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

更新於 2023/05/16閱讀時間約 51 分鐘
第9章陳泥匠的遺像
我從門縫裏看進去的時候,裏面的那個我,竟然不約而同地也轉過頭來看着我。而他的嘴角,牽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啊!」我一聲大叫,轉身要逃,「砰」的一聲悶響,我撞到了牆上。
「小娃娃,是不是做噩夢咯?」陳先生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痛得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才發現我躺在自己的牀上,旁邊躺着的,是陳先生。而我當時腦海裏冒出來的第一想法是,謝天謝地,旁邊躺着的不是我爺爺。雖然我知道爺爺對我沒有絲毫的惡意,相反的,他還是在保護着我,可是不得不承認,我還是害怕看見現在這個樣子的爺爺。我想,我害怕的原因,有恐懼,也有內疚。
聽到陳先生的話,我才知道我是在做夢。我問,我們不是被鬼打牆了麼?我怎麼會睡到我屋裏?
陳先生轉了個身,臉朝着門口,把後腦勺對着我,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後,纔對我講,你哈好意思講,我們是被鬼打牆咯,所以我們又走回陳泥匠的院子咯。哪個曉得你剛要推門進去,就暈倒了。一個鬼打牆而已,你就黑暈死過去了?
我聽了陳先生的話,有些心慌,總感覺哪裏不太對勁兒,於是我問道,陳先生,那我們啷個回來了?我們麼子時候回來的?
陳先生講,你暈過去後,你二伯揹你回來滴。剛睡下不久,屁股都哈沒臥熱和。
我急忙問,那我二伯呢?
陳先生講,他回陳泥匠院子陪你大伯去了。
聽到這話,我才稍稍放心一些。我擔心大伯一個人到哪裏會出事。
而且,我總覺得陳泥匠的院子有問題。於是我將剛剛做夢夢到地講給陳先生聽。我說,陳先生,我剛剛夢到我們回了陳泥匠的院子後,我趴在門上往裏看,我看到了院子裏面,還有一個你,也還有一個我。而且那個我,還對我扯着嘴角笑了笑。
陳先生聽了這話,噌地一下坐了起來,瞪大着眼睛問我,這是你暈倒之前看到滴還是剛剛做夢夢到滴?
銀白色的月光從窗戶外面透進來,灑在陳先生的臉上。藉着月光,我能清晰地看見陳先生的神情,瞪大着的雙眼,嘴脣微微顫抖,竟然是一副驚恐的表情。
我被陳先生的這副表情嚇到了,我說,我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了。我想,應該,是個夢吧。
雖然我不曉得陳先生爲什麼這麼害怕,但是我還是安慰他講有可能是個夢。
陳先生又像之前掐指開始算了起來,但是這一次他好像有些心浮氣躁,掐了好一陣,似乎都沒算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他一邊穿鞋一邊對我講,走走走,穿孩子,到陳泥匠屋去。
我看他神情一直很緊張,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但還是趕緊爬起來穿鞋子,然後提着之前的那盞煤油燈,跟着他出了院子往村頭走去。
我看到這個時候的月亮已經到西邊了,說明已經是凌晨了。我有點懵了,到現在我實在是搞不清楚剛剛的鬼打牆到底把我和陳先生困了多久。我甚至有點分不清楚,現在的我,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
陳先生沒有管我這麼多,他出了院子之後,就把腳下的鞋子脫了,和之前一樣,拍一下,走三步。但是這一次他拍的很急,走的也很急,我跟在他後面都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
這一次我們並沒有走多久就到了村頭,陳泥匠院子裏的篝火還燃着。可是越臨近陳泥匠的院門,我就越害怕。我害怕我貼在門上往裏看的時候,又看到另外一個我!
陳先生沒有任何停頓,直接推門進了陳泥匠的院子。篝火已經很小了,陳泥匠的靈位靈堂都還在,但是卻沒看到我大伯二伯。這一下我有點慌了。我問陳先生,我大伯二伯呢?
陳先生講,先找找。
說完之後,他喊了幾聲我大伯二伯的名字,然後走進其中一間屋子。
我看着陳泥匠的靈堂,不敢靠近。於是我就在院子裏一邊走一邊喊大伯二伯,想要看看院子的四周是不是有他們的身影。
在院子裏轉了半圈之後,陳先生從屋子裏出來,看了我一眼,對我搖了搖頭,又進了另外靈堂另一側的屋子(村裏人的房子,都是中間一間堂屋,兩邊各一間屋子,靈堂一般都設在堂屋裏)。
我依舊不敢靠近,於是繼續在院子裏轉,可是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我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原地轉了幾圈,沒有發現其他人。更加不可能有眼睛盯着我看了。但是我還是有那樣的感覺存在。這種感覺我相信大家基本上都遇到過,因爲一般有人在看你,你應該會有察覺。而我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
我試着換了幾個位置,可是那種感覺還在。我全身的寒毛已經立起來了,我想進屋去找陳先生。可就在我走向靈堂的時候,我突然找到了那雙看我的眼睛——陳泥匠的遺照!
銀白色的月光照下來,灑在他黑白的遺照上,就好像他的頭就立在桌子上,而他的那雙眼睛,就那樣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趕緊挪開視線,往左走了幾步,想要避開他的視野。結果我再看過去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珠竟然也跟着我轉了一個角度,還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感覺我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我很想叫陳先生,但是我怕我一張嘴,他的頭就會從相框裏撲出來。
於是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我心想,你畢竟是一張二維的照片,只要我站在和你同一條線上,你就看不着我了吧。
可是等我站在和陳泥匠遺照齊平的時候,我發現,陳泥匠遺照上的眼睛,居然已經移到眼角,他,正在斜着眼睛看我!
我嚇得趕緊往裏衝,卻撞到了出來的陳先生。
陳先生問我,啷個回事,人找到了?
我已經被嚇得語無倫次,不敢再看陳泥匠的遺照,而是朝着他的遺照努努嘴,用一種近乎顫抖的聲音講,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而且,他剛剛眼睛珠子都已經斜到眼角了!那絕對不是一張照片該有的眼神!
沒想到陳先生卻笑了,講,你看哪張照片不都是啷個,你動他也動,有麼子好怕滴?
我說,不一樣,平時的照片我曉得,但是有哪張照片的眼珠子能斜到眼角看人滴?
陳先生似乎被我害怕的表情說服了,於是走到陳泥匠的遺照前,就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的遺照看。然後吩咐我,你走兩步我看哈子。
於是趁着陳先生在看的時候,我在陳先生的身後左右走了幾步,我發現之前那種被盯着的感覺消失了,而且陳泥匠的眼睛也沒有再跟着我轉。
陳先生站起身來,講,我看了一分鐘,哪有你講的那麼邪乎?
我講,要不你到他面前走幾步看哈子?
陳先生看了我一眼,不過還是同意了。於是他也在陳泥匠的遺照前左右走了幾步,但是陳泥匠的遺照並沒有麼子變化。這讓我一度認爲,莫非是我自己出現了幻覺?
陳先生沒看到有麼子奇怪的,於是招呼我,走走走,你大伯二伯沒到這裏,我們換個地方找。
我跟着陳先生往外走,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我還是不相信的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我差點被嚇死——黑白相框裏的陳泥匠,他的眼睛眯着,正咧着嘴,對着我笑!
 
第10章五體投地
陳先生看我沒跟上去,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陳泥匠的遺照立刻恢復了正常。我沒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爲就算我說了,陳先生也不會相信。所以我低着頭,緊緊跟在陳先生的身邊,半步都不敢離開。
就在我們要出院門的時候,院門被推開,卻是我們找了半天沒找到的我二伯走了進來。他問,你們啷個又回來了?不過你們來得正好,我大哥不見了。
我一聽,心想完了,會不會又像我爸那樣,被抓到墳裏的棺材裏去了?
陳先生問,啷個回事?
我二伯講,我送完你們回去之後,再回來的時候,就沒看到大哥。我以爲他窩尿(小便)去了,就在院子裏等了會兒。大概十幾分鍾,他都沒回來,我想,就是窩屎都窩完了,肯定是出事了。所以就到附近找了哈,沒找到人。準備回來拿根棍子,再出去找,就看到你們咯。
陳先生低頭想了哈,講,拿棍子沒得用,你們一人拿只孩子。
說着,陳先生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兩隻鞋子,給我和二伯一人一隻。他講,這是陰孩,要是遇到不乾淨的東西,你們就拿這個抽他,記到打腦殼!
我二伯問,那我們現在到哪去?
陳先生低頭想了哈,講,去你爹老子墳地。
二伯帶路,我一手提着煤油燈,一手緊緊拽着陳先生給我的鞋子走在中間,陳先生走在最後。他還是和之前一樣,走三步拍一下鞋子,最裏面似乎還唸唸有詞,但是我聽不太清楚,所以不知道他在唸什麼。
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明明晚上的月亮這麼大,路上的情況看得都很清楚,爲什麼還要點一盞煤油燈帶在身上呢?我很想問陳先生,但是現在的時機似乎有點不大對,所以我也只好跟着默默地往前走。
從村頭到我爺爺的墳地,和從村頭回我家,距離時差不多遠,按照道理來說,就算是晚上路不好走,最多十幾分鍾就能走到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們走了大概十五分鐘之後,竟然又回到了陳泥匠的院子門口。
很明顯,又是鬼打牆!
陳先生不得不在前面帶路,和之前的方法一樣,拍一下走三步。但是之前很管用的方法,這一次竟然失敗了。我們從陳泥匠的院子門口往左手方向走的,沒想到走了一段路之後,竟然又從院子的右手邊回來了。
陳先生罵了一句,然後穿上左腳的鞋子,右腳的鞋子拿在手裏(左鞋爲陽鞋,右鞋爲陰鞋)。他對我說,小娃娃,你帶路。
我走在最前面,心裏一直默唸着不要拐彎走直線、不要拐彎走直線。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後,我們竟然又從陳泥匠院子的右手邊回來了。
陳先生有些惱火地講,繼續走,不要停!
我有些不明白,明明我走的一直是直線,爲什麼又會回到陳泥匠的屋子呢?
我之所以這麼確定我一直走的是直線,是因爲我是看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來定位的,北極星的位置位於正北,我爺爺的墳地也是那個方向,所以只要跟着北極星走,肯定不會錯。
可是如果我走的是直線沒有錯,那麼就只有一種解釋了。那就是,在這條直線的道路上,有無數個陳泥匠的屋子,我們經過的陳泥匠的屋子,其實並不是我們之前看到的那一個,而是一座新的宅子。
我們又一次繞了回來,二伯喊陳先生先莫急到走了,這麼走下去,沒有盡頭,哪個都喫不消。
我曉得二伯的意思,他講的喫不消,不是身體上的喫不消,而是心理承受能力的喫不消。因爲每經過一次陳泥匠的屋子,我們的承受能力就會減少一份,對走出這個怪圈的希望也會減少一份。與其這樣,那還不如不走。
陳先生答應了,然後我們三個站在院子門口想辦法。哪個都沒有進院子的想法,似乎是潛意識裏在排斥這座一直繞不過去的院子一樣。
陳先生突然開口問我,小娃娃,你之前講陳泥匠的遺照斜着眼睛看你,是你真的看到了,哈是你眼花咯?
我講,我是真的看到了。
這個時候,我二伯也開口講,我也有這種感覺。你們兩個回去之後,我和大哥坐到靈堂前,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我。我沒敢問大哥,不曉得當時他有這個感覺沒。
陳先生講,我曉得問題出到哪裏咯。
說完之後,陳先生一腳踹開陳泥匠的院子門,急匆匆地走了進去。
我和二伯對視了一眼,也跟了進去。
只見陳先生從左鞋的鞋墊下面取出兩枚銅錢,放在手心裏用一個很奇怪的姿勢捏着,然後嘴裏唸了些東西,唸完之後,他走到陳泥匠的遺照前,用銅錢貼到陳泥匠遺照的眼睛上。按照道理來講,陳泥匠遺照上面有一層玻璃,銅錢是無論如何也貼不上去的。但是陳先生鬆手之後,那銅錢就好像是有磁力一樣,緊緊地吸到玻璃上面,沒有掉下來。
弄完之後,陳先生講,走!
我們跟着陳泥匠出了院子,再一次出發。
大約十分鐘之後,我心裏已經開始打鼓了,因爲每次都是這個時候出現陳泥匠的院子。我很擔心又看到陳泥匠的院子。然而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爲我已經看到了不遠處我爺爺的墳地。
是的,我們走出來了。
我問陳先生,爲麼子會這樣?
陳先生有些得意地講,陳泥匠生前和陰宅打交道太多,眼睛沾了很多陰氣,等他死了之後,那雙眼睛就有些作怪。剛剛我們以爲我們是在用我們的眼睛在看路,其實是陳泥匠的眼睛在替我們看路。說白了,我們其實就一直圍到陳泥匠的院子打圈圈。哼,這個傢伙,死了都不安生,等我找到你大伯了,回去就收拾他。
說話間,我們已經來到了爺爺的墳地邊緣。
然而,眼前的一幕,縱使是經驗老到的陳先生,都被震驚的難以呼吸了。
爺爺的墳地方圓十米,堆積着密密麻麻的老鼠屍體,它們全部趴在地上,頭朝着墳的方向,兩條後腿伸直,和尾巴平行。而兩隻前爪卻各自握着兩側的鬍鬚,鬍鬚的方向,指着天空,就好像是虔誠的信奉者,趴在地上給他們信仰的神靈敬香一樣。但是,這些老鼠已經全部死了。
在老鼠屍體之間,還有這各種各樣的昆蟲屍體,不計其數。
如果僅僅只是這些,那還能夠讓人接受。可惜的是,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不僅僅只是這些。
除了這些老鼠昆蟲的屍體外,在這個圈子的最裏層,還有二十八位年輕的壯漢,他們的形體姿態和老鼠的一模一樣——他們趴在地上,兩腿伸直,甚至連腳背都貼着地面,他們的額頭緊緊貼在地上,雙手前伸,兩掌貼着地面。他們二十八人,剛好把爺爺的墳圍成一圈。
除了他們姿勢一樣以外,這二十八人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挖過我爺爺的墳!
在這圈人的外面,我看到了大伯,他跪在我爺爺墓碑的正前方,頭顱低垂,一動不動。
慘白的月光灑在這些人的身上,我從他們的身上看不到虔誠,只看到了一種感受,贖罪!
我敢保證,如果不是二伯和陳先生在我身邊,我一定會被眼前的這副詭異場景嚇死。有那麼十幾秒,我知道我是停止了呼吸的,那是因爲,恐懼!
「五體投地!居然是五體投地!」陳先生在我旁邊顫抖着身子喃喃自語道。
第11章重慶張哈子
我二伯是警察,這一點他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有忘記,就在我和陳先生都已經被嚇得無法呼吸的時候,是我二伯先低吼了一聲:救人!
我不知道怎麼救人,只好看着陳先生。陳先生似乎也被我二伯的這一句話驚醒,連忙道,把他們翻過來,
聽到陳先生說完之後,我們三個人顧不得那些動物的屍體,衝進去把這些人的身體全部翻過來。還好,他們都還有氣。這讓我的心裏稍微要好受一些。如果這些人因此而斃命,不管是因爲我爺爺,還是因爲地下的那位,歸根結底,這都要算到我們洛家的頭上。之前已經有了一個陳泥匠,我現在十分害怕再有人因此而喪命。
可是這些人雖然都還有氣,但不管我們怎麼拍打,他們都沒有醒過來。我和二伯協力將大伯從地上拉扯起來,讓他坐在一旁。望着這二十九個人,我和二伯不知所措。
我和二伯來到陳先生的面前,二伯問,老同學,現在啷個辦?
我看見陳先生的眉頭緊皺着,從懷裏掏出了銅錢,可是想想之後又放了回去,然後對我們講,我試哈子。
講完這話之後,陳先生哼哼幾聲,似乎是在清嗓子了。我想,陳先生應該要開始唸咒語了,就好像電視裏演的那樣,什麼太上老君,聽我號令,急急如律令之類的。我也豎起了耳朵,準備把陳先生接下來要念的咒語全部記下來,這樣以後要是遇到類似的問題,我也不至於這麼手足無措了。
可是,陳先生接下來的表現讓我目瞪口呆。
他清了嗓子之後,不是念咒語,也不是唱佛經,而是仰着脖子一聲長鳴,「嘎苟苟…」
竟然是在學公雞打鳴!而且學的還真像!
我和二伯面面相覷,心想,這也行?
但陳先生一聲長鳴之後並沒有停下來,而是一聲接一聲,一聲高過一聲地持續打鳴,就好像是打鳴打上了癮似的。
幾聲過後,陳先生停下來,側着耳朵聽了聽村子那個方向的動靜。等了幾十秒之後,陳先生再一次學公雞打鳴,而且,這一次的聲音,比之前還要響亮。這對寧靜的鄉村來說,顯得尤爲清晰。
三下之後,陳先生再次停下來,側着耳朵聽了聽。我也學着他的模樣,豎起耳朵聽着村子那邊的動靜。
「嘎苟苟……」
一聲微弱的聲音從村子那邊傳來,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然後是整個村子散養的公雞都開始爭相打起鳴來,聲音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過一浪,從村子那邊傳過來。
說實話,在村子裏生活了這麼些年,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激烈的公雞打鳴。或許是因爲以前愛睡懶覺,所以才錯過了這麼壯烈的場景。
一分鐘後,我看見躺在墳地裏的那些人開始動了。他們一個個眼睛都緊閉着,但是身體卻站起來,然後像是夢遊一樣,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我大伯也是一樣,只是他去的是村頭陳泥匠家。
陳先生講,他們暫時沒得事咯,等天一亮,今天晚上的事,他們麼子都記不到。
我們三個跟在大伯的身後,隔了一些距離,生怕吵醒了他。
這個時候,我才得空誇陳先生,先生,你實在是太厲害了咯,我好佩服你。
我說的是實話。
自從陳先生來了我們村子以後,爺爺不再從墳裏爬出來了,失蹤的我爸也找回來了,而且還平安無事。現在他又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救了這二十九個人的性命,我是打心眼裏佩服他。
哪曉得陳先生擺擺手,講,你莫高興得太早,我講了,他們只是暫時沒得事。要是我沒猜錯,今天晚上,他們肯定哈會再來這裏五體投地。
我和二伯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驚呼,哈會再來!?
陳先生神情凝重地點點頭,講,要是五體投地這麼容易破解,也就不喊過五體投地咯。
在我的印象裏,五體投地是兩手、兩膝和頭一起着地。是古印度佛教一種最恭敬的行禮儀式。比喻佩服到了極點的意思。這個詞語源自佛教的《毗婆尸佛經》,是個褒義詞。但是我知道,陳先生講的五體投地肯定不是我所理解的含義。
所以我問陳先生,麼子喊過五體投地?
陳先生講,五體投地,放到古時候,是皇帝才能夠享受滴待遇。到我們這個圈子也是一樣滴,有些成了氣候的傢伙,就會要求其他人給它五體投地。每天晚上這些成了氣候的傢伙,就會把那些人招過來,讓他們趴到(匍匐)自己墳邊上。然後它就可以慢慢滴蠶食他們滴三魂七魄,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以後,這些人滴魂魄就會全部被它喫掉,到那個時候,這些人也就死透了,神仙下凡都救不了。
果然,陳先生一講完,我的臉色就變了。要是這麼講的話,那我大伯豈不是活不過四十九天?我急忙問陳先生,那要怎麼辦才能破解?可不可以天天晚上來這邊學公雞打鳴?
陳先生搖頭講,你能騙過一次,難道能騙過四十九次?再講咯,我今天學公雞叫,本來就是治標不治本的土辦法,最多也就是讓他們提前點回家。
我不死心,我剛剛纔失去了一位親人,我不想再失去一位親人。於是我又問陳先生,要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把這些人捆到牀上不讓他們出門呢?
陳先生講,那死得更快。原本還能活四十九天,你一捆,當天就死。
我看着前面慢慢前行的大伯背影,心急如焚。但是卻沒有半點辦法。以前在學校,即便是再難的難題,總會有一個解決的方法,然後得到正確的答案。可是我突然發現,我所學到的這些東西,放在大伯身上,一點屁用都沒有。
也是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人類在生死麪前,真的是太渺小太渺小了。這個世界上的未知那麼多,風險那麼大,似乎想要好好地活着,都成了一種奢望。
我不曉得我爺爺把他自己煉成活屍之前有沒有想到過這些後果,如果沒有,要是他現在曉得了我大伯的情況,他會不會後悔?如果他想到過這些後果,那他爲什麼還要一意孤行去煉活屍?又爲什麼要搶奪地下那位的運勢?
我印象裏那位夏天整夜整夜爲我驅蚊扇風的慈祥老人,我以前總以爲我很瞭解你,可爲什麼等到你入土爲安後,我才發現,你的身上,竟然隱藏了那麼多的祕密?
如果這是你出給我的難題,那麼,你是否也留給我解決這些難題的方法和答案?
我二伯看到我沮喪的樣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講,你個小傢伙,莫操啷多心,哈有四十幾天,總會找到辦法滴。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再說咯,就算沒得辦法,那也是你大伯的命,你瞎操心也沒得卵用。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陳先生也回過頭來對我講,小娃娃,這五體投地我是沒遇到過,而且破解這些東西也不是我們孩匠一脈所擅長滴,所以我不曉得啷個破解。但是並不是代表這沒得辦法破解,我就曉得有個傢伙,對付這些事情很拿手,就是人不大好請。
我講,再難請也要請。
二伯也點頭表示贊同,還講,要是實在請不動,就是綁也要綁起來。莫忘記了,老子也是有槍的人。
我問那人是誰,陳先生講,重慶張哈子(哈子,瞎子的意思)!
 
第12章象鼻嶺
張哈子?還是重慶滴?
我大學就是在重慶,對重慶那一塊說不上太熟,但是絕對不陌生。於是我對陳先生講,先生,你把這個張哈子的地址告訴我,我去請他。
哪曉得陳先生擺擺手講,不急,先把陳泥匠送上山再講。怎麼講,陳泥匠滴死也和你們家有關,他又沒得後人,送葬這件事,哈是要你們來辦滴。
陳先生說的沒錯,儘管二伯說陳泥匠的死因是心臟病突發,但其實大家都知道,陳泥匠是因爲下了爺爺的墳墓,招惹了不乾淨的東西,所以纔會突然死掉的。陳先生之前也說過,陳泥匠這些年來盡替人修老屋了,很久沒修過陽宅了,陰氣本來就積累到一定程度了,而我爺爺的墳,就是壓死陳泥匠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記得陳先生之前說過,到這個世界上,做人做事都講究一個陰陽相合。所以他們那些和陰人打交道的人,都喜歡做一些和陽人打交道的事情,沾沾人氣。就好比陳先生,他是孩匠,替人做陰鞋做了三十多年,但是他在社會上的職業是一家鞋店的老闆,給陽人做鞋賣鞋。用來抵消他身上的陰氣。
陳泥匠不一樣,現在社會發展得這麼快,他的那身泥匠手藝,也只有在村子裏才能夠用得上。可是村子裏哪有那麼多陽宅要蓋?所以不可避免的,陳泥匠爲了謀生,只能是替人修老屋。這彷彿是命中註定的。
我還記得陳先生說完這些之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人啊,誰都不容易。
想着這些的時候,我們已經跟着大伯回到了陳泥匠的院子。我們也停止了講話,而是仔細地看着我大伯接下來的行動。
我看見大伯推開陳泥匠的院子大門,提起右腳邁了進去。走進去之後,他直接走到陳泥匠靈堂前的椅子上坐着,然後就看到他的身子一軟,好像是睡着了。我們也走了進去,坐在靈堂前,此時東方已經有了一絲魚肚白,看樣子很快就要天亮了。
陳先生起身走到陳泥匠的靈前,上了三炷香,然後將貼在他遺照上的銅錢取下來,講了句,死了就安生點兒,這次是封你眼睛,下次再鬧事,把你整個人都封起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是我之前那種被監視的感覺消失了。而且,等我再看陳泥匠遺照的時候,他的眼睛是看着前方的,而不是看我。
天亮了之後,給陳泥匠做法事的道士先生來了,大伯也在這個時候醒了。他看見我們都在,問,你們啷個都來咯?
我說,我們接你回家。
大伯笑着講,又不是三歲小娃娃,莫找不回去哈?
說完,大伯就朝着院子外面走了。
果然,他已經記不得昨晚發生的事情了。
二伯追上去和大伯並肩走,不曉得他們講些麼子。我留在後面和陳先生一起走。說實話,我現在對陳先生他們的這個圈子充滿了好奇,總覺得他們能夠解決各種奇怪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我問陳先生,先生,爲什麼我大伯也會被招過去五體投地?
這個問題我昨晚就想問了。如果僅僅只是招那二十八位壯漢,那我好理解,無非是他們動手挖過他的墳,所以地下的那位不高興了,要報復他們。但是我大伯可沒動手啊。
陳先生講,哈是之前的那個原因,你爺爺偷了地下那位的運勢,他又對付不了你爺爺,所以只好找你們這些人動手。
我又問,那爲什麼不是二伯,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呢?
陳先生聽到這個問題,嘿的一聲冷笑,笑得我有些打戰。然後我就聽到他講,你二伯是警察,職業特殊,有職業庇佑,他估計是不敢找。沒找你爹,我也不曉得原因,估計是運氣好。至於爲麼子沒找你,那是因爲你昨天跟老子到一起。要不今天晚上你試哈子一個人睡?看哈子你明天早上是不是睡到你爺爺的墳頭。
聽完陳先生的話,我趕緊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
漆黑的夜晚,我從牀上爬起來,閉着眼睛開門走出了院子,然後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小徑上走着,目標是爺爺的墳地。走在路上的時候,或許會有很多雙眼睛在盯着我看,甚至還會有些不乾淨的東西對我指指點點,但是我應該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是往前走着。到了爺爺的墳地之後,我爬上爺爺的墳頭,躺下,繼續睡覺,等到第二天天亮,我醒過來,然後發現自己躺在墳地……
我趕緊打了個激靈,這個畫面太美,我還是不要想了。於是連忙誇幾句陳先生的本事大,讓他晚上罩着我。
按照陳先生的打算,他在看到萬鼠朝拜之後,鐵了心的是打算今天天一亮就要走的,但是昨晚上又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他決定等着陳泥匠上了山之後再走。
喫過早飯之後,大伯和二伯還有我爸,拿着簸箕薅鋤去了爺爺墳地。那裏還有成千上萬的小動物屍體需要處理。陳先生喊他們把屍體找個地方聚到一起,然後一把火燒了,免得發瘟疫。
而我,則是應着陳先生的要求,帶他去附近的山上看看。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所以就隨便帶着他去了我們家後面那座山。
這山叫作「象鼻嶺」,因爲山的形狀酷似一頭大象,而且山嶺很長,像極了大象的鼻子,所以纔會叫作「象鼻嶺」。
陳先生聽完我給他介紹這座山之後,突然問我,你看到過大象沒?
我講我到電視上看到過。
陳先生又問,你們村子裏有電視?
我說沒有,我是去了大學之後,纔看到的。
的確,我們村子交通閉塞,是典型貧窮落後的村莊,前些年才通上電,可是大家都還是習慣用煤油燈。對於電視這種東西,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裏人來說,完全用不着。
陳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對我講,也就是講,其實你們村子裏的人都沒看到過大象,對吧?
我想了想,點頭道,應該是這樣。我一個大學生都是出去之後纔看到這種動物的,更何況幾乎不出村子的鄉親們?
陳先生又問我,既然你們村裏的人都沒看到過大象,那這山的名字是哪個取的?他爲麼子曉得這山長得像大象?
陳先生的問題把我給問懵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以前都是爺爺告訴我說這山叫作象鼻嶺,而且村子裏的人也都這麼叫,所以我也這麼叫了。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山到底是誰給它取名的。
我說,那要去問問村長,他應該曉得。
陳先生點點頭,沒急着去找村長,而是繼續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陳先生停下來,往山下張望。從這裏往山下看,可以看到整個村子的面貌。在我小的時候,爺爺就喜歡帶我來這裏,他讓我坐在這裏,他自己則是去地裏種番薯。我家的地就在這半山腰附近。
陳先生看了一會兒之後,忍不住的搖頭嘖嘖嘖的感慨,我就講廷公爲麼子非要選那個地方下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聽的雲裏霧裏,連忙問道,陳先生,啷個回事?
陳先生伸手指着一個方向,問我,你看,那座山像麼子?
我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那是我們對面的一座山。我看了看,不確定地對陳先生講,看起來好像,一頭趴着的獅子?
陳先生一拍大腿,講,就是獅子!你再看這一座山,像麼子?
也像獅子。我回答說。
隨後,陳先生又給我指了幾座山,都問我像麼子。
我數了數,陳先生一共指了九座山,座座像獅子。
陳先生有些激動的問我,你看哈子,這些獅子頭都對到哪裏滴?
我把那些山的山嶺想象成一條一條線,然後延伸出來,我驚奇地發現,這些線條居然匯聚在一個點上,而那個點,正是我爺爺的墳地!
 
第13章燈滅了
陳先生神情有些激動,指着那一座座山嶺講,你看到沒,這一座座山獅子,全部低着腦殼朝着同一個方向,而這個方向,就是你爺爺的墳地。你曉得這喊過麼子(叫什麼)地方不?
我搖頭,我讀了十幾年的書,從來沒有人教過我這些,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陳先生越來越激動,他講,前面是九頭獅子低頭朝拜,這座山又是象鼻嶺,也就是一頭大象,這就是九獅拜象地!九獅拜象啊!你曉得不?
這還是我自見到陳先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激動。但是什麼是九獅拜象,我還是不懂。所以我問陳先生,九獅拜象,很好嗎?
陳先生笑着講,你個小娃娃,你居然問九獅拜象好不好?我這麼跟你講吧,九獅拜象,大富大貴啊,至於如何個大富大貴,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貴不可言!
我看見陳先生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問,有沒有這麼厲害啊?
陳先生嘿了一聲,講,你曉得以前有個告花子(乞丐的意思),後來當了和尚,再後來當了皇帝的人不?
我隨口就回答陳先生,這不是朱重八朱元璋麼?
陳先生講,對,就是他。你曉得他爹老子埋滴地方是塊麼子地不?
我聯繫了一下之前的對話,然後驚訝地問道,難道也是九獅拜象地?
陳先生搖頭,然後伸出手指頭,用大拇指抵着食指的末端,講,九獅拜象就比那地方差一點,就那麼一點點兒。
我聽完陳先生的話,很是震驚,以至於我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陳先生看到我喫驚的樣子,又講,不過可惜咯,一座墳裏面埋了兩個人,哪個也討不到好處。
陳先生已經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就沒必要再往上爬了,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爺爺墳地的不遠處升起一道黑煙,黑煙的到底部還有三個人在來來回回地忙活着什麼。我猜,那應該是我爸他們在燒那些死去的動物屍體。
下山之後,天色還早,我帶着陳先生在村子裏繼續轉悠,趁着這段時間,我問了很多之前一直想問的。有的陳先生知道,有的陳先生他也不知道。
村子本來就不大,等我們從村尾調頭回去的時候,恰好碰到我爸他們也回來了。一行人回了家,聚在一起喫了午飯。
飯才喫到一半的時候,院子外就有人匆匆敲門。大伯起身去開門,來的是村支書王青松。他開口就問,陳先生哈到沒?
大伯說,在這裏,進來講,啷個回事?
王青松神色匆匆地走了進來,我看見他已經是滿頭大汗,但是他沒來得及去擦汗,就徑直走到陳先生面前,講,陳先生,你快跟我走,出事咯。
我大伯說,陳先生飯都還沒喫完,有麼子事你慢慢講,等陳先生喫完飯。
可是王青松根本沒有時間等陳先生喫完飯,而是直接拉着陳先生的手就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講,陳泥匠那邊出事咯。
聽到王青松這麼說,我差點沒拿穩筷子。連忙起身跟了出去。我媽叫我把飯喫完,我說回來了再喫。大伯也二伯也跟了來。
我追上陳先生他們的時候,剛好聽到王青松說,王二狗好像被鬼上身了。
我一聽心裏一驚,難道還真的有鬼上身這種事?不過一想到我之前的遭遇,基本上也就信了。
陳先生問,啷個回事?
王青松講,今天早上去哈沒得麼子事,道場先生做了一場事之後,就先回去了。等到道場先生回來的時候,王二狗那個傢伙就不准他進院子,哈講哪個要是敢進去,他就砍死哪個。
我插口講,會不會是王二狗發酒瘋了?
王二狗是村裏的酒鬼,這是哪個都曉得的事情,所以我纔會問出這樣的話。
王青松看了我一眼,講,肯定不是發酒瘋。因爲他的聲音,是陳泥匠的聲音!
我看到王青松緊繃的臉上在冒汗,不曉得是因爲熱還是因爲害怕。
王二狗不會口技,也不會學別人講話,這也是大家都曉得的事。那麼他能夠發出陳泥匠的聲音,原因就很明顯了。
我家隔村頭本來就不遠,加上一行人又是小跑,所以沒好久就到了陳泥匠的院子外頭。周圍已經圍了好些鄉親們,他們在小聲議論着,同時對陳泥匠的院子指指點點。看到陳先生來了,他們都紛紛自覺讓開一條路,嘴裏還唸叨着,這哈好了,陳先生來了,應該就沒得事咯。
但是也有人對我和大伯二伯指指點點,講他們家啷個也來咯?還嫌害滴人不夠多麼?
我曉得,自從爺爺去世以後,弄出來個萬鼠拜墳,他們現在對我們家已經是能有好遠就避好遠了。這還是他們不曉得五體投地這件事,要是曉得了,我估計會有人找上門來和我們家拼命。
還沒推門,我就聽到院子裏頭傳來一陣歌聲,唱的是花鼓戲。而那個聲音,的的確確就是陳泥匠的聲音!
院子門從裏面閂上了,推不開。我看到陳先生踮起腳,伸手就扒到圍牆上往裏看。我也學着他的方法,扒到牆上往裏頭看去。
只見王二狗站在棺材邊上,右手拿了一把砌牆用的磚刀,一邊唱花鼓,一邊拿磚刀在棺材上這裏敲敲,那裏撮撮,看那樣子,就好像是在,修整棺材?
陳泥匠上了王二狗的身,在修整自己的棺材?這該是怎樣一副詭異的畫面?
陳先生移動着腦殼看了幾眼,然後跳下去,又換了個地方趴在牆上往裏看。但是他又是移動腦殼看了幾眼,然後就又跳下去重新找地方。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在尋找院子裏的麼子東西。
終於,等到他第三次扒上牆的時候,他終於不自覺地點了點頭,應該是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陳先生跳下來,王青松馬上跑過來問,陳先生,是啷個回事?
陳先生講,陳泥匠棺材下面的那盞油燈滅了。
這話一出,人羣裏就響起一陣騷動。
在我們這邊的習俗,人死了之後,需要馬上在死者的腳邊放一盞油燈,就算是入了棺材,也需要在死者腳邊相對應的棺材下面放這盞燈。在做道場期間,是需要有專人看護的,隨時添加燈油,一定不能讓燈滅了。
陳先生問,哪個負責照看油燈滴?
王青松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殼,講,這件事都怪我,我安排哪個不好,偏偏安排王二狗那個狗日滴酒鬼。今天早上燈都哈亮到起滴,我也就沒多想。肯定是王二狗那個狗日滴忘記加燈油咯。陳先生,現在啷個辦?
陳先生想了想,對王青松講,找人點燈!
王青松問,找哪個去?
他說着看了一圈周圍的人,可是鄉親們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就馬上後退好幾步,生怕被王青松選去點燈。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要是被王二狗發現了,還不要被他砍死?再講咯,陳泥匠死得那麼莫名其妙,現在都還不曉得死因,沒有人願意去沾這個晦氣!
二伯也看到了這一點,就問陳先生,是不是可以幾個人衝進去把王二狗放倒,然後再去點燈?
二伯不愧是當警察的,腦子轉的就是快。
但是陳先生一口就否決了,他講,點這盞油燈,不能被陳泥匠發現,不然就沒的效果了。再講咯,強制放倒王二狗,先死的就是他。
陳先生又掃視了一遍全場,再問一遍,有哪個願意去?
原本還有些議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
「陳泥匠是給洛家修老屋死的,啷個不喊他們屋的人去點燈?」人羣中突然有聲音喊道。
 
第14章鬼吹燈
這話一經說出口,現場立刻就有很多人附和,說什麼的都有,不過基本意思都是讓我們家的人去。
我自小就知道,我們洛家對從村子裏來說是外來戶。小的時候很多小朋友就會聯合起來一起欺負我,只因爲他們都姓王,而我姓洛。家族觀念,在每個村子裏都是根深蒂固的,這是兩千多年來儒家思想積累的結果,沒法改變。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每當我受了欺負哭着回去,爺爺都會笑着安慰我,說再過十年,你再看看那些欺負你的人會如何?
我當時不理解爺爺爲什麼會這麼說,如今懂得的時候,爺爺卻已經不在了。
村民們附和的聲音越來越大,從一開始的提議,此時已經變成了討伐。似乎只要我們家不去,就是天打雷劈的事情。我知道,他們積累了幾天的怨氣終於要爆發出來了。
二伯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主動提出來去點燈。但是卻被陳先生拒絕了。陳先生說,你身上職業煞氣太重,不能點。不僅是這盞燈不能點,以後只要是有死人滴地方,你都不能點。
大伯說他去。陳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大伯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說,你也不能去。
大伯問他爲什麼,陳先生沒說,就只講,反正你不能點。
我看了二伯一眼,發現他也看着我,想必是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大伯身上有「五體投地」的咒,本身魂魄不穩,不能點燈。
陳先生又說,他也不能去,他是鞋匠,身份特殊,一進去就會被發現。
毫無選擇的,最後只剩下我了。大伯二伯雖然不同意,認爲這太危險了,但是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就只好同意了。
陳先生交給我一盒火柴,然後從懷裏取出一雙陰鞋讓我穿上,然後再三交代我,一定不要被「王二狗」看到,否則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我雖然很想問爲什麼會有生命危險,但是知道現在時間緊迫,也就沒顧得上問。
我拿着火柴,從院子的一角爬上去,然後騎在牆頭,看了一下院子裏面,發現沒什麼動靜後,我才翻過牆頭,雙手扒在牆上,慢慢的往下滑。落地以後,我趕緊回頭看了看院子,還好,很順利。
我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沒看到什麼,但是我知道,大伯二伯肯定隔着門縫看着我。就像他們之前說的那樣,如果我發生了意外,他們纔不管王二狗的死活,肯定會衝進來救我。一想到還有兩位伯伯在外面照看着我,我心裏就有底很多。
我貓着腰沿着屋子的牆壁往堂屋的方向走去。還沒走幾步,我就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我以爲這種感覺是來自門口大伯他們的,其實不是。而這個錯覺,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很快就來到了設置靈堂的堂屋外面,我蹲在地上悄悄伸出腦袋,看看此時的「王二狗」在棺材的哪一邊。
還好,我運氣算不錯,此時的「王二狗」正在另一邊拿着磚刀在修整棺材。
於是我貓着腰準備往裏走,行動前,我無意間看了一眼陳泥匠的遺照,發現他居然又和之前一樣,斜着眼睛看我,而且這一次眼睛是向左下方,那個位置正是我蹲着的位置。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我進院子後感受到被注視的感覺不是來自我大伯二伯,而是來着遺照裏的這位。
雖然我心裏很害怕,但是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遺照又不會說話,不會大喊大叫引起「王二狗」的注意,我只要小心翼翼地鑽到棺材下面去把燈點着就行了。
我貼着棺材的一邊貓着腰往裏走,眼睛一直盯着棺材另一邊「王二狗」的兩條腿,以便根據他的位置,來隨時更換我的位置。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棺材的尾端,「王二狗」此時正在頭端唱歌揮刀,我想現在正是動手的時候,於是拿出火柴盒,掏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邊上輕輕滑了一下。我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音,因爲害怕會被發現。可是用過火柴的都知道,力道小了,摩擦力不夠,根本擦不着火。
這個時候「王二狗」幫了我大忙,他唱的這段花鼓戲剛好都是高音,所以我趁着他飆高音的時候,趕緊擦一根火柴。
然而,這火柴不知道是不是受潮了,頭端的紅磷都給擦掉了,火柴還是沒有擦燃。沒辦法,只好換一根繼續擦。可是,和之前一樣,紅磷全擦沒了,還是沒着。
地上已經扔了十幾根火柴棍了,一根沒着。我已經是滿頭大汗,覺得呼吸都快要喘不過來,進來的時候陳先生也沒交代我如果火柴擦不着該怎麼辦啊!而這個時候,我又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強烈,就好像是有人在附近盯着我看。
我趕緊回頭看了一眼「王二狗」的腿,發現他還在另一端,但是卻已經漸漸地往我這邊移動了。雖然他走一步會停下來繼續弄他的棺材,可是棺材頭尾纔多長,還不是七八步的事?
我心裏着急,雙手都開始抖起來。但事情還是要做,於是我強忍着恐懼,在心裏默唸着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然後猛地一擦火柴。
「哧~」
火柴終於着了,我欣喜若狂,趕緊去點燈。
可是手剛伸到一半,火柴卻被一陣風給吹滅了!
我都快要罵娘了,你早不吹風晚不吹風,偏偏在這個時候吹風,你是不是針對我?
抱怨歸抱怨,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念了菩薩保佑,所以這一次又是一擦就着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特地雙手護着火柴,慢慢地靠近油燈。
眼看着小火苗就要挨着油燈的燈芯了,可是又有一陣風,把火柴給吹滅了。我當時都愣住了,我的手護着火柴的左右的啊,下面是地面,上面是棺材,都能擋住風,那這風是從哪裏來的?難不成是我的呼吸?
於是我又擦着了一根火柴,然後立刻閉住呼吸,再去點燈。可是,火柴還是被風吹滅了。
我的手不可能吹風,地面不可能吹風,難道是棺材在吹風?
這麼想着,我就不自覺地抬頭往上看了一眼。然後,我就看到了讓我心臟差點停止跳動的一幕。
陳泥匠的遺照緊緊地貼在棺材底面,我抬頭看去的時候,他也抬眼看着我,我們四目相對。我的餘光還看見他努着嘴巴,在不斷地往下吹風!
火柴,都是被他吹滅的!
鬼吹燈!?
他是什麼時候貼到我頭上的?他是怎麼過來的?是不是我剛鑽到棺材底下,他就從靈位邊上自己跑過來貼在這裏了?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我剛剛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我很想跑,可是卻發現我的腿已經被嚇得不聽使喚了。而這個時候,「王二狗」恰好走到我蹲的位置,我看見他的腿慢慢彎曲,沒錯,他正在蹲下來!而我,肯定會被他抓住!
我努力地想要控制我的腿,可是我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
「王二狗」徹底的蹲下來了,他的右手舉着磚刀,左手搭在棺材上。我沒有看見他的臉,因爲在他蹲下來的那一刻,陳泥匠的遺照已經滑過去貼在了他的臉上。遺照裏,陳泥匠齜牙咧嘴,笑得是那麼詭異。
之後,我聽到他講:「捉到你咯。」
再然後,他舉着磚刀的右手,朝我劈了下來……
 
第15章一雙陰鞋
磚刀之所以被稱之爲磚刀,是因爲它砍起磚來就像是切豆腐一樣。我相信我的頭和磚比起來,就堅硬度而言,肯定是要差上那麼一大截的。
我本以爲我是一個必死的結局,可是就在「王二狗」的磚刀斜劈下來的時候,我的身子竟然不自覺地往後倒滑出去,剛好避過了「王二狗」的這一刀。
「把孩子脫咯!」陳先生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曉得,是陳先生來救我了,剛剛就是他拉着我後退的。
我按照他說的,趕緊把腳上的鞋子脫掉。說來也怪,鞋子一脫,我的雙腿就有了知覺,能走能跑。於是我趕緊從棺材底下爬出來,躲在陳先生的身後。
「王二狗」站在我們對面,他的臉上還貼着陳泥匠的遺照,遺照裏的陳泥匠,依舊笑得很詭異。
陳先生沒有急着動手,而是指着陳泥匠的遺照罵,陳泥匠,都是圈兒裏頭的人,人死魂歸,這個規矩你也曉得,趕緊出來,你莫逼我對你動手。
陳泥匠的遺照還是保持着那副詭異笑臉,但是卻有聲音從「王二狗」的身上傳出來,而且這個聲音還是陳泥匠的聲音。他講,他能做的事,我陳興旺憑麼子做不得?
原來陳泥匠的名字叫作陳興旺,我在村子裏生活了這麼多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連他的靈位上,寫的都是陳泥匠,估計是村子裏的人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我們洛家一樣,他一個姓陳的,也算是外來戶。如今回想,他其實也挺可憐的。只是,他嘴裏說的那個「他」,是誰?這個「他」又做了什麼事,使得陳泥匠心生妒忌?
還沒來得及容我細想,「王二狗」就已經舉着磚刀繞過棺材的尾端,朝着我們劈了過來。
陳先生推了我一把,吼一聲,跑!
我沒有絲毫猶豫,光着腳就往外面跑去。畢竟我留下,對陳先生來說,反而是一種累贅。
跑出一段距離後,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陳先生和「王二狗」扭打在一起,而「王二狗」臉上貼着的遺照卻不見了!
我不知道這東西跑哪裏去了,但我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還是趕緊離開這個院子比較好。可是等我回過頭來的時候,卻差點撞上懸在空中的陳泥匠的遺照!
我急忙止住前衝的身體,聽到後面傳來陳先生的聲音,莫讓他捱到(碰到,這裏是貼到的意思)你臉上!
雖然我不知道被貼到後會有什麼樣的情況,但我還是立刻調頭往另一個方向跑了。然而並沒有什麼用,還是被陳泥匠的遺像給截住了。最後竟然是被他給堵回了堂屋門口。
之後又試了其他幾個方向,都失敗了。這個時候,陳先生的聲音又傳來了,他講,跑過來拿孩子抽他!
我之前脫下的那雙陰鞋就在堂屋裏棺材的一側,我看了一眼懸在面前的遺照,轉身就衝進去撲向那雙陰鞋。陳泥匠的遺照似乎發現了,想要來阻止,但是我已經拿到了陰鞋,於是反手就是一抽——打空了!
陳先生講,過來抽他腦殼。
我走過去,在「王二狗」的頭上狠狠地抽了一記,和陳先生糾纏在一起的「王二狗」立刻閉上眼睛安靜了下來,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樣。而這個時候,陳泥匠的遺照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貼在了王二狗的臉上。
找塊板子來。陳先生吩咐我。
我到陳泥匠的屋裏找了塊牀板,擡出來放在堂屋地上,然後和陳先生把王二狗平放到上面。隨後陳先生在王二狗臉上的遺照上面放了一雙陰鞋。
我指着陳泥匠的遺照問陳先生,爲麼子不直接把這個扯下來?
陳先生搖搖頭講,不能生扯,要講究點哈數(程序)滴。你去把燈點上。
這個時候我纔想起來,我是帶着任務來的,可是任務沒完成,就差點被「王二狗」給結果了。
於是我又重新鑽回棺材下面,這一次我學了乖,鑽進去之前就看看棺材底板上有沒有陳泥匠的遺照,確定沒有之後,我才鑽進去。鑽進去之後,再次確認一下,然後纔開始擦火柴點燈。
這一次進展得相當順利,燈很快就被點亮,之後我又給燈裏面添了些燈油,防止它熄滅。做完這一切之後,我看見陳先生坐在地上抽菸,眉頭有些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而王二狗腳上的鞋子,被脫了,光着腳躺在那裏。
我問陳先生怎麼了。
他抽了一口煙,指着從王二狗腳上脫下來的那雙鞋子講,這是一雙陰孩。
我沒懂陳先生的意思,問道,陰鞋?他怎麼會有陰鞋?
上午我帶陳先生在村子裏閒逛的時候,陳先生給我粗略的講過,陰鞋雖然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鞋子沒有什麼區別,但其實製作的方法和普通鞋子大不相同。
首先是材料上,所有的布料都是需要經過特殊加工之後才能用的,而這種特殊的加工方法,只有他們鞋匠一脈才曉得,陳先生並沒有對我透露的太多。其次一個最大的區別,那就是所有的陰鞋,必須是在晚上製作,而且陰鞋在製作完成之前,不能見燈光。這就要求鞋匠熟能生巧,要有閉着眼睛都能做出一雙鞋子的本事。技術差一點的,可以在月光下完成。總之,普通人是肯定不會製作陰鞋的。所以我纔會問爲什麼王二狗會有陰鞋。
陳先生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曉得。
這個時候大伯二伯以及村長他們進了院子。大伯問我有事沒得?我講一切都好。而村支書則是問陳先生,事情都解決了沒?
陳先生還是搖頭,講,哈到他身體裏頭,要晚上才能動手。
王青松又問,爲麼子要等到晚上呢,早死早超生啊。
他是真的害怕了,已經死了一個陳泥匠,他不想村子裏再死其他人。
陳先生瞪了一眼王青松,顯然對他那句「早死早超生」很忌諱。王青松被陳先生這麼一瞪,就不再講話了。
不過陳先生還是回答了王青松的問題,講要是現在動手的話,陳泥匠就徹底消失了。畢竟都是圈兒裏的人,多給他一次機會也好。
王青松肯定是聽不明白爲什麼是多給陳泥匠一次機會。但是我卻知道,因爲他昨天晚上就作過怪,陳先生當時封了他眼睛,還警告他說要是再作怪,就徹底封了他。
王青松見陳先生態度這麼堅決,也沒辦法,畢竟他沒有陳先生的本事啊,這件事還是要靠陳先生來解決。
陳先生隨後又吩咐王青松找專人來看管王二狗,並且一再交代千萬不能把放在遺照上的那雙孩子取下來。
王青松滿口答應,而且講他親自來這裏照看着。
其實他要是不來,也沒有其他王姓人願意來這裏,從之前的事情就看得出來了。
陳先生交代完這些事情之後,拍拍我的肩,對我講,小娃娃,走,回去睡覺,一天沒睡了,眼睛皮子都在打架。
回到家後看到,放在院子裏的菜桌子還擺在那裏,桌子上面扣了一個蒼蠅罩。我媽看到我們回來,就拿掉蒼蠅罩,招呼我們喫飯。桌子上碗筷都還放在那裏,和我們出門前一樣。我媽是地道的農村婦女,不會講什麼感人的話,但從來不會讓我餓着。
喫了飯後,陳先生打了一個哈欠,講他要去睡中覺(午覺的意思),然後看了我一眼,就進屋去了。我知道陳先生這是在叫我進屋,他肯定是有什麼事要單獨和我說。
果然,進屋後,陳先生從他懷裏拿出那雙王二狗的陰鞋,問我,你曉得村子裏哈有哪個是孩匠不?
 
第16章油燈
我認真回憶了一下,在我的印象裏,好像並沒有誰會做鞋子啊,至少在我爸他們這一輩裏是沒有的,我這一輩就更加沒有了,至於我爺爺那一輩——對,我爺爺會!
我對陳先生說,我爺爺好像會做鞋子,我小時看見他扎草鞋。
陳先生點頭,然後講,可能是我沒問清楚,我的意思是,現在哈活到滴孩匠,有沒得?
我想了想,搖頭講,應該是沒有了,要不去問一下我爸?
陳先生擺了擺手,講,算咯,即使有,估計也找不出來。
我懂陳先生的意思,這麼多年了,都沒聽說我們村子裏還有誰會製作陰鞋的,那肯定就是想要刻意去隱藏他的身份。既然如此,想要找出他來,難上加難。這就好像,你永遠喊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你也永遠找不到一個故意躲到你的人,一個道理。
陳先生上牀躺下了,還招呼我也去睡一會兒,陳泥匠的事,要等到天黑了才能辦。
我也確實有些困了,已經好幾天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了。
可是躺到牀上去了以後,卻一時怎麼也睡不着了。腦子裏翻來覆去的都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特別是剛剛「王二狗」拿着磚刀要砍我的那一下,我是真的以爲我會交代在那裏。如果陳先生來的稍微晚一點,那現在的我,怕是已經躺進棺材裏了。所以直到現在我都還心有餘悸。
翻了一個身後,陳先生突然問我,小娃娃,你有心事?
我先是給陳先生道了個歉,抱歉打擾到他休息了,然後道了個謝,謝謝他剛剛出手把我從王二狗的刀下救出來。最後,我才把我的心事告訴他。我說,陳泥匠生前那麼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一個人,爲麼子死了之後,鬧出這麼多事呢?
陳先生聽了我的話,沉默良久,然後才重重嘆息一聲:唉……這都是命。
命?我有些不解。
陳先生講,這就是我們做匠人的命。不管是哪個,都躲不脫。
我問,這個啷個講?
陳先生平躺在牀上,睜開眼睛看着屋頂,嘆息一聲講,我們匠人經常與陰人打交道,多多少少會沾染到陰氣,一次兩次可能很少,但久而久之,陰氣有好多就不好講咯。人沒死還好意思,一旦死了,陰氣反噬,嘿嘿~哪個躲滴脫?再講了,加上……
講到這裏,陳先生看了我一眼,突然改口道,我和你一個小娃娃講這些搞麼子,真的是,睡覺睡覺。
說完之後,陳先生就翻身背對着我,不再和我講話了。
我想,我的問題可能觸碰到他們圈子的底線了,所以陳先生纔沒有對我說。我也不好繼續追問了。不過我至少知道了,陳泥匠的性格大變,是和他之前修了太多的老屋有關係的。他其實並不壞,相反的,他還是一個好人。只不過,現在的陳泥匠,或許已經不再是之前我認識的那位陳叔了。
我終究還是沒忍住,小聲問了一句,陳先生,陳泥匠大叔是好人,你要不幫他一把?
陳先生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講,要是老子不幫他,剛剛就直接把他的遺像扯下來一了百了咯,也不需要睡一覺養哈子精神,晚上纔好有體力辦事。要是你個小娃娃再講話,我就用銅錢把你嘴巴封咯。
我看到過陳先生用銅錢封陳泥匠的眼睛,曉得他有這個本事,所以馬上閉嘴,似乎覺得還不放心,於是又翻了個身,背對着陳先生,這才安安心心地睡去。
不曉得是不是因爲有陳先生在一旁躺着,這一覺睡得特別踏實,一直到天黑,我媽才進屋喊我喫飯。
我看了一眼牀上,沒有看到陳先生的身影,我問我媽,陳先生呢?
我媽講,陳先生和你二伯到陳泥匠屋去了。
我跳下牀穿上鞋子,就要往外跑,卻被我媽一把拉住。我媽指着放到牀頭的一碗飯菜講,先喫飯,喫完飯再去。
我怕錯過陳先生是怎麼處理「王二狗」的事,所以端起碗就往外跑,還回過頭來對我媽講,我邊走邊喫。
於是,我就端起飯碗往陳泥匠屋快步走去。走幾步還不忘叭一口碗裏的飯菜。
等我走到陳泥匠院子門口的時候,飯已經喫完了。進院子之後,我隨手將碗筷找了個地方放下,然後就走向院子。
院子中央已經燃起了篝火,火光很大,整個院子都被照亮,院子四周的牆上倒映着被搖曳的火光拉的很長很長的人們身影。夜幕之下,眼前的這一幕竟然讓我一種回到了原始社會,人們圍着篝火跳舞的錯覺。
繞過篝火,我就看到躺在牀板上的「王二狗」正被二伯和王青松兩人擡出來。周圍雖然有一些前來幫忙的年輕後生,但是卻沒一個願意上去搭把手的,想來中午「王二狗」拿磚刀砍我的那一幕嚇到了不少人。
二伯和王青松抬着「王二狗」出了靈堂之後,把牀板放在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兩條長椅上,使得牀板架空,不挨着下面的地面。看那樣子,就好像是,架棺材一樣。
陳先生看到我來,衝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就聽到他講,我哈準備叫人去喊你滴,沒想到你來滴剛是時候。去,到堂屋裏把棺材下面那盞燈取出來,放到他腳下。記到起,從棺材左邊進去,用左手拿燈,然後繞到棺材走半圈,從棺材的右邊出來,出來之後繞到牀板走一圈,把燈用右手放到相同的位置,聽懂沒?
我嗯了一聲,表示懂了,然後轉身就去堂屋裏取燈。
我按照陳先生的要求,從左邊進去後,蹲下用左手拿了燈。拿到燈的那一刻,我感覺身上好像壓了一個人,重的我差點直不起腰。我想回頭看一眼,卻聽到外面陳先生的吼聲:莫回頭,往前走!
我勉強着站起身來,彎着腰一步一步往前走。心裏卻是對陳先生有很大的意見——難怪你丫的自己不來拿燈,原來不僅僅是拿燈那麼簡單,還要被東西壓!
原本很簡單的一件事,但是因爲背上不曉得壓了個什麼東西,走起路來就變得很困難。這個時候陳先生的聲音又吼了:莫停,快走!
你大爺的,有本事你來試試啊!
心裏雖然不樂意,但還是按照陳先生的要求稍稍加快了些步子。好不容易繞着「王二狗」走了一圈,把燈放在他腳邊之後,我才如獲大釋,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經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陳先生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講,小娃娃,不錯嘛。
我沒好氣地講,陳先生,商量個事兒唄?下次再幹這種事,能不能事先講清楚一下,也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啊。
哪曉得陳先生講,你人不大,精杆子啊呀長(名堂多,事精的意思)!
講完之後,他就不理會我了,走過去站到「王二狗」的牀板尾端。王青松就好像是事先排練過的一樣把準備好的銅臉盆放到陳先生的面前,臉盆裏面盛放了一些紙錢(不是現在市場上看見的那種紙錢,而是以前那種用錢印一錘一錘打出來的紙錢)。
隨後陳先生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黃紙(符),用左右食指中指交叉捲成一個卷,然後用右手食指中指夾着,嘴裏一直在小聲念着什麼,聽不清楚。只聽清他最後一個字:着!
同時將夾着的符紙扔向銅臉盆,「轟」的一聲,臉盆裏燃起黃色火焰來。
火焰燃起的同時,我清晰地看見,「王二狗」的雙腿,往上彈了一下。
 
第17章引魂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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