了穩定的男友,也順利地拿到居留權,但
她知道,她現在的對這一切的熱情無限,是因
為骨子底,她覺得這一切與她無關。
因為與她無關,所以她可以徹底地,完全不保
留一點點地,讓它們深刻地在她的生命中劃下
痕跡。
她知道,最後的最後,它們都會在她的生命中
徹底消失,她不會記得。
除了阿青,她想,她不會記得任何人。
與母親的通話中,提到了阿青的婚約再度取消
,母親的口氣淡淡,但她的心,卻有點不同。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兩個人就是不適合吧。
」母親這麼說著。
那阿青,你適合的是誰呢?
連續數個夜晚翻來覆去,過往的一切如潮水來
襲,原來就算是逃到了澳洲,那些情感還是無
法消失,嚴重失眠的穎新決定先解除婚約,回
去看看。
她想見阿青。
●●●
又是電梯門口。
聽到「小新」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心跳得好快
好快,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
阿青。
眼前的他已經完全脫掉了童稚的模樣,是個男
人了,她心底一陣酸,沒想到她錯過了這麼多
。
愉快地閒聊,彼此交換了聯絡方式,也說好了
要再邀約吃飯,穎新想著,她有好多食物想吃
,有好多地方想去,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阿
青,但是隨著離開的日子愈來愈近,穎新卻沒
有接到任何一通來自阿青的電話。
日曆撕落,她的心也愈來愈冷。
--我們,終究是不行的吧。
--也許對他而言,我真的只是一個老朋友而
已。
這一切,太過荒謬了。
--如果只能是這樣,那我也希望親自結束它
。
穎新下定了決心,改了機票時間,下樓跟阿青
告別,她不是看不懂阿青臉上的錯愕,但是她
不想再給自己任何理由或退路了。
她跟阿青,就這樣吧。
●●●
當阿青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是非常驚訝
的,她認識的阿青,絕對不會輕易踏出舒適圈
一步。
「你怎麼來了?」穎新驚訝到不知道該說什麼
。
「來澳洲找妳玩。」
「現在?」
「嗯。」
家裡有多餘的房間,要多收容一個人不是問題
,但她房子裡有太多前未婚夫的東西還沒來得
及收拾,她有點煩惱該怎麼解釋。
但是阿青沒有問。
也許他並不在乎。
穎新搖搖頭,不行,不應該再想這些東西,她
的心情還沒完全平復,如果再多些日子,她一
定可以做到完全不在乎,就像她母親一樣,全
然地沉默。
「我才剛放完假,最近沒有假了……不能陪你
,你一個人可以嗎?」
阿青比了個OK。
「沒有問題。」
「你會待多久?」
「妳希望我待多久?」
穎新壓住了心裡真正的回應,輕描淡寫地說:
「看你。」
阿青愣了一下,沒有繼續開口。
●●●
穎新給了阿青另一套鑰匙,她早上九點半開車
出門,晚上六點半以前到家,阿青大概十點多
十一點多會出門晃一下,有時候坐公車,有時
候走路,澳洲的秋天很美,他有點後悔那時走
得太匆促,忘了帶相機。
但無論白天去了哪裡,阿青都會在穎新下班前
回家,本來是由穎新準備晚餐,後來阿青適應
了澳洲的廚具後,就由阿青準備。
兩人一邊吃晚餐,一邊閒聊今天的生活。
真正該說的東西,兩人的關係定義,阿青為什
麼要來,穎新跟她未婚夫又是如何,這些應該
要解決的問題,他們一個字也沒提。
阿青在等。
穎新也是。
●●●
阿青來訪的第七天,禮拜五。
穎新一早就說了,她晚上有個公事邀約,會很
晚回來,讓阿青不要等她。
阿青說好。
但他還是維持著原來的作息,七點多的時候,
有人按門鈴,他本來以為是穎新忘了帶鑰匙,
打開門才發現,是一個外國人。
兩人都是一愣。
"Who are you? "
"Hm...An old friend."
"What kind of old friend?"
再解釋下去會沒完沒了,阿青簡單地表示穎新
不在,指了指空盪的車庫,對方雖然有些惱怒
,但也只能摸摸鼻子走了。
他知道對方是誰。
穎新大概是十一點半回來的,神情比平常更加
疲倦,阿青有點猶豫,想了一會兒後還是全盤
托出。
她立刻知道是誰,拿起電話直接打給對方,她
流利的英文,是阿青沒有看過的現在與過去。
眼前的穎新,強勢且自信滿滿。
會不會,我太衝動了呢?
阿青想著。
他靜靜地看著穎新掛上電話,走進自己的房間
,把門關上。
●●●
隔天,說好了要一起出遊。
穎新開車帶他去一個後山,她說這裡有很多袋
鼠,她以前偶爾會來。
山頂上有顆平坦的大石頭。
穎新沒兩步就站了上去,阿青看著她的背影,
一時間,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小新,我下禮拜二必須要回去了。」
穎新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會兒:「需要送
你嗎?」
「方便的話。」
「如果不方便呢?」
「我可以自己回去。」
穎新轉過身來,直直地盯著阿青,慢慢開口:
「阿青,你為什麼要來?」
「我……我也不知道,小新,我來了,對妳真
的好嗎?」
穎新搖搖頭:「我不在乎這個。」
「阿青,你怎麼看我?」
眼前的穎新,聲音還微微顫抖,就像七年前在
機場的那個女孩一樣,小新,一點也沒有變。
這一刻,阿青可以完全地看清楚小新對他的情
感,是如此熾熱透明。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他唯一看不清楚的,是他自己。
●●●
晚餐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廳。
小新帶他來吃一家中式料理,她說不知道為什
麼,明明知道不夠道地,但有時候太想念的時
候,還是只能到這裡來。
「搞不好我做得都比他們好。」她快速地說著
,阿青聽她一下子說著這首菜如何,那道菜怎
樣,他知道,她很緊張。
他按住了她動個不停的手,示意她安靜下來。
「小新,你怎麼看我?」
小新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我從來沒有想
過這個問題。」
「我跟妳不一樣,妳那麼勇敢,想做什麼就去
做了,可是我不是這樣的人。」
「阿青,你誤會了,我一點都不勇敢,我只是
逃避而已,我……」穎新又停了下來,嘆了口
氣。
「阿青,我累了,我跟你,我們之間這樣的關
係……,我真的有點累了,我想要一直看著你
,又想要遠遠地躲開你,真的太辛苦了……」
「我不想再討厭我自己了。」
小新起身離席,說要去走走,讓阿青把東西吃
完,她不會離得太遠,她說。
她不在,本來就已經不是太對味的食物,就顯
得更加沒味道了。
阿青決定放棄跟食物的掙扎。
也決定放棄跟自己的掙扎。
●●●
阿青找到小新的時候,小新正靠在欄杆上,注
視前方的河流,背對著全世界。
單單注視小新的背影時,阿青常有被拋下的感
覺。
夜色如此透明。
他動了動嘴,但是還沒來得及出聲,小新已經
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一下。
什麼時候開始,小新的笑容已經有了憂傷呢?
阿青有點錯愕。
「你來了。」
看著小新的臉,阿青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牽起
這個女孩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次,不再繞圈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