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走在幻夢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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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溪流攝影:2012-08-09 ─ 2013-06-01:共34次造訪

警語:第四回的字數多到爆炸😅(110433字,三天三夜也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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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傷休養的那段時間,我又開始思考拍溪這件事的意義。

這幾年來,在每一回開始之前,我總是可以找到新的理由說服自己再次走進溪裡。在這個匪夷所思的夢境之中,我跟著自己的心走,走遍了整個溪谷,一趟又一趟,按下快門的時候,我總感覺到自己找到了些什麼。

可是每當熱情燒完,放下手中的相機,停下來想想,除了莫名的狂熱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是什麼動力在支持這樣瘋狂的行為,然而我又缺乏耗盡熱情後所需具備的智慧。

溪是我的避風港,溪讓我獲得短暫的平靜,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在這條溪裡尋找著什麼?

彷彿一場沒有目的地,只有旅程的旅行,又像是一個詭異的信仰,進進出出所留下的軌跡只是一個又一個無意義可言的儀式所形成的迴圈。

也許這是一個始終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也許當我走到不想再走,或者是拍到了沒人看過的夢幻照片後,我的溪流攝影就可以結束了。

而在這之前,既然拍都已經拍那麼久了,想拍的照片好像也還沒湊齊,那麼,有什麼理由必須把這段未完的旅程提前中斷掉呢?

第四回是這個攝影集裡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回,也是照片最多的一回。如果來回所花掉的汽油錢太貴(98無鉛38元)不能成為唯一的理由,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可以說了。

那,就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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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09
光圈、快門:ƒ/11.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60"E,25°13'52.11"N

上一次來到溪邊是三月底的事了,經過幾個月的休息,肩傷慢慢的復原了。

到了七月底,我換了一台二手的Nikon D90,不堪使用的D70s就讓它靜靜的窩在除溼箱的一角,安養天年。快被生鏽蟲吃光的車子順便也被我換掉了。

似乎所有煩心的事情都有了好的進展,突然間,什麼事情又都變得有可能了。

幾個禮拜前,朋友知道我要換D90,曾提到D-Lighting這東西,這是古董機D70s所沒有的功能。很多攝影師也都說過「別帶著未熟悉的新器材跑到遙遠的地方,自以為可以第一次就上手。」不過我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心想D70s都可以拿來拍溪了,D90沒有理由更差才是。

「是啊,設備哪會有什麼問題,問題總是在人身上!」

今天是D90直接試跑的日子,早上十點多,陽光被移動中的雲層擋住,淡淡的光線透過雲層散在瀑布上,忽明忽暗的變換著。高聳的樹蔭底下,溫度感覺起來大概只有二十幾度,彷彿初秋的涼爽已隨風吹進了溪谷。

第一次拿D90拍溪,拍出來的感覺果然和D70s不太一樣,照片的亮度看起來好像亮了許多。起初我以為是LCD的亮度沒調好,又拍了好幾張之後,真的覺得還是太亮了,有點奇怪。

於是我把相機的設定選單叫出來,研究了老半天,就好像上了戰場後,敵人已在眼前,而我還在研究武器的操作說明一樣。來來回回的看過了好幾次之後,我終於注意到D-Lighting這個東西了,它是被啟用的,它會自動補強一些亮度。

關掉D-Lighting後再拍,欸,這下子又恢復就正常了,所以是新功能不適合我這種古董人嗎?哈哈哈。

幾年來,這條支流的攝影已經有過好幾回的結束與重新開始,來訪的次數也已經累積到超過三十次之多了。

原本打算去水量較多的阿玉溪,但是到了八月初,卻臨時又跑來了老梅。

起初我以為溪流攝影這件事的進度是依著我自己隨性毫無原則的個性,想拍的時候就回來拍一下,也許拍個一兩個月,也許一路拍到隔年,膩了,我就去另外一條溪。但是後來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細細的回想整個過程才驚覺我的溪流攝影是依照某一種我所不了解的神秘時程在進行著,而其中的奧祕似乎都在溪神的盤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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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09
光圈、快門:ƒ/8.0、8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15"E,25°13'53.26"N

上游的峽谷景觀常會讓人感到驚嘆,陽光被遮住的時候,彷彿黑夜的惡魔就在身邊盤旋著,四周立刻呈現出一種森暗陰鬱的氣氛。

岩壁的土變成黑色,溪石則是泛著像是鮮血凝固之後的可怕光澤,就連溪水也被倒映的陰影給染黑,穿巡在遍佈著亂石的黑色峽谷裡。

曲折河道的一旁,聳立著陡峭的山崖,幾十公尺高的峭壁上茂盛生長著低矮草木,高高低低錯落在每一寸土壤上以及岩石縫中,斜插的樹木從山壁上拔地而起與偷偷攀附上身的藤蔓互織成一張蓋天的布幔,彼此之間競逐頂層陽光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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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09
光圈、快門:ƒ/2.8、1/50s
相機、鏡頭:Olympus Tough TG-1
GPS:121°33'4.10"E,25°14'9.87"N

溯溪、走路、爬上爬下,甚至按下快門的時候,常常,我的腦海中仍會被瑣碎的雜念給纏繞著,大大小小的事情在此時都會莫名的被翻攪出來。

此時的我正和另一個我所熟悉的自己獨處,我脫離了自己,我看著他胡思亂想,看著他將藏在心底深處的回憶、夢想全部又翻了出來一次。這個現象有點讓人百思不解,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自己是自己,但是也是第三者,有點詭異對嗎?

但是,通常這種思考模式(或是現象)並不會一直持續著,因為要好好的操控一個在溯溪的過程中一再的分心神遊的傢伙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啊!

一個沒踩過的陌生溪石、一個看不清的水坑或一隻突然蹦出的臭青蛙,其中的任何一樣都夠讓正在走路的自己分心了,更不用說是一個突然出現的馬桶!

「對啊!邊坡上怎麼會出現一個馬桶呢?」

哈哈哈,還有什麼畫面比得上突然在樹林小徑末看到一個跟公共廁所裡一模一樣的馬桶還來得更怪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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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11
光圈、快門:ƒ/2.8 1/60s IS0 320
相機、鏡頭:Olympus TG-1
GPS:121°33'0.85"E,25°14'0.66"N

這個林子右側的坡度稍緩,但地面長滿了灌木與雜樹叢,是那種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踩進去把自己弄得一身混亂的禁入之地。

被小溪穿過的另一側,地勢比較高,像是一片牆,牆的頂端是一座小山丘,山坡上每隔幾公尺就矗立著一棵姿勢奇怪的樹。

我找到一個乾的地方坐著休息,幾分鐘後,空氣中漫著土表上腐葉的霉味,風起則又帶來了不見蹤影的花香味。我拿起口袋機Olympus TG-1隨手拍下這一張照片。

TG-1是不用後製,色調就很濃烈的那種相機。有時,我還蠻喜歡這種鮮豔、高對比的調調。

我望著那長滿節瘤,有如蜘蛛網似糾結在一起的樹根,不知不覺出了神。

這景像引出了我的想像力,讓我聯想到電影裡的恐怖森林,溪邊幾棵大樹乾皺粗裂的根部好像剛從土裡爬出來似的,蟠結在半山壁上,聚集在陰森森的樹蔭底下,準備在皎潔的月光中衝出峽谷。又像是守著洪荒歲月的老侍衛,佇立在城門邊,憶想著出沒在這古老山林裡的剽悍的身影。

隨著我到訪的次數越來越多,我越相信這片峽谷裡的東西,一草一木、溪流都與我心神有著某種程度的連結,這種關連像是從老樹纏綿糾葛的根叢中延伸出的一條細線繫在我內心的某個角落,當視覺觸及到某些畫面的片刻時,心裡便會幻化出一些想像的片段、一些過去的回憶,彷彿可以從想像之中看到隱藏在歲月裡的某些線索。

(後來我共買過3台TG-5,一台掉在東北角龍洞20幾米的海底,一台在鼻頭角進水壞了,現在還服役的這台是花5000塊買的二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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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11
光圈、快門:ƒ/11.0 、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3.66"E,25°14'30.60"N

剛下過了一陣雨,沉甸甸的天空透著一層灰灰濛濛的藍,上空的雲層正慢慢的飄離山谷,越往外雲越淡,越往海的方向天就越乾淨越寬闊。

走出了越嶺山徑,過了橋,我從石板路邊的岔路走下匯流口。丟下背包,我蹲在溪邊清洗滿是泥濘的裝備,順便也把自己弄乾淨。

本來已經準備要離開了,但是因為黃昏光線,我又走回樹下又把相機拿了出來。

近晚的溪谷裡飄逸著一股悠悠恍恍的感覺,一種柔軟、慵懶的感覺。落在林間的暮靄是遠方天色漸淡的晚霞餘光,以及從湍急水沫中漫出來的光。黃昏入夜之際的匯流口總有種讓人再多留一會兒的神祕魅力,也永遠都是如此的寧靜。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跟在夕陽西下之後的最後一抹天光才帶著蟬鳴聲一起離開了溪谷,留下在靜默中獨自潺潺流過的溪水。

關於這張照片的描述至此算是說完了。

隔了一些時日,書裡的一句話,讓我有些體悟,於是,我又補了底下這一段...

理查.羅爾神父在他的書中曾提到:「書寫內文是人生的第一階段,接下去的第二階段才是開始書寫評論」。然而,人生這兩個字太長太廣泛,這輩子要花心思的事情太多也太雜,像我這樣一個平庸的人,人生的內文是什麼?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又如何評論。

起初我搞不懂,後來,我才從這句話看見了一件事,如果就把溪流攝影當成我人生歷程的一段縮影,那麼,我可以切確的對自己說內文就是這些照片了。

可是,攝影這件事對我來說絕不僅僅只有照片而已,因為長久以來,溪水早已滲進我的血液之中,一點一滴在身上擴散開來,聚成一股力量,推著我寫下這些關於溪流攝影的文字。

寫完上面那段話後,又過了幾年...

覺得好像,年過四十,人就會開始回顧,會開始試著從過去的生命歷程中拾回某些值得思考的東西。因此,我很想再從那段拍溪的日子裡找回一些什麼?

經過東拼西湊後,這個攝影集,其內容與方向已經跟我一開始想呈現的很不一樣了。最初我只是想試著從當時在山林裡拍照的日子裡找回一些記憶。

漸漸的,我發現我在做的事情其實是試著想要透過文字中回答隱藏在自己心裡的一些問題,越到後來,我才越是體悟到原來每個階段的自己都在不同的時間點尋找著不同的意義,從單純的拍溪,到後來的心靈的探索,這是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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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14
光圈、快門:ƒ/2.8、1/100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0.88"E,25°14'2.96"N

廢棄的獵寮 獵人在落了滿地枯葉的溪邊,鋸了幾隻樹幹,圍成方形,綁上鐵絲固定,架出一個離地的平台當成床,再找幾隻更粗的樹幹撐出一個有頂的骨架,蓋上一張大帆布就成了一個可以休息、可以臨時過夜的地方了。

不過它應該已經廢棄很久了,從我好幾年前第一次看到它,它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沒預料到一個月後的一場午後西北雨會讓這條小溪成為惡魔般的激流,逼得我只能回到這裡躲雨。

#一個月後躲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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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14
光圈、快門:ƒ/14.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75"E,25°13'54.81"N

冰涼的溪水從我腳底下流淌而過,奔流在深邃蜿蜒的峽谷之中。

接近正午,炙白的陽光投射在崖壁上的樹叢綠葉上,與陰影下的深黑火山岩壁形成強烈的對比,這樣的綠,綠的叫人暈眩,有一種軟綿綿的膨脹感。

兩旁堅硬冷靜的山壁與隨風搖曳的綠葉在動靜之間彷彿鼓動著一股力量將崖壁往中間擠壓,整個峽谷景觀看起來有種難以明確形容的意象,光與影雙方在膨脹與擠壓之間的角力中僵持著。

峽谷深處的這個地方瀰漫著螢光色的青蔥及黃金般的明亮,即使沒有出現斜光,仍具有某種吸引力,熠熠發亮的光影在那一瞬間便讓人沉入到一種神祕且難以言喻的感動之中。

拍完這張後,我走回溪邊,找到一顆舒服的溪石坐著,讓自己的心漫遊在夏天的峽谷氣息裡,漫遊在自己的幻夢之中,一陣茫茫然、一種浪漫的感覺、一種純粹的喜悅,讓人忘了還要趕到下一個點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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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14
光圈、快門:ƒ/10.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81"E,25°13'48.94"N

太陽已經偏離天頂,斜斜的陽光投入峽谷底層時,只剩下碎裂的光點在陰暗的山壁上晃動著,像夜裡油燈閃爍搖曳的昏暗光線,滅了又起。

正以為風尾漸弱像是要停了,彎下腰準備按下快門時,山風又重新披上戰袍,化身為暴怒的冥族兵將,再次穿過黑暗的峽谷,在樹梢上狂亂的咆嘯,搖撼著峽谷。

午後的峽谷,其實正在上演一齣戲劇化的戰爭片,困絕沮喪的殘光與滔滔怒氣的山風,在此消彼長中,漸漸分出勝負,再過二十分鐘後,陽光將完全撤出峽谷,這場戲的最後結局已定。

這種風搖不止的時刻讓人很難好好的拍一張照片,但是我又常常被這個有風、有光、有陰影的峽谷所魅惑。感覺它像個巫師,進行著某種的儀式,在一陣喃喃自語之中就讓峽谷的臉一變再變,讓人無法猜到下一秒會是陽光普照的那一面,還是漆黑陰沉,又或者在一片靜默的下一秒鐘,巫師召來的是難以捉模、喜怒無常,不知該是憤怒還是溫柔的山風。

在腳底下掩映著的光影,隨著茂密交織的樹影舞動著,往上看,頭頂上是則罩上了個像竹片編織的鳥籠,在交拱的樹冠間透著遮遮掩掩的餘光。

要在峽谷裡曝光5秒不難,難的是在陣陣的山風之中等到平靜無風的間隙。有時起風後,接連好幾個小時不間斷。今天我在這裡等了好久,咖啡也喝完了,還是抓不到風的節奏,最後只拍下這張樹影搖晃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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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21
光圈、快門:ƒ/18.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5.53"E,25°14'10.48"N

我在一片燦爛驕陽下來到了巨石堆。隨著太陽越爬越高,溫度也越來越熱,連登山背包也變重了,沉甸甸的,讓人只能像蝸牛一樣小心的走著。但是,一陣山風吹來,溪谷裡的空氣卻又飄散著一種飛躍的生命節奏,彷彿催人快點提起腳步前往峽谷。

而在此同時,眼前這白花花的溪水、耀眼的陽光、褪色的溪石與浮動的樹影,卻又有一種催眠的作用,讓人情不自禁的陶醉在這光影流洩的美景中。

我到底是因為背包重,走不動,還是因為突然的被這溪光山影所吸引。我猜可能有那麼一瞬間,一個眨眼的瞬間,我陷入了茫然無垠的虛空之中,我愣在原地,但心已脫離了當下,飄出軀殼外隨風擺盪,在輕飄飄的無垠空間中感受著混合在微風裡的各種神祕氣息。

來到山裡,有時候最該做的就是跟隨心的腳步,倉促的趕路、趕時間,很可能只會讓自己連丟失了什麼都不知道。

這裡到處都是形狀不規則的巨大岩石,在陽光與樹梢的遮掩之下,蓬勃鮮綠的苔蘚正從斑駁退色的古老溪石上綻放出美妙的顏色。

拍完這一張,算是開工大吉了,就在一種抒情悠閒的心情中,我繼續往峽谷深處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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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21
光圈、快門:ƒ/8.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8.26"E,25°13'58.54"N

炎熱高溫,過去幾天,午後該下下來的熱對流雨都沒出現,溪水很快就消退了,原本隱藏在瀑布底下的嶙峋岩石一個接著一個暴露了出來。

剛過溪的時候,太大意了,竟沒把已淹過膝蓋的溪水看在眼裡,腳下踩了個偏,小腿剛好撞到尖利的石頭,破皮底下的血汨汨流進溪中,在透徹的溪水中漫開來。

忍痛過溪後,我蹲在眼前這顆溪石邊看了下破皮的傷口,拿出幾張面紙蓋上,然後撕下一截強力布膠帶往面紙上貼下捆了一圈,充當臨時的OK蹦。這強力布膠帶果真是萬用,不管什麼都可以黏。

在溪邊真的是一點都不能馬虎,這次運氣算是好的了,沒有連著背包跌進溪水中。

就在我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這個畫面,一股泉水由崖壁上散落,滋養了漆黑山壁上的苔蘚及草木,頭頂的光線在夏天的微風中穿透了瀑布飛濺的水花,美極了。

之後我一直都記得,這張照片是我用一個傷口換來的。還好不是每張照片都需要用一個傷口來交換,要不然我早就沒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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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21
光圈、快門:f7.1、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9"E,25°13'57.39"N

午後的峽谷,美的像水彩筆下的畫布,明亮的顏色在畫布上層層堆疊,相互滲透渲染,讓人恍如置身在夢境之中。

我曾在照片上三角形山壁下方的凹陷的窟窿裡頭看到一隻小山羌。那個時候我正要跨過眼前這個深潭,小心翼翼、聚精會神,低著頭只顧著腳下有沒有踩穩,這個緩慢的過程就好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

終於我跨過了深潭,沒想到一抬頭,突然看到一隻小山羌,牠就呆站在小窟窿裡看著我,動也不動的,像隻標本。我被牠的突然出現給嚇到了,差點從剛站穩的溪石上滑倒,一時之間,進退都不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是獵人,不用怕,我只是要去峽谷裡面,你不用理我」我輕聲對小山羌說著。

小山羌還是兩眼死盯著我,一動也不動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好像突然被嚇到,就像我是牠所見過最荒謬的東西一樣,拔腿就跑,沒頭沒腦的跳進底下的深潭裡,往山壁方向游了幾公尺,然後想要蹬上山壁的缺口,可是山壁太滑了,牠的蹄根本不可能蹬的上去。

這下子換我愣著看,看著牠鬼打牆的胡亂衝撞,看著牠因恐懼而發狂最後,牠沿著溪的方向跑,消失在峽谷盡頭樹林中。

那時我還在想著這峽谷裡都是垂直的峭壁,小山羌要怎麼爬回山林裡。這個想法冒出時,我突然覺得自己太蠢了,牠原本就住在溪谷裡,我居然還在擔心他找不到路回家。

這是我第一次以超近距來看著野生的山羌,是牠先嚇到我的,可是結果卻是牠被嚇得更多,牠是自己嚇自己,我都已經先說我只是個路過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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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21
光圈、快門:ƒ/11.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9"E,25°13'57.39"N

連日豪雨,無法上山的時候,我會念著溪水奔流的樣子,會擔心山壁是否正在坍方,溪邊的大樹是否會倒下。

夜深人靜,我看著照片,我更常擔心的是我的溪流攝影夢到最後會無疾而終。我也在意是否別人都認為我在溪邊的耗掉太多時間,會不會大家都認為我太瘋狂了,會不會其實我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做著一個大家無法理解的幻夢,會不會....

唉,我到底在做什麼,其實連自己也搞不清楚這件事...

午後,雲層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聚了過來,峽谷裡少了陽光,顏色像是染到了墨水,馬上暈開變成黑色,變得很僵硬,一種壓倒性的全面覆蓋瞬間襲來。我被這忽然暗下的峽谷給震懾住了,油然而生的一股恐懼反射在黑漆漆的溪水之中。

拍完了這一張,我把相機裝進防水袋,再塞進登山背包中,蹣跚的跨過深潭中的兩顆大巨石,往回走。

拍這張照片時,有加了一片CPL偏光鏡,因為這個時候,溪面的反光很大。我稍微的轉了一下偏光鏡,濾掉少部分遠處樹葉上的高光,然後再以黑卡遮了一下反射出高光的溪水區域。於是溪水緩慢繞過高低不平的溪石時所呈現的波紋就出現了,跟眼睛看到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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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21
光圈、快門:ƒ/9.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94"E,25°13'59.47"N

外面豔陽高照,但峽谷內,卻是另一個個世界。峽谷兩旁的大樹和蒼翠茂密的灌木叢像靜默無聲的牆,把整個天空都封閉起來。我慢吞吞的走著,感覺自己有如一隻在裂縫中爬行的螞蟻。而說到螞蟻,我頭頂上還真的有螞蟻把窩築在樹枝的末端上,巢穴的重量都快把細長的樹枝給壓垮了。

我抬起頭,讓沈沈的背包將我的人往後拉,細細的打量著頭頂的一切。彎曲枝幹快被折斷發出抗議聲,提醒著我蟻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掉下來。在這茂密的蒼穹之下,有種讓人不安的感覺,感覺好像被峽谷兩岸黑色的陰影壓著,彷彿走在希臘神話的冥河大峽谷。

開始整理這個攝影集的時候,我想做的是搭配著文字來描繪出這條美麗的小溪。於是,我仿照風景攝影雜誌的風格,以第三人稱的視角來描寫這個攝影集,那時候的主角是溪,是攝影。

後來,我加入一點自己的想法,一些我想說的話,攝影集有了些轉變,開始有點像是遊記。到了後期,我個人主觀的想法與感覺已經延伸到整個攝影集裡,這時主角變回了我自己。就這樣,關於我的故事慢慢的摻入了這條溪中...

但榮格曾說:「未來早在潛意識裡確定好了」,由此可知,我現在做的事也必定也是從過去的潛意識中所衍生而出的。

我在想,會不會其實照片是我用來將潛意識具象化的一個媒介,一開始我並不太確知這些照片的真正意義為何,我只知道自己正為某種自認為非常重要的事情而忙,但我仍然不甚了解。

之後,我在摸索中前進。關於溪流的一切全都是我內心深處的投射,在透過將潛意識的內容具象化的過程中,我開始了解為什麼自己會義無反顧的會走上溪流攝影之路。

攝影集寫到現在,已不僅僅只是最初我想完成的那本攝影集,更是我的三、四十歲這段時間人生轉變的紀錄。

這是一條發現自己的奇幻航道,打從木橋前轉身的那一刻起便已註定。我揹著相機深入溪谷那麼多年,拍了好幾千張的照片,到現在我才知道,我探尋的不單只是溪裡的一道聖光,而是在大自然的潛移默化中認識自己靈魂的原鄉。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我看到里斯本夜車裡的這句話時,特別有感覺,它說:「人若不寫作,就不可能真正清醒,也無法了解自己。 」

如果不透過文字,我想我這輩子可能難以真正認識由潛意識所塑造的另一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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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21
光圈、快門:ƒ/13.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6"E,25°14'0.82"N

河道彎彎曲曲的從峽谷內延伸而來,溪水在這裡流速變快,沖刷著散落在溪床上的大大小小溪石。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在溪谷裡的時間過得飛快,拍不到幾個景點就已經過了中午,而午後的時光更是踩足油門向黃昏推移,沒多久,已經下午三點了,拍完這張照片也差不多該是時候從這幽黑的峽谷撤退了。

陽光消失前,微風掠過,我從背包裡摸出一個剩下兩口的麵包,撕下一塊塞進嘴裡,手中保溫瓶裏還有冰塊匡啷匡啷的碰撞聲。我小口小口的喝著冰咖啡,靜靜地盯著溪水,在時光流溢之中,任由自己的想像幻化著。

看著照片裡的溪谷沈浸在白影與綠光閃爍的樹林之中。「你會後悔嗎?花了這麼多時間在拍溪 」我問自己...

從小,我的生活就跟生病糾纏在一起,病魔像籐蔓一樣緊緊的束縛著我不放手。長大之後,除了要應付這隻隨時想要扳倒我的病魔之外,還有更多莫名的生活瑣事。

現在回頭看來,若是少了這段瘋狂拍溪的日子,我的生活應該也只是一串卑微求生的乏味延伸吧。如果我的人的生活只剩下生病與瑣事,那這樣的人生對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就算突然死掉也無所謂。

現在回頭看來,我才體認到,拍溪這件事是一個很難得的經歷,讓我有了一段很不一樣的人生,讓我在廢寢忘食的追尋裡看見其中所蘊含的意義。

如果少了這一段,我才真的應該要後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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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30
光圈、快門:ƒ/2.8、1/60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27"E,25°14'29.68"N

這是我討厭遇到的那種樹林,它總是讓我有一種被困住的感覺。又雜又密的樹蔭離地不到幾公尺,扭曲盤錯的樹幹左躺右斜在低矮糾結的樹叢間,揹著背包,拖著三腳架,每一步都不好走。

時間在溪谷之中,彷彿是個變形的齒輪,時快時慢的轉著,當我走在景觀貧乏的地方時,齒輪會故意的慢慢轉,彷彿走不完似的,當我急著想到下一個地方的時候,它又開始胡亂的快轉,讓我快要趕不上。齒輪忽大忽小,時間成了連續但卻缺乏相等間隔的一個物理現象。

在溪谷裡,我常常提醒自己將步調調慢一點點,不要老是匆忙趕路,不要老只是想著下一個可能會有景的地方,而忽略了眼前。

這張照片是在趕路時,正要準備穿過樹林之前,倚在三腳架上抓著傻瓜相機拍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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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30
光圈、快門:ƒ/9.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98"E,25°14'29.06"N

在海面上鬼鬼祟祟的滯留了八天且行徑超級詭異的天秤颱風,終於在前天晚上離開了台灣,瓢潑大的雨勢已漸漸變小,但仍是零零星星的下著。被狂風暴雨掃過的青山步道上,滿地是落葉殘枝,還有幾棵倒樹橫在路中間。

這樣的天氣,我不想進峽谷,在鐵橋前就提早走下了溪邊。四下無人(唉,有人才奇怪吧),溪谷裡顯得空洞、陰沈。少了陽光,眼前的一切是如此冷清。

樹倒了、土坍了、山林累了,累到精疲力盡,累的對突如其來的我無動於衷。它需要時間好好的復原,只有溪水還精力旺盛,恣意的泛流在溪床上,帶著殘枝斷根如退潮的潮汐般從張牙舞爪的大樹底下快速流過,消失在溪谷的盡頭。

原本這個角落可以輕易的渡溪,可是現在水位已經深達小腿,流速變快,難以履涉,如果沒有三腳架替我撐著,我想可能不用幾秒鐘就會被水給拖走了。

這張照片記錄的只是溪谷裡的一個普通的表象,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按著當時的直覺隨手拍下來的。可是,如果沒有這張照片,不知道幾年後,我是否還會再想起這個小角落?也許會,也許不會。

不管什麼時候,溪流總是默默的對著容易動情的人傾訴著她的感性,不管你是否還會念起她。曾經的訪客在這裡留下了早已消失的足跡,然而當時的畫面將會被保存下來,在往後的歲月裡慢慢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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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30
光圈、快門:ƒ/16.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8.74"E,25°14'20.79"N

說巧不巧,這天,我走到老梅瀑布的時間,居然與2007年九月,我第一次來訪差不多都是四點。

陰沈沈的樹林上空又開始飄雨,這樣的雨應該是在趕人了。但光是想起剛剛一路上艱辛的涉水爬壁,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我實在不想再原路折返,更不想再冒險攀右壁上瀑布頂,除了天色不暗的有點快之外,去年那條貼在山壁的攀繩好像又短了點些,感覺隨時就要斷掉。

就在我刪除掉兩個回去的選項後,我想起一個聲音,那是經過越嶺山徑時,在密林底下傳出來的轟隆隆溪水聲,我常猜想那可能就是老梅瀑布的水聲。只不過,GPS紀錄器在密林中完全失效,因此我無法在電腦上事先比對,可是要確認這件事,非得穿過陡下茂密的雜樹林不可。但是,躲在雜樹林底下的非常有可能是個峭壁,或者是會把人困住的崩塌地...等。

每次路過,我總是這樣的提醒自己,希望永遠也不用與這座讓人生懼的樹林有任何接觸,因為我真的在阿玉溪遇到這種情境...(註一)

不過,以現在的情況來說,天很快就要黑了,似乎也只能以行動去證實這個想法。

於是我抽出很久沒用的鐮刀,從瀑布左邊的陡坡往上砍,有著很多變數的未來式已經成了正在進行式了。我手腳並用爬過鬆動的落石,到處都是惱人的蜘蛛網還掛著雨滴,樹梢上還掛著血滴子一樣的黃藤尖刺,腳底下是密密麻麻的樓梯草與姑婆芋,每一步都踩在濕軟鬆滑的泥土上。

我對著自己碎唸,為什麼不沿著原路往回走就好?為什麼偏偏要走進這暗黑恐怖的叢林迷宮?我的胃劇烈翻騰著,心頭則好像懸掛著一顆跟我等重的石頭搖來晃去。

我在心裡祈禱著,祈禱不要再遇上垂直岩壁。2007年,一個下著大雷雨的傍晚,我在烏來阿玉溪遇過相似的狀況,因為天色陰暗,判斷錯誤,我把自己跟另外一個釣客從溪邊帶上了一個無法上切的斷崖,最後只好又回到溪邊(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這附近)。雖然我祈禱不要再遇上衰事,但事實上,我卻逼著自己從地獄邊緣往更糟的地獄裡走。

我緊抓著地上的樹根和割手的雜草往上爬,但越想著要趕快爬,坡地就變的越是濕滑。我已經忘記自己到底是用膝蓋,還是腳下的鞋子在往上爬,那真的是既疲累,又讓人感到害怕。而且我還滑倒了好幾次,只要有任何一次失手沒抓到東西,很可能就是悽慘的下場。

最後,終於在半個多小時後,我闖出濃密的叢林,看到越嶺山徑上那棵熟悉的老樹(註二)。這三十分鐘對我來說簡直就像過了兩小時那麼久,雖然全身泥濘,髒兮兮地,但是我很開心,除了因為剛從險境中脫離,更因為發現一條可以快速切到老梅瀑布的捷徑。

離開的時候,我跟溪神說:「一直沒拍好的老梅瀑布,我會常常回來補考的。」

註一:這是另外一條溪的故事。颱風剛過的那一週,我從西坑林道往下切,沿著蜿蜒而下的小徑走到了溪邊才驚覺阿玉溪溪水暴漲,想走水路溯回阿玉橋是絕對行不通的。但我還是想在溪邊拍一些照片,於是我往回走,爬回樹林中。

林中的矮樹叢長得稀稀落落的,我得自己從一棵棵杉樹間找路走,沿著溪,往下游走。根據之前的經驗,要在林間找到一條容易下溪的小徑應該不難(這些小徑通常都是被大雨沖刷出來的溝)。

我繞過一個大坑和幾棵大樹,樹的後面還有幾個巨大石擋住去路。我爬過前面兩個,再繞過第三個大石頭,在我側著身子又穿過兩棵樹後,才看到腳底竟然是一個凹陷的大峭壁,高約五、六米深,目測應該有兩層樓的高度。

這下可慘了,避開水路高繞卻遇到死路,真的是太糟了(雨後的阿玉溪走高繞路線還蠻常遇到這種狀況)。我試著從裸露的樹根上找踏點攀過峭壁,但卻踩了個空,千鈞一髮之際,隨便抓住了棵小樹才沒掉到溪裡。雖然沒事,但我已經讓自己陷入了退無可退,且前無去路的絕境之中。

註二:越嶺山徑的老樹在某一年的風災中斷掉了。2019年三月初,我已經幾年未曾造訪了。細雨紛飛的一個週末(怎麼又是個雨天?),接近傍晚,我跟一個正妹(現在已經是個媽了),從瀑布底爬上我再熟悉不過的雜樹林,陡坡上只剩下繩子我還認的出來(因為是我以前綁的)。

往上爬的途中都還算順利,只是我們竟然在陰暗的密林中迷失了,因為遍尋不著我認識的那棵老樹,結果更在陰暗的天色中錯過了再度被遮蔽得很徹底的越嶺山徑,還繼續往上爬。原來,山林悄悄的又把越嶺山徑給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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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31
光圈、快門:ƒ/13.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54"E,25°14'19.85"N

雨停了,但是烏雲還未完全化開,中午在轟隆隆的雷聲中下了一場短暫的西北雨,越嶺山徑上溼淋淋的一片。我對下午的天氣有點擔心,因為氣象報告說這一週的午後都會有局部大雷雨,於是我不打算走太遠。我決定先到老梅瀑布的頂端拍照,然後再下去瀑布的底部。

原來,昨天新發現的捷徑不但可以直接下到老梅瀑布底下,還可以岔開到瀑布的頭頂上。這樣一來不但免去背著裝備攀岩的風險,也節省了很多時間,不管是從老梅冷泉下溯或是從匯流口上溯的時間。

老梅瀑布頂要找到可以立好三腳架又可以拍到最佳角度的位置還真不是太容易,濕滑就不用說了,高高低低的溪石上,自己都不容易站穩,更何況多了三隻腳。最後終於找到可以稍微立穩三腳架的位置,也克服了站在高處的恐懼,一切都就定位了,按個快門鈕就好了嗎?不,還要耍幾下黒卡呢。

大太陽底下,我裝了ND16減光鏡,試出1秒的快門可以拍出瀑布的水絲而且不過曝,但是上方的照到陽光的樹林區域就禁不起1秒的曝曬了,不過,這也不是問題,找片黑卡隨便遮一下便可曝出跟實景相近的亮度,這樣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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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8-31
光圈、快門:ƒ/13.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稍早的一場西北雨過後,悠閒的雲,肥滋滋的走著,倒映在岸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從深潭上掠過,吞噬了光亮,又讓陽光從暗處浮現。

拍完瀑布頂後,我從容的由昨天新發現的捷徑下到瀑布底。站在底下,我拉開三腳架,扣好相機,仰望著高出溪床十幾公尺的石壁和那一條斷了大半截的繩子。心情上,已經與昨天完全不同,那片垂直的石壁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我再也不必逼著自己做那種危險的事了。我可以在不趕時間的情況下,悠閒地、慢慢地找個好角度,拍張老梅瀑布。

拍完這張照片,又該是離開的時候了。爬在陡峭的土坡,我大口的喘著氣,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讓人認清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我把一次次的溯溪涉水當成鍛鍊體能的運動,但是攝影終究只是揹著背包像毛毛蟲一樣慢慢的移動罷了,再怎麼頻繁的往山裡走,體能上的進步還是很有限。不管是從西坑林道下切阿玉溪或是這裡,身體的各個不常鍛鍊的部位,肩膀、膝蓋、手臂就會趁這個時候出來抗議。

事後將這些事情寫成文字的時候,真的讓我感覺到如果攝影集裡少了這些近似瘋狂的行為,如果沒有驚險、恐懼,也沒有新的發現,那麼多年以後,除了照片外,我是否還能從一次又一次平淡無奇的到訪過程中清楚的回想起在溪裡的種種,我能否知道自己曾經在溪邊所尋求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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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1
光圈、快門:ƒ/18.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太陽赤炎炎的高掛天上,今天又是午後才來到溪邊。過去幾年裡,越嶺山徑下那片被我視為危險的密林,現在已經成為我來訪瀑布時的捷徑了。

午後的光線是從右上方的頭頂打下來的,是那種很刺眼、很劇烈的光線,閃耀在溪面跟著水花四濺的溪水到處跳躍。九月的開始,意味著結夏天這個炎熱的季節開始要離開了,然而老梅瀑布卻始終躲在峭壁間岩縫內側,避開依舊螫人的陽光。

時間在溪谷裡彷彿是不被計量的,沒有人會去計算一陣風吹過的時間,沒有人會在意溪水從高處落下花了幾秒,沒有人會在意那幾秒鐘的時間,彷彿這是一個時間流動與否都不重要的地方。

除了我,只有我在心中默默的數著,測試著曝光與黑卡的秒數。到底黑卡要遮幾秒才剛好?這問題的答案取決於你想溪水呈現怎樣的感覺。這張照片曝了1秒多,遮了黑卡的溪水只曝了零點幾秒,呈現出來的水絲看起來像剛撈起來的冬粉一樣,亮晶晶的,這是我當時想要的畫面。

拍完幾張後,我在湍急的水流邊緣找到一處較淺的地方,脫去上衣,猶豫了一下下之後,把頸部以下都泡在冰涼的水流中,浸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全身一陣發麻,起了雞皮疙瘩。

30秒後,從水中起身居然還會發抖。於是我也把襯衫丟進水裡,擰乾後掛在樹梢上晾著。然後在有陰影的地方找了個大石頭躺下去,把背包當成枕頭,把漁夫帽蓋在臉上,就在溪水嘩嘩嘩的催眠聲中睡了個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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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1
光圈、快門:ƒ/8.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好久以前的某一年,某一支登山隊下了溪後,往上走,發現了這個高約十米的瀑布,瀑布所流經的這條溪流剛好是老梅溪上游的一條大支流,於是登山隊就以這裏的地名為這個神祕的瀑布命名,之後登山地圖上開始出現老梅瀑布的蹤跡。

時間回推到十七世紀,荷蘭人在台南安平建立了熱遮蘭城,幾年後又將佔領北部大港的西班牙人趕跑,開始了殖民統治。一面靠山一面靠海的北部沿岸,崎嶇難行,自古便行走不易,古文獻曾說:「惟土番能之」,只有原住民才知道如何在沿海與山區之間自由的進出往來。那個時候,整個三芝石門的山林都是獵人們的獵場,獵人會在深山裡的溪邊搭獵寮處理獵物、休息過夜。

當時,為了調查北海沿岸的道路,荷蘭隊長領了一票人馬跟著原住民走進了原始的三芝山區,他們從淡水出發,目的地是基隆。軍隊經過這個山區的時候天色已暗,於是決定在溪邊搭營,荷蘭隊長從原住民口中得知這個地方叫做Malleymey。這是一個原住民語的地名,一如往常,荷蘭隊長將這些事情都記在他的日誌裡頭。Malleymey發音有點像閩南話的「瑪老梅」,這是目前所知道最早的文獻紀錄。

1662年荷蘭人被趕跑了,往後的一百年間,漢人不斷的將屯墾的區域往山區推進,有一份1785年的招佃開墾契約裡面提到「嘎嘮覓」這樣的地名,同一個地方,地名從原住民語變成閩南的音譯,拼音是類似的。清官孫元衡也提過「台地諸山皆從蕃語譯出」,最後這個地名就變成我們現在所說的「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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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1
光圈、快門:ƒ/2.8、1/60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8.67"E,25°14'22.73"N

順著溪流往下的方向,左邊,靠近三芝那一邊是茂密的叢林,而另一邊,靠近越嶺山徑的右邊則是陡降垂直、滿佈裂痕的橙黃色岩壁,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隨意切入陌生樹林裡可能遇到的那種垂直岩壁。

想像一下,整片土坡覆滿了低矮植物,看不出任何路跡,也找不到雨水傾倒後所留下的臨時水道。一個人背著裝備,半滑半走的穿過了被陰暗包圍著的雜樹林後,終於來到一處有亮光的地方,結果,竟然不是溪邊,而是斷壁,溪呢?溪在腳底下十幾公尺外。人下不去,被卡在濕滑危險的崖壁上,就是那種心情。

切齊的斷壁表面上,除了岩縫中一些苔蘚外,幾乎寸草不生。此地此景,這樣的峭壁在我的腦子裡正與一個畫面相呼應,這岩壁讓我聯想到卡通「天空之城」的拉普達城堡底部,用巨大石塊堆砌出來的外觀。

岩石像樂高積木般,一塊疊著一塊,有些地方甚至是垂直的嵌在一起。雖然不甚規則,但是卻異常整齊的鑲在山壁上,好像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從內部將它們緊緊的拉在一起。可是,再看看溪中倒臥的那些岩石,又讓人感覺到岩壁上的岩塊好像搖搖欲墜,馬上或是隨時都會塌下來似的。

雖然在寬闊的河谷裡,天光已經變亮許多,但站在峭壁底下仍不免讓人感到恐懼,溪水轉向的盡頭,山壁崩落的更明顯。

這到底是自然崩落還是被溪水侵蝕的?如果是溪水衝擊出來的,那就太嚇人了,不過,也不須擔心,因為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看到那種只會出現在颱風暴雨中的大水。又或者,奔流轟鳴的溪水聲之中早已經隱含了那句神秘的毀滅咒語,因此山壁正在瓦解當中,慢慢的,很慢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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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1
光圈、快門:ƒ/2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3.66"E,25°14'30.60"N

傍晚過五點,暮色漸攏,輕柔的山風將接近尾聲的夏末氣息從山谷的陰影處送進匯流口。水量不多的豬母屏溪支流沿著青山步道一路往下,悄悄的從左邊的角落匯進老梅溪。

天邊短暫出現的一抹美麗晚霞從炫麗的天空盡頭退出後還留下一點點暖紅的色調。逆光的溪谷裡,水面上反射出泛著魚肚白似的粉紅光澤。一隻飛累了的豆娘隨意的挑了一顆溪石休息,靜靜等待夜的到來。

我正在拍攝的這條支流源自更上游的溪谷,源頭是在三芝竹子山的鶯仔鼻下,流過峽谷、坡地、冷泉及瀑布,來到這裡與另一條支流-豬母屏溪會合。

兩條小支流又匯聚成了老梅溪的一股支流,繼續展現著另一種生命力。天剛亮的時候,溪水悄聲慢流的淹過毛蟹的腳尖,順著水圳,滿過了田裡的每一寸土地,滋養了美人般的茭白筍,從田尾再流回溝渠。之後,還會再和其他支流匯集成為大溪墘溪,靜靜的往北流去,也許在溪海交界處,她還曾經流過你在沙灘散步的腳丫子,最後才從石門的海邊出去,改了一個名字叫做東海。

雖然我並不是每一次都會從這裡開始往上溯溪,換個說法,過去幾年,其實我很少從這裡上溯,但是回程中不管再累,我總是要抽個時間繞下來拍張照,趕在夜幕降臨之前,即使只待十分鐘,就算只有拍到一張也沒關係。

這裡是匯流口,我永遠的起點,以後我還會不斷回來的。秋風還曳著一丁點夏天的尾巴,悠悠的吹拂著我的溪流攝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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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5
光圈、快門:ƒ/13.0、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今天的天氣很好,有很藍、很悠閒的天空以及很趕時間的白雲。我站在瀑布底下張望了好一陣子,雖然構圖時要做減法的思考,可是,我還是貪心的想要把眼睛看到的瀑布、溪水、藍天、白雲全部都入鏡。

我先試拍了幾張,發現似乎秒數多一點點,溪水上的藍調就會漂亮多一些些。於是我把曝光時間調成6秒,然後非常努力的搖著黑卡,但是藍天、白雲這兩個超高亮度的區域還是沒能拍好,拍了十幾張都失敗,於是又回到這種保守的構圖。

照片拍好,我準備走捷徑高繞到瀑布頂端,踩著錯落在土坡的大石頭往上爬,突然,腳下一個重心不穩,我滑倒了。整個人滾了一圈後,跌坐在底下的另一顆石頭上。不過還好掛在胸前的相機沒撞到,而屁股口袋裡iPhone 4s居然也奇蹟似的躲過一劫。但是我的屁股撞到了,痛得噴淚,而左肩的舊傷又一次的,也撞到了。

在溪邊發生的一些小意外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而且真的不用問,沒人知道答案的,意外從來都是不講道理的。

我按壓著屁股緩緩的起身坐著,嘆了一口氣,把所有的怨氣都遷移給那顆讓我滑倒的石頭,想要踹這個臭石頭一腳,我腳才伸起來,都還沒放下,石頭它居然就滾滾滾,滾落山坡,跳進瀑布底下的深潭當中消失了。

我摸著屁股,想了想,唉!只希望這些傷可以跟照片一樣成為這趟溪流攝影的紀念品,畢竟它跟照片一樣,都是我溪流攝影的一部分,只是多了一個痛的記憶。

話又說回來,應該要慶幸剛剛滾落山坡的替死鬼是那顆大石頭,而不是我。我站起來雙手合十,感謝溪神保佑,然後一邊按著屁股,一邊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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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5
光圈、快門:ƒ/9.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八十萬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大屯火山群裡的一座火山突然醒了,伸了個大懶腰,竄出地表,周圍的地殼無不跟著天搖地動。此時,大規模的地表活動正激烈的進行著,起伏的地表上開始形成陡峭的懸崖溝壑和平緩的山坡地。

而同一時期跟著往地表上冒出的竹子山剛好在這個地方脫臼了,變成一邊高一邊低的樣子,雨水順著山谷往下聚成溪河,流過了這個地方。經年累月的變化,脫臼的地方慢慢的,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慢,大約歷時二十萬年的天文時間,終於完全錯位了,變成了垂直陡峭的崖壁,然後瀑布就出現了。

老梅瀑布屬於垂直型瀑布,瀑布底端是一個深潭。通常不太會有人來訪,如果有的話,大概也只有溯溪客才會來到這裡,攻瀑或攀岩上到瀑布頂後,再走個十幾分鐘即可到老梅冷泉,然後從容的由越嶺山徑回去。

2007年九月十六日那天,是我第一次探訪老梅瀑布,我穿拖鞋從底下的匯流口走上來。那時候瀑布的右邊岩壁就已經有繩子了,但是我沒法上去。

2011年三月十九日,我揹著器材從右邊的岩壁攀了上去。但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中便蒙上了一層了陰影,覺得哪天我一定會在那邊失手落水,就是那種夜路走多總會碰到鬼的預感。

2012年八月三十日,在老梅瀑布的左側山坡,我發現了一條可以避開危險的捷徑,有了這條捷徑,老梅瀑布已經不再讓人退縮了,不必擔心時間太晚,任何時間,我都可以繞下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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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05
光圈、快門:ƒ/14.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54"E,25°14'19.85"N

上午十點,太陽還沒到天頂,光下來的角度是歪斜的。外頭乾熱的山風吹過溪谷,熱烘烘的一陣陣從林蔭之下穿過,帶走了沈積在陰暗處的一絲涼爽,這是溪谷的晨間熱風。

來到老梅瀑布頂端,我總會無法克制的跨坐在溪中央這個危險的溪石上,好像不這樣拍個幾張就不算來過似的。

我把相機掛在脖子,手裡握著三腳架,小心翼翼的跨坐在溪中的大石頭上,呆呆的望著溪谷和遠山上的藍天發愣。天空的顏色藍的嚇人,而映在濕潤岩壁上的藍就像不小心從水彩筆尖灑出的顏色,錯落在上了釉般的深色岩壁上,斑斑點點的。天上沒有雲,陽光從樹蔭的縫隙中隨興的滴流而下,落在白色的溪水上,像洗不掉的水漬。

簡單的光與影,簡單得讓人無法不去留意起它們的存在,一切彷彿那麼不實際。超高反差的畫面,白光與陰影在溪水上載浮載沉,這正是我最喜歡的光影。

慢速快門下,溪水被陽光照到的地方一定會過曝,於是用來減弱這個一團一團的,沒有固定形狀、錯落在溪水上、凝止在流動的陰影上難以界定的東西-我說的是陽光,用來對抗高光區域的就是一片黑卡。

我以山壁與樹林做為標準,曝光1.3秒的時候,山壁與樹林與瀑布陰影區域的曝光量剛好,溪水照到陽光的部分就遮黑卡,以目前這種陽光的強度來說,遮個1秒才能剛好拍出未過曝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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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0
光圈、快門:ƒ/13.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121°32'56.41"E,25°13'44.39"N

遠處,瀰漫在溪谷裡的是一片不知其來由的淡淡光霧,有點白,有點虛,順著陽光投下的反方向緩緩的往上散逸著,若有似無的存在這個幽暗空間裡。

沒多久,雲層來了,頭頂枝葉交錯的隙縫中只剩下些微的天光穿過。雲層走過了,溪谷裡的東西慢慢再度顯現出自己的輪廓,起起伏伏的溪床間,石頭凸顯出來了,遠處陰暗的山壁上,野草樣子也顯現了出來。

溪谷外面,光線正強,照亮了每一個山頭。溪谷裡面,陽光依舊透不進來,獨留消沉的光線在光霧中散不去。

一個戴著漁夫帽的訪客,他正蹲在一旁凝視著穿梭在溪石間的流水。這幾年來,他不斷的做著關於溪流攝影的夢。睡著的時候,夢牽引著他的心神,醒來的時候,他帶著相機一次又一次的來到溪谷。他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在睡著的時候做著溪流攝影的夢,還是在醒來的時候想像著自己正在夢境中。

自然寫作大師梭羅從山林荒野的歲月裡洞悉出這個世界。平凡的我,只期待能夠在這溪谷裡為自己的心靈找到一處得以棲身的安全處所,一個遠離焦慮、恐慌與憂鬱的角落。

焦慮、恐慌與憂鬱就像狼群,埋伏在樹林裡監視著獵物(就是我)的一舉一動,牠總是身在暗處,並且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牠能夠觀察並學習分析獵物的心理狀態。一段時間後,牠開始知道獵物心裡的起伏,也知道獵物的內心何時將要面臨崩塌,當牠們展開攻擊的時候,獵物大概已經逃不掉了...

書上說韌性可以對抗焦慮與憂鬱,但是,我要如何變成一個有韌性的人呢?我永遠害怕別人會發現我是個會焦慮的傢伙。心理諮商師也曾告訴我:「 能從糾纏你二、三十年的病魔手裡掙脫,其實你已經比你想像中的更努力也更有韌性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就算是如此,我想我的韌性仍不足以擋下我所害怕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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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0
光圈、快門:ƒ/2.4、1/148s
相機、鏡頭:Apple iPhone 4S
GPS:121°32'56.18"E,25°13'42.70"N

我站著的這個地方是蜿蜒峽谷裡的一處林間空地,日曬的時間比起峽谷其他的地方還更長,但是,反而沒有長出什麼高大的樹木。我想原因應該是山壁上的土質不穩定,遇到風災或是連日豪雨時,土石就會崩塌,所以坡地上只剩下毫無遮蔭的矮小植物。

前方不遠的山壁盡頭沒入黑淒淒的一片陰暗樹蔭之下,即使日光仍在頭頂上方,還是不太能夠照射進碧綠色帷幕底下的漆黑峽谷。

這張照片是用iPhone 4s手機拍的。大太陽底下,我瞇著眼在D90小小的觀景窗裡瞄了老半天,瞄到眼睛都冒金星了,還看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拿出口袋的手機隨便一按,竟然也拍到了一張照片。

但是,這張有用Capture NX 2的橡皮擦抹過(作弊),我把高光死白的溪石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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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0
光圈、快門:ƒ/16.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6.45"E,25°13'44.43"N

中午過後,稀薄的雲層漸漸化開了,峽谷外的天空透著炎炎的日光。留守在山壁底下的那個巨大溪石依舊如昨,從夏天到秋天,從酷暑到涼爽,孤獨的佇立在溪中,它的表面上佈滿了亮麗的綠苔,陽光下,美得像是覆著一層柔軟的麂皮般。

山風吹來,一股慵懶的空氣在峽谷裡暈了開來,樹葉沙沙沙沙的聲音既輕柔又鬆散,婉轉低瀰的流逸在溪谷之間。

也許溪邊的每個大石頭都有生命,它們靜靜的在這裡渡過幾十萬年的寒暑,春去秋來,看盡峽谷裡的一切。看見過無數的爆洪與狂風在峽谷裡狂奔,任憑砂石狂流在身上隨意的磨蝕。也看過無數的小草慢慢長成大樹後,又被風吹倒變成了枯木。

也許它們還記得大屯火山噴發後,峽谷剛要成形的那一刻以及它們自己出生的那一瞬間。

我悄悄的站在後方凝視著巨石的背影,彷彿看到一個源自遠古無盡深邃的靈魂正瞇著眼睛,靜靜的享受著暖和的陽光。彷彿看到它在陽光下動起了沉重的身軀,喀啦喀啦的伸著懶腰。也彷彿聽得到它正在喃喃低語的訴說著自己的荒野歷程。

我輕輕的按下了快門後,轉身離去,離開的時候,我沒敢發出一絲聲音,就怕打擾到它的午後時光。能夠拍到這樣的一張照片實在是太讓人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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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0
光圈、快門:ƒ/11.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98"E,25°13'48.06"N

每當陰天路過此處,走在頭頂爬滿藤蔓、遮天蔽日的陰森峽谷底下,總會讓我想起「陰森野葛交蔽日」這句詩。

掛在半空中的藤蔓像冬眠後的巨蛇,醒來之後便一個勁的往高的位置直竄而上,才短短一個星期不見,嫩紅的觸手末端又往上伸長了許多。樹藤的快速生長能力是長時間演化出來的本能,冒出土壤的莖,彷彿有眼睛似的,馬上就可以找到依附的樹幹或枝葉,以其他植物所不及的生長速度,一吋又一吋的快速爬升。等到爬到樹冠後,便懸在半空中四處張望,接著一陣風吹來,細長的觸手就隨著風偷渡到另一棵可以曬到更多陽光的大樹身上。

雖然柳宗元的「懸蛇結虺」是形容蛇像一串串懸掛著的葡萄。但是我覺得用「野葛交蔽如懸蛇」形容這個地方也蠻適合的,只是藤蔓越長越多,越爬越高,不曉得哪天會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扯下某一棵斜著生長的樹。

午後陽光微微的滲進樹蔭底下,朦朦朧朧的散落在峽谷地表。這令人感到迷幻的空間被峽谷裡的午後熱氣所撐起,與同樣令人沉醉的光線一起懸浮在虛無的空氣之中。溪水蜿蜒的順著狹谷的地勢前進,從樹葉與藤蔓之間的陰影下緩緩的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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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0
光圈、快門:ƒ/11.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98"E,25°13'48.06"N

峽谷底層的日照時間甚短,而高聳在兩側山坡上的樹蔭更是遮住了寶貴的陽光,使得山坡上矮小的木叢爭到日照的機會更加困難。樹藤依附在大樹往上爬的生長方式跟底下的小草相比,顯然很投機,但是有效率多了,然而,一切的手段都是演化的結果,是惡劣環境下的生存方式,沒有投不投機,峽谷裡的生存是一場看不見的競爭。

上午,我等不到我想要的光線,回程的時候,卻在這裡遇見了斜光。我為了追尋那捉模不定的斜光,一次次地走進峽谷,當我站在光幕的底下時,光是以柔美、絢麗的方式滲入峽谷,那種圍繞在身體的空氣感,是一種浸染在斜光之中任由其滲入心靈深處的神秘感受,讓人恍若置身於夢境之中。

我閉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覺得站在渙散迷離光線下的自己,真的是飄浮在幻影上的一根羽毛,往下一縱,墜入了夢境,又從虛空裡乘著微小的塵埃粒子漂浮了上來。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夢幻的光線真的讓人感受到某種慰藉。

雖然今天出現在眼前的,只有淡淡的幾抹光線,但已經讓人很高興了,耗了一整天,總算沒有空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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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2.8、1/40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0.96"E,25°14'1.06"N

炎熱的晨間,我來到越嶺山徑的盡頭,不透光的樹蔭底下閃動著稀疏的光影。到了冷泉,的確有光,雖然那種光也是斜光,但是卻是所有斜光中最刺眼、最僵硬的那種。那是太陽剛從溪谷邊緣升起的光,硬梆梆打在老梅冷泉的溪水上,呈現出一種死白、生硬的白光,讓人無法直視。這光不但能輕易穿透奔流的溪水,更可以在眼睛還睜不開的那一瞬間就讓人打消念頭,轉身離開,連相機都不想拿出來。

即使如此,我還是走入溪中,試拍了幾張,然後按了Del鈕,默默的將相機收回背包裡,好像自己根本不曾做過這件事。天空飄來了一片白雲,幾秒鐘內又快速的飄走,溪谷的光線瞬間增強,我壓低帽緣,匆匆地穿過太亮太難拍的溪谷,加快腳步,躲進陰涼的峽谷裡。

峽谷裡,樹林的面貌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變化。頭頂的樹蔭就像個大棚架,由枝幹、葉片、爬藤所搭成,隨風擺動的葉影就像漆黑星空裡飄忽不定的花朵。高聳陡峭的山壁與樹蔭遮頂是峽谷裡最突出的景象,成堆的巨石散落在昏暗的天光下,外衣的顏色都是相似的橄欖綠,而清澈的溪水寧靜的流過幽暗空間的最底層,這樣的峽谷總是籠罩著神秘,也因此,我常會迷失在這個濃密、翠綠又沉靜的神祕空間裡,尤其是涼風從盡頭吹出來的那一刻,更是讓人陷入莫名的沉醉。

從這裡開始,將進入樹蔭遮天以及山壁夾道的峽谷地形,從裡面吹來的風也將帶著濕答答山壁上涼涼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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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2、1/30s
相機、鏡頭:Olympus Tough TG-1
GPS:121°32'57.96"E,25°13'57.54"N

峽谷不一定總是以美美的樣子出現,她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沉甸甸的雲層湧入,厚厚的積在南邊的山頭,漸漸的,空氣中漫著一股奇特又熟悉的雨前氣味。幾分鐘後遠方雷鳴聲出現了,它的咆哮聲隨著聲波的穿透峽谷而越發強勁,天空又是閃電,又是雷鳴。

雷聲開始響起的時候,我還站在溪石上觀望,猶豫著是否要收起相機。前一刻的峽谷還灑滿陽光,結果一陣風冷冷的穿過峽谷,又一陣雷響劃破了天際,黑麻麻的雨幕隨即就滂沱落了下來,雷雨兇猛的落在老梅深山的峽谷裡,啪啪啪的打在臉上,每一滴打下來都像被冰雹打到那樣的痛。

這是我第一次在老梅峽谷裡遇到激烈的西北雨,我七手八腳的把相機跟鏡頭裝進防水袋,通通丟進背包裡,改用防水的傻瓜相機(Olympus Tough TG-1)拍。

大雨來得急,前面的小瀑布剛剛還是一條細細的水流,幾分鐘內居然開始有點樣子了。這場大雨在很尷尬的正午時間到來,我收拾好背包,下一個要決定的便是在這等雨停或者是趁溪水沒漲先下撤。

這雨如果只下個一、兩小時,大概不至於變成山區爆洪,但是下一整個下午的話,就很難說了。漆黑的天色、突來的急雨、堆積在頭頂的昏暗雲層、游竄在濃厚捲雲中的閃電、還有不斷增加的心理壓力,加總在一起的感覺就要我趕快離開,別再混了。

不知哪個方位的烏雲裡突然又迸出了一道閃電,幾秒後,低沉的雷鳴再度穿過峽谷,我的胃已經緊張得翻攪過一輪了,而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好吧,我還是先退回峽谷外面那個臨時獵寮,至少那裡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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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2.0、1/30s
相機、鏡頭:Olympus Tough TG-1
GPS:121°32'58.94"E,25°13'59.47"N

幾分鐘前,峽谷外的天空傳來像貓一樣咕嚕咕嚕的低鳴聲,天光倏忽的暗了下來,沒多久,轟隆隆的第一聲響雷劃破過天際,撼動了整個老梅山谷,幾乎是同一時間,急劇的大雨已經劈哩啪啦的打在臉上了,我連雨衣都還來不及穿上。

陰暗又下著暴雨的午後,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在峽谷裡溢流著,雨點搥打溪石的聲音在峽谷裡被異常的放大。水色沉濁無光,彷彿被兩岸暗沉的顏色滲入,令人感到害怕。

大雨裡,白茫茫的霧氣被夾在懸崖峭壁和溪流之中,周圍能見度越來越差,峽谷裡的界線也越來越模糊,讓人看不清東西的輪廓和遠近的距離。

在滂沱大雨中慌亂的急撤是我最不想遇到的情況,峽谷裡光線黯淡,風急雨大,讓人難以分辨遠近。每隔幾分鐘,潑辣的溪水聲就被遠處的雷鳴聲蓋過,雷聲由陰暗的積雲裡發出,在峽谷裡轟隆炸響。

原本沈澱在水裡的污物也因為被我一腳踩過而翻騰浮出,逸出泥沼的瘴氣臭味,使得原本黃濁的溪水更髒了。

我完全明白雨中趕路的時候,自己也正面臨著危險。眼前不深的溪水,很可能因為一腳踩空,就整個人摔進溪中。越是趕就越不容許發生有任何的失誤。我忘了當時自己真正的感覺是什麼,我只知道自己心裡急著想快點離開,急著想從陰暗、暴雨的峽谷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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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2.8、1/100s
相機、鏡頭:Olympus Tough TG-1
GPS:121°33'0.88"E,25°14'2.96"N

巨大的雷聲挾著大雨來的又急又快,硬是把我從峽谷裡攆了出來。

從上頭峽谷撤出,再來到廢棄獵寮時,全身差不多都濕透了。我拉起地上那張破破爛爛的帆布,想要將它撐開遮雨,不料這個舉動竟攪起了枯葉中一堆白蟻,牠門狂亂的鑽動著,看起來非常的生氣。

我在地上隨便撿了根木棍,再拿強力布膠帶把帆布跟木棍綑在一起,充當一頂臨時的帳篷。可是雨真的是大到像整桶水直接倒下來似的,才正要擔心帆布上不知道會不會積水,結果雨水的重量就已經讓帆布沉了下來,水從帆布上破洞流下來,滴滴答答的。

「 唉,算了,就這樣吧,反正遮或不遮,早都已經濕透了。」

溯溪的時候常看到破衣物、破麻袋、水管之類的東西掛在比人還高的樹枝上,可以想像溪水暴漲的時候有多麼的恐怖,不過好在我已經退出峽谷,這裡坡度比較緩,如果真有狀況我可以往樹林裡走。

看著慢慢滿上的溪水,我心中也正盤算著何時該撤回老梅冷泉,可是現在又濕又累,要繼續留下來等雨停或是搶時間撤退回老梅冷泉,再度讓我猶豫不決。

漸漸的我的眼皮陷入了沉重的狀態,居然在樹下撐著一根木棍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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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2.8、1/250s
相機、鏡頭:Olympus Tough TG-1
GPS:121°33'0.88"E,25°14'2.96"N

一小時後我醒來,手中仍緊握著撐著破帆布的枯樹枝。西北雨已經過去了,太陽再度出現,剛剛有如大軍壓境的烏雲全部潰散了,只剩毛毛雨一絲一絲的飄落,像燃燒的金色羽毛般。

雨後的溪谷霧茫茫的,山裡蒸散中的水氣不斷往上飄,原本乾涸溪床上的深色巨石也閃著耀眼的水色,遠處泛著金光的山坡清晰地浮現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之下,真的好美。

我入神的看著這可遇不可求的溪谷好一會兒,然後才想到應該拿出防水相機拍張照片。

回過神後,我拾起裝備本想往下走,走回老梅冷泉,但是突然間好像有一股奇怪力量拉住我,一個像替身使者的傢伙,鬼鬼祟祟的出現了,從背後飄到我面前,大大的貓眼,面無表情的指著上面,示意要我再走回峽谷。

這傢伙詭異的貓眼下,好像是認真的,雖然不知道會看到什麼,但總比早早回家閒著好。於是我又揹上了背包,渡過又急又濁的溪水,往上走回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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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9.0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6"E,25°14'0.82"N

中午,我在滂沱的大雨中,狼狽的撤退到獵寮躲雨。午後一點半,烏雲化開,陽光再度露臉,雨也停了,我揹起背包,再度爬入峽谷。大雨過後,一道道臨時出現的小瀑布從石縫間奔流而出,褐濁的水沫不斷的往我臉上飛濺。

當我再次站上峽谷入口,還來不及停下來喘口氣就被眼前的畫面深深的震懾住了,我整個人呆住了,真的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幕...

氤氳煙嵐瀰漫著整個峽谷,金色的陽光從西邊的缺口投射下來,灑在峽谷的樹頂上。雖然茂密的林間枝葉吞噬了部份的陽光,但是金色的光仍從難以預見的幽暗之處閃現,讓人難以分辨這光它是從天而降,還是從溪水中反射出,又或者是從溪石間湧出。

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溪谷裡的每樣東西身上都環繞著發亮的橘光,在最純粹的美中,群樹的顏色和樣貌都清晰的顯現出來。唯有此時此刻,才得以看見每棵樹獨特之美的延伸,這都是平時看不到的。

拍完,我又退後幾步,看著斜光與山裡的嵐一同凝結在感官與視覺交纏不清的神祕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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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9.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6"E,25°14'0.82"N

地面上突然冒出來的水氣與山林裡游移的霧氣在半空中和在一起,形成了裊裊山嵐,景象之美像是夢境的幻影突然從虛無的空間迸出,又像個女伶踮起腳尖跳躍在滿是青苔的溪石上。

夢境中的舞伶藉著神秘的午後光影浮現在峽幽的深谷裡,兩個不同空間的影像在同一時間交互重疊著,如夢似真,讓人模糊了實際的感受。但是,任何發生在溪谷裡的事件終究都會消失殆盡,就好像夢醒之後,剩下的總是模糊的片段,一天之後就什麼都不剩了。

午後的斜光變化快速,我試出2.5秒曝光所拍出來的照片是可以的。於是,我在溪裡很快速的移動著位置,最後也幸運的拍到幾張角度不同的照片。

我在寫這篇的時候,突然想到金城武在廣告裡的一句台詞:「世界越快,心,則慢。」快的是午後的景色變化,而緩慢的是心底的運行步調,緩慢,讓心沈澱了下來,然後就可以按下快門了。

純粹的喜悅是什麼?按下快門的這一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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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9.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6"E,25°14'0.82"N

游醫師:「你...,你又跑去溯溪了?」 「嗯...」我心虛的回答著。

這陣子,美女游醫師只要看到我出現在掛號的櫃檯,便已經可以猜出來,要嘛肩痛,要嘛腰痛,再不然就是又傷到了膝蓋。

針灸完上樓,推拿師傅馬上會接著說:「啊你這不怕死的又跑去溪邊了吼?」。然後一個笑著爬上推拿床的傢伙,被推沒幾下就「啊...痛痛痛」的叫到結束。離開前,推拿師傅最後再告誡一次:「怕痛就不要一天到晚跑去溪邊…」。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只是,稍微復原後沒幾天,我就又出現在溪邊了...

雨後,純潔的斜光從天際曳了下來,形成一道道美麗的光線帳籬。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味,還有一陣陣腐葉、青苔和蕨類的味道。我想這一定是溪神特地送給我這個笨蛋傢伙的禮物,不管是膝蓋的舊傷或是肩膀負重的痠痛,只要能遇上一次這樣神聖的光,所有痠痛就會隨著潛意識裡最純粹的喜悅瞬間消散無踪…(至少是暫時的消失)。

多年之後,當我看著這張照片,除了想起那陣子常常受傷之外,也總能感受到我的心靈它仍棲息在自身的那個夢境之中,一個縮影的溪流世界。

雖然攝影這件事是由拿著相機的那個我與駐在心裡的那個自己一起完成,但是兩者的世界之間似乎還隔有一道分水嶺,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在拍攝的過程之中已被告知了什麼事情...

直到後來開始補上這些文字,我才知道拍溪這整件事不單讓我發現自己更內在的神秘呼喚和生命躍動,更是為了一個個容易消失的夢境留下美麗的記憶,藉由一篇篇的故事所集結的這本攝影集更是提醒著自己,唯有夢想與狂熱能推開生活中讓人受挫與無法持續前進的所有困難,直到完成。

照片像是一把鎖著許多記憶的鑰匙,轉開鑰匙,推開嘎吱作響的厚重大門,從門縫中,我彷彿看到過去的那個自己還遊走穿巡在溪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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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7.1、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6"E,25°14'0.82"N

我一直很想把老樹盤踞在崖壁上的模樣給拍進來,因為他們的姿態實在太特別了,就好像戍邊守疆的衞兵一般。以這種仰望的角度看著老樹靜靜的守衞在進出峽谷的城門,人好像也跟著走進他的歲月中。

樹沒有辦法決定落腳的地方,種子從哪發芽,就在那個地方生長,奇特的ㄩ字型樹幹與張牙舞爪的樹枝展現了不向大自然屈服的韌性,牢牢的附在垂直山壁上的粗大根部則說明了它堅毅的生命力。

我站在溪中仰頭看著,片刻間,我有了一種感覺,這樣的畫面就好像是老天爺伸手輕輕的撫摸著老樹痀僂的身形,藉由這一道的奇幻的聖光來替他們打氣,在困境中為他們注入更多的生命力。老樹的枝葉非常非常緩慢的隨著曳下的光線搖晃著,彷彿也回應了老天的恩典。

這天下午,我的心中湧現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我想,我所經歷的不僅僅只是感官上的震撼,更是精神上的昇華,我很確定這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畫面。

如此觸動人心的光,是我不停的來回進出峽谷的理由之一。我所有關於這條溪的浪漫幻想都在這樣背景中悄然打開,開始寫下這些文字後,我也更加相信,我在這條溪裡找到了心靈的依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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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9.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16"E,25°14'0.82"N

我站在溪裡,腳下的影子已隨著稍早的斜光消失在滾動的溪水之中。當陽光漸漸撤出峽谷的時候,餘暉下的微火仍在焙燒著,一盞橘黃的光在山壁的樹叢間騷動著,從遮不住的樹隙間拖曳了一條光跡來到我的眼前。

直到落日完全消失在山頭,峽谷中紛擾的空氣粒子才慢慢的凝止在寂靜之中。光線消失了,峽谷裡仍殘留著泥土與山林氣味,還有一股即將迎來夜晚的涼爽清新濕氣。

叢林裡蟬聒噪的叫聲與青蛙的鳴唱聲不絕於耳,遠處更深的山林還傳來了一聲像是猴子的叫囂聲「可是,不對啊,這裡應該沒有猴子吧?會不會是我在收拾東西時聽錯了,真的是猴子嗎?」

總之,該走了,今天在雨中、在斜光中拍到這麼多照片,滿足了。

這溪、這峽谷、這山林是座神祕的迷宮,迷宮裡的每條路徑在長短不拘的盡頭都有其不同的可能性。拍照的當時,我常想,我會不斷的回到這裡,一定是有原因的,這件事必定有著某種意義,只是當時的意義還侷限在蒐集照片。

直到我開始回想這整個歷程,敲著鍵盤,寫下一些東西時,我才發現幾年前的拍溪的歲月只是一個過程,一個準備的過程,讓我有足夠的故事以文字撐起這個小小的溪流攝影夢。

模糊的記憶經由文字的組合,重塑出照片中的畫面以及過去的那個我。溪中,我走完一步又一步,回到電腦前,我敲下一字又一字,心,真的離自己更近了。這樣的過程彷彿一場探訪自我的朝聖之旅,轉的不是聖山,更不是聖湖,而是自己的夢想。

話雖如此,我仍常在午夜人靜之時,聽到心裡陰暗處傳來的聲音,它告訴我:「 拍溪是你逃避現實的一種處世態度,寫溪更不過是你對拍溪的愚蠢行為的自圓其說...」

於是,我不得不時時提醒自己,這種想法只是因為「焦慮」在作祟,過了就沒事了。

拍溪是一段很特別的歷程,唯有做過並且堅持到底才算經歷過一段不一樣的人生。少了這段經歷,我的人生就不完整,就像少了文字,我的攝影集只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只是一堆碎片。

焦慮這個東西是個很難纏的敵人,它是極端無常的情緒,說來就來。我的生活,我所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要先被它過濾一次,甚至還會被加註。它還說:「 就算你後來為拍溪這件事找到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但,你仍然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你就是無法解釋...」

焦慮是我永遠無法戰勝的敵人,就是這麼難纏...da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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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8.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5.53"E,25°14'10.48"N

秋暮,向晚時分,天色半明,天空萬里無雲,山谷裡的顏色漸漸染上了一層屬於夜的寧靜。

這一帶都是巨大的火山岩,石頭千瘡百孔的表面還緩緩的散發著午後大雨殘餘的水氣,我靠在岩石身旁汲取著那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那是夕陽西下後,溪石溫潤的餘韻與夢境般的朦朧氣味,也是我浪漫溪流夢的氣息。

溪石上的綠是灰灰沉沉,泛著光的綠,錯落斑駁的色塊是年復一年的歲月在它身上留下的銘記。石頭底下埋藏著溪的秘密,也許只有大雨才能將溪石從遠古的沉睡記憶中再度喚醒,也許只有這個時候,溪石才會慢慢的釋放那種屬於深邃山林的氣味。也許溪石的生命與天地一樣長,在數不清的歲月洪流中默默的紀錄著山林的變遷。也許它的存在除了成為天地間的一顆石頭外,也能化成照片裡不朽的記憶,永存在訪客的腦海裡。

溪流,讓我深深的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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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3
光圈、快門:ƒ/8.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5.53"E,25°14'10.48"N

溪,有她自己的流向,碰到溪石的時候會變慢,會拐彎,來到斷崖的時候會加速會俯衝,她就是知道該怎麼走,而且已經走了數十萬年。山谷裡的時間也像水流一樣,有快也有慢。拍照時的時間隨著慢速快門一秒一秒慢慢的倒數著。快門時間結束之後,時間在溯溪鞋踩入溪水中的那一霎那快速的從山林裡掠過。

不知不覺中,陽光已經隱入西邊山頭,暮色攏合,天色漸暗,但山嵐未散,溪谷裡的水氣仍在蒸散著,一層一層薄薄的,緩緩的遊晃著,讓人彷彿置身在夢境一般,這是我難以忘懷的美好的畫面。

中午,我在大雨中見識到峽谷怒氣逼人的壞脾氣,緊接著,又在午後的陽光下,看見漫開的斜光,最後,在回程的時候,我迷失山林濛濛的空間裡。孤寂與向晚的氣息抹去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稍早的斜光像失落的神祕印記還留存在我的腦海裡。

拍完這張照片,我靠著還有點餘溫的溪石上歇息著,這幾年這麼多次到訪都很難見上一回的情境真的是在同一個下午裡發生的嗎?心情平復之後,才察覺天色已經比剛才晚很多了。回程時,我的腳步有些莫名的僵硬,踏著即將到來的夜色,沿著溪水走回去,心裡一片空白,好像經歷了了一場夢。

「這層濛濛的水氣如果可以持續這樣緩緩的蒸散,明天應該還會出現斜光的美景...」離開溪谷前,我這麼想著。

回到家才知道隔天有颱風靠近,還有提早報到的東北季風會來攪局,不能上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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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1-09-18
光圈、快門:ƒ/8.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9.16"E,25°13'59.62"

十幾天前,天氣還是炎熱的。然後,一陣風從海上吹來,翻過了整個峽谷,不知不覺中已是秋意涼了,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中秋節。昨天夜裡,我的貓咪妞妞橫著睡,霸佔了我一大半的被子,窗外的風吹了進來,感覺有點冷了。

五點半經過外木山,剛好看到海面上昇起像紅蛋一樣的太陽。沙攤上方的濱海公路圍著一整排攝影客,專心的拍著剛從基隆嶼旁浮現的絕美日出。日出很美,但真正吸引我的還是遠在石門深山裡的一條野溪。

雖然同屬臨海的北海岸,但是基隆的好天氣不一定也會出現在石門。

來到峽谷後,偶而露臉的陽光已經無力再穿透頭頂的樹葉。凝滯的雲層像洗不掉的乾硬顏料佔據在天空的一方。走在陰鬱的溪谷裡,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看一齣看了又看的無聊電影,所有的場景都在眼前快速滑過,像從指尖流瀉而去的溪水,留不住,也激不起拍照的衝動。

事後寫這些東西的同時,更是令我感到心虛,因為我始終無法清楚的再回憶起當時拍下這張平淡照片時的心情有多麼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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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1-09-18
光圈、快門:f7.1、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9"E,25°13'57.39"N

是不是每條小溪都有個類似這樣的傳說...

很久以前,有一個獵人,因為一時貪心把溪裡的鱒魚抓光了,溪神一怒之下便在源流的地方築起一道水壩,底下的溪流除了小魚、蝦蟹外,再也見不到任何的鱒魚。從此之後,想要看到鱒魚就必須爬上山壁,往上游走去。

其實我也曾經有過「爬上去」的念頭,可是我又想到幾年前在阿玉溪左股支流,獵人跟我說的事...

早上8點半,我遇到兩個原住民獵人,天未亮他們就已經在山林之中出沒了,穿雨鞋,帶著山刀、十字弓,從東坑那一側的山上下來,準備要回西坑林道。其中一位叮嚀我,在山裡看到不熟悉的山徑不要亂闖,因為獵人們會在山徑附近放陷阱。「如果踩到陷阱的是你,你就慘了,我們要過好幾天才會再上山,哈哈哈」。說完,獵人就在溪石上跳著,沒有猶豫,三兩下子就在溪谷盡頭消失了。

每每想到這件事,我只能忍住找獵徑的好奇心,我不想變成陷阱中的山羌。所以我還是做我該做的事,乖乖的溯溪,認真的拍照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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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8
光圈、快門:f5.6、1/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9"E,25°13'57.39"N

少了陽光的峽谷,顯得特別單調無力,所有的色彩都被壓抑著,連空氣中都少了一種讓人愉快的氣味。平緩伏貼的水流像是一片鑲在溪中的透明清澈玻璃,這是深潭的外緣,溪底下堆滿了大量的扁形石頭,有長有短。最大的是巨石,頂上長滿苔蘚,小的石頭像雞蛋一樣的大小或跟巴掌一樣,每當大水來的時候,這些小石頭的位置就會被憤怒的溪水重新改變。

常走過的溪床不一定都是相同的深淺,隔年來個颱風,溪床的石頭就會再度被大水掏光,水就變深了。溪床的深或淺通常只有當季的大水說了算。

從這裡渡溪到另一邊之前,我會停下來仔細的觀察溪床的深度,水深的地方是水流力道最強的地方,因為小石頭都被沖到一旁去了。所以我會從最淺的地方,也就是急流的邊緣通過,不過現在的情況是腳在碎石頭上,踩不到可牢靠的著力點,而最淺的深度又已經達髖骨的深度,水面離登山背包大約只剩兩吋的危險距離,實在讓人很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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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18
光圈、快門:ƒ/9.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16"E,25°14'0.82"N

午後兩點多,來了好大的一片雲擋在上空,陽光沒了,峽谷裡的光是從雲層底下反射回來的餘光,有點虛偽,與手裡握著相機,想要按下快門的我保持著一種隔離。

光線暗下,游離於叢林間、樹葉下的一絲絲微弱的孤寂氣息在此時湧了出來,聚集在一起,像數以萬計的椋鳥,動作、方向一致的同時移動著,推擠著殘留在峽谷底層的天光。

失色的溪水從陡峭、漆黑的深邃處而來,沉白的顏色還藏著陽光離開前的微溫。此時,帶著相機走在這一小段水淺流急的彎曲河道上,其危險性並不在於水量,而是在於天光昏暗下的濕滑溪石。

目前的水量跟幾個月前比較起來,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強度,算是中等,但是一旦滑倒,同樣又會是一塊紫一塊青,甚至相機落水(所幸直到這整個攝影集結束都沒發生過這種慘況,這真的是溪神的保佑啊)。

拍完後,我蹲在老樹底下喝著瓶裡剩下的冰咖啡,而天空的雲層越積越多,直到峽谷深處陷入了一片蒼茫之中,直到峽谷裡的孤寂凝聚到了一種趕人離開的濃稠密度,我才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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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21
光圈、快門:ƒ/22.0、6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60"E,25°13'52.11"N

今天的天氣又是那種令人摸不透的情況,早上六點經過外木山濱海時,明明看見基隆嶼海平面絢爛著一片金光閃閃,低空雲層後面躲著剛剛升起的橘黃色太陽。

過了金山,厚厚的雲層動也不動的堆疊在大屯山上,車子轉進豬槽潭路,正前方的畫面是山頭籠罩著沉甸甸的烏雲,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從駕駛窗外看去,左邊石崩山的山頭上懸著一個大太陽。一邊是太陽,一邊是烏雲,突然有種不知該怎辦的感覺。

一會兒,來到青山瀑布步道口停好車,天空它居然開始下起了大雨,莫名的陣風夾著雨滴,打在車頂上,叮叮咚咚好像灑了一袋的豆子。

「不是這樣吧!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來到這裡,居然下雨了。都還沒進山就在趕人了,是要我掉頭回基隆的意思嗎?」心裡滴咕著。

手機在這裡沒有網路訊號,看不到即時的衛星雲圖,目前看來,好像只能先在車上打個盹,等會再看看情況了。

雨點不時打進半開的車窗裡,突然間,車子滑動了,往護欄的方向滑了過去,煞車踩到底也停不下來,想要轉動方向盤卻又被什麼東西壓著胸口,動彈不得。

啊啊啊,慘了慘了!碰!撞到護欄,瞬間驚醒!原來做了個怪夢。

九點半,外面雨勢變小了,十點半,頭上的雲層全都散開了,陽光再度出現。老鷹盤旋在空中,嘻叫聲中彷彿捎來了溪神的話:「你可以上山了。」

這是走進峽谷後的第三個瀑布,來到這裡已經十二點四十幾了。午後的陽光穿過在天空中遊盪的雲層,斑爛的光芒彷彿從天際穿越峽谷來到人間。

我還真的不知道太陽會在這個時候從瀑布頭頂經過。我走進瀑布的凹洞裡,站在瀑布前才知道這個嬌弱的小水瀑已經把這一大片黑沉沉的火山灰岩壁侵蝕出了一個這麼大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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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21
光圈、快門:ƒ/2.8、1/100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02"E,25°13'50.70"N

白天的時光裡,唯一能夠透到峽谷裡的光線正是中午直射的陽光,但是現在,陽光卻透不下來,茂密的樹蔭下一片黑漆漆的,蟬聲停止的片刻,一片寂靜,好像整個峽谷都經麻木了。有那麼幾秒鐘,從相機觀景窗內看外界是幕曖曖無光的混沌夢境,瞄了老半天,還是不知道要拍什麼。

腳酸了,我把身體靠在巨石上的小草上歇著。此起彼落的蟬鳴聲中,出現了一陣騷動,有一隻尾巴澎澎的松鼠出現在樹梢上,牠從右邊的樹枝末端一躍而過,直接飛過峽谷,跳到左邊的樹梢上,一陣窸窸窣窣中,枯葉落了下來,松鼠消失在另一邊的枝葉之間。相隔了不到兩秒又一隻也跟著跳過,頭頂的枝葉不斷的搖擺著,寂靜的叢林好像突然醒了起來似的。看他們在跳的時候,還真怕牠們失足掉下來。

看了一下鏡頭,我取下ND16減光鏡,重新看著觀景窗。突然間,我找到要拍的角度了。而剛剛覺得光線太暗,居然是因為忘記拿下減光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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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21
光圈、快門:ƒ/9.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9.16"E,25°13'59.62"N

下午才剛過兩點,我已經進去一趟又走出來了,因為根本沒拍到什麼特別的照片,於是早早就往回走。

回到這個地方其實就已經幾乎快要出峽谷了,但是時間依然多得很,初秋的午後,本應覺得悠閒自在,卻因為沒什麼拍照而覺得有些失落。心底覺得自己今天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一趟路跑來這裡,98的汽油也是要錢的啊(我記得那時候是40塊/L)。

峽谷兩側的樹木斜長而出,幾乎是枝葉纏捲,猶如左右手指交扣。午後的光影斜照在峽谷的左側山壁,照出了斷面上一溝又一溝像被利爪劃過的痕跡,光禿禿的地方只有一點小草依附著,與另一側被覆蓋在影子下的山壁比起來,感覺起來反而沒什麼生氣。

接下來的時間,我獨自在這片溪谷裡遊盪著,在某個有陽光的小角落,我會多流連一會兒,因為那兒的光線讓我感到身心格外舒暢。大部分的時間,峽谷中都還算是很安靜,一片平和,偶而會出現一聲尖銳的啼鳴聲音劃破吵雜的蟬鳴。

累了,我躺在溪石上,隔著大石頭聽著溪水的聲音,小小的睡了一下,居然夢見有個白鬍子的老人問我:「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睡覺?」驚醒後,一時之間,我竟然真的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只有溪水的聲音靜靜的從我耳邊流過...

醒來後,洗了把臉,喝了口咖啡,峽谷上方剛好隨著山風飄來一陣陣像是燒柴的味道,我也曾經在老梅瀑布底下聞到過這種燒東西的味道。這煙味雖然來的令人有點納悶,但卻也讓我感到安心,因為這條深深陷入三芝地底的「 大溝」其實離外面不遠。

在溪流攝影結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仍惦記著這峽谷。當我寫下這些東西時,我不停的追問著自己,到底是什麼感染了當時的你?你想要透過文字描繪出什麼?

於是諸多的連結之中,我想到了短暫的夢境與永恆之的關係,也許,這條溪流某個神祕的時空缺口正好與我最浪漫的幻想聯繫著,不管是過去、現在與未來,我溪流狂想裡的照片與文字都源自這神祕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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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09-21
光圈、快門:ƒ/4.0、1/100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6.91"E,25°14'11.19"N

這一棵大楓樹有一種非常神秘的魅力,它獨自的守在巨石堆前,就在溪中最醒目的位置,每次路過時,我總是抗拒不了它在四季之中所呈現的各種碧綠顏色。不管什麼時候,它的那種綠,總是令我深深的著迷不已。我對它念念不忘,我也常常試著拍它,但是每每按下快門之後就刪除掉了,總覺得照片少了一種什麼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不滿意。

今天回程時,我突然發現蘆葦叢中,不知道何時冒出了一把無賴般的有刺植物緊緊的纏繞在樹幹上。起初我沒想要理會它,我走過去,爬上樹幹,把相機靠在樹枝找拍攝角度。一個沒注意,手臂居然被植物的尖刺給纏住了,劃出了一條長約二十公分的傷口,這下子可惹腦我了。我丟下相機,腳上還穿著溯溪鞋,怒氣沖沖的抓著鐮刀再爬上樹幹,把所有寄生的有刺植物全砍掉、扯斷。

之後,怒氣未消的我又走向草叢中,把那些鬼東西砍了個精光,為了不讓這些壞蛋再長出來,我顧不得尖刺,徒手把它們連根拔起,最後拿起石頭把所有的根莖全都砸了個稀巴爛,放水流,這才消了我的無名怒火。

我蹲在溪邊把手掌和手臂上的傷口血跡洗掉,忍著刺痛,拿起相機重新再站回楓樹底下,一吋一吋慢慢的找合適角度。最後我又爬回樹幹上,因為我剛剛在跟那堆尖刺拼命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好角度。

這是最難拍的一次,雖然傷痕累累,但是我拍到了我最喜歡的角度。

「唉,怎麼,又是一張用傷口換來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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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3
光圈、快門:ƒ/2.8、1/60s
相機、鏡頭:Olympus Tough TG-1
GPS:121°33'9.64"E,25°14'21.96"N

2007年,在我剛開始從匯流口探索這條溪的那段期間,聽到了一個訊息,DCView的一個朋友-老吹牛,他說青山步道上有一條山路可以通到冷泉。我心想:「那不就可以避開老梅瀑布直接到達冷泉」。

於是,我又特地回到青山步道,試著找出那條山徑。過了木橋後,感覺入口似乎就在離我不遠處,可是卻不然,因為我怎麼也看不到那山徑的入口。我已經可以確定山徑入口就在我繞來繞去的附近,而且不可能離我更遠才是,但我就是看不到它。它一定是躲在某個被高草亂石遮掩的角落裡窺視著我,還不想被陌生的我找到。

之後,又找了幾次之後,就在同年的十月二十一日,終於讓我找到了。

這條山徑的狀況與青山步道完全不同,因為很少人走,有些路徑已經都不太明顯,很多地方都被巨大的姑婆芋與樓梯草給淹沒了。而且芒草雜生的竹林間還有傾圮的駁坎,一層一層沿著坡地往上或往下。

起初我並沒特別的在意駁坎的存在,後來找了一些資料才知道漢人入墾前,凱達格蘭族已經這裡生活過很久的時間。

曾經滿是作物的耕地早已隨著族人的離開,被山林接收了,而凱達格蘭未被流傳的故事也跟著被埋入森林的深處,在歲月中消失,只留下一些遺跡,在看不見的山林裡成了斑駁的印記。

現在除了登山客、溯溪客與極少數特地來此的人會使用這條小路外,大概就只剩夜裡翻拱球根的山豬了。(真的有,我在青山步道上看過野豬從我面前跑過,狗一樣敏捷的速度,一下子就消失在陡峭的邊坡草叢裡)

這條越嶺山徑不僅僅是一條舊時被獵人走過的山路,它更像是只存在於想像空間中的蟲洞,連接著兩個不同時空,山徑一端是現實的世界,過了山徑,有另一個夢正在進行著,在那裡,溪流攝影仍有一個謎等待我去解開。

雖然這段越嶺山徑在整個溪流攝影的足跡中只能算是一小段路而已,但是有了這條越嶺山徑,整個攝影的走向便已不同了。也因為這條山徑的存在,第一階段的攝影得以更加完整,如果當初漏了這條山徑,也許我的攝影會停留在老梅瀑布,也許我會在某一次攀爬老梅瀑布岩壁的時候落水,就不會有這個攝影集了。

多虧了這條越嶺山徑,從此之後,無可救藥的浪漫和愚蠢的衝勁,一次又一次為我撐開這條夢境般的甬道,引我進入另一個時空,遇見另一個我,我們走在溪裡,一起經歷著一段獨一無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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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3
光圈、快門:ƒ/13.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68"E,25°13'50.05"N

這是我今年夏天新發現的一個角落(其實,我已經在這裡埋伏了好幾次)。

我在一塊從溪邊凸出的大石頭上坐著,灼熱的天空之下,刺眼的陽光才剛開始滲入陰森森的峽谷裡。光線落在溪水的那一刻,一灘濛濛雲白的水光在溪石間擴散開來,宛如花蕊綻放在峽谷的黑色陰影之中,讓人覺得有點都不真實。

跟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比較起來,這並沒什麼特別,哈哈哈。我要講的是,我今天帶了一支新三腳架上山,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一整件事簡直是太蠢了,而且還要分段講。事情的發生應該要再往前推到九月二十一日那天,但是卻必須從九月二十五日那一天開始說...

九月二十五日那天,我起了個很晚的早(大概八點半才起床),因為前一天晚上,氣象報告說會下雨,所以我沒設鬧鐘,想睡到自然醒。但是一覺醒來,窗外居然出了個大太陽,我又被騙了。於是我飛車直奔老梅溪,停好車,穿上溯溪鞋,把中午要吃的麵包隨便塞進背包裡,打開GPS紀錄器,一如往常,最後一件事是開後車廂拿三腳架。

雙手撐開哀哀叫的沈重後車廂蓋,「嗯?我的三腳架咧?為何...我的三腳架怎麼好像沒有躺在後車廂裡面?」,我愣了十秒鐘....

「靠夭啊!我 的 腳 架 不 見 了!!!?」 (通常,我的習慣是下山後找塊乾布擦一下,再丟進後車廂,不會帶進家裡)

我一個人坐在登山步道口對面的馬路邊想破了頭,但是,完全記不起來。我就是完全記不起來九月二十一日上車前,到底有沒有把三腳架放回後車廂裡面。這就好像往山裡走到一半時,卻記不起來車大燈到底有沒有關或是車門鎖了沒之類的。

三腳架應該不是被偷走,也不至於滾大馬路的山腳下。唯一可能的就是...是被我擱在路邊護欄(就是現在坐的地方),忘了帶走。一再回想之後,覺得這可能性應該有87%了。

可是,這真是太扯了,怎麼會有人把三腳架這麼大的東西忘在路邊,拍拍屁股就回家去。而且更扯的是,居然還隔了好幾天,再回到青山瀑布步道口才發現三腳架遺失。

於是,二十五日這天,在舊三腳架還生死不明的情況下,我跑了趟博愛路買了一支新的三腳架,花了八千多塊錢,淚!

然後,還有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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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3
光圈、快門:ƒ/10.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8.81"E,25°13'48.94"N

蜿蜒的峽谷過了一個急轉彎來到此處,溪床變得又陡又窄,兩側的山壁好像在頭頂上密合了起來一般。越深入峽谷深處,峭壁似乎越來越高聳,或者應該說腳下的溪床被溪水的鋤刃刨挖的越來越深。在峽谷的最深、最窄的地方,傳來一陣急促嘹亮的鳴叫聲,一隻鉛色水鶇劃破寂靜在岩石間穿梭著,只聞其聲,卻來不及看清鳥在哪。

陽光與峽谷之間隔著一些討人厭的雲層,微弱的光線進到峽谷底部之前又被茂密的樹蔭篩除了一大半,只剩下一點碎掉的餘光在峽谷裡遮遮掩掩的。今天早上沒拍到什麼喜歡的照片,心情跟峽谷的天光一樣,陰陰的,有點鬱悶,更因為無法決定就此往回走,還是繼續往源流瀑布前進而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猶豫不覺中,默默的,時間也已經接近正午了,但是我人好像還卡在這個角落,進退不得。這情況如果是出現在寒冷的冬季,我應該會早早收起裝備往回走,往天光比較亮的地方走。只不過,我又有點想去源流瀑布看看。於是拍完這張,我決定了,往臨時決定的目的地-源流瀑布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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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3
光圈、快門:ƒ/10.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4.75"E,25°13'38.43"N

今天行程有點隨性(好像總是如此),沒有趕著要去衝哪個景點,也沒有特別想要拍什麼,就只是慢吞吞的往峽谷裡閒晃著前進,連過來看源流瀑布也是臨時決的。爬上長滿割人芒草的大石頭時,心裡有了一種不太情願的糾結,問自己為什麼非得要過來看瀑布不可,明明就已經看過好多次了。

終於來到這裡,時間早過了中午。以往的這時候,我已從瀑布下撤了,而非才到達而已。

但是我萬萬沒想到這麼一個奇怪的時間點,峽谷裡居然發散著一種很美的黛綠色,天光打亮了瀑布上方的青色穹廬頂,那種透光的綠像是得到雨露滋潤過的那種誘人翡翠綠,那是一種風情,溫潤迷人,一種芬芳,從綠葉薄片中透出的不可思議,讓人很容易的就著迷了。

以往因為考慮到整體行程時間的關係,我會特別選在上午來這裡,只是午前的天光卻總是從幾近天頂的角度直直打下來,硬梆梆的罩著林間,很難拍好。

今天午後,隨興的到來,居然遇見了散發著如此迷人風采的瀑布。一陣陣的涼意隨著山風而來,我坐在陰影中的岩石上,呼吸著瀑布底下的空氣,早上的鬱悶頓時也消散了許多。

理查.羅爾神父說:「我們都是被奧秘所引導而踏上旅程的。」而我也一再的揣想著我的攝影是否真的被一種詭異或是神祕的什麼東西所引導著,跟隨著只會忽隱忽現在溪谷裡的神祕感覺走,才會有機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才有機會巧遇這些藏在山林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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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3
光圈、快門:ƒ/7.1、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5.76"E,25°13'37.99"N

又來到源流瀑布了,我站在這裡仰望著瀑布的頂端。

去年,我一個人揹著八公斤重的背包加上一隻礙事的三腳架,兩度徒手攀上了岩壁,只為了看一眼這條已經拍了好幾年的溪的源頭。在完全沒有任何安全措施下,我很幸運的攀了上去,腳底踩空的時候總覺得溪神在一旁扶著我,默默的幫助這個蠢蛋完成一個無法說明的夢,每當想起這件事,總讓我有種僥倖的感覺,一個人在溪邊胡亂闖蕩真的有太多的事情是需要感謝的。

於是這次我決定順從心裡的感覺,帶著更敬畏的心,站在底下看就好了。我爬上去過了,也留下了難得的照片,對於源流瀑布,我不會再有任何的遺憾了。

此後,攀緣的危險將隨著我的記憶悄悄地往後退,退回掛著一流瀑布的峭壁再往上那個看不見的地方,那個生人止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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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3
光圈、快門:f14.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9"E,25°13'57.39"N

看完源流瀑布再回到這裡已經下午四點多了,站在溪石上往下看,反光似乎把溪水撫成一面平鏡,一縷一縷的水波紋上晃動著,像是魚鱗片般的閃光,與周圍保持著一種美妙的和諧感,不再強烈,卻令人著迷。

而看似平直溫柔的水面底下是從深潭底下翻捲而出的強勁水流,也就是那種一腳踩進去就會被嚇到的感覺。

峽谷裡溪流的方向大至上是往北又有一點點偏向西,此時順著溪流的方向拍照,會是逆光的角度。逆光的時候,溪水的表面會變成一整片沒有細節的死白反光。這時我通常會換上CPL偏光鏡濾掉一些多餘的光,少了反光,東西的顏色通常會更鮮豔些。不過有時太濃郁的色調,反而會跟實景差太多,所以CPL偏光鏡只要轉一點點就好了。

離太陽下山還有一個多小時,拍完這張,我還有時間可以慢慢的走回老梅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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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9
光圈、快門:ƒ/8.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68"E,25°13'50.05"N

早上七點,涼亭外,阿常老闆騎著摩托車從斜坡上下來,準備擺攤了。

「嗨!老闆早啊!」 「早!你又來了」對啊,我又來報到了。 「今天山裡會下雨嗎?」我問。 「會喔,你雨衣要帶著吶,山裡的雨說下就下了,都沒在等人的。」雖然已經可以確定雨應該是免不了了,但我還是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浪漫期待走進了峽谷深處。

以一般的常識來判斷,車子開到金山,看到大屯山頭上的雲就應該轉身掉頭回去了,可是總覺得在這樣的雲層來來去去的天空下有機會看到驚奇。而天氣果真的是反覆無常,陽光就要出現的時候,雲又更厚了。也許在平地,這樣的天氣還是可以看得見陽光,可是在狹窄的峽谷裡,陽光就是投不進這條狹長的地縫中。

雖然是自己決定要來的,但我還是站在溪邊對著溪神埋怨著:「吼!雲這麼多的天氣也要叫我來報到」。

這是三腳架烏龍事件的下集 。

話說九月二十一日,下山之後如同往常,把東西收拾好就開著車回家去了。直到四天後的九月二十五日早上,來到老梅,打開後車廂才發現三腳架居然失蹤了。為此,我特別去了趟台北博愛路,扛了一隻Manfrotto 190XPROB回家(好貴!)

時間往前,回到十月三日拍完照下山的時候。通常我回到青山步道口的涼亭時,天色都還是亮著的。不過那天比平常稍晚,來到涼亭時,天已經完完全全的黑了,沒有路燈,只能靠手機的微光。

黑漆漆的涼亭裡出現了老闆的聲音:「你今天有卡晚喔,天都黑了」 (在今天之前,老闆只知道我這陣子常常來,我們頂多點頭打個招呼,沒有說過話) 「對啊,今天晚一點」我笑笑的回答。

「前幾天你有沒有不見什麼東西」老闆接著問。 「有欸!」。我心想:不是吧,難不成老闆有撿到。

老闆彎下腰,從涼亭底下的涵洞裡摸出了一隻長長的東西。「那天我看到路邊丟著一隻腳架,我就知道是你的。」阿常老闆說他那天又多等了一個小時,等我回去拿,結果我根本不知道三腳架還在路旁,老闆還說他知道我一定還會再回去,所以就收起來了。賣山菜的老闆給了我一張名片,上印著「阿常」,老闆還說如果不知道老梅當天的天氣好不好,可以打電話問他。

老闆,謝謝你。我居然莫名其妙的又多出了一支腳架,「唉,八、九千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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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9
光圈、快門:ƒ/11.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57"E,25°13'48.90"N

入秋之後,峽谷裡的溫度已經不像夏季那般酷熱了。秋瑟的氣息慢慢的開始籠罩著整個山林,溪流靜悄悄的流經沒有陽光的峽谷,氣氛有些陰森。天空若有似無的飄著細細的雨絲,空氣裡有一股山雨欲來的味道,不過一路上就只是三滴兩滴,不痛不癢的飄著、落著,偶而抬頭,居然還可以看見一些藍天,讓人有所期待,卻更令人感到撲溯。

我於峽谷,只是一個不速之客,我的到來永遠都是有所求。為了一睹她美麗的容顏,上午八點四十我就趕到這裡,原本是想要捕捉斜光從左邊樹林灑下的畫面,但是幾個小時內都等不到穿進峽谷的陽光,一陣一陣冷冷的秋風吹走了心中過度的期盼。我想要躺在溪石上打個盹,卻深怕陽光突然出現,來不及按下快門,於是就這麼等著,耗掉了一整個上午。

其實,今天的峽谷對於我的出現更是無所謂,她並不在意我,我的到來與離開都在她的情緒之外,她陷在自己的憂傷中。終於,我最微弱的期待也化成千般無奈的秋風,任其飄散在峽谷中。這真的是應驗了一句話:「按下快門的時機可以等,但是老天爺給的天氣怎麼能挑呢?」

於是,在十二點半,踩著沉重的步伐,我開始撤退下山了,誰叫今天又是一個陰時多雲偶有雨的天氣,誰叫今天的心情被灰暗的天氣給感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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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9
光圈、快門:ƒ/22.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56"E,25°13'47.41"N

十月初的石門街道上,一片陽光普照,鹹鹹的風穿過海蝕洞,吹過老榕樹的樹梢,微微的、涼涼的,讓人感覺很舒服,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秋高氣爽的舒暢。

到了登山步道口,雲層變多了,陽光偶爾突破雲層,淡淡的照耀在溪谷上的山坡地。不過,有些時候雲其實也不像雲,薄薄的,遮在太陽底下像是火焰外的一團煙霧。

來到峽谷裡頭,天上的雲層開始變的厚重,在海風的導引下拖曳著深黑的影子,飄盪在黑鴉鴉的峽谷中。站在峽谷的溪石往盡頭看去,是陰森、是莫測高深,而且還拒人於千里之外。

一片寂靜中,所有的色彩都是低沉憂鬱的,高壁上斜插的樹幹在慘灰色的天空下,彷彿已被雲層壓制住而麻木了,一種暗沉而駭人的壓縮感油然而生。

拍完這張照片後,天上的雲飄走了,就那麼一下下的時間,陽光掙脫雲層的重重束縛,每一樣東西都跟著脫掉漆黑的色彩,回歸到鮮豔亮麗,不過這一瞬間實在太短,快到連一次快門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當太陽再度被陰沉的流雲給遮住時,吹送著輕風與瀰漫著草味的峽谷終於又一次的淹沒了我對光影的渴望,我帶著無限的失望離開今天這個在微風中戴著猙獰面具的峽谷。之後,只要我一看到這張照片,就忘不了秋涼峽谷的另外一番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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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09
光圈、快門:ƒ/10.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81"E,25°13'48.94"N

秋天的天氣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先是受到颱風的環流影響,後又有東北季風南下,就這樣,陰沉沉的持續了好幾天。今早五點多醒來,窗外天色未明,無法決定要不要上山,看來好像得等到六點後,過了太陽應該升起的時間才能知道是否會有日出了。而且就算基隆有日出,石門山區的天氣也不知道又是如何?

刷牙的時候仍在猶豫,也許等等應該回頭再睡一覺,也許明天天氣會比今天更好也說不定。然後走出廁所,接著理所當然似的整理一下背包,摸一下玩了一整夜才剛要入睡的貓後,跟著自己莫名其妙的直覺就出門了。

路過山頭的流雲跟著颱風的外圍氣流到處轉,陽光被擋在綿延不斷的雲層之上,透不下來。今天這種陰陰沉沉的天氣,踏進這片無光的峽谷裡就好像將自己推進黑漆漆的水溝,讓人不舒服,讓人無法提起精神-一種軟綿綿的感覺。

舉頭望去,所有樹木的樹葉、枝幹全都在半空中糾結在一起,以纏綿盤錯來形容頭頂上的畫面再恰當不過了。走在又窄又高的峽谷裡,讓人更加發現自己的孤獨,走出溪水,走在靠近山壁的溪石上,還有另一種容易出現的錯覺,一種沉沉的壓迫感不時透過神經直接傳導到鼻尖,因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棵樹突然從峭壁上落下,連帶著扯落爬藤與對面的樹,總覺得好像隨時都會有東西掉下來似的。

磨混了整個上午,仍然豪無所獲,連一張滿意的照片也沒有拍到,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揮一揮衣袖,撒手走人。

隔天醒來,卻出現一件讓人懊惱的事情,窗外的天空是乾淨的藍,雲被南邊的颱風氣流捲走了,一片雲也沒有,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今天峽谷裡應該是秋風吹拂著金色陽光吧」,我一個人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生什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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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16
光圈、快門:ƒ/18、10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54"E,25°14'19.85"N

來這裡拍照最佳的方式就是一大清早就來,找個好車位(每次都壓在紅線上還敢說),趁大量遊客都還沒到達之前就快步穿過青山步道,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切進隱藏在沒有入口的越嶺山徑,默默的消失在樹林裡。

永不疲倦的雲層仍徘徊在北海岸的山區,「十月的天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揹著背包的傢伙口中叨叨的唸著,滿是無奈的站在冷泉邊好一會兒,然後意興闌珊的往上走。結果才不到十分鐘,就再也不想走了,心不甘情不願在背包裡撈了老半天,翻出一隻吃起來好像過期的士力架巧克力,坐在巨石堆前的楓樹下,看著無聊的天光與無聊的溪水。

今天的天氣就只能這樣了,最好與最糟都是一樣的,沉寂的蒼穹下,我在賭氣,為什麼我要在這種陰天跑來溪邊?為什麼三天前那一趟到訪沒拍到半張照片,三天後,天氣狀況相同,而我竟又出現在溪邊?

有時候,溪流攝影並沒有我所想像中那麼的浪漫,更多時候,我覺得這整件事根本就是落入了一種詭密的宗教狂熱,受到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所驅使就讓人毫無緣由的就揹起背包跑來溪邊。

隨著這天時光的流逝,中午過後,我又來到了老梅瀑布頂端,陡峭的山壁與陰暗的叢林緊緊的包夾住湍急的溪水,整個溪谷迴盪著瀑布響亮的聲音,千變萬化的音調在溪谷裡來來回回的四處飛竄,像是奔雷落地前的呢喃,像是狂風衝出危崖時噴發的最後一口氣,像是一陣陣從高空墜落炸開的砲彈暴鳴聲響,更像是來自另一種感知,來自於自我的幻想。

水從高處往下落,這是再普通不過的現象,慢速快門中,相機的感光晶片將人類感覺不出來的瞬間變化放大成數秒的堆疊影像。10秒的曝光中,我彷彿看見溪水一針一線的編織著一件絲綢,一件彷彿只存在10秒就消失的雪白絲綢。

今天我總算是拍到一張滿意的照片了。因為這一張照片,詭異的宗教狂熱似乎又增添了些浪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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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18
光圈、快門:ƒ/10.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35"E,25°13'47.57"N

早上經過十八王公海濱時,陽光再度從海平面閃現,像是一隻火鳥從近海的低空雲隙中竄出,展現出奇特的橘紅色,一時之間,萬丈光芒鋪滿了整個海面上,在黑壓壓的烏雲襯托之下,那種不協調感真是難以形容。

再一次的,我以為今天會是有陽光的好日子。只是車子來到了石門之後,卻是個陰天,沉甸甸的雲全卡在山上,偶爾才又能再看見藍天,即使藍天出現了,陽光依舊被雲擋住。秋天的北海岸天氣如此多變,基隆跟石門同在北海岸,可是往往基隆晴天,而石門的山頭卻鎖在化不開的陰沉雨雲中。兩地相距不是很遠,天氣卻會有如此的差別。

山區壟罩在陰森森的氣息之中,峽谷裡吹來的風像是露出犬齒的陰風。寒意從濕透了的褲管爬上全身,對於我所穿行而過的峽谷,我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沒有陽光,一切的一切都顯得索然無味,讓人提不起勁。天氣不是很穩定的季節,上山就成為了一場賭注,賭或不賭,好天氣或是壞天氣。

我站在峽谷的山壁底下,對今天的天氣已經沒了期待。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來到溪邊不為什麼,只是來走走,只是來感受一下峽谷裡一陣風吹來的味道。

然而對於專程來拍照的我而言,這就是現實,而現實並不完美,一如生命中許許多多的不完美一樣。一陣風吹來,冷的直發抖,索性穿起了輕便雨衣,而相機還是必須拿出來才行。拍下這張照片之後,我把它丟著,也沒有去整理,直到隔年我把它傳上Flickr後,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它居然意外的上了Flickr Expl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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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18
光圈、快門:ƒ/14.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9.89"E,25°14'17.18"N

今天這一整天都很無趣,陰陰的天空,沒有陽光出現。打從我步出越嶺山徑,第一眼所看見的溪谷就是疲乏的,是沒有精神的,是讓人感到心神渙散的。我從我看它的眼神中,感覺到我的瞳孔所發散出的光芒也是近似呆滯無光的垂死眼神。它的蒼白無光讓我想要脫離它,它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目讓我感到畏懼。

這樣的溪谷像一個陷人於混沌之中的夢境,是不能久待的,因為它會一點一滴的啃蝕人的心神。盤桓在心頭的一點點期望也會因為得不到陽光的回應而迷失在峽谷的魅影之中,最後,虛度終日,而且滿心懊惱。

「 嗯,真的就是這麼的嚴重!」(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嚴重)

渡過了上述的誇張情境後,才下午三點半,我已經回到老梅冷泉。但是我還不想就此離去,因為我不想接受在峽谷裡混了一整天卻只拍了一張照片。而且話再說回來,車子一趟來回,光是汽油錢都超過三百了,想到這裡,我實在是不願意就此妥協。既然如此,就只好再往下走一小段路看看...

揹上背包才剛要動身,我就在冷泉瀑布面向北方的角落-一個被慘灰無色的高空雲層所覆蓋的一個溪邊悲泣角落(雖然我已經抱怨過陰天)看到這棵老楓樹。它的樹皮有如鱗片一般,摻著各種深淺不同茶褐色,而它的樹幹則是以一種搖搖欲墜的角度傾斜在溪石的縫隙與崖邊上,從樹幹上延伸出一根細長的樹枝,高高的延伸到對岸上方,而且沒有分枝,不長樹葉。主幹的表面佈滿皺摺與斑紋,在平淡無光的雲層底下顯的特別的滄桑。

「 好吧,就先拍這棵樹吧」,我預計花十分鐘拍完這棵樹,不會更久,結果一小時後,我竟然還在樹下走來走去。我爬上樹幹、踏入溪中、站在樹旁邊,換了一堆位置,試了一堆角度都不滿意。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順眼的構圖,拍到了今天的第二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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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10.0、10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68"E,25°13'50.05"N

今天的路好難走,光是越嶺山徑就讓我吃不消了。不對,才上了青山步道的第一個台階,我就不想走了,明明才剛下車就覺得精神不濟,應該是昨天太晚睡的關係吧,年輕好像已經離我好遠了(有點莫名其妙的感嘆起來)。

爬上起點的階梯後,我已經氣喘吁噓,五分鐘後,筋疲力盡。我掙扎的來到了老梅冷泉,洗了把臉,試圖提起精神,今天的目的地是峽谷深處一個在九點多可以看到太陽升起的角落。

在酷熱的豔陽下走沒多久,我就對周遭的景物麻痺了,這一路上只有無言的溪水相伴,以及另一個尾隨著我的自己,此時的我是個被觀察的對象,溪神看著我與另一個自己一起溯溪、涉水。但另一個我卻不斷說著我不想聽的瑣碎雜事,我很想找條繩子把他綁在溪石上,或是把他踢進急流中,讓水沖走,今天的他實在太煩人了。一路上,他也不管我的無言抗議,自顧自的唸唸唸:「你何時才要成家,不對,你根本連個真正的女友都沒有...」,然後又質疑起我一次又一次在強勁溪水裡冒險拍照意義,最後又問起我完全沒有計畫的溪流攝影到底是想要達成怎樣的結果...叭啦叭啦,沒完沒了的。

來到深潭前,我收起散漫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深潭前將要跨出的溪石上,跨過深潭後,那個嘮叨的傢伙沒有再跟上來了。

繼續走了一會,終於到了,這裡就是我坐著等日出的地方。現在才八點半,雖然已經有一絲絲的陽光投射在右邊的山壁上,不過,這只是冗長的前奏開始,還有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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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22.0、8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68"E,25°13'50.05"N

峽谷裡,我蟄伏在一個來了很多次的地方。因為我知道在某一個神祕的時間點,時間會突然靜止不動,拍照的人手裡的黑卡會停在剛好的位置,不會太高,也不會太低。從樹叢間伸出長刺的太陽,不會岔開。輕柔的第一抹陽光會在溪水上凝住,不會燃燒起來。峽谷初醒所發散的溪水氣味會懸在空中,不會散去。

在時間靜止不動的地方,拍照的人心中湧現的喜悅是凝固的,是永遠不會逝去的。有著美麗形狀的太陽,永遠不會停止它正在展現的魅力,也永遠不離開這個最完美的位置。拍照的人永遠也不會在往後的歲月之中淡忘這此時此刻對溪流攝影的熱情。

之前連著幾天的壞天氣,突然的,今天山中的天氣出奇的好,北海岸上空沒有一片雲飄過。於是,經過多次耐心的埋伏之後,九點多,我終於如願的等到了太陽從峽谷偷偷昇起,一個小小的光暈從樹叢間散出萬丈光芒,就在這一刻,好幾次失望而歸與滿腹埋怨全都化成美麗的驚喜。

太陽剛出現的這個時候,峽谷底層只有一點點的小角落有曬到陽光,刺眼的太陽與陰暗的峽谷,又是個高低光反差的場景。這個時候要曝光幾秒?我也不知道,只能試試看再說,我試出最小光圈ƒ/22.0時,太陽曝出星芒的時間是3秒左右。再來是測試陰暗峽谷,峽谷的曝光時間一定要多於8秒才夠亮。最後是溪流部分,特別要測試的是曬到太陽的那一小塊區域,那部份的時間是10秒,多於10秒就過曝了。於是這張照片是這樣拍的,找一片長的黑卡遮住太陽,遮的時間大約7秒左右後抽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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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22.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56"E,25°13'47.41"N

拍到日出後,又過了三個小時,我在峽谷裡一個裸露的大石頭上坐著休息。這片壯觀的峽谷地形位在支流的後半截,可以說是最精華的地段,也可能是老梅溪上游最深的峽谷了。這道陷入地表的大裂縫,是底下這條小支流及其他隱藏在山壁上,只有暴雨才會現身的小山澗在千萬年之間刻劃、雕琢出來的峽谷。

在陽光照射下,令人屏氣凝神的峽谷美景在眼前展現開來,兩邊的山壁從高低起伏的地勢中拔起,垂直聳立在金色的陽光中,一眼望去就像一個綠色的手風琴橫在前頭。

在陽光普照的日子,峽谷裡的每一處,都可能會有值得按下快門的畫面出現,小到生長在枯葉堆裡的一株山芋(看起來像芋頭的葉子,其實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大至高聳的整排峽谷。但儘管廣角鏡頭再廣,在大自然的世界裡,方寸中能裝下的畫面終究也是有限,只能從點點滴滴的觀察與一次又一次的到訪之中不斷的練習構圖,試著讓美麗的峽谷將心中紊亂不堪的幻想具體成一幅完整的拼圖。

溪流除了是溪流外(說什麼鬼?),更是一把兩面的刀,一面是經年累月刻蝕著這座峽谷,與峽谷一起變得粗糙的刀口。另一面則有如工匠手中的鋒利雕刻刀,一刀一刀的雕出另一個我的樣子,一個真實的自我,一個熱愛溪流的我。

寫這些文字時,我在寫這條溪流,我也在寫自己的人生,同時也試著寫出自己在溪流攝影中所領悟到的各種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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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16.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81"E,25°13'48.94"N

稀疏的樹叢沿著不易生長的兩壁向上蔓延,峽谷中,兩側山壁由溪水的邊緣拔地而起,向上展開成V字形的裂口,鬼斧神工的脈絡則好像乾癟的肋骨,一根一根的插在地上,默默的往盡頭隱沒。在陽光的照耀下,右側峭壁顯現出風乾的咖啡渣色調,而對面的山壁則是躲在又黑又暗的陰影之中,寂靜的溪水蜿蜒在碎石地與砂礫之間,腳下最醒目的幾顆巨石就成了崖壁之下唯一的點綴。

我喜歡這片與世無爭的山林溪谷,這片峽谷有時像是雄赳赳的戰士橫列在溪的兩側,護衛著我的到來,有時像蒙上哀愁面紗的女子,拒絕與我見上一面。雖然峭壁上偶而會有落石滾下,可是一切卻又寧靜如恆,它所呈現的各種面貌,讓人願意花上好幾年的時間窮究也無悔。

我無法想像如果我沒有扛著三腳架踏進山林,沒有帶著相機走進這條溪,我的生活會枯槁死灰到什麼程度。在這初秋微涼時節,看著山林景色隨著陽光的隱現而變化,悠閒的喝著咖啡,真是太令人感到開心了。

溪流是一張巨大的溫床,在群山的懷抱下,展現了無限的風情,一點一滴的孕育著我的夢。在我的溪流攝影夢中,我試著將這條溪流的真實面貌與我的浪漫聯繫在一起,並且從一段又一段的文字裡摸索出溪流攝影這件事的意義。

拍照與文字是兩個很微妙的探究過程,探的是溪與自己,但同要都是慢與長的累積,不過也許正是這種慢,讓我在思考的過程中得到了心靈的滋養,在漫長的書寫時間裡,從文字中發現這條溪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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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20.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19"E,25°13'50.28"N

峽谷兩側高聳入天的山壁一再的在眼前聚攏後又開開,我在山壁底下發現了一個小角落,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整個溪的全部就消失在眼前。兩側的山壁縮的跟針孔一樣,像是來到了盡頭,縫隙中只露出一丁點的藍天,這是一個錯位的視角。

山壁上橄欖色的土層和著軟泥與碎石,一直到了山腳下才開始混入了鮮豔的紅色土壤,若非在陽光底下,大概也沒人會發現吧。浸入溪水中的土層會變成紅色的,這是什麼道理呢?我也不知道。天光映照在山壁表面,照出凹凸不平的土層斷面紋理,而陰鬱的陰影則試著抹去山壁上曾經崩落過的傷口。

有時候,我心裡想要的,我想留下的,只是不協調景物中一處可以看到藍天的開口,灰色土壤中從陽光閃現的幾株小草,或者是溪水上的一抹淡淡的藍。於是,我認為我可以在溪谷中找到一片片足以拼湊出我的溪流攝影的碎片,而在完成之前,我對這條溪流的追尋將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天空突然拖曳著幾聲尖銳的鳴叫,兩三隻老鷹出現在山谷的上空,盤旋嬉遊著,一會兒之後又消失在向海的山頭外。一陣輕柔的山風將接近尾聲的夏末氣息吹進峽谷裡,溪裡回復寂靜,回復到原本不特別被注意的寂靜空間...

當我看著照片回想上述畫面的情境時,總覺得有點像是在回憶一場夢,覺得自己好像並未真的來過這條溪,彷彿每一張照片不過只是夢裡逼真的片刻,彷彿所有的念頭只是一段段夢境錯覺的投射。

怎麼會這麼奇怪呢?會不會等我老了,就忘了自己曾經瘋狂的拍完一條溪。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那我該怎麼辦?年老的我該如何憶起這條曾經對我如此重要的溪呢?

所以我想趁現在還有印象的時候,把老鷹的叫聲設定成一把秘密鑰匙,一把在未來二、三十年候可以引我進入回憶長廊的鑰匙。當我回想起老鷹的聲音,我就能夠循著我所寫下的文字回想起溪谷裡的所有聲音與畫面,進而回想起年輕的自己曾有過一段神祕的溪流攝影歲月。

說到這裡,剛開始書寫的時候(2015年),我原以為照片與文字的組合會讓這本書成為一本攝影集,但是幾經修改,越到後來,我越是覺得它好像已經變成了我個人的回憶錄,雖然仍是溪流與攝影,但更關於內心世界的探索。

嘿!老頭,我在叫你,就是你,七十歲的你。你看,我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寫下這些文字就是為了幫你回想起過去曾經有這麼一段狂熱美好的歲月。

記起來了嗎?老鷹的叫聲、不經意的小角落、探入溪中的絢麗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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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16.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60"E,25°13'52.11"N

回程走到這裡剛好又看見小瀑布的斜光透了下來,斜光又一次毫無預警的從山壁凹口中散射開來,任由幻覺般的光影從黝黑的山壁前流洩而出。溪水嘩啦嘩啦的淌流而下,每滴小水滴都像部超迷你的挖掘機一樣,永不停息的挖掘著這古老的火山岩,刷刷刷的引擎聲從沒有停過。

沒人知道究竟從什麼時候這項工程就開始了,溪水和山壁都在天荒地老的歲月中渡過無盡無窮的年歲,也沒有人知道會挖到什麼時候。人短暫的一生跟峽谷的年紀比起來,真的是在連一轉眼都不到的瞬間就過完了,然而快門下的這2秒鐘的短暫相遇卻成了我這一生中難以忘懷的回憶。

可是你知道嗎?如果把我標在照片上的GPS座標「121°32'57.60"E,25°13'52.11"N」放到Google Earth上看,出現在螢幕上的會是一個看不出有落差的雙溪匯流口。

這條在Google地圖上被畫的那麼明顯的「一條溪」,它起源於二坪頂的山上,沿著山勢,注入了渠道再彎曲而下,經過幾家住戶。在我常年的觀察中,這瀑布幾乎終年都只是少少的水量,常常稀少到連瀑布都成不了的一條溪,就是崖旱瀑流乾的那種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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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0
光圈、快門:ƒ/22.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8.94"E,25°13'59.47"N

我將關於溪流的各種幻想化成對山林的一股熱愛,帶著期待走過峽谷深處的每個角落,我總是猜測著某個可能被遺忘的角落會在某個時間出現一些意外的驚喜。

中午日頭很高的時候,我在這個地方閒晃著,當陽光閃過樹蔭的葉隙時,一股彷如昨日的現場感從我眼前蹦出。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秋天,與組長、南哥一起在這裡看斜光的情景。當時,沒有拍到的那道斜光變成了一個遺憾,每每夢迴在深夜之中,它總是在夢裡縈繞著,久久不散。

然而,這個思念終於在今天兌現了,四年一夢,當我真的穿越夢境再次看到這道光的時候,我真的是開心極了。

一次又一次的來到峽谷,許久之後,我終於再度仰望在能讓自己感動的光線之下,心,有一種強烈的感觸。人的心渴望找一個可以寄託心靈的角落,有時候透過記憶與思念是不夠的,還必須眼見為憑,才能再次將親眼看到的影像深深的,再一次烙印在心底。

離開峽谷的時候,我的內心還盪漾著莫名的感動,我感謝溪神又讓我遇見這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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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2
光圈、快門:ƒ/9.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81"E,25°13'48.94"N

上一趟,不知道為什麼差點就累死了,回家後,認真的檢討了一下,覺得真的該減輕背包重量。於是,我拿出Sigma 150定焦鏡才出門(我喜歡這支150,是從初戀女友那裡接手過來的,但我不太知道該如何好好使用這支微距鏡)。

一大早,大屯群山的山頭已經籠罩在金黃璀璨的太陽光下,位在竹子山尾巴的峽谷,因為是條「 大溝 」,所以陰暗底層的此處還要再晚一些才見得到陽光。(大溝是閩南語,附近的阿伯說峽谷是大溝,大溝是大水溝的意思)

溪從南往北走,遇到了豬母屏山往西拐了一個大彎,然後切了個九十度的大彎往南延伸來到這裡。等待多次之後,我終於知道第一道曙光會從山壁樹叢後出現。

我今天刻意提早到,放下背包,擺好三腳架,固定好相機,先開了一罐咖啡,然後開始等待。

溪水從我屁股下的巨大溪石流過,一如往常的,她對著自己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隻大黑鳥突然闖進我的視線裡,停落在峽谷上方樹枝上,起初先是半張開嘴,然後轉頭叫了幾聲,牠東張西望,假裝不是在看我,可是我確信那隻奇怪的烏鴉飛到那棵樹就是為了要觀察我,我們望著對方,心裡有著同樣的好奇。不過,如果烏鴉聽到了我的話,牠應該會反駁:「這個時間,獨自出現在峽谷裡,到底誰比較奇怪?」

八點四十分,照片中左上角,樹叢的空氣中開始出現微微的擾動,一開始的幾秒鐘,光還躲躲藏藏的,有點卡卡的感覺,看起來就像從堵塞的噴水器噴嘴中咳出的幾絲光霧。接著,樹由暗沉的黑土顏色開始變成背光的剪影。一分鐘後,光從樹木與藤蔓間蹦了出來,像是大型的探照燈般,將光線斜斜的打進峽谷。

漆黑的陰暗處漸漸地亮起晨曦的金黃色光芒,很短的三,四分鐘後,太陽的位置已經高過樹叢間。可惜今天雲稍多,無緣拍到長著尖刺的完美太陽。

又過了一會,日光消失在雲層後,幽靈似的山風也隨之到來,我心裡浮出一種感覺,覺得陡峭的岩壁與大樹好像正彎著身子從高處盯著我。

如果烏鴉還在,如果牠也聽到我心裡的話,牠肯定會說:「這傢伙不止奇怪,而且還疑神疑鬼,不要理他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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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2
光圈、快門:ƒ/14.0、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68"E,25°13'50.05"N

拍完峽谷曙光後,因為沒其它特別想去的地方,所以我扛著三腳架慢慢的晃。飄動的雲早已佔領了整座峽谷,當我走出峭壁的陰影時,晨光穿透雲層落下,原本在陰暗角落看不見的微粒塵埃像是被雞毛撢子拂起似的,四處飛揚。我壓低帽緣,另外找到一個陰影處,拍下了這張我覺得很夢幻的照片。

幾天後的夜裡,我整理著照片。再看到這張照片時,我竟然感受不到當天在溪裡的那種開心,好像當時的某部份記憶被遺忘在山裡,又像是夢裡醒來,而夢境已碎成了零亂的記憶。這種感覺很糟糕,我嘆了一口氣,關掉電腦,照片也不想整理了...

之後,又過了幾年,我在寫這篇的時候,剛好人在圖書館裡,無意間,我看到了一本書《 聖境預言書》它說:「生命中的某些時刻,讓我們感到和以往有所不同...當它結束時,我們又會回到單調平板的生活,感到不滿足,感到惶惑不安。」我停留在這行文字上,心裡蹦出一種焦慮與不安的感覺。

到底我的焦慮與不安從何而來?

我想,我的不安,應該是我對自己的狂熱感到困惑,而我的焦慮則是來自於我害怕這段拍溪的歷程只是不切實際的黃粱夢,是虛擲的歲月。而我更害怕的是如果拍溪這件事無法成為我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決定,那肯定會是最愚蠢、最失敗的一件事了。

我很清楚將來的那個自己會如何看待這一件事,「看吧,你又失敗了。」他會跟著陌生人一樣的指責我,奚落我的愚蠢。那時我一定會懊悔不已。

我思考著書中的那句話,回過頭問站在陰暗面的那個自己-他確實是我,是過去拍溪的那個我:「把一條溪拍完,這是多麼瘋狂的一件事啊,你當時曾認真想過這件事的後果嗎?還是根本沒有?」

過了很久,他說了一句話,他說:「如果時光倒轉,讓你再回到遇見我之前,也就是玩攝影之前,而當時的那個你也瘋狂的迷上了另一項興趣,你現在是不是也會問他同樣的問題?而年老之後的那個你是不是也會對自己曾經狂熱過的事有悔恨?」

一時之間,我啞口無言,無話可說。這段對話讓我感覺到自己所熱愛的事好像輕如鴻毛,不值一談。

拍溪的確很瘋狂,但如果當時我所熱愛的事必須滿足另一個我-也就是未來的那個我,設法去實現那個還要很久很久才會遇到的自己的渴望,這樣會比較不瘋狂嗎?而且我真的知道那個總是焦慮著的自己-未來的那個自己會怎麼想嗎?

溪,我已經拍完很久很久了,但我不曾停止思考它真正的意義是什麼?

世上萬物在冥冥之中都存在著某種聯繫,這種聯繫不受時間的約束,那麼不同時空的自己呢?是否也有這種聯繫呢?作家簡媜說:「用文字搓一條繩索,有一天,牽病榻上的自己渡河。」年輕的時候,我牽著自己走過一條溪,到了中年,年輕的我早已上岸,現在我們需要做的事是坐在溪邊重新看待拍溪這件事...

我說:「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而且做得很好,我不會讓你心裡的不安被困在照片的另一面,我會留下一個故事,故事裡的文字足以讓我們將來都不會有遺憾。」

文字不只是文字,它是我對攝影的思考,更是我對生命的解釋。雖然寫攝影集是件很痛苦、很燒腦、很耗費時間的事,但我還是覺得這個攝影集有其非完成不可的理由。

我一定要試著讓溪流攝影這件事成為我人生裡的一個重要意義。我很希望在不會太遙遠的未來,自己可以跨出夢的另一端,看到這個攝影夢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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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20.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2'55.56"E,25°13'46.76"N

十月底,山區的氣溫已經漸漸的開始比平地冷一些了,我循著深秋的腳步,踩在冰涼的溪水裡,慢慢的往目的地靠近。幾年前,我曾經在照片上的這個地方拍到斜射的晨光,舊地重遊,黝黑的溪石仍漠然的定在溪水之中,一如既往。

今天我想再碰碰運氣,陽光還沒照進溪谷,時間還早,我放下沉重的背包,坐在溪石上靜靜的等著,以一種朝聖者的虔誠等待著太陽的出現。八點五十四分,長著尖刺的太陽蛋從樹叢間的空隙冒出來了。我原以為太陽會從照片的右邊升起,想不到它竟然從我的正前方出現。

拍完這張照片,又過了短短幾分鐘之後,太陽已經爬過樹梢。光線灑進溪谷,顏色像黑咖啡的溪石立刻泛著一層油油亮亮如釉彩般的淡藍光澤,那是背後蔚藍天空的顏色。

我放下握在手中的三腳架,挪移到光線照得到的位置,閉上眼睛,我深深的吸了一口金色的空氣,霎時,我聽到風穿過樹林間沙沙作響的聲音,以及蟬聲此起彼落的隨著山風微微的飄蕩在溪谷裡,然後再慢慢的往上飛向山谷的天空。在慢慢高昇的陽光下,在一個人的峽谷裡,我感受一幕與曾經出現過,但又有著不同感受的日光風情。

幾年前,溪神在偶然間給了穿著拖鞋的傢伙一個機會,而那個我竟然就這樣無法自拔的迷戀著這條溪。每拍下一張照片,我便覺得自己與這條溪又多了一絲的聯繫,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漸漸的,拼湊出了這小小攝影集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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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22.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5.07"E25°13'45.02"N

晌午時刻的太陽在山谷間投下長長的陰影,左側山坡上有大半的地方,樹木長得格外茂密山中,有一種秋高氣爽的舒暢,峽谷裡的主色調非但沒有更悲傷,枝頭上的秋葉在陽光下反而呈現出更絢麗的繽紛色彩,有著另外一番綠意盎然的風味。

光走了一億五千萬公里,一段長到找不到任一支尺可以量出來的遙遠路程來到了老梅的峽谷,已經累了。隔著頭頂上一層樹蔭,陽光的光線透過青綠色的葉片滲透到每一吋土地上與自己的影子互相依偎在一流輕輕流過的溪水上,讓人彷彿沈入了夢境中的桃花源,不管是溪水或是昏暗的角落都被這樣的光線給融化了。

秋風緩緩的吹來,催化了跳躍在溪石上的光與影之間的紛亂與迷離,也吹散了黃土、綠石,白水上飄移不定的陰影,一時之間讓人分不清楚晃動的是溪石上的影子,還是影子下的溪石,或者是看著美景已經感到暈眩的我。

此時此刻的溪水成了陽光與陰影的共同語言,水中流淌的是光的耀動,也是影子的沉默。到底迷離的是陽光、是陰影,還是我的心,在這樣一個奇幻的空間裡,這些全都已經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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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22.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5.07"E25°13'45.02"N

枝葉間窸窸簌簌的聲音像是某種帶著韻律的咒語,將浮游於樹蔭之下的影子禁錮在這個有風、有光、有水的峽谷中。影子它茫然無根的存在著,婀娜的盤旋在入秋後微寒的空氣中,它虛空烏有的存在著,沒有任何的原因,只是優雅的漂浮在溪水上,隨著落葉摻和在一波又一波的水色光影裡。

我站在影影幽幽的微光中看著忽明忽暗的光影不斷的變換著,這美麗景色實在太醉人,我有些困惑,明明只是樹影,卻有一種飄飄的錯覺,會讓人迷戀,讓人忘了身在何處。看得入神時,覺得整個人和三腳架都跟著影子搖來搖去。這搖曳的光影太像夢境,夢幻到只要讓人看一上眼就會被迷惑。

雖然反差很大,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又再拍了一張。以最小的光圈曝光5秒,黑卡要遮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左上那個樹蔭區域,另外就是溪水的區域了,遮幾秒我已經記不得了,不過那也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抽卡後,陰影下的溪水要呈現它應有的明暗度,至於遮幾秒只要試個一兩次就知道了。

唉,今天這麼樣的一個好天氣,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抱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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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16.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121°32'56.41"E,25°13'44.39"N

峽谷外的天空很明亮,一片藍天,但是峽谷裡卻籠罩在樹蔭的陰影之下。在一陣空氣的騷動之後,光透穿了枝葉,在謐靜的峽谷一角曳著長長的尾巴,緩緩的飄動著,輕輕的淡淡的。

今天的光線透過雲層後再散落下來,已經沒什麼力道,山風起,光線就消失,然後又回復,又再度消失。掛在脖子上的相機不知道何時跳成P模式,我故意按下快門,毫無意外的是暗的地方不夠亮,亮的地方又過曝。我又改回M模式,2秒曝光外加黑卡遮了一下下,就是這張照片了。

溪有一種魔力,越往峽谷深處走去就越能感受到,那裡有茂密遮天的綠蔭,陽光乍現的同時會引出迷惑人的光,看過一次之後就忘不了。但是,也只有在特定的日子裡,溪才會對著來訪的人傾訴,也只有時間對了,斜光才會在該出現的地方出現。

於是,漸漸的,在這個神祕的空間裡,很多的角落會成為我每一次守候的理由。在寂靜的夜晚,我會念著它。露水未乾,陽光還沒出現的早晨,我會回到峽谷裡的某個角落靜靜的守候著。

在這個神祕的空間裡,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時間是凝固的,當時間凝滯不動的時候,嘴角浮現的喜悅也永遠不會消失。離開這個峽谷後,時間便會過的飛快,越來越快。

而那一天很快也會到來,人老了,我老得再也回不去溪邊,老的什麼回憶都忘記了。我會在曾經熟悉,卻回想不起的世界中孤獨老去。只能在偶而才又出現的夢境中,再次回到這條神秘的溪裡,再度想起年輕的自己與這條溪的時光。

我會看到在峽谷與群山圍繞的天光下,那個戴著漁夫帽的自己,我會回想起搖著黑卡數秒的節奏,以及等待著光影出現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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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4.0、1/40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4.69"E, 25°13'46.02"N

天是藍的,我抬頭看著樹梢,密密麻麻的葉隙間卻好像又有流雲飄著。我坐在樹根上靜靜的看著這棵大楓樹,我又想起一個怎麼想都想不透的問題-一個人是否該將自己的心寄託在某個地方?又或者什麼都不用想,繼續過著一般般的日子就好?

這林蔭密布的峽谷隱藏在人煙罕至的山溝底,籠罩在一種神秘的精神領域之中,我在這裡企圖找到一絲與這溪、這山的關聯,我深信自己某個不可解的心靈層面與老梅溪上游的這片峽谷間必定存在著某種難以說明的聯繫。

對於瘋狂陷入拍溪的我,更渴望的是在這條溪水流淌過的山林裡找到可依靠角落。有了這樣的一個精神寄託,我才有了驅策著自己走進山林裡的力量。

我認為只要能揹著背包,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就能在反覆來回造訪的每一個步伐裡拼湊出對這條溪的記憶與思念。我認為只要不斷的在我腦袋中重複這些想法,不停的反覆播放,也許,我就能從這些話裡找出更多意義...

微風吹過樹梢,窸窣的樹葉聲在此刻聽起來彷彿是大樹在對我說話。雖然它不會真的說話,但是觸摸著樹幹的時候,好像可以感覺到有某種力量傳導到心裡,像是一種可以穿透心靈的召喚。

楓樹底下的溪水沿著山壁漫流而過,樹根上散落著數不盡的落葉凝著未乾的露水,風穿過樹葉的聲音則是溪谷裡的永恆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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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20.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75"E,25°13'54.98"N

我放下背包,踩在溪裡碎裂飄移的陽光上,走向溪的中央。我先將三腳架往溪裡擺,找出溪水衝擊力道最小的地方,然後雙腳才跟上去。這個時候,陽光淡淡的照在溪面飛濺的水花上,不會太強,也沒有死白強硬的光,現在按下快門是最剛好的時機,只要找隻細長黑卡簡單遮一下中間樹葉最亮的區域就好了。

在有陽光的日子裡,靜靜的坐在溪邊,看著頑皮的溪水撩撥著午後的陽光,當鬆懈下來的心交融在與水波共舞的這一刻,當靈魂靜靜的沉浸在大自然的光影律動之間的這一刻,心就會感動。

當所處的真實世界變得太快、太急,難以跟上的時候,我知道只有回到溪邊,才能找到自己一直所欲求的那種平靜。

回到溪邊這件事已經喚醒了我的一個本能,我知道只有回到溪邊,才能修復某種心靈上的失序與紊亂,才能重新連結上我在生命旅程中所追求的簡單純粹。只有真實的看過這片峽谷、這條溪之後,才知道原來深藏在山林裡的溪流峽谷才是最美。

感動歸感動,也該是要離開的時候了,因為陽光已經要從右邊的山頭消失了,再晚一點點,峽谷又會回復到陰暗的空間,那個時候也沒什麼好拍了。

我的溪流攝影,追溪跑,也追著陽光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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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f22.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0"E,25°13'57.06"N

在秋高氣爽的時節,溪水的溫度已經不是夏天那種冰涼舒暢的感覺,接近十一月的溪水,光著腳泡在午後的溪水裏,涼快的感覺只存在一剎那之間,穿透皮膚,打了個寒顫後就已經直衝背脊了。

我喜歡在微微風起的時候感受著老梅峽谷的秋涼氣息,在靜如明鏡的溪水下感覺著她冰涼的溫度。我也喜歡在太陽底下拍溪,高反差的畫面總能給人較強烈的感受,陽光的照射下,溪水經過反射、折射後的顏色也更多變、更鮮豔。高反差的場景,總是會有過曝的情況發生,很多時候只要試著使用最簡單的黑卡遮幾下就能拍出理想的照片。

至於相機,普通就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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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14.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96"E,25°13'57.54"N

淺淺的溪水通過這裡,彷彿遇到一塊又乾又渴的海綿,流過的瞬間就被吸乾了。落石多,水中行,路難走,說是路,但也只是從溪中找出可以踩的石頭。因雨水的沖刷,土石紛紛落到溪中,流水帶走的是細小的砂石,留下的是一些不大也不小的溪石,這些新掉落的溪石,表面乾淨,還未長出漂亮的苔蘚,可是卻盡是些脾氣暴躁的傢伙,對來訪的人不但不聞不問,而且還惡顏以對,輕輕一踩就滑動,故意讓人不好走。

頭頂的樹葉遮住了午後的陽光,細碎的斑駁光影偶而才會出現在溪水上。在這裡,峽谷刻意與外界保持著一種隔離,甚至是藍天和白雲也難以一窺樹蔭底下的堂奧。

這幾年來,我的身影已在這峽谷裡出現過數十次,我帶著相機,探索著這個峽谷,一次又一次。而我的心神更是已經在這個攝影夢的邊緣流轉過了無數次,不論是醒著或是睡著。我已經忘了多少次問過自己,為什麼要用這麼多年的時間斷斷續續的拼湊著這個溪流攝影夢。

最後,當我回顧著這些照片,回首走過的點點滴滴,從鍵盤上一字字的敲打著這個攝影集時,終於,我知道了,這條溪滋養著我天馬行空的幻想,縱容著我任性的攝影夢,讓我在現實與幻想之間找到一條不一樣的攝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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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18、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96"E,25°14'1.06"N

初秋時分,午後的風從海上升起,吹走聚在天空的一片片浮雲。山風很輕很輕,從峽谷外的空曠處往內吹拂著,樹蔭遮天的峽谷底層已隨陽光的西斜而逐漸暗下,光的強度漸漸減弱到只剩從流動的溪水上反射出來的流螢殘光在昏暗的空間裡飄蕩著。

正以為應該離開的時候,光竟然灑下來了。在這蜿曲的峽谷裡,河道千迴百折,而陽光走的路線更是四季都不同,有時會在某個轉角後面消失在一片樹林的上方,不見蹤影,接著從無法猜測的缺口上方投射下來。

今天的這道光就是這樣,先是隱身在翠綠茂密的樹蔭蒼穹之上,接著以一道白色光束的樣貌出現在幽幽蕩蕩的峽谷深處,這是今天最讓人難忘的一幕了。

樹頂上茂密的枝葉就像一層層的浮雲,陽光的位置只要稍有移動,峽谷裡的幻境瞬間就跟著關閉了。雖然我已經儘可能的常回來,但是卻仍然無法清楚知道光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到底還有多少神祕的光曾經出現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呢?

這麼多年以來,出現在峽谷裡的各種神祕的光簡直就像是在鬥牛眼前不停舞動的深紅色布幔,挑逗著喪失理智的我在委蛇曲折的峽谷裡橫衝直撞,歷經滑倒、摔傷、蟲咬、被銳利的樹枝刺到、纏繞在糾結的藤蔓間,滿身是傷,連牛仔褲都磨破了好幾條。

溪在我身上留下過了許多的傷痕,像是怕我年老之後會忘記她似的,除了讓我拍下美美的照片之外,更在我身上多留下了一些印記,儘管如此,我還是相信,溪流留給我的美好回憶遠比她留在我身上的傷痕還要多更多。

拍完這張,我起身準備離開,走出峽谷的大門,閉鎖的峭壁將漸漸從眼前退去,遮天的樹林也將地盤讓給矮樹叢與平緩的山坡,而奔流的溪水則將繼續帶著深邃峽谷裡的氣息在山谷間流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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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0-25
光圈、快門:ƒ/14.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5"E,25°14'15.93"N

下午三、四點,風不知為何又颳了起來,越往空曠處走,陣風就越不客氣的貼過來。風止風又起,凋零的枯葉飄散在溪谷裡,葉子落在溪石上,一陣風來馬上又消失,落在水裡,殷紅絢麗的顏色短暫的停留一下便沉入水中,隨著流水四處漂泊。最後一道陽光已經退回了對面的山頭,只剩下虛弱無力的光平平的罩著溪谷,這樣的老梅冷泉有一種淒涼凋零的感覺,有種「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秋涼,寒意一陣陣的隨風而來,讓人格外感到孤獨與疲憊。

天光暗下來之後,溪水也披上讓人看不穿的色調,流動的溪水從平鋪的巨大岩石間俯衝而下,翻攪之中化成一片水花鋪展開來之後,將溪谷的顏色也一起帶入深遂黑暗深潭裡。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好像電影的後製效果,為了強調溪谷林間的神祕與陰森。

這張照片是蹲在小瀑布的半山腰拍的,把三腳架降到最低,廣角轉到最大,曝了2秒鐘才讓周遭的背景顯現出來,不過水花的地方會過曝,還是需要用黑卡遮一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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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12-11-21
光圈、快門:ƒ/8.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2.47"E,25°14'5.22"N

陰森森的峽谷開始下起了雨.下午一點鐘過後,我望著絲毫沒有可能轉弱的雨水,心頭泛起了一陣陣的無奈,雖然時間還早,但是天色陰暗,整個溪谷已經被黑灰色的天空所吞噬。意興闌珊的心情一整個沉進了無底的深淵-我又被趕出峽谷了。

路上倒臥著一些枯木,而路其實也不算路,更不是給人走的,這路是溪水靠著蠻力闖出來的臨時快速道路,大水沒了,變成長著雜草的乾地。橫陳堆疊的腐木有些是好幾年前的,有些是最近的,但是都是風災大水下的犧牲品。如果哪一年沒有大水,半乾涸的泥土層上就會堆著厚厚的砂土,而從砂土裡冒出頭的小楓樹苗便能安然的再捱過一年。

我撥開草叢的時候被隱藏在枯木上的鐵絲線鉤到了,襯衫破了,手臂也被畫破。鐵絲是跟著垃圾被大水沖下來的,它卡在樹叢間,像隱藏在葉子下的螞蝗一樣,蟄伏著,飢渴的等待著血肉的氣味。我咒罵著這條扯不下來也弄不斷的笨鐵絲線後,便往下走,走到溪水流過的角落,停了下來,又往回頭走。我不確定自己留步的原因是什麼,然後我撐著傘拍下這張照片,而這是今天唯一的一張照片。

我痴痴的看著這瑟瑟的雨中即景,感受著陰暗角落的一片孤獨。雨仍未歇息,而我的心卻被眼前的雨景引到另一個情境之中。剎那間,我感覺到這是一個能讓心靈感到安全的小角落,它的存在全是依隨當時的情境而觸發的一股起心動念。

此時此刻,雨水中的山林正逸散著一種我所從不曾感受過的神奇氣息,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像是在混沌的情緒中發現了一道可以宣洩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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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19.0、1.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昨晚聽到氣象報告說:「明天仍是晴朗的好天氣…」就轉台了。

早上很開心的來到冷泉才發現這隔夜溪水還真不是普通的冰啊,才十度多一點而已。我用力的吸了一口乾乾冷冷的空氣,鼻塞中的味覺只聞的出濃濃的硫磺味,而咳嗽還沒好的喉嚨則是暴動了好幾下,像是要把剛剛的冷空氣再咳出來一樣。

爬過冷泉,九點半,日出後的第一道陽光緩緩的點燃了左側的叢林,將綠葉燒染成金黃的顏色。一簇簇轉成橘紅的楓葉讓冰冷色調的溪谷裡更多了幾分暖意,也為這剛甦醒的溪谷增添了絢麗。隨著山風飄落的楓葉,有的落在溪畔沒人看到的樹叢中,有的落在濕潤的溪石上,有的還在樹梢上擺動著,更多是飄落溪中如浮萍般隨著溪流到處漂。

拍攝溪流的這幾年,碰到楓葉剛好轉黃的日子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除了季節與寒流的配合外,還要剛好在對的時間到訪(重點是要剛好在週末假日才行)。有的時候是太早來,葉子都還沒變色,有的時候是太晚來,葉子都掉光了。今年是幸運的一年,剛好趕上了楓葉變色的尾巴,也許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能看到楓葉轉黃。

楓紅只會停留在短暫的瞬間,之後便凋零,而我按下快門則是希望讓它永恆存在,以影像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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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6.7、0.7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26"E,25°13'58.54"N

雖然今天是個好天氣,但是天上的雲層紛亂,陽光偶而突破雲層,在雲隙間閃閃躲躲的。早些日子豐沛雨量讓山上的溪水都漲高了,在沙地上形成許多小水池。一路上走走停停,似乎是有渡不完的溪,有時水深及大腿,我看不清自己的腳下,也看不見所有水面下的東西,只得在摸索之中行進。

進了峽谷之後,我搖搖晃晃的走在山壁下,最困難的急流就在這,來到這裡已經沒有陸路可以推進了,但是勉強而言,還是有路可循,只是路是在溪中、在看不清的溪石之間,而且常常不一樣。

過溪前,我把相機收進防水袋內再塞進背包裡,不是為了怕弄濕,主要是因為它吊在我脖子不停地晃動,像擺動的鉛垂一樣,會讓我在湍急的溪水中移動時找不到身體的重心。

瀑布底下佈滿嶙峋的亂石,水流來到這裡變得忽快忽慢,像是警告陌生人不要擅闖禁地。我兩腳張開成八字型踩在水底的圓石縫中,雖然少了脖子上的相機,但是背包的重量仍影響了我的平衡感,過溪的時間大約只有三、四分鐘,但是在驚險中涉水,竟像是十幾分鐘那麼長。

過了溪,我拿出相機拍下了這張照片,雖然奔流的水勢在嶙峋伏盪的亂石中呈現絲綢般光滑,但是實際上,滾滾的溪水一片白茫茫,翻滾中呈現的是源源不絕的泡沫,給人的感覺不只有畏懼,更是極度的不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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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9.5、1.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96"E,25°13'57.54"N

黎明,車子從濱海公路轉進了豬槽潭路,我鬆開油門,車子在無人的鄉間小路上滑行了幾公尺,車窗外的山頭在東升的旭日下像是著了火一樣,一層輕霧浮在山谷間半明半暗的田裡,山頭上的低雲像是被火焰燒紅的棉絮即將化為灰燼。我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擺好相機,在這裡等日出,幾秒後,我補了一下油門,直接往涼亭去。

來到山裡,溪水真的變冷了,喔,不對,是變冰了,冬季悄悄的來到峽谷裡。早上日出的好兆頭讓我以為能在峽谷裡再次見到斜光,但是,誰能想的出來,那時太陽出現的時機竟然只有在雲層破開的那一瞬間而已。峽谷底曳著雲層飄過的影子,兩側山壁有股壓迫的沉重感。

不過,還好雲飄的快,偶而還能見到一點藍天的顏色微微的映在溪水上,所以心情也還不致於太差。

我在這條溪流的每個小角落看見心中的嚮往,這幾年不斷的來訪,溪流攝影似乎已經默默的轉化成為另一種心靈上的朝聖。拍照的意義也從最初的攝影練習、溯源探索、碎片的蒐集,乃至於最後的寫溪。

雖然所謂的信念背後很難說不是由自己的幻想支撐著,有時候,我更是必須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也因為這個夢,讓我有機會認識熱愛溪流的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走在夢想之中,從一場浪漫的逐夢之旅裡找了心靈的寄託,也在文字中看見溪的靈魂和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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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11.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60"E,25°13'56.40"N

溪中,看到這個畫面,我有了一個想像。

夏、秋的某一天,颱風的氣流闖進了峽谷裡,暴風就像憤怒的惡靈,張開雙手準備摧毀峽谷裡的一切,生根在山壁上的大樹禁不住狂暴的風勢,硬生生地被連根拔起與崩坍的土石一起落入溪中。

溪裡的大樹還有生命,樹皮依舊濕潤、樹葉依然青蔥,橫陳於空氣中的樹根依舊緊緊的抓住最後一把懸在半空中的土壤,然而,它正漸漸的枯竭著...

漫漫的長夜中只剩下無盡溫柔的溪水聲陪伴著它最後的靈魂,就這樣過了幾週之後,它已經疲憊不堪了,失根的樹發出低沉的呼吸聲,它的氣血將盡,它的脈搏,它的心跳在一次又一次的掙扎中越來越微弱。

直到第二次月圓的那個晚上,懸在滿天星斗之中的月兒輕輕的吻了失根的大樹,它微微的張開嘴巴,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如游絲般消失在峽谷的黑夜之中,再也不動了。歷經過數不清的大風大雨,它終於又完成了一次輪迴,它的靈魂再次歸向它初生發芽的峽谷裡。

可是如果拿掉想像的部分,這棵樹不過只是跟其他倒落的樹一樣,泡在水中,慢慢的腐朽。之後的幾次到訪,我總是看見這棵倒樹在樹皮上冒出新的嫩芽來,好像劫後再生的樣子,但是,最後它終究還是枯死了。

每次颱風過後,峽谷總是一再的受傷,那種痛楚有時是隱隱做痛的痛,但是有時是利刀刻裂筋骨般無可承受的痛。幾個月後,幼嫩的小草可能會從停止崩塌的地方冒頭出來,然後峽谷又開始了一段漫長的療傷過程,慢慢的,一點一點的。

也許其中幾株不太一樣的小草會長成樹苗,穩固的生根在山壁上,幾十年後又成了大樹,撫平遍體麟傷的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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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8.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9.16"E,25°13'59.62"N

過了中午,峽谷裡一片黑漆漆的,像是加了減光鏡一般,一下子全暗了。峽谷的黑其實也不算是絕對的,倒比較像是披著黑色布幕的雲層從大地的邊緣襲捲而來,在地面上快速移動的影子來到了峽谷,便陷了下去,陷入更沉寂、更無光的底下。

時間在峽谷底部好像已經被快轉到了傍晚,這種時候,想從峽谷底下觀察天色簡直就像被困在井底的青蛙一般,只能看到頭頂上一片小小的天空,讓人難以判斷是否該提前離開。

我進出峽谷已經不下幾十次了,而獨自一個人站在一種陰晦不明的狀態下,總是讓人心生恐懼。巨大光滑的黑色圓石與溪畔雜亂的草叢讓人感到害怕,光是走路就是一種困難。

如果沒什麼特別想拍的,事實上,面對無光峽谷深處的一瞬間,那種陰暗的氣氛從四面八方壓縮而來,我還是寧願快點收時裝備走出陰暗的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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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13.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3'0.84"E,25°14'1.96"N

走出陰暗峽谷,眼前的天光整個亮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從地穴中爬出來一樣。高聳、狹窄的山壁已經消失,兩旁緩降的坡地上是茂密的樹林,走出這裡就不用怕了,不過離老梅冷泉還有一段路要走。

看似流速緩慢的溪水圍繞著一個又一個四處散落的溪石,順著地勢緩緩的往下,可是實際上,這一段下坡路,還是有好幾處需要渡溪的地方。

這些巨石旁的水深有時深達腰際或者更深,腳底下是一個又一個看不清的溪石,而且可能還很滑。水深涉溪的危險性會隨著天色而更加難以掌握,所以我總是會趕在天黑前就先通過此處。

縱然溪邊充斥著某些不可預知的危險性,我還是一再的回到溪邊,因為我不確定我想成為哪一個自己,我分不清哪一個才是我應該成為的自己,是一趟又一趟在溪裡尋夢的自己,還是在電腦堆裡打轉的工程師。

我感覺到生命中有某一個力量想要掙脫,我的生命中還有另一世界等待著我去探索,也許在那之後,自己和以往會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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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22.0、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5"E,25°14'15.93"N

回到老梅冷泉,我總是會習慣性的抬頭望著老梅的天空,雲朵快速的飄著,傍晚的溪谷顯得有些陰沉,環顧四周,眼前那棵已經換了色的楓樹就像一位美麗佳人,癡癡的落在一片蒼茫之中,彷彿只有她感覺到秋天的腳步曾經走過。

拍完這張照片,我知道自己差不多該為這一天的拍溪劃下尾聲了,我回到溪邊,收拾裝備。

不知不覺中,時序又來到了十二月,轉眼間,2012年就要結束了。入冬之後,東北季風報到的次數將會越來越頻繁,而北海岸又濕又冷的雨也將會是常態,這應該是今年最後的一次到訪了。光是今年一年,我就已經來訪了二十六次,次數之多剛好是前幾年加起來的總和,明年再來嗎?

我相信,只要常來,就能捕捉到我想看到的一切,可是我到底想看到什麼?還要拍多久才能結束呢?我竟然不知道。於是,我就要用另外一套騙術欺騙自己只要再多一點堅持(外加一些傷口吧,或是再多個什麼東西被摔壞),看似沒完沒了的拼圖,應該很快就會完成的,到時候就...就怎樣?我也不知道。

這麼長久以來,我所能做的只有以攝影去完成一種聯繫,與溪谷的聯繫,與靈魂的聯繫。神奇的是,當我對此深信不疑時,這些連繫就會更緊密,不知道為什麼,我奇怪的想像力會推著這件事慢慢的往可能有機會成真的那個方向前進。我告訴自己:「這條溪,我已經付出太多太多的時間與心血了,不能輕易放棄。」

總之,我的溪流攝影拼圖還沒拼完,明年還要多多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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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2-12-15
光圈、快門:ƒ/11.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f4
GPS:121°33'9.49"E,25°14'16.69"N

下午四點半,蕭瑟樹影環繞著溪谷,太陽光已經無法照進來。溪谷裡空無一人,寂靜的四周只剩下瀑布在水潭中激起水花的聲音。放下沉重的背包,我坐在溪邊休息,保溫瓶裡的咖啡只剩下微溫的幾口,面對著如此的美景,彷彿只要飲下一口,就算只剩下幾絲殘存的餘韻也能從鼻腔裡引領我的心靈進入另一種昇華的境界與眼前的這片風景融合。

拍溪的幾年以來,我一個人走完了這條支流。最難忘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黃金峽谷時的感動,而最捨不得說再見的還是這個漂亮的小瀑布。晚風穿過樹林送來的冰冷空氣,吹在身上讓人不自覺得發抖,彷彿在催我趕快下山。

這是2012年的最後一張照片,透過雙腳步行是進出這個溪谷唯一的方式,跨過深潭,攀過岩壁,爬過巨石,走過草叢,踩空滑倒,偶而還會帶回幾隻搭便車又吃霸王餐的螞蝗也已是習慣了。

這樣一條短短的小支流,我已經走過了第四個年頭,這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我懷朝聖般的狂熱與磕長頭的信念,背著攝影器材,一步又一步,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次數之頻繁,早就已經不止百公里。雖然山不是西藏的聖山,溪也不是從聖湖引出的流水,每一次來訪頂多只能拋下暫時的煩憂。但是我還是必須告訴自己,我很慶幸四年前的自己踏出了這一步。

這張照片的角度,我找了很久,最後我發現溪畔的大樹幹底下是個好位置,這個角度讓小瀑布呈現出比較立體的樣子,雖然太陽已經走掉很久了,但是還是需要用到黑卡,黑卡只要遮一下瀑布的區域即可。拍完這張後,我靠在三腳架上看著瀑布,我深深的陶醉在這曇花一現的美景裡,直到天光暗了下來,我才雙手合十,跟溪神說了聲感謝:

「今年謝謝您的照顧。」

我的世界彷彿只由這條小溪、故事中的溪神與一個狂熱的傢伙所組成,靜靜的夜裡,我寫下這些文字,充滿我所有思緒的,仍然只有這條美麗的小溪、我的幻想,以及我所愛的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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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14.0、20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9"E,25°13'57.39"N

今天是一月頭次出現在周末的好天氣,天空既藍且亮,而溪谷裡的氣溫依然冷得讓人全身顫抖,冷得讓人不敢稍停喘息,因為只要休息個幾分鐘,手腳就會開始發冷。(尤其是溪水中的雙腳)

空曠處,太陽會以固定的軌跡往上爬升。但是來到曲折的峽谷裡,太陽會從很多不同的地方昇起,位置與時間都隨著季節更替而改變,而且不接受預約,峽谷裡的日出只能巧遇。

早上十點,太陽剛從眼前的山頭浮現,這裡是峽谷內的深潭,陡峭的山壁像一面有燈光裝飾的夜牆,延伸到這地方出現了一道陷進去的凹口,有一條小小的水瀑順流而下。右邊的大樹上綁了一條繩子,另一頭繞過一隻瘦小的樹幹垂下溪邊,感覺起來像是隨意綁的,不是很牢靠。

我常想,誰會從這裡爬上去呢?

地圖上,這個方向的最高點是豬母屏山,而環繞在豬母屏山周圍的是著名的二坪頂古道。二坪頂古道有好幾種走法,但是,好像沒有一條走法是從峽谷裡的此處切上古道,如果真的有的話,那也絕對不會是熱門登山路線。

而且重點是,發現古道不是我的興趣,所以我總是站在下面看看而已。後來有一次下午回程的時候,好奇心突然從我一再告訴自己不要亂爬的理智下掙脫,我丟下背包跟三腳架,拉著看起來快要爛掉的麻繩,跨過很滑的大石頭,雙手拉著浮出土表的樹根,爬了上去。上面幾十公尺的周圍是一個坡度平緩的腹地,一大片的雜樹林錯落,沒有小溪,只有汨汨的溪水從很多方向往這個低漥的缺口匯集而下。

我在上面晃了晃,撥撥草叢,四處看看,並沒看到我想像中應該會存在的古道或是登山布條。

也許山徑早就消失在草叢中了,再過幾年,麻繩也會腐爛,那時候就不會再有人知道山壁的上頭曾經有過一條路,一條不知道可以通往什麼地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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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10.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75"E,25°13'54.81"N

不過才一個月沒來,感覺上似乎已經又隔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連下了半個月的雨總算在幾天前停了,溪邊的水位比往常要再高些,走在溪中,跌跌撞撞仍是免不了。長久下來,小意外並沒有因為經驗的累積而漸漸減少,還未發生的小意外反而讓人感到更加的焦慮,因為我知道在這種滿水的狀況下溯溪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小意外總是一再的等在前頭,挑戰著傷痕累累的經驗與容易淡忘的記憶,該滑倒的時候,是避不了的。

跨過峽谷的深潭後,我在山壁下歇腳,放下背包,坐在溪石上,拉起褲管,看著小腿與脛骨的幾處小擦傷,竟然會因為沒有嚴重到破皮流血而覺得有點欣慰。開了一罐咖啡,我看著窸窣閃爍的金色樹影在峭壁上搖晃著,臨時的,我又改變稍早做的決定,我不想再進入更後段的峽谷深處,我要坐在這裡等黃金峽谷的斜光。

深色的溪石被遮蔽在一大片峭壁的陰影之下,被淹沒在起伏、不透光的一片水流中。天空的白雲與底下的溪水快速的滑過這片陰暗的峽谷,然而,時間之流卻是慢慢的流淌在我等待的這段時間。

已經有多少次,我自己一個人孤獨的在這個角落等待著斜光呢?這幾年裡,追求斜光已經成為溪流攝影重要的意義之一。

我想著這些事,然後漸漸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又喝下一口咖啡。接近十一點,太陽一步一步逼近峽谷的正上方,樹蔭的影子沿著凹凸不平的山壁邊緣,從順時鐘的方向撤退。我走到溪中,把三腳架立在一個不會受到溪水衝擊而搖晃的位置,在錐心刺骨的溪水中,等著常出現在我腦海裡的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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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11、2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75"E,25°13'54.81"N

一月二十日,這是2013年的第一次到訪,早上醒來,戶外的溫度只有十一、二度。在沒有盡頭的雨季寒冬中,足足等了一個多月才有辦法再度回來。(去年最後一次到訪之後,雨連下了近二十天)

進到峽谷之後,我就在這裡等了一個上午。接近十二點,山壁上的陰暗的樹叢才像是突然通了電的燈泡似的,一排一排的亮了起來,透出炫麗的綠光。

等到陽光照到底層後,又過了好一會兒,輕煙才慢慢地從溪石上飄散開來,在半空中化成縷縷的透明羽毛,微微的漂浮在峽谷的斜光之中。沒幾秒,一陣山風起,吹走了輕羽,懸空的斜光撲朔四逸,像是被火燒掉一般隨之消失在大太陽底下。風稍止息的片刻,斜光又偷偷的跑出來,但,隨即又消失無蹤。

就這樣又重複了好幾次,直到過了正午,太陽掠過天頂,光的角度已偏向峽谷山壁的左側,黃金峽谷始終都沒有真正的現身過,只有溪水靜靜的伏流而過,在陽光與陰影的分界上留下了咕嚕咕嚕的沉默水聲。

追尋黃金峽谷的斜光是我來到溪邊的原因之一,為了它,我一次次的回來這條溪。但也因為記憶中的黃金峽谷是如此的難以捉模,一種不管怎麼等都難以遇見的失落感竟成了每個下一次再回到溪谷的重要力量,無法解釋的情結讓人陷入像是宗教狂熱般的朝聖之旅。

看著發光的峽谷,我感謝溪神用了很多的畫面引領我回到峽谷裡,不管是斜光、日出或是美麗的波光水影,甚至是奇幻的夢境。他讓這些交互穿插在真實與虛幻之中的影像來告訴我,自己正走在一條尋找珍貴寶物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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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9.5、1.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75"E,25°13'54.98"N

我小心翼翼的在溪中移動著,腳步之輕像是深怕一不小心又會嚇走微弱又敏感的峽谷斜光。像個小偷一樣,我躡手躡腳的來到一個長滿綠色苔蘚的溪石邊,一處光線照不到的小角落,擺好三腳架,拍下這一張照片。絲絲的水花,在明亮的陽光下好像活了起來。1.5秒的曝光時間,黒卡只遮右下角照到陽光的溪水,大約遮了1秒。

當頭頂太陽斜光薄薄灑下的那一刻,峽谷裡游移的空氣也跟著鼓動了起來。當陽光再度被厚實的雲層擋住時,峽谷底部再度陷進原本無光的深淵中。一旦雲層通過,峽谷馬上又逸散著一股如天使降臨般聖潔的光芒。

雖然這道斜光顯得有點蒼白,有點淡薄,像在風中搖曳的蜘蛛網般,隨時就會破掉。然而,面對著這樣動人的美景,我的心仍深受撼動。見到了這道光芒,這道在清醒與夢境之間浮沈的神聖光芒,今天這趟已經值得了。這一刻,我已經不再問自己為什麼不斷的揹著攝影裝備回到這個峽谷。

而我今天還有一個新發現,這麼多年來我未曾注意到的新發現,那就是,在前面的峽谷等不到斜光的時候,應該趕緊收拾離開,往深處前進,而不是傻傻的待在原地喝咖啡。因為斜光會同時出現在多個不同的地方,這邊等不到,也許,另一個地方可能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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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8、1.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f2.8
GPS:121°32'57.23"E,25°13'52.66"N

我離開我常常等著斜光出現的地方往峽谷深處走,往光投射下來的方向前進。雖然我想飛快的衝向光線下來的地方,但我還是必須得把精神專注在溪石間可以安全走過的地方。在斜光底下,儘管我已經壓低帽子,但仍然眼冒金星,無法稍微抬頭直視陽光的任何一部分。而擋在面前的一顆顆巨石也成了難以攀爬的滑梯,讓我只能從深淺不一的溪水裡繞行而過。在第三道瀑布前,我找到適合的地方,擺好三腳架,拍下這張照片。

眼前看到的光束,像一把把利刃畫破了峽谷的天空,而峽谷的底層則瀰漫著粉粉的半透光感,所有的一切都懸浮在一種令人愉悅的氣氛之中。

迅速拍完這張照片後,我在旁邊的山壁下找到一塊乾淨的細砂地,背包當枕頭,漁夫帽蓋臉,闔上眼睛,正對中午的太陽感受暖暖的光與熱。我本來不打算午睡,卻在無意間睡著了,像是一塊鐵緩緩的落入海裡一樣,很沉很沉。我記得我沒做任何夢,只聽見潺潺溪水的聲音,咕嚕咕嚕的。醒來後,才發現原來我才睡了不到二十分鐘。

峽谷的光影秀已經結束,再度回歸到原本的沉靜,微風從峽谷深處吹來,送上峭壁上的青草氣味。時間還早,我還想再進去裡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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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1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f2.8
GPS:121°32'57.16"E,25°13'51.42"N

峽谷的這個地方滿是不規則的巨大岩石,還有被連根拔起的倒樹,雖然生長在兩側山壁上的樹木依舊挺立著,但是斜斜的生長方向,看起來隨時都會自己倒下來。當太陽西斜的速度越來越快時,危岩峭壁在金黃色的樹蔭底下就越顯的幽暗。再過半個小時,峽谷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將褪掉白天的色彩,回到平淡無奇的陰影之中。

我拉掉了耳機,讓小提琴的樂聲隨著冷冽的山風四處飄散,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峽谷之外。雖然峽谷很窄,卻幸運的在白天最熱的時候接受了陽光的溫度。午後兩、三點,陽光的腳步正開始要移開峽谷,這是一個奇妙的時刻,因為峽谷底層的空氣在一種微妙的完美狀態中漸漸的顯現出它的存在感,那是一種被陽光加溫過後的氣息,深深的讓人著迷,在溪水漱漱的聲音中釋放著一種能夠安撫心靈的力量。

這麼多年裡,我念著、憶著,正是這匆匆出現在峽谷裡的短暫時刻,正是這種引人心神的感覺。在這攝影的過程中,我看見了這條溪很多不同的側面,寫這些東西時,我也加進內心屬於浪漫的那一層迷戀,在從理性與感性的交相堆疊中為這陰暗的峽谷底層鋪上各種極美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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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9.5、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25"E,25°13'52.29"N

早上到現在,一路走來都還可以看見遮遮掩掩的陽光,它一會兒從濃密的樹蔭間鑽出,一會兒又被攪動翻騰的雲層擋住。每當陽光消失的時候,峽谷裡的氣溫就驟降了些,一陣風吹進來,水的冰冷便從泡在溪水中的雙腳竄進後腦杓,直到鼻尖都跟著顫抖了起來。

我跟三腳架一起站著,久久的,動也不動,只是等著,等待著陽光從破開的雲洞中探出頭來,不過匆匆乍現的光說什麼也不肯進來這條狹窄的裂縫之中。雲層下的光穿過濛濛空氣,散落在峽谷裡轉為幽暗的灰色讓溪水看起來顯得有點濁濁的,呈現出一種穿不透的顏色。

從瀑布上落下的溪水,不管什麼時候,始終是這個樣子,彷彿浮盪翻滾在一整片乳白的水色之中,反覆上演著一齣就算是中場才入座,漏掉前半段也無所謂的默劇,而整齣劇一個鏡頭到底就只有四季溪水流過峽谷的樣子,有時候胖一點,有時候瘦一點,偶而還會有個傢伙拿著黑卡對著瀑布比劃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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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6.7、1.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5.24"E,25°14'10.50"N

時光快速向著傍晚推移著,一切都正在變化。傍晚的最後一道陽光,彎刀似的,從二坪頂的山頭落下,筆直的穿越谷地,劃過巨石,順著水流的方向延伸到樹叢上,然後再一路往上爬,爬到對面的山頭上。

就在太陽即將下山之際,溪谷裡遞轉的顏色讓我在溪中停下了腳步,一度忘了自己正趕著下山。溪谷裡頭有一種迷人的魅力正悄悄釋放著,微橙的水色順應著對面山頭的一片金黃,像燃燒將盡的紅火在陰影中博動著微光,這樣的感覺讓人在冷風中感到絲絲的溫暖。奔流的溪水在律動中所呈現的顏色像是由夕陽餘暉燒過的通透琉璃中所融現而出的一縷棕褐色,依隨著光線消失的節奏在尖峭的溪石間奔流。

我想溪流攝影某部分的魅力就隱藏在它的不確定性之中,吸引人的畫面總是在某一個曖昧不明的時間出現,然後又匆匆的消失。如果將要離開山頭的陽光也有一種聲音,那麼,我想很可能是卡農琴聲般動人的旋律,簡單樸實中,卻令人感到無限的舒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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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1-20
光圈、快門:ƒ/11.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5"E,25°14'15.93"N

黃昏的太陽早已從三芝那個方向的山頭隱沒,天空從淡藍轉為灰白,平淡無色的暮色籠罩著溪谷,巨大的溪石躺在溪水之中顯得特別單調。在白晝即將結束之前的時刻,整個溪谷看起來像是上了平光漆一般。我隨便的找了個地方,倚靠著背包,反覆看著今天拍的照片,我知道今天又找到好幾塊拼圖了。寒風吹起,鼻水已經流不停了,是時候收拾一下裝備回家去了。

過了些時日,正確說來,應該是拍完這些照片又過了兩年之後,我才發現到「意義」這兩個字放在當時,僅僅只是到處蒐集照片而已。

然而,人對於意義的認知常會在歲月中有所改變,而關於溪流攝影的意義,有某段時間是用來到處走,到處蒐集照片,之後,雖然蒐集的階段結束了,其過程仍然持續著,只是換個方式,轉變成為思考的階段。

大量的照片散在眼前,照片仍只是照片,只是記憶的一部分,但是在文字當中,我發現自己心底所思考的方向漸漸收斂成為一個比較明確的意念。寫著寫著,我終於了解到攝影與文字兩個不同階段各自所代表的意義都是引導自己走向追求夢想的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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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3
光圈、快門:ƒ/11.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今天是大年初四,如同往年一樣,濕跟冷總是喜歡巴著春節假期不放,昨天夜裡更只有十幾度,一早醒來只覺得氣溫更冷了,冷得不想離開棉被。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出門了。磨磨蹭蹭的來到溪邊已經九點半。濁濁的溪水反射著灰濛濛的天色,山形在雨幕之後顯的灰沉暗淡,海邊的天空,雨下得滂沱,沒有快要停下來的意思「好吧,看來是沒法進入峽谷了。」雖然我嘆了一口氣,可是實際上心底卻是放下了一顆大石頭,因為從溪水溢流的狀況看來,今天的峽谷肯定是無法靠近的。

峽谷再更深的那一段溪流在漫長的雨季或是連續幾天大雨之後都是難以深入的,雨水帶來的水量會吞沒溪岸,使得這條水道幾乎無法通行。於是我用這個理由說服我自己:「我很想進去,可是溪神說不行…」

白天大部分的時候都下著雨,雨中的遠山帶著點淡淡的山嵐,遇到這種天氣,只能多一點豁達,還要學會多一些放下。於是我打定主意就在老梅冷泉附近,在不需要渡溪的岸邊找些景隨便拍拍就好,反正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有來,就算一天」,這是我在阿玉溪從一個釣客口中聽來的。沒錯,人來了,再怎麼差都比窩在家睡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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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3
光圈、快門:ƒ/14、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一整個早上,陰森的山風與冰冷的雨水輪番交替而來,一直到了中午,雨勢才稍趨減緩,但水流仍然湍急。

照片上的這個拍攝點位在溪的中央,必須先涉水,然後再踩上石堆。我走的很慢,前腳踩下去前,得先確定有沒有下腳的位置,後腳才跟上。撐著傘站在溪中的時候,我又開始問我自己「這種鬼天氣跑來溪邊做什麼?」當我這樣問自己的時候,我就會覺自己像個騙子,編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對自己說:「溪流攝影,除了陽光普照外,還需要更多的惡劣天候,這是通往溪流攝影夢必經的過程。」這是什麼奇怪的理由,而我居然就相信了,我不禁要懷疑,我是不是瘋了。

天空依然飄著小雨,瀰漫著雨天特有的陰鬱情境,雖然雨天的溪谷具有某種吸引力,但是這種吸引力通常更容易被又濕又冷的感覺所取代。刺骨的冷風在溪谷裡呼嘯著,幾分鐘後,我搶在風稍停的空檔間很快的按下快門。一直到下午兩點離去之前,我都在冷泉附近打轉,因為下著雨,哪也去不了,像是被困住一樣。

「唉,早上溪神都已經叫你別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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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13.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49"E,25°14'16.69"N

昨天是一個很糟糕的天氣,有個人揹了背包,撐了支傘來到了溪谷,勉強拍了幾張一般般的照片,午後撐著傘默默的離開了。

今天是大年初五,也是西洋情人節,可是我卻一個人往山裡跑。七點半從家裡出發,在7-11買點中午要吃的東西和咖啡,然後車子就轉進海濱。外木山的海浪衝擊著沿岸的消波塊,碎裂成一沫一沫的浪花隨著寒風吹送著,陽光中鹹鹹的風中有海的腥味,這是我最熟悉的外木山氣味。

來到老梅,轉進越嶺山徑,地上一樣是泥濘不堪,我跟著昨天陷入泥淖的鞋印子走,微微的寒風中,樹梢仍滴滴答答的抖落著昨夜的雨滴。走出山徑,很高興看到的是燦爛的陽光照亮了冷泉。接著取出相機準備拍照,可是天空中本來要遠離的雲層卻通通往這邊的山頭靠了過來「它們不是應該往海面上飄嗎?」我喃喃自語的發著牢騷。

溪谷裡,藍天出現在一片又一片的雲層間隙間,陽光更是只能勉強從藍天的小角落裡露臉。在溪水中擺好三腳架,接下來的十分鐘裡,總共拍了八張,好不容易才搶拍到這一張有陽光的照片。小瀑布上方初生的嫩葉,宛如裹著金粉在微風中搖擺著,美的讓我幾乎忘記昨天那個又濕又冷、糟到令人髮指的溪谷了。

雲層不斷的來來去去,我無法決定是否繼續往上走,最後猶豫了快一小時才收拾裝備往上,決定去峽谷裡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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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6.3、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9.88"E,25°14'0.20"N

山腳下,天光慘白,峽谷至此急遽變窄,縮成一條寬度只有四米不到的V型裂縫。溪床底下疊滿了大小不一的山壁落石,因為堅硬程度不同,受到侵蝕之後所形成的形態也各異。而泥土底層的溪床因為質地最為鬆軟,所以受到侵蝕的程度是最為嚴重的,經年累月下來,導致河床底部崎嶇不平。

溪水的任性與善變總是讓人無法信賴,上面一點的溪床稍寬,雙腳可以感覺得出來水流緩慢平靜,沒有什麼脾氣,等到溪水湧進此處後,河道突然變窄,接著又受到凹凸不平的溪床與巨大溪石阻擋,一陣狂烈的翻江倒海之後,顯現出其暴烈、猙獰的真面目。溪水在急流中化成打轉翻騰的白色水花,夾帶著無數沙石,最後又消失在千迴百折的一片山壁之間,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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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10.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96"E,25°14'1.06"N

一整個上午都沒拍到滿意的照片,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了。事實上,在山裡拍溪的時候,這種令人感到無聊又無奈的時間大約佔了六、七成,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這無聊的天光下到處晃蕩。

午後還沒過兩點,太陽已經偏離了天頂,谷底則因為雲層的游移,忽亮又忽暗。離開前的整整一個小時,我坐在溪邊,看著、等著,讓自己陷在無力感之中。三點前,我發現除了撤退以外,好像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再待下去應該也是沒什麼搞頭。於是,我揹上了背包,扣上卡扣,從溪石上站起來轉過身,準備跟溪神道別…

就在此時,雲層間微微滲出一絲光線,以非常刺眼的亮度擴散開來,幾秒後,雲層的裂縫破成了一個洞口,就好像陽光早已看穿雲的輕浮不定,一道光打下,鑽過樹蔭,幻化成一片白紗,輕輕柔柔的撫過流水。

光覆蓋在冷冽森暗的峽谷裡,照在溪石上、也照在我的身上,剎時之間,我有了一種感覺,好像我也化成一顆溪石,沉浸在虔誠的禱告之中。這張照片不難拍,搖幾下黑卡,讓斜光曝光時間少一點點就好了。

過了很久很久,幾年之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再次帶著相機回到這裡看斜光,按下快門後,我往斜光灑下的地方走去,穿過斜光後,我竟回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一個人出現在熟悉的巷子口徘徊著。也不知道時間已經過了多久,情人、家人、貓咪、車子和我種的楓樹都已經不在了。孤獨的我,想再回到峽谷裡,想穿過斜光走回原來的時空,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再回不去溪邊了…

也許二十年後,我已經年老癡呆,那個時候我將記不起當初為何要堅持拍完整條溪,但低頭翻著一頁頁的照片與文字的時候(所以我要想辦法生出一本可以翻的書才行),我想,也許我還能夠回憶起在溪邊的我是為何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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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13.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96"E,25°14'1.06"N

今天是大年初五,早上的驕陽只在老梅冷泉留下了短暫的一抹絢麗後就消失無蹤了。雖然天氣還算不錯,但是氣溫仍是相當的冷,風從峽谷陰暗處吹來,感覺只有十來度,而溪水有多冰,只有不停顫抖的雙腳才知道。

上午的攝影十分枯燥乏味,大部分的時間,雲遮蓋住了整個山頭,我模糊的回想著上午的經過,除了在冷泉那裏拍了一張照片外,其他時間並沒有在我記憶中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

下午三點,峽谷裡居然出現了這神秘又難以理解的光,它的出現彷彿是生命中不可預期的際遇,早已在某個角落蟄伏著,等待適當的時機出現。

這一場超乎現實的光影魔幻秀美得像是夢境一般,也虛幻得像畫師筆下的森林場景,讓人不禁沉醉其中。

光束中飄散出一股沉厚肅穆的氣勢,讓人無法直視,看著看著就會讓人失了神。溪流在美麗的光芒之下,靜靜的流過溪石,徐徐的,繼續向著北方走。我不斷的回到峽谷裡,憑著莫名執著與不知從何而來的耐心,默默的追尋這無法預測的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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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9.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96"E,25°14'1.06"N

想像這樣一個空間,時間已被抽離,沒有時間,只留下畫面。有個人他獨自的站在溪邊,他第一眼看到聖光灑下時,心裡的震撼像寒冬中的一把火騰空燒了起來。散落在幽暗峽谷角落的光,細碎而不定,像是無垠銀河裡的恆星。

此時的溪就像一匹蠶絲織成的美麗綢緞平舖在峽谷底層,閃爍著絕美的光彩,這是她最絢麗的時候了。在時間不再繼續流動的空間裡,畫面中所有的東西滯留在無涯的一瞬間,這是個美麗的瞬間。

今天的光影秀持續了快半小時,這樣的光一直讓我處於恍惚與亢奮的情緒狀態下。從這幾年的探訪中,我知道,我追尋的光不會隨隨便便的就出現在一個經過無數次卻不曾出現過斜光的角落。但是,這個時候,我竟然能夠在峽谷入口遇見了光。也許這只是一個偶然相逢,但是在我的夢裡,它已經成為午夜夢迴千百次的必然遭遇。又彷彿是注定,我必須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當太陽沈入山的另一邊,斜光完全消失之,我才又被帶回到現實裡。一整天負重溯溪的疲倦得到了報償,我深信自己剛剛經歷了一個神聖的時刻。

對攝影的人來說,能見識到這個令人感動的片刻,疲乏不堪的靈魂最後都能得到救贖。神聖的光像風一般的隨意穿梭在幽暗的峽谷裡,她更是溪神的使者,邀我走入神秘的峽谷之中,進入浪漫的等待,讓我有了想要追尋的東西,同時也引領我寫下這個攝影集,說出自己與攝影與溪流之間的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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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13.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6
GPS:121°33'5.24"E,25°14'10.50"N

離開峽谷,往回走到巨石堆,我停下了腳步,雙手拄著三腳架,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美麗景色,才剛平復不久的心情,又振奮了起來。太陽即將西沉,光線穿過背後的山頭斜斜投射進來,在隆冬的金色夕陽下,對面坡地的那一大片樹林看起來格外的溫暖,這應該是巨石堆一天中最美的時段了,只是我到達的時間稍嫌晚了一點。

我總覺得荒野裡的一道光是個出色的使者,她不發一語,經常只是輕輕的指向未知的角落,我就跟著走進了她編織的美麗幻境中。多年來,我之所以不停歇地造訪遊思這個溪谷,為的也是想在這個美麗的幻夢中找尋一個不平凡的攝影出口。

傍晚的夜色踩著快速的步伐,跨過一個又一個的山頭,蛇形彎曲的溪水在岩石間捲曲著形體,雪白的水花渲染著夕陽消失後的微藍天光。她的嬌美只為了誘惑一個訪客的心,我站在這裡,拿起相機,按下快門,記錄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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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4
光圈、快門:ƒ/11.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6
GPS:121°33'8.37"E,25°14'15.40"N

太陽下山後,天色變暗,森瑟的氣息將傍晚的冰冷溫度擠進乳白色的溪水中,樹林與溪水都黯淡了,沉入冷冷的淡藍色調裡。接近冷泉的這一段水流在起伏不定的地勢上忽大忽小,雙腳踩在溪水中的那一刻,我仍摸不透她的脾氣,也許是她不覺得需要把心裡的每一個念頭都讓我知道,而我也累了,累得不想試探她的想法。

我從一個濕滑的石頭跨過另一個,本來只要幾個跨步就可以到的了這裡,居然讓我腳滑了兩次,而第二次也許是踩到她的底限,真的差點讓我跌入溪水中。

這張顏色黯沉的照片,是我試拍了好多張後,才確認到我想要的是這樣的感覺。溪水白色的水花在將要暗下的天光底下仍然經不起長一點的曝光,看似通透透明,仍是如此的敏感,黑卡早一丁點抽開都不行。

白天的時候,水花過曝的狀況,大抵就是整個區域死白的一片,而這個時候的過曝,不是死白的那種,是選錯螢幕的色彩描述檔那樣,已經變成一片片暈開的詭異陰藍色塊。

我抓了一支長形的黑卡彎成能夠遮住溪水的形狀,遮了兩秒多鐘抽開,看了一下LCD,然後收起相機,小心的走回溪畔,揹起背包,在暮色中慢慢的走回越嶺山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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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13.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5"E,25°14'15.93"N

按照往例,前一天睡覺前,我才開始打包我的Jack Wolfskin登山背包,為隔天的溪流攝影做準備。我抓了兩大把鬆軟的除油煙機濾布充當成海棉墊塞在薄薄的背包底層當作緩衝,接著再墊上一個防水袋,防止相機跟鏡頭直接撞到地上或石頭,再把D90相機跟Tokina 12-24擺進去,然後是裝黑卡和濾鏡的小腰包、Sigma 17-50、Sigma 150、Olympus Tough TG-1小相機、一堆電池、Snickers巧克力、換好電池的GPS記錄器,最後是決定明天要穿哪一雙溯溪鞋,至於吃的東西,明天去7-11再買。

於是,春節連假結束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又一個人躲到山裡頭了。

溪谷裡,總少不了花草青蛙昆蟲和小鳥,那麼多的東西可以拍,但是我卻只熱衷於拍溪,而且是幾近一種莫名無法解釋的執著。有段時間我幾乎都帶著150微距鏡,想說也許有機會可以拍拍停在沙地上的蝴蝶(像南哥一樣),或是貼在溪石上的青蛙等等...的小東西,後來我才發現我沒時間拍,因為光是拍溪的時間都不太夠了。

更何況,對我而言,微距攝影所需的技術比溪流攝影更艱難,對於光線的要求可不像拍溪,拉長曝光時間,或是黑卡隨便遮一遮就好了。於是後來我還是放棄微距,來到溪邊就只拍溪,150就讓它繼續躺在防潮箱裡了(娃娃…我對不起妳的150)。

陰陰雨雨的天氣,只有綿綿的細雨一絲一絲的落下,一點一滴的洗褪了溪谷絢麗的色澤,沒了陽光從樹梢上掠過,少了陰影的覆蓋,冷泉上方拍到的這張照片也僅能算是人來了,順便簽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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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6.3、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79"E,25°13'59.27"N

稍早在老梅冷泉的時候,天色還是陰陰的。來到熟悉的峽谷後,陰霾的天空突然隨著雲層化開,從樹蔭之間露出一片光明,天放晴了。山壁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閃閃金光,草木也顯得嬌媚有生氣。而被遮蔽的陰暗處仍舊幽黑如墨,我踩斷樹枝的聲音飛散在空氣中,驚動了一隻花蝶從暗處飛了出來,忽高忽低的飛著,牠的振翅顯得沉重、緩慢,有一瞬間甚至看似葉般的墜落溪中。

今天的瀑布不再是一條被禁錮在山壁之間的一條白色鎖鍊,她恢復了溪水原來的面貌,不斷的翻攪著,彷彿往虛空一縱而下,露出兇猛的本性,激出了一道道的水花化成無數的殘片和怒氣。從第一次來到峽谷,到數十次之後的現在,這樣水量豐沛的小瀑布一直都是我所想要拍到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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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9.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22"E,25°14'0.53"N

天空的雲很多,即使有陽光,但就是進不了峽谷。等不到斜光,我獨自坐在溪中的巨石上(通常我就坐在紅色背包的那個地方等著斜光出現),喝著熱咖啡。

我來到溪邊是為了拍溪,蒐集溪的照片,但是在這種天氣中,我的心思全部都集中在「今天根本不會有斜光!為什麼溪神沒有阻止我進入峽谷。」一旦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心不禁就沈了下去,我讓這些瑣碎的念頭在腦海裡徘徊,讓這些沒有原因的原因折磨自己精神。而實際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的擺在眼前:「我又猜錯了。」陰天與斜光是無法有交集的兩個圓。

奔騰而至的水流越接近峽谷拐彎的地方,力道就越強勁,順著地勢向下奔流,挾帶著一股找不到可以宣洩的力量,不分青紅皂白的激打著佈滿在溪中間的大石頭,在一陣狂亂之中潰散成細碎無止盡的白色水花,匯集後再重新注入新的力量,繼續往陡墜的峽谷盡頭奔流而去。

氣燄高張的野溪,在慢速快門下,彷彿化成了一位女子,身著雪白拖地的長裙輕盈的遊走在峽谷黝黑的溪石間,輕柔的腳步中有一種纖細的美感,也唯有透過慢速快門的長曝光才能拍出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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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13.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3'0.96"E,25°14'1.06"N

下午兩點半,我跟著天色準備從峽谷深處撤退。不管早上進入峽谷有多麼的累,下午往回走時一定還要更加倍。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峽谷的入口,是需要休息一下,喘口氣的。

我蹲在盤踞著峽谷入口的一個大巨石上。空蕩蕩的狹窄空間裡吹著微微的山風,空氣一下子冷了起來,樹蔭下瀰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彷彿盯著看就會見到扭曲的空間漸漸的往圓心收縮。

我不太想久待,於是揹起背包,準備向溪神說再見。就在這個時候,奇妙的事情又發生了,光從樹隙間出現了,我竟然又遇到這樣的斜光。

在聖光灑落的那一瞬間,峽谷閉塞的氣氛得到了釋放,最初令人感到不安空間,竟然在一瞬間讓人目瞪口呆。面對眼前這強烈厚重的光幕,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溜下溪石重新找構圖,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猜不準從雲隙間閃現的斜光會停留多久。溪石上,沒有多一吋的地方可以擺放三腳架,我只能把相機靠在斜過我面前的樹幹上,抓了一個刁鑽的角度,刷了刷黑卡,拍下這張照片。

泛漫的溪水乘載著斜光,而我的心也隨著溪水流放到無邊無際的時間邊境。溪神的眷顧,再度讓我親眼看到了這個超乎想像且極度夢幻的聖光(溪神說:「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阻止你上來了吧。」),任何人來到這裡要是看到了這樣的光,都會感動的。

就是這道光芒一次又一次的引領我回到這條溪。我想我是那種極度浪漫的人,總是浪漫的以為自己走在夢境中,可是我若不是在夢裡又怎會看到這樣的光呢?心中湧出了一股無以言喻的感動,久久無法平息,下次再來,溪神的心情也會這麼好嗎?

在這之後,回程我都會盡量提前來到這裡,帶著浪漫的期待,靜靜等待著夢境中的聖光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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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8.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6.91"E,25°14'11.19"N

出了峽谷,天光悄然無聲的往大地的另一頭沉落。我在這個地方發現一種魅力,很吸引人,我喜歡今天這個時候的色溫,樹林的綠有點淡,但是很真實,而水色深沉,形若凝脂,在羞澀的律動中,讓人沒有任何考慮就拿起相機。

其實我的喜歡,更多時候根本是無原則的,唯一的標準是突如其來無理性的衝動。(我的意思是下次再看到這樣的景,很有可能,我會直接略過,不想拿出相機)

溪谷裡的這一刻是神祕的,一切都籠罩在深沉的氣息中,人的思緒也在這一刻跟著平靜了起來。薄薄的天際之下,一層淡藍的光棲息在山頭上。風從叢林間吹出,逆著溪流往上吹,帶著從冷泉逸散而出的硫磺氣味,這是我所熟悉的味道,也是讓我感到心安的味道,因為再走一下下就可以回到冷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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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8.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天色已暗,天空壓著重重的雲層,綿白平淡的溪水之中點綴著滑滑亮亮的溪石。水在凹凸不平的溪床上形成了一處又一處明暗不一的激流。考慮到陣陣的風吹動著樹葉與樹枝,所以不打算再拉長曝光時間,快門只調了2.5秒。這種光線下,2.5秒可以拍出前景溪水衝擊那瞬間的細節,遠一點的地方也能曝出綿綿的水花,當然黑卡還是少不了的,黑卡遮的地方就中間綿白水流的那個區域,大概遮個1秒吧。

離開溪邊,走出越嶺山徑,登山步道上,踏青的遊客看著我扛著一支大三腳架問:「你去山裡拍鳥嗎?」。「我去拍溪」我總是這麼說的。「拍溪?溪有什麼好拍的?」。「沒有,隨便拍拍而已」這也是我的標準回答。

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溪邊幹嘛,更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去的溪其實是在另一邊,不管他們看起來有多麼的親切。然後,我會將漁夫帽緣壓的更低,像空氣般快速地避開別人的眼光,不想多做任何的解釋。

一開始,喜歡拍溪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喜歡而已。但是,這幾年來我發現拍溪是唯一一件可以讓自己如此著迷的事,我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新方向,有了一個新的興趣,一件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事情。

雖然我蒐集這些照片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很可能,其實我只是在做一件不會後悔當初沒做的事情,至於意義或是生命這種深奧的事情,那時的我還沒很認真的思考過,甚至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都還會懷疑所謂的意義探索只是我脫離現實的妄想。

但又因為生命是一座迷宮,每條路都有出口,你得自己挑一條路來走看看,試著走到盡頭才能知道自己所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在我的生命中,溪流攝影是一段非常特別歷程,但也可能只是另一個階段的前奏。如果真的是這樣,也許要到了下一個階段,再回過頭看,這其中的意義才會更加明確。

所以溪流攝影的終點會是什麼?我無法確定。可以確定的是-這段故事將會被寫在魔法書中預留給神祕旅程的那幾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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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2-17
光圈、快門:ƒ/14.0、8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5"E,25°14'15.93"N

回到老梅冷泉,天色已經開始暗了,我腳踩在水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雖然好像還不錯,但是倒也不是很特別,要不要拍,讓我有點猶豫。

相機和其他的東西早已被我收進登山背包裡了,若是要把相機拿出來,那還得先把上層的東西一一取出。而且,溯溪鞋裡還有一堆砂石,我是要先把砂石倒出來呢?還是先把相機拿出來再倒出砂石?唉,好麻煩喔。我竟然會站在溪邊為這種不是問題的問題喃喃自語,真是太令人感到無言了。

我總覺得我的溪流攝影是一趟又一趟孤獨的腳印所留下的軌跡,也許其中還有一點點是關於莫名的執著與耐力。每次來到溪邊,一待就是八、九個小時,所有的時間都在溪裡上上下下的爬著,圍繞在四周的是原始的叢林與峽谷。簡單的日子,簡單的生活,這就是我要的日子嗎?應該是吧。

冬季的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樹林、溪水在白天的顏色都已經沈澱了。曝光時間8秒鐘才曝出這樣的亮度,拍完這張可有可無的照片後,從幾乎不見天日的越嶺山徑再回到青山步道時,天已經黑透了,發抖的小腿好像已經不是我的腿。不過,一個半小時後,我又回到溫暖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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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09
光圈、快門:ƒ/8.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5.89"E,25°13'44.83"N

三月,峽谷裡的寒氣仍逼的人直發抖。冰冷的溪水閃耀著輕盈的晨光,緩緩流過溪床數不清的大小石頭間。忽然,從峽谷的陰暗處起了一陣幽靈似山風,空氣又更冷了,我把輕便雨衣套上,然後抓著三腳架走進溪中,來來回回的走動,最後在一個溼溼冷冷的山壁下,一個頭頂還滴著水的山壁凹陷處找到下三腳架的地方。

我被溪中飄移在碎花般水絲與溪石迷人光影所迷惑,波光粼粼的溪水在溪石間飛快的遊走,劃出一絲又一絲流暢的線條,線條裡還有陽光暖人心房的韻味。

看著,看著就出了神,突然間,我聽到後方不遠處有一陣轟隆聲音傳出來,像是石塊沿著斜壁滾落到溪中的聲音。我感覺到自己不規律的心臟亂跳了好幾下,難以說清楚是害怕還是興奮,隔了一個星期,我進入到更深的峽谷裡才看到已經攤在山壁下的落石以及填在溪中的一堆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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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09
光圈、快門:ƒ/10.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8.81"E,25°13'48.94"N

峽谷裡,微微的風中混著很多不同的味道,那是睡了一晚之後跟著陽光起床的氣味,有的很陌生,有的很平常。墨綠的苔蘚散發著微微的腥味,像是滴落的油漆色塊,一撮一撮的附生在溪石表面上,企圖以最微不足道的力氣將屹立在溪中千萬年的石頭給分解成細微的沙土。

山壁上黑色的土壤也有味道,土裡的菌類以同樣緩慢的速度將黑土的味道給挖掘出來,這氣味被埋在大屯火山的土裡深處已達幾十萬年,飄逸的氣味中仍留存著遠古時期的記憶。

山壁下的一個角落總是積著厚厚的腐葉,那個地方是偏離溪床一小段距離的低陷窪坑,現在已經被微生物給佔據了,它們努力的將發酵的味道分解出來,再把養分還給底下的泥土層。

緩緩流淌的溪水是什麼味道呢?長久以來,我總沒有辦法聞出來溪水是什麼味道。難以說明的是-那可能是比味覺更讓人迷惑的層次,不須經過嗅覺,便已深深的烙印在腦海裡,在心裡縈繞著。於是我甘願一次又一次的穿梭在這片峽谷裡,只為著這個聞不出,也弄不懂的溪流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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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09
光圈、快門:ƒ/22.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75"E,25°13'54.98"N

這是個三月艷陽天,我匆匆的走進峽谷深處,準備趕赴一個期待已久約會。

十一點多,峽谷的第一道陽光再度從左邊的山頂出現,強烈的陽光穿透了峽谷層層的樹蔭。一個包著面紗的神祕女子從山壁上踏著金光閃閃的綠葉來到溪邊,她發出的光芒讓她撫過的每一吋都暈染著一層暖暖的黃金色調,閃著油光。

這樣的峽谷太漂亮、太嫵媚、而且太迷人。我隨手抓了兩張黑卡,在上方金光閃閃的綠葉區域與溪水透著陽光的區域遮了幾下,拍下這一張照片。但這還不是我今天想等的,我痴痴等待的是神秘女子掀開面紗的那一刻-黃金斜光再次降臨的那一刻,沒有哪個地方的光能像這樣給人無限的遐想與期待。

女子在幽暗的山腳下、在陽光中、在溪水上翩然起舞。這個蓋著面紗的神祕女子總是能沉的住氣,就是不願輕易的掀開面紗,她讓人猜不透,她伸出手輕撫著溪谷的每一處,卻又幾乎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最後,輕輕的一陣山風吹來,一轉身,神祕的女子曳著長裙隨著風消失了。唉,這陣山風實在是太礙事了,我癡癡的站在溪邊,看著彷彿在溪水中沸騰了起來的白炙陽光,一陣眩光閃過,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離開吧,我會再找時間來赴這個神祕的約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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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09
光圈、快門:ƒ/10.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85"E,25°14'0.66"N

峽谷的入口總是隨著天色明暗而打開或關閉。陽光普照的日子,它會敞開大門,迎著訪客的到來。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卻又像是陰森森的鬼門,拒人於千里之外。

午後的天光停等在拱起天際的樹蔭之上,它想要穿透,卻力道不足。於是,峽谷入口就被封在一股灰暗的氣氛當中,在密不透光的樹蔭底下,峭壁上的土壤像是被大火燒過,碳化成焦灼和燻黑的顏色。

土壤看起來是如此的脆弱,但是長在上面的樹竟然可以長成一棵又一棵奇形怪狀的大樹,捲曲的樹根像麻花捲似的,一圈一圈的往上長,在堅毅的生命力中,時間塑造出它們奇異的樹形,使它們的姿態比別的植物更加張狂不羈。

它們已經完全孤絕獨存在山壁上的一小塊地方,以險峭做為界線畫清自己與其他樹木之間的距離,並以此來凸顯出自己的特異。每次路過總是讓我多看了好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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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10.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2'56.49"E,25°13'43.21"N

東北季風減弱了,趁著雨停的空檔,我又獨自的跑到溪邊來。狂亂的山風漸息,山林安靜了下來,流水聲外是一片死寂,這是峽谷的片刻情景。此時的我正盯著溪水發楞,腦袋沈沈的,而心神就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吸走似的,這感覺就像腳下流過的蒼白溪水被吸入形狀如漏斗的陰暗山壁之間。

我呼吸著峽谷裡熟悉的冰冷氣息,可是我卻找不回相同的感覺,取而代之是不受歡迎,不被接受的陌生感覺,今天的峽谷不太歡迎訪客的到來。

我試著拿起相機,在這個地方來回跺步,在溪水與綠石之間四處移動,可是就是無法進入拍照的狀態,就只是拿著相機在溪裡閒晃而已。我因為感覺不到峽谷、溪水間釋放的波長而有些沮喪、焦慮,峽谷今天的頻率在我之外。就這樣,我在這個地方來來回回的晃了半個多小時,我總覺得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好角度來按下快門,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會那麼難!

「黑綠色的岩壁和遮天的樹蔭在高處俯瞰著底下的一片雪白水沫奔流過蜿蜒的峽谷。」

對,就是這個構圖了。剛剛我沒多留意,現在凝神的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今天第一個想拍的景了。

當感覺不到任何按下快門動力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這種視覺上的觸發,我太開心了,好像整個人又重新復活了過來。然而,文字這種東西也同樣令人難以捉摸,我看著這照片,看了三天,卻想不出一個字的時候,我的感覺正如人已在溪邊卻找不到要拍什麼一樣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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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10.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6.49"E,25°13'43.21"N

頭上濃密的枝葉與垂懸的藤蔓幾乎完全遮蔽了陽光,深邃的峽谷內顯得太寂靜也太陰沉,那種綠是沉入深淵底部的綠,綠意中透著一股漆黑。「外面明明有陽光,可是怎麼就不照進來呢?」我看著沒有可能消失的雲層遮住了天空,自言自語碎碎唸,心裡還有一股哀怨。

後面的水中有一堆石頭,應該就是上星期讓我嚇了一大跳的崩塌落石,外層還覆著新的黃褐色的沙土。溪水,大部分的時間,看似沒有危險的流過腳邊,但是沒人知道山壁上的石頭何時會突然滿懷怒氣落下。

還好石頭滾落的當時,我人在前面的地方。雖然當時有起了個蠢念頭,想過要來看看,不過後一刻,我按奈住好奇心了。原來我一直在這麼危險的地方拍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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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8.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80"E,25°13'50.13"N

陰森的峽谷在此又變窄了,兩側的山壁再一次變得陡峭。我肩扛著三腳架,走在溪中,走在V字的底層,走在狹窄的通道之間。

整個上午,天光平淡沒有變化,讓人不知道要拍什麼。過了中午,突然出現在蜿蜒峽谷盡頭的畫面讓我眼睛又亮了起來。陽光鋪展在峽谷裡,連最陰暗的那個角落都被暖洋洋的光線所征服了。

山壁上的草叢,在陽光中不時搖曳著閃閃的反光。看著眼前的美景,我覺得自己好像剛從被關了好幾個世紀的黒牢裡釋放出來似的,一時之間,我清楚的感覺到殘存在我心底那日漸微弱的信念以及依附在信念的意志又被撐了起來。

慢速快門下的溪水是那麼的剔透晶瑩,如同在夜露中從腐質土裡破土而出的水晶蘭花般,泛著冷冷的白光。但是實際上的情況是既冰冷又狂暴的溪水湧向岩石,將擋在面前的溪石剖開,從石縫間、石頭下的任何一處縫隙穿石而出,只為了衝出幾乎就要被山壁給封了起來的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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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11.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9.16"E,25°13'59.62"N

到了中午,陽光的身影開始出現在峽谷裡。敗下陣的烏雲,像戰犯一般,從峽谷的上空慢慢走過,腳鐐的另一端還拖著一大片陰森、沈重的黒影。

午後的陽光、靜靜的流水、沉默的樹影以及瀑布下的這個小角落都沉浸在一片慵懶的情調之中。

空氣中所散發出來的氣味是濛濛的光線中沾染著揚起的各種塵埃粒子似有若無的漂浮著的氣味。不單單只有氣味,空氣中還發散著奇異的天光,這光不知道是從天空灑下,還是從溪水裡湧現出來的,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困惑。

溪石有時呈現銅黑與橙褐般氧化鏽蝕的顏色,有時則像是螢光綠,絢麗而透光。水中翻滾的白光隨著水底浮出來的泡沫凝滯在曖昧的時光之中。

當我看著這張照片,還未下筆之前,還沒來得及想到當天峽谷裡的山風有多冷、溪水有多冰、天光有多無聊的前一刻,我的心神早就已經又歸向峽谷裡曖昧的氣氛與浪漫的幻想之中了。

雖然曝光只有2秒鐘,我卻斷斷續續的拍了近十張,因為峽谷一下子有光,一下子又無光。光線變換之快,快到按下快門後,完全不知道下個零點一秒是明還是暗。如果是黑漆漆的峽谷,2秒的時間顯然不夠,可是如果是在有陽光的時候,2秒是綽綽有餘了。於是就這樣,我等著陽光,試了好多次才等到一次按下快門後陽光沒跑掉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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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6.3、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16"E,25°14'0.82"N

太陽已經快要隱入山頭,陰冷的山風被峽谷裡剛浮現的一種濛朧但是無霧的迷幻狀態所吸引,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很突然的就冒了出來。今天的雲層太多,陽光灑不進來,我期盼中的峽谷斜光並未出現。

拍完這張照片後,時間還太早,於是我坐在熟悉的石頭上...嗯,沒錯,又是喝咖啡,讓自己鬆懈在慵懶的演奏音樂之中。

直到接近三點,我知道午後的峽谷斜光已不可能出現,準備要離開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卻播放起已經很久沒聽到的 Forever in love (Kenny G)。

鋼琴前奏的旋律,讓我又想起那個女生。在薩克斯風的樂聲中,學生時代那個削瘦的身影似乎又回到眼前。

流動的是時間,難以停留的是記憶,總是在突然又想起的時候才發覺那身影竟已經隨著歲月一年一年的變淡了,我越來越難想起她美麗的樣子。她突然的離開就像夜風中的一個問號,像盛開的向日葵,突然花瓣四處飛散。

只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如果她已經化成天邊的一顆星星,希望我可以認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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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6.3、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0.96"E,25°14'1.06"N

入口兩旁的山壁是峽谷的城牆,繁密的樹林圍繞在峽谷入口的周圍。城門會在每個陽光灑落的早晨之前開放,在陽光隱入山頭時關閉。

每一次,我對著這棵老樹仰望的時候,總想像著他是守護著峽谷古老城門的衛兵,而盤天展開的枝幹彷彿是它緊緊握在手中的兵器。站在它的樹蔭下就能感覺得到有一股壓迫感,而來源是他屹立不搖的軀體在幽深漠側的峽谷中所發散出一種讓人倍感沈重的壓力。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緊盯著腳下每個進出峽谷的訪客。每個訪客都得以一種敬畏的姿態爬上溪石,抬頭看到了這棵大樹後才能進的了峽谷的大門。

春天的綠意在峽谷內、在樹林裡、在溪石上漸深漸濃。雨後溪水豐盈,我站在城門入口和守門的大樹枯等著一道今天不會出現的斜光。他跟我說,他還沒看過有哪個人跟我一樣,短短的幾年之間來了好幾十次,還問我是否已經找到我想要找的東西了呢?

這個問題跟今天的峽谷一樣,太沈重了,峽谷清冷的色調像是黑色的嘆息,一股腦的全滲透進人的心裡,那種深沈的感覺讓人無法承受太久。其實,這段溪流攝影之旅早已成為我的另一種信仰,而關於意義,這件事也許還要再過幾年,甚至更久之後。

所以,下次再跟你說。「來,我先幫你拍張照片吧。」我荒野的朋友,我又該走了,等哪天有陽光時候,我會再回來找你,我們再一起聊天看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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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3-17
光圈、快門:ƒ/13.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穿過峽谷外亂石錯落的空曠谷地,再繞經兀自佇立於溪中的楓樹之後,我回到了冷泉。

才四點多,薄暮便已經降臨在山林間。薄暮下的溪谷像是罩上了一層灰黃色的輕紗隨風飄忽游移著。只不過,飄渺的景象只持續了一下下便隨著太陽隱入山頭,逸散在蒼茫的朦朧山谷之中。

天色漸暗,溪水夾帶著腐化的枯枝與破缺的落葉奔流而來。我站在溪中,背包沉甸甸的重量像錨一樣壓得我雙腳定在一堆卵石砂土之中,突然一根枯枝先是敲中我的三腳架後,又成功的偷襲我來不及伸起的腳背,然後事不關己的漂走。

我在這裡拍了幾張照片後,就在這個寒意漸深的傍晚,我向溪神道謝,感謝他今天的保佑,走回越嶺山徑,結束今天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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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 2013-04-04
光圈、快門:ƒ/10.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54"E,25°14'19.85"N

惱人的雨已經連下了好幾天,昨晚電視上,氣象報告說又有華南雲雨往東移了。窗外飄落著一絲一絲的綿綿細雨,在路燈照射下看得更清楚了。看來清明的這三天連假是沒有可能看見太陽了。雖然心裡不是很想去溪邊,但是還是將攝影器材一樣一樣的裝進背包裡擺好,接著找一下晾在屋外的溯溪鞋,檢查一下防水袋有沒有破洞、GPS紀錄器有沒有電。

明天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去溪邊?我反反覆覆的,就是下不了決定。直到睡著前的最後一刻,終於下了一個決定,如果明天下大雨就不去。(哼,這是什麼決定?不就等於沒說嗎?)

早上醒來,遮雨棚的雨滴聲不再,爬起來看一下窗外,到處都還是濕的,但雨好像停了。今天是清明節四天連假的第一天,那就出門吧!往石門的路上,細雨時有時無,我的心也跟著起起落落。十點來到登山步道口,我撐著傘轉進越嶺山徑,下切到老梅瀑布的頂端,拍下這張的時候已經快兩點了。

我常幻想可以在細雨的天氣拍到如同電影裡那種雲霧在林間漫遊的場景,不過這底下是開放的溪谷,霧氣水氣不容易聚集,今天大概就只能拍出這樣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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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4
光圈、快門:ƒ/8.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在瀑布頂拍完了照片後,我沿著原路又爬回剛剛那幾乎是滑著下來的泥濘山坡,往上走的同時,腳步不斷的在濕滑的泥土坡上打滑,明明是一步接著一步往上爬,可是卻不停的滑倒,好像是永遠都爬不上去。費勁的爬到定點後,再順著另一側的陡坡小心翼翼的下到瀑布底,已經兩點半了,而且一身狼狽。

瀑布像是一條急速甩動的布幔,唰唰唰的聲音在一種規律的起伏中穿透了薄霧,迴盪在這個空寂的溪谷。起霧後,上方的樹林在昏昧的光線下漸漸的模糊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壓迫感落在瀑布的頭頂上,像是要將瀑布給吞噬掉似的。眼看就要出現霧鎖溪谷的霎那間,一陣神秘的怪風又把霧都給吹走了,只留下瀑布飛散的水霧和我的嘆息聲。

鉛色水鶇貼著溪谷快速的飛竄,然後在瀑布下選了一個溪石停下來,上上下下拍動著橙紅色的小尾羽,轉著頭四處張望著。絲絲細雨下下來之後,薄薄的霧靄又開始籠罩著溪谷,意境雖美,但是,我還是得將雨衣穿上,然後準備往下游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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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4
光圈、快門:ƒ/8.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59"E,25°14'20.61"N

天上厚重的雲層彷彿在山頭上凝固了,讓人看不出來有沒有在移動。離開老梅瀑布一段距離的這個轉角已經聽不到瀑布的吼聲,雨中的樹林一片寂靜。清明的雨不停的下著,白花花的溪水淹蓋過許多灰黑色的大石塊流向下游。淡淡的霧氣一會兒湧向溪谷的盡頭,一會兒又往樹林裡走,沒有固定的方向。

雨霧飄溪中行 - 一個看似詩情畫意的情境,實際的情況是-這種細雨不絕的日子還跑到溪邊拍照的傢伙絕對是個笨蛋。天雨路滑,不對,是石頭滑才對,撐著傘,握著三腳架,背上還背著七、八公斤重的背包在溪裡移動,心裏頭其實緊張得要命,因為溪邊濕滑礫石遍佈,而溪水則是流速湍急,冒著無論如何都會滑倒的危險潦在水中,實在是讓人感覺不出有什麼浪漫可言,有的只是愚蠢。

早上在登山步道口,阿常老闆就說:「啊,下雨天你不在家休息,還來拍照喔?」

老闆一定覺得下雨天還跑來溪邊拍照一定是瘋子要不就是笨蛋。不要說是老闆這麼想,就連我自己都是這麼覺得。可是這是原則問題,我的無聊原則中,拍溪除了要拍四季,還有一條原則是要有幾次是在雨中拍溪。

對拍溪的人來說,溪邊的石頭隱藏了很大危險,晴天的時候,這些大石頭可能無害,但是下雨後全變滑了。要是真的滑倒了,只能祈求不要摔得太嚴重。

不,可能連祈求的時間都沒有就摔了。既然這麼危險,下雨就不要來啊。這時候又回到我的無聊原則了。於是,就又陷入無聊又令人無言的愚蠢迴圈,人有時就是這樣,根本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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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4
光圈、快門:ƒ/8.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30"E,25°14'22.92"N

細雨從樹蔭上、從葉叢間滴落,咚咚咚的互相敲打著。下雨的午後,那個在溪邊來回踱步的人和陰森、黑暗的溪谷都壟罩在一種感覺之中,一種難以釐清的感覺,也許有一點情調,或者也有一點浪漫,但是可能也潛藏著更多的不安。四周氣氛詭異嚇人,歪斜的怪樹吸附在溪石上,樹枝拱向天空又垂了下來,裸露在外的樹根企圖伸進溪石的每一處縫隙之間,看來就像踞在陰暗一角的魔鬼樹。

灰暗的溪谷、濕土的氣息、腐葉的氣味在溪谷裡擴散了開來,在黑灰色的雨中漫延著。兩旁的樹林就像是黑暗的牆,在不可辨識的陰沉裡釋放著看不見的渾沌。佈滿亂石的溪邊長滿了青苔、蕨類與其他陰暗的植物,樹蔭底下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就連水也是黑色的,一個又一個的漩渦讓溪谷的這個角落成了黑暗的魔境。

事實上,這些漩渦都不是真正的漩渦,只是急流衝擊著亂石所產生的水流,但是,心中那股焦慮不安的感覺竟然使得眼前的溪水看似真的狂暴了起來。這個時候只能讓自己被這個有些霧、有些微光的溪谷所蠱惑,帶著一點空想,癡癡的期待著滿山迷霧出現。

唉,霧氣不足,飄飄邈邈的在溪谷裡浮盪著,根本聚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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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4
光圈、快門:ƒ/7.1、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3"E,25°14'23.37"N

多雨時節的溪谷裡,不但水流急,而且還水深,小瀑布、砂地與垂落溪水的藤叢在每個段落間穿插著出現。在我身旁的樹林曲斜著身子往下,隱隱形成一個綠色的大漩渦,看起來像是要把這個小小的空地吞噬下去,而急流的溪水也極力的擴張自己的地盤,兩兩相互爭著溪邊的小小空地。被捲入爭端中的我,悄聲無息地在溪中緩緩前進,渡過樹林底下的湍流,走在又薄又虛的白色霧中。

進入陰鬱樹林間的午後,我的心情陰冷,與溪谷裡所籠罩的迷霧相互渲染,沉沉垮垮的。溪谷的線條因為霧氣而顯的更加朦朧,雖然兩旁的叢林後方不會出現什麼令人擔心的東西,但是霧靄中若隱若現的感覺還是讓人有些不安。

是不是我太膽小了?這個我常來的溪谷在蒼茫中透露著一股我不熟悉的黝暗與詭異。青蛙的叫聲在溪邊此起彼落著,他們正在模仿鳥鳴,但聲音馬上就被一隻真正的鳥-河烏尖銳的聲音給劃過去。拍完這張已經四點了,我按一下GPS紀錄器的定位鈕記下這張照片的位置,現在正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從濕滑的石頭上踩過,涉溪、渡溪,相同的路線往回再走一次,來到老梅瀑布,我停下腳步感謝溪神今天的照顧。陡峭的山坡地依然濕滑,並沒有因為我的專心而變得比較容易爬一點,我的眼睛大部分的時候都盯著泥地,盯著自己的腳步,希望不要滑倒。而雨居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停了,密林間泛起濃濃的霧氣,我嘆了一口氣,心情惡劣極了。

「為什麼我所期待的這陣霧不能再早一點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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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10.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3.03"E,25°14'30.41"N

氣象說大陸冷氣團發威了,最低溫出現在淡水的攝氏12.3度。(在我寫這篇時,台灣正好遇到史上最冷的寒流,基隆夜裡竟然降到只有4、5度)冷鋒從北海岸吹進來,順勢將冰冷空氣擠進老梅的溪谷中。雖然這邊沒有淡水河口那麼冷,不過,我泡在冰水裡的雙腳正抗議著。風穿過樹梢,呼呼呼的吼著。

有哪個傻子會選在寒流來襲的時候,特地跑來溪裡晃蕩呢?(寒流到訪是雨與霧之外,另一個愚蠢的原則,寒流特地跑來泡在溪水裡拍照這件事,絕對也不是浪漫兩個字就可以合理帶過的,因為這根本就是由笨蛋念頭所堆砌出來的原則。)

「啊啊啊.....啊,這溪水,怎麼會這麼的冰!」,我鬼叫著。站在溪水中,小腿馬上就是一陣陣刺骨的痛。一分鐘不到,雙腳就已經冷到發麻。寒風吹來,讓人鼻涕直流,連手指都不聽使喚。水流翻過溪中岩石後被捲入溪床底下,滾了幾圈後激起一片又一片白色的波浪,奔流的溪水下看不到一點漣漪,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水波一直往外擴散到溪畔。

我打算在夏天來臨前,將匯流口到老梅冷泉的這一段溪流重新再拍過一次,因為這一段溪谷的照片真的是有點少。我總是把重點都擺在上游的峽谷地形,相較之下,這裡就被我給忽視掉了。這段溪流屬於溪床比較寬闊一點的溪谷,地形跟上游的峽谷截然不同,開展的地形經常一整天都是光線充足的狀態,甚至難以拉長曝光時間。

我微微的移動腳步,在最靠近激流的石縫間立起來三腳架。這張照片曝光時間只有1.6秒而已,因為風實在太大了,整片叢林都劇烈搖晃著,樹葉根本停不下來,想等到樹完全不動搖,在今天幾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最多只能在陣風的尾巴抓緊時機搶拍,亂槍打鳥,總是會成功一張的。而這種天氣搖黑卡,其實也不是搖出來的,是發抖...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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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8.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1.05"E,25°14'29.85"N

這條小溪是一個可以永遠保持著美麗容顏的戀人,她從不說話,只是看著、等著,等著有一天,某一天,某個人像我一樣站在這裡。

因為這個緣由,我心甘情願在如此寒冷的天氣來見她一面。天上沒有太陽,被樹蔭濾過的天光在谷底顯得更深幽了。幽光之下的溪谷有一種難以說明的情調,雖然未必是最美的,但卻是浪漫的、惹人遐想的。她讓造訪的人沉浸在一種光影流動的幻境氣氛之中。

沒了太陽也就不太會有反差太大的問題,只要選好角度,反覆的試幾次,決定好溪水的曝光時間,而比較亮的小區域,隨便遮下黑卡就可以了。這是我的拍溪方法,沒什麼技術性,就是多試幾次。我會在心裡隨便想一個曝光秒數,可能是3秒或5秒,然後先拍一張,看一下溪水在相機LCD上顯示出來的感覺,如果不理想,再用不同的光圈快門組合下去試。這種方法可能要多試個兩三次(或更多)才找的到比較理想的光圈快門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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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8.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1.05"E,25°14'29.85"N

光這一條支流拍攝至今,就已經耗費五個年頭,如果僅僅只是這樣一條小溪就要花上五年的時間,那我拍遍北部溪流的夢想在今生還有機會實現嗎?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放下這條小小的溪流,它常常浮現在我心頭,我也會在半夜三更起床尿尿的時候想起這件事,或者在書店閒混時,為了「夢想」這兩個字而駐足。

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那一條路上,尋找一種叫做生命意義的東西。我知道我的一生早已注定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成就,因此我唯一的希望是在我身體還健康的時候,快快樂樂的再拍幾條溪。

如果我可以一輩子龜毛到底的做好溪流攝影這件事,就某種角度來說,應該也算是找到一種生命的意義了吧。將來有一天,我會癡呆到無法再回來看這條溪流,那個時候,我希望在我手裡的是一本可以翻的溪流攝影集,而不是喝完一口咖啡後才滿心悔恨的對某人說,其實我當時真的曾經有想過要寫完這本攝影集…

因此拍完了、也寫完之後,我還要找人幫我印一本書。然後,我會把書保留在一個秘密的盒子裡,我知道書裡的文字與照片會帶著年老的我再度憶起那段快樂的拍溪歲月,憶起那熟悉的流水聲,讓我回想起在溪邊瘋攝影的好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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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13.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29"E,25°14'28.30"N

山上有一層灰灰霧霧的粒子飄浮在晴空下,越遠的地方越是迷濛。溪裡頭,我找到一個滿意的視角,快門調一秒,曝出理想的水絲,但是樹葉上的反光太刺眼了,就像極被太陽榨出來的油脂。減光鏡外我又裝上一片偏光鏡,遮一下黑卡,拍下這張照片。溪裡的每一個快門其實都是各種嘗試的組合,取景、快門時間、光圈大小、黑卡位置...等,這些都對了,照片就有了。

我常說,一開始,我只是為了學好拍照才來到這裡,但是在這幾年的拍溪歷程中,山已不是最初的山,溪也不是原本那條一條小溪,帶著相機下水也不僅僅只是拍照,而是一場美麗的尋覓。

2013年六月,拍完這條小溪後,我便急忙的趕赴另一場與阿玉溪的約會。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要在照片下寫東西,我認為攝影集不就是拍完就好了嗎?如果要整理的話,以後有的是時間,至於文字最好是不要,因為從小學開始,作文就是件麻煩事...

記憶是扇沈重的門,當我推開門,試圖從黑暗中撈回舊時的情景,卻常常只有瑣碎的片段浮現,有更多的東西默默就遺失了。記憶開始以失衡的速度抹去它覺得我不需要留存的東西,就像大自然總是默默的就把不常被使用的山徑與足跡抹去。

如果山裡的事情都被我忘光了,將來的我可能連自己在狂熱什麼都想不起來。如果狂熱與我的潛意識有著密不可分的連結的話,那麼必定也存在著某種邏輯,而這些亂七八糟的關聯是必須被釐清的。拍照這件事的背後,應該還有個隱而未見的重要東西...

於是,我重新思索著「該如何把尚未消失的記憶跟照片串回來?」,令人討厭的作文也許是個好主意,但是太多的文字,對作品而言是否會失去攝影的本質?普遍來說,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因為真正的攝影是不需要文字就能引出人的感受。

但是,我的照片就只是照片,並不是什麼正規的攝影,我只是玩家,不是攝影師,我整理照片只是為了回憶,更與作品這兩個字扯不上關係。所以,我開始覺得應該藉由比簡單說明還要更多的文字來記住拍溪這件事。

漸漸流失的記憶中,被遮蔽的山徑甦醒了,蜿蜒的溪流的甦醒了,山林再度召著喚我。我開始回想、思考,就像溯源而上那樣爬梳著紛亂的記憶軸線。一切都回來了,文字除了幫我留住回憶,同時也幫我釐清三、四十歲仍陷在困惑之中的人生到底在追求什麼?

很多人在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上尋找著,尋找著沒人知道的天堂。這山,這水就是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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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9.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ƒ/4
GPS:121°33'9.20"E,25°14'25.26"N

溪的岸邊地形變化多,偶爾會有些地方是沙岸或容易涉水而過的淺灘,但比較多的是長著長草與巨石盤踞的岩岸。這裡有個小失誤,我選的下水點感覺有點深,深高過膝蓋,水流也過急。有一刻,我想要學國家地理頻道中帥氣的攝影師把背包高舉在頭頂上涉水過溪,可是我手裡還有一隻三腳架,此時笨重的三腳架不是過溪的好幫手,反而更像個累贅。我想把背包丟到溪的對岸,可是相機跟鏡頭在裡面。我又想…

算了,我不想了,反正橫豎我都只能揹著背包強渡激流。電視裡面揹著背包渡溪的人除了很輕鬆,還很帥氣,但是換成我,怎麼好像就快要被沖走似的?我屈膝側身走在水中,張開雙臂保持平衡,手中的三腳架這個時候完全沒有用處,我朝下游處游看了看,估算如果順著水流走會不會比較容易?

折騰了好一會,才終於安全到對岸。如果我有好好觀察這一帶的地勢,便不需要耗費這麼多的時間冒險了

山風從四面八方湧入谷底,悉悉簌簌的穿過叢林的樹梢,被抖下的片片落葉落在湍急的溪裡隨著快速的水流消失在盡頭的樹林陰影之中。

一個奇怪的傢伙很辛苦的渡了溪後,放下背包又走回溪中央,就只為了拍下這張照片。因為如果少了照片,我想我對這畫面的記憶應該也早已經跟著飄零的落葉隨溪水逝去。溪流的速度有的有多快,記憶就有多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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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9.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20"E,25°14'25.26"N

拍完這張照片,我渡回岸邊,從眼前呼嘯而過的狂風恣意的在溪谷裡穿梭著,枝頭上樹葉、附生在樹幹的山蘇,還有長在石縫間的姑婆葉都跟著狂亂了起來。

我坐在鋪著鬆軟青苔溪的溪石上,看著剛才拍的照片,也看著隆隆的溪水奔流而過。風停的片刻,我感受到一種靜謐的安詳,足以讓我平靜下來,我喜歡這種感覺,但是也有點困惑。後來,我才瞭解到我對溪的強烈感受,其實是我內在世界的投射。

國小開始,我便覺得自己是一個與團體生活格格不入的小孩,國中時,我曾在四天三夜的夏令營的第二天早上就逃回家,因為太多無聊又彆扭的團康活動,我一度認為自己孤僻、內向、逃避且心理不健全。

三十歲大病癒後,我開始逃避與一般人相似的人生,我總希望能夠活得比健康的人更加出色,這種感覺強烈到我必須為自己找到另一個生命的出口。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很有可能是受到一種「拿破崙情結」的影響,它是一種過度自卑的情結,因為事事都與他人比較而感到自卑,最後,只能從其他方面尋求心理的補償。

而孤僻,或者應該說我偏愛處於孤獨的空間,很可能是因為自己受到十六型人格裡的INFJ-T的I(Introverted/內傾)所致。這類個性的特質偏向於安靜、內斂,喜歡獨處。社交這種事簡直會要了我的命,因為不斷的說話,聊天,討論會消耗我僅有的能量,不但讓我無法好好思考,更會讓我說出感到後悔的話。

這些限制讓我在日常的生活中有著很強烈的不安全感,但是也因為這樣,迫使我必須藉著非常不一樣的挑戰來證明自己沒那麼廢,比如溪流攝影這件事,以及數年之後的自由潛水深度訓練。

溪與我之間有著一種非常特別的關聯。因為這條溪,我得以享受不被干擾的獨處的時光,讓我藉著攝影來弭平我心中的陰影。因為這條溪,我才得以看清自己內在世界運作的方式,因為這條溪,我才能夠從過去推敲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其中的原由,然後寫出自己的故事。也因為孤獨,我可以不被外在的事物左右我行進的方向。雖然這是人際關係上的缺陷,然而,卻為我的生命帶來更不一樣的的可能性。

#健康這件事,我在先前的某一篇曾提到過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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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7.1、0.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3"E,25°14'23.37"N

這張照片上傳Flickr後,莫名的就被選進Gettyimages圖庫裡。不過,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因為,我知道晾久了就會沉落入混沌不明的狗不理狀態,而這也已經是沒什麼好令人意外的了。

我一直記得涼亭的阿常老闆說過,有個攝影師常常上去拍鳥,一個月大概來拍個幾次,聽說照片賣掉後能賺進五萬、八萬。你比他更常來,你的照片也能賣不少錢吧。

我心想:「什麼錢?我只知道六十幾趟的來回燒掉了我很多汽油錢而已。」

拍溪這件事讓我很瘋狂,但也許還沒到極點,讓我陷入無極限的瘋狂是另一件事-寫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玄機?在冥冥之中引導我拍完照片後,又繼續寫完這條溪。因為跟拍溪一樣難以解釋,所以我只能把它算做是生命中早已安排好的另一個插曲。

後來我讀到《 大河戀》保羅說過的:他說「思想的衍生過程便是藉著某件值得注意的事物,再去發覺某件未加注意的事物,然後再從中發覺某件肉眼觀察不到的事物。 」這句話讓我聯想到我的溪流攝影的過程,從開始拍溪到寫溪,從外在的世界的觀察到內在意念的形成,這不也是一種思想的衍生過程嗎?

沒有人知道人生劇本的大綱是誰寫的,只有入了戲後才知道如何修改,但是,只有瘋狂才能把人帶往生命中最精彩的部份。

溪水凝止的紋路、石頭的顏色,山風的味道都帶著某種暗示,不斷的撩撥著沈澱在心底的幻想。也許,任何自然現象都沒有特別的意義,意義必須靠自己去找尋,也許這一切背後的動機就是來自於這令人疑惑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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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11.0、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剛剛從底下走過來的途中,仍能看到不知道多久之前洪水過後殘留下來的塑膠袋掛在殘留老樹的枯枝上,原來,下游也曾經淹到近兩公尺高的深度,已經是比人還高的高度了,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太恐怖。而且被大水淹過的角落總是溪谷裡最雜亂的地方,枯葉、殘幹、斷根、寶特瓶,還有飼料袋...等等全卡在一個小地方出不去,一年又一年。

來到老梅瀑布,轟然如雷鳴的溪水沿著峭壁宣洩而下,彷彿將底下巨大石頭全都往兩旁推開,硬是切出了一條窄仄的水路出來,直奔至我的腳邊,在凌亂的溪石間散成細絲狀的一片白紗。不過今天的光線不夠強,水的透光度不夠,沒能把水拍的像絲綢般光滑。拍完這張照片後,我坐下來,脫掉溯溪鞋,倒出水以及一堆煩人的砂礫,這些小石子已經在我鞋底滾來滾去的,已經煩了我一整個早上了。

一如往常的,需要兩張黑卡來遮,一張細長的黑卡從上而下遮住垂直的瀑布,另外再隨便找一張可以遮著前景的水花就好。長曝中,0.5秒算是很短的曝光時間,黑卡大約是有遮到,馬上抽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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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9.0、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54"E,25°14'19.85"N

平地,明明是個無風天晴的好日子,但是山谷裡卻刮著陣風,一整天未曾歇息。四月的風到底是從哪來的?怎麼可以這麼的煩人!拍完瀑布再繞上老梅瀑布頂,起風的頻率又更密集了,這裡簡直就是個風口。奔流的溪水來到這個懸崖再也遮掩不住狂暴、衝動的一面,前仆後繼的化成極速墜落的砲彈,一躍而下轟炸著墨綠的深潭,激起的無數細微白沫就像爆炸後的煙幕四處紛飛。

懸崖上的這一道瀑布被鑲在兩面絕壁的交界內緣,我緊繃著全身,站在瀑布的頂端,這是一個危險的臨界點,腳下就是十幾公尺高的瀑布與超過兩公尺深的險潭。為了取得驚險的角度,我想再往前一點點,但是事實上我已經無法向前再跨進一步,甚至一吋都不行。我想踮起腳尖,將身體微微前傾,但是濕滑的溪石讓我連站著都困難。好吧,那三腳架往前移動一點點總可以了吧,不行,三腳架說它沒穿溯溪鞋,完全不合作,一直打滑。

僵持不下的同時,潛意識又現身了,它像替身使者般的出現,瞪著貓眼般的大眼睛伸直右手擋在我面前,示意我不准輕舉妄動,接著變出一隻槌子重重的敲掉我想再往前移動的念頭。

今天風太大了,樹搖,草搖,杜鵑搖,風停的時間只有幾秒而已,所以快門時間只能碰運氣,該調幾秒?我也不知道,全看風的心情,今天的旋鈕要轉到「山風先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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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22.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3'8.54"E,25°14'19.85"N

瀑布旁的高繞陡坡是ㄧ段沒有路跡的樹林,鬆滑軟爛的表土上長滿了大姑婆芋,斷枝、枯葉與雜草則遮蓋了腳會踩過的每一處。我一手握住三腳架,另一手則拉著繩把自己往上拉,背上的大背包也沒閒著,它不斷與蜘蛛網、藤蔓、樹枝糾纏在一起。雖然這陡坡爬得很煩人,但是跟瀑布旁的峭壁比起來至少是安全的選擇。

費了一番功夫後,我又來到老梅瀑布頂端。看著瀑布勢無可擋的奔流而下,任誰都很難想像她是從魚塭底下一道極小的水流開始的,途中除了幾個灌溉渠道的水之外,也沒看到什麼其他的小支流匯入。原本只是娟娟細流的小溪來到這裡已經大到形成了一個瀑布,她征服了這溪谷,一路朝著北方蜿蜒而行。

我站在這個角度往下看,不過幾分鐘,便開始感到有些目眩,覺得雙腿都快發軟了,這裡實在不是一個可以久留的地方啊...

我從這個角度拍了很多照片,曝光時間從10秒到1/4秒不等,我喜歡試看看用不同的曝光時間來拍溪水,因為不同的時間可以曝出不同的水流細節,這也是溪流攝影的樂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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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8.0、0.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84"E,25°14'19.10"N

這張照片是在老梅瀑布上頭的一個角落拍的,要站上這裡有點小小的困難,首先這裡的水有點深,從小水瀑落下的強勁水流被水面上的泡沫隱藏在底下看不見,然後再從兩邊的溪石間衝出,豁然開朗的奔流之勢,坦蕩蕩的在我的腳下鋪展開來,碎成無數的雪白水花,像一朵怒放的花朵。

這次我故意揹著重重的背包走進溪中,把腳踩在溪中石頭間,讓背包的重量往下壓,讓雙腳抵住石頭,這樣我才不會被水沖走。背包的重量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證明除了累贅外,它還是有正面的功用。不過,三腳架幾乎已經是撐不住的狀態了,所以這張正面對決的照片只能速戰速決,曝光時間要短,按下快門,黑卡快遮兩下就要完成,不能拖快門時間,曝光時間長了,腳架會受水流影響而晃動。

春天天氣的變化跟翻臉一樣快,幾天一變,一變就差了個十來度。不過還好只有溫度降低而已,並沒有下雨。因此,即使是遇上寒流,還是可以來溪邊拍溪的。可是,話說回來,寒流不窩在家裡,還特地跑來溪邊潦水,這到底是中了什麼樣的毒呢?

溪流攝影之毒引發的症狀其實還有點嚴重,徵兆之一就是常常會想要回到溪邊。可是這卻讓我聯想到不應該在溪石上徘徊的螳螂之所以會在溪邊,完全是因為受了寄生的鐵線蟲所控制(太恐怖了)。

如果不是被寄生(我真的沒有),那麼我想我應該是骨子裡就真的是溪歡流吧。很難確切的清楚溪流從什麼時候就已經溜進了我的生命裡。但或許真的就是幾年前,突然轉身下橋,踏進溪中的那一瞬間喚醒了血液裡想要回到山林溪流的因子。一趟又一趟,一年又一年,漸漸的,這股渴望已經完全附著在我流動的血液之中,並且有了黏度和執著,於是不管什麼時候,不管過了多久,我都再會回來這裡。

我對溪流攝影的認真程度比我做過的其他事情都還要更認真。可是我卻難以對他人說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因為我也不太清楚為何會對溪流攝影有如此的強烈的狂熱。因為說不清,也搞不懂,腦海轉來轉去的只有一堆敷衍性的答案,但,都不是最真的那個。我把還沒想的很透徹的答案放在思緒深處以免跟那些胡謅的說法混在一起。

第一次寫完這個攝影集時,我曾經很天真的投了稿,也得到了回覆。出版社編輯建議我把照片刪減到剩二、三十張就好,再帶幾位雜誌裡常出現的攝影師去溪裡走走,最後也許可以合手改寫成初學者喜愛的攝影攻略。編輯的角度是出一本有人會掏錢買的攻略,但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於是,我知道出書這件事一輩子與我無緣了。

之後幾年裡,我刪減很多拍溪的小技巧與器材的應用,改以意義的追尋做為探索的核心,以自傳式的寫法來回憶這段歷程對我自己的當時與現在的影響,並且投入更多的心力來完成後期的書寫階段,只不過我仍不確定自己所追尋的是否與真正的意義有關連,這讓我感到焦慮。書寫期間,我看到一本影響我很深的書《過你的第二人生》,有段話:

你在追尋的這個事實,就表示那樣東西確實存在...投入這場遊戲,不要輕言放棄。

這攝影集從照片開始,一直到文字的完成,正是我如同朝聖之旅般的過程所揉捻而成的產物,所以,我應該可以認定自己追尋的是有意義的事情吧...(突然覺得有點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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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11.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0.40"E,25°14'18.60"N

這是一個容易讓人感到迷失的空間,一個隨著陽光角度的變化而隨時充滿著幻覺的地方。每棵樹、每圈藤蔓、每片葉片,都在這個時候呈現出金黃程度不同的綠色。從冷泉上方而來的溪水在巨石與地勢錯斷之間形成急流,之後又往平緩的溪床兩旁鋪展開來,流過綠蔭底下,流過佈滿鮮豔苔蘚的溪石。

這座溪谷是善變的,有時在午後浪漫的天光下翩翩起舞,讓人神魂顛倒。有時在雨天陰沉的空氣中覆著哀愁的面紗,讓人看不透她的心思。中午過後,太陽往山邊偏移,山谷裡的光線開始變得柔和。我放下背包,身體靠著溪石上鬆軟的苔蘚,讓自己沉浸在溪谷裡溫煦陽光之下,化成一滴溪水乘著撫人欲醉的薰風流淌在虛幻的領域裡。午後的陽光,一口咖啡,一段浪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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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07
光圈、快門:ƒ/11.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0.40"E , 25°14'18.60"N

下午三點多,黃橙橙的陽光從雲層縫隙間斜照下來,腳下濺起的水花化成一顆顆潔白無暇的珍珠,從棉絮裡一顆接著一顆蹦出來。今天的終點-老梅冷泉,就在往上約十分鐘的地方。

拍完這張照片,時間還早,不急著走。溪谷裡還有一些陽光,我把背包跟溯溪鞋丟在角落,找了一個長滿青苔的溪石坐著,屁股底下好像鋪了一層毛茸茸的墊子,軟軟鬆鬆的,坐起來很舒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著今天的照片,看看樹林間漸漸消失陽光,聽著溪水從光腳丫子下急流而過的聲音,有一種很悠閒的感覺。

接近老梅冷泉的這裡,混淆著許多味道,這些味道沒有顏色,是無形的,飄蕩在空氣中。潮濕的味道是從溪石上逸出來的,清新的味道是從樹林裡擴散出來的,硫磺則是從很多無法發現的角落冒出來的,以挑動鼻腔神經的刺鼻味成為之中的主調。這些味道的記憶彷彿也隨著溪水匯入了我的溪流攝影夢,斜陽下,很多浪漫的遐想在冰冷的空氣中浮浮沈沈著。

我呆呆的看著溪流,直到陽光在樹叢中逐漸的消失,從老梅冷泉那個方向吹過來的山風,也越來越冷了,打了個寒顫後,我拖著自己一步一步的往山徑走去,是該離開了。

已經快被山林收回去的越嶺山徑、源流瀑布,還有那寂靜陰暗的峽谷以及閃現的斜光不時從我紊亂的記憶裡浮現,它在記憶的牢籠裡衝撞四壁,尋找出口。當我看著這張照片的同時,我再次從時間的軸線往回走,回到當天。

註:2019年二月底我又走了一趟,有些地方真的已經沒有路跡,就像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山徑一樣,我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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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6.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3'8.39"E,25°14'26.63"N

我跟隨著我的記憶,走在一條沒有固定路徑的虛擬小路上,它的路線蜿蜒在淺水區與裸露的溪石之間,是一條看不見的路線,而且總是隨著溪水的心情而改變,每經過一些時日就會改變一些些。今天的天氣是我認為不怎好的那種天氣,就是雖然平地有陽光,但是山谷裡的雲卻更多。沒了陽光,雲層下的陰影無窮無盡的蔓延開來,吞噬了整個溪谷。

我試著想要擺脫這種容易被天氣所左右的情緒,但卻好像徒勞無功,一直無法從這片泥淖中脫身。看著暗淡的溪水沒氣沒力的樣子,我連相機都不想拿出來。老天和溪流各有自己的脾氣,人也有自己的情緒,而且還更複雜,三者同樣難以捉模,彷彿毫無交集的三個圈圈,各自陷在自己的情緒中,對彼此視而不見。

這樣的溪谷並不使人留戀,我漫無目地的在溪谷裡走著,而時間正一點一點的被打磨掉。像遊魂一樣晃盪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才在這裡找到按下快門的感覺。而在這之前,我真的幾乎就要放棄了,我的理智試著說服我,這種鬼天氣還不如回家看電視。但是,心,它就是知道應該留下來。

我開了機頂的閃光燈,希望微弱的閃燈可以讓前面的溪石多一點光,但是在陰暗的林蔭之下,這一點的亮度顯然是可有可無,照片上半部的叢林與底下的水流區域是直接曝光4秒的區域,照片右邊那個有白色水花的小地方才要遮一下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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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3.0、4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3'8.39"E,25°14'26.63"N

今天的水特別的急,我花了兩小時的時間才從匯流口來到這個地方,然而,這裡離匯流口其實不遠。每次背著沉重的背包,任性的渡水到一半的時候,我都會想,我是否一直低估了溪水的力量,是否哪天水就真的把我給沖倒了,這是每次走進急流時,我腦袋裡的第二個念頭。而第一個念頭是站在溪邊想下水卻又猶豫不決的時候,我就會騙我自己:「過了吧,這水根本不會怎樣,國家地理頻道的攝影師在電視裡都這樣過溪的!」

今天除了水流的快,雲也走得快,但是來到竹子山頭時卻又變慢了,好像被山勾住一樣拖不太動。一路走來,太陽光時有時無,有時散落在遠方的山頭,有時灑在眼前的溪裡跟著水花攪動翻騰。溪裡的小石頭有很多種顏色,有的是黃色的,有的是紅色的,也有灰色的。大顆一點巨石已經不是他們原來的顏色,而是苔類覆蓋的顏色,抹茶口味的綠色斑駁錯落著,還有被咖哩粉灑到的土黃色。

按下快門的時候剛好是陽光被雲層遮住的時候,這張照片曝光4秒,主要是曝黃黃綠綠的溪石與前面九十度鞠躬的樹幹,中間的水花區域有遮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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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3.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3
GPS:121°33'9.00"E,25°14'24.95"N

空曠的溪谷往上到了這裡,開始進入有山壁圍在兩旁的區段,雖然少了遮天的大樹,但與更上游的峽谷相比起來,可以算是天光充足。這段路程有大大小小的巨石需要爬過,並不會太困難,但也並非完全不會出什麼意外。這個瀑布旁的幾顆大岩石就是要小心的地方,它們的邊緣都很銳利,而且表面非常濕滑,爬過去沒有太大的危險性,但是踩在濕滑的表面也是一個小小的冒險。

今天的陽光同樣是忽隱忽現的,大概就是跟前幾次差不多,有陽光的時候,小瀑布上的水花拍起來就會過曝,陽光消失的那一刻,雖然會比較容易拍,但是水花又會顯得黯淡無光。

拍這張的時候,我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主要就是在等待,等待陽光快要從雲層露臉的時候按下快門,因為這個瞬間只會有一點點的陽光照射在深水區,黑卡很容易遮,遮的地方就在小瀑布拉出白色水絲的那個小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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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4.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84"E,25°14'19.10"N

烏雲散去的頃刻之間,金黃色的陽光染遍了溪谷,原本死氣沉沉的一片綠色叢林,馬上就泛出誘人的金黃色,疏落的樹蔭底下,灑落了片片的光影隨著白皙的溪水裊娜徘徊不肯離去,這樣的光影實在太迷人。陽光映照下,長滿苔蘚的溪石像變色龍一樣,隨著視覺角度與光線的變化,讓人分不清是黃色、是綠色、是褐色、還是金色,又或許什麼色彩都有一些。

我站在溪邊那塊晶瑩閃耀的砂地上靜靜的等著,等著陽光破雲而出的那一刻。試拍了好幾張之後,我發現當陽光強度最大的時候,才是拍攝的最好時機,因為此時剛好可以讓低光區域的輪廓顯現出來,而最亮的區域,只要遮幾下黑卡就可以了。

陽光燦爛的綻放後又熄滅,但是溪水無盡溫柔的吟誦聲響卻留在耳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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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3.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84"E,25°14'19.10"N

早上一路從匯流口往上走來,高繞過老梅瀑布,直接下到瀑布的後方。片片的烏雲仍在山頂上流連著,我看天空應該無法清明了。照片前方右側的峭壁底下,也就是過了那個彎道之後,瀑布就隱身在那裡。雖然與瀑布隔著前方的山壁,但是還是可以聽得到嘩啦啦的巨大聲響。除此之外,還有腳下溪石間咕嚕咕嚕低鳴的水聲和爬藤從樹幹上垂入溪水中反覆拍打著溪石的聲響。

快速的水流蛇行在彎曲的溪床上,我抓著三腳架走進溪中,彷彿可以感覺到眼前強勁的水流不斷被懸崖下的重力給吸走,三腳架細長的腳在強勁的水流中抖動著,震動傳到相機,接著再傳到我的手指。而垂在溪水中的藤蔓則是一派優閒擺動著,無視於疾速流動的溪水,彷彿對這個外界的所有紛動早已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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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1.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99"E,25°14'17.53"N

下午兩點半,陰沈沈的雲低壓著天空,不久,細雨也跟著飄了下來,雨滴很輕也很小,稀稀疏疏的從天空落下,過了很久之後才又從樹梢上往下滴,滴在樹葉上,從葉尖的那一端墜落在另一片葉片上。繼續往上,過了前面的那個兩米小瀑布後,老梅冷泉就在眼前了。以午後的時間來說,到的有點早,所以又是坐著發呆喝咖啡的時候了。剛剛上溯移動的時候,眼睛很忙,忙著搜尋溪中安全的路線,可是腦子裡卻盡迸出些雜事,亂七八糟的隨意浮現,就好像發瘋的電視遙控器一樣,會自己亂切頻道。

看著滴落的雨水,有一瞬間我竟覺得自己也像是落入溪中的一滴雨水,隨波逐流的一滴水,被暗黑無盡的深潭拉進溪底,嘴裡發出的呼喊聲音彷彿就像溺水的人想要吸進一口水面的空氣,但是卻又被深潭底渦流吞食,只剩下細碎無助的聲音浮出水面化成嗚咽的泡沫。

咖啡在嘴裡轉了一圈後「嗯,應該是咖啡因在作祟吧...」喝完咖啡,我收起傘,揹上背包小心翼翼的走在濕滑的石頭上,背包太重,在溪邊沒法敏捷行動,既危險又緩慢。我雙手拉著裸露的樹根用盡力氣把自己舉高往上爬,然後穿過糾結茂密的矮樹叢,在倒落的樹木間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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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95"E,25°14'15.93"N

細雨停了一會兒後,又下下來,這裡是老梅冷泉的上方。雨中的溪石在沈沈的天光中散發著一股惹人動情的光澤,使人留戀。飄灑的細雨滴在枝葉間凝成閃閃發光的珠子,顯得非常的光亮。照片上的那幾顆溪石很神奇,有的時候是深黃色,有的時候是灰褐色,有的時候是青綠色的,彷彿吸收了山林裡的一片綠。但是不管什麼顏色總是非常的滑,雨天尤其如此。

想要上來這裡拍個照,不外乎是爬上照片上的那堆溪石,不然就是踮着腳,踩在時深時淺的溪水中,再不然,就是直接穿過右邊的樹叢裡(這是我最討厭的),雖然我沒有遇過草叢裡的蛇,但是枝葉間滿滿都是撥不完的煩人蜘蛛網,喔對,還有毛毛蟲,這才是最恐怖的小東西,春夏季節大量出現在樹林間,不小心被螫到,搔癢又刺痛的感覺總是要過好久好久才會復原,毛毛蟲簡直就是叢林間的小惡魔。每次想到這裡,我還是寧願冒點險走在濕滑的溪石上或深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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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1.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陰鬱的天空下,靜悄悄的原始樹林中,陽光跟雨同時存在著,在山風的吹拂之下,細雨的雨絲是分離的。這要下不下的雨有種莫名的叛逆性,儘管雲層已經快步準備離開這個山區,陽光也已經再次回到山頭,但它還是一樣淅哩哩的滴著,一直下著,好像短時間還不想止住的一樣。

灰撲撲的溪石被洗過之後,感覺像上過一層蠟似的,油亮油亮的,還微微的映著晴雨交接之間那種若有似無,有些曖昧又有點接近夕陽前微黃的天光。溪邊漂亮的巨石一直都是鏡頭的焦點之一,特別是此時此地,因為有了天光,才總算讓沉靜的溪水又躍動了起來,有的時候真的是要堅持到最後才能看到這不確定陽光出現在溪谷裡。這張照片在拍攝上也沒什麼難的,決定好曝光的秒數後,溪水濺起的地方遮一下黑卡就完成了。

寫這些東西的日子裡,我在文字中迷失了方向,而且恐懼焦慮,就跟第一階段的攝影一樣,那個時候的我緊抓著尚未蒐集完成的溪流攝影不放,卻不知道這樣對嗎?

一條溪,一條如此簡單的溪,竟然讓我如此的迷戀,這種情結太奇怪。一場溪流攝影夢陪著我走了那麼多年,而走在夢裡的人該是幸福的。我問我自己真的是如此嗎?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我知道提早結束就等於失敗。於是,我再次告訴自己:

「也許寫完這攝影集,到時候就會有答案了。在那之前,再撐一下吧,為了將來那個非常不確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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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1.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正當我收拾裝備離開的時候,躲藏了一整天的陽光居然在下山前露臉了,殘雨未停,仍然一絲一絲的飄著,可是天空的雲層已漸漸化開,藍色的天空像潑墨畫似的,突如其來的從西邊天際一下子暈了開來。看到陽光灑在山頭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到一股力量從我靈魂深處再度湧現了出來,折騰了一整天,終於出現讓人開心不已的溪谷夕景。

以遮黑卡的角度來看這張照片,先從中間橫切一半,中間一半往下,雪白水花鋪展開來的地方,就是冒著很多泡泡如煮沸開水的那個區域,這裡需要遮黑卡。最底下的那個區域,那個區域是溪水從我腳下溪石上飛奔而出的半透明水絲,這片區域很重要,我是以這裡的曝光時間為主,1秒曝光的時間剛好可以曝出晶瑩水絲的感覺。而中間橫切一半往上,從樹蔭底下的無光溪水區域往上直到照片的頂端,剛好是不用遮黑卡的區域,不用遮的就不用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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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4-28
光圈、快門:ƒ/10.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日出的方向,最遠處,靜止的雲高掛在天際,而山頭上的幾片烏雲也正快速的往海面移動當中,彷彿被聚集在極遠的一大片雲給吸走了。低垂的夕陽在消失之前將最後一抹淡淡的光留在翻騰的溪水上。

一個傢伙把裝備丟在地上,倚在雨後未乾的溪石上,累的不想動了。但是眼前美麗的夕陽餘暉正照在翻滾的溪水中,隨著水花若隱若現,這是今天最美的一道光了。於是,我立刻又把三腳架插好,調了幾次光圈快門,刪了幾張照片,拍到了一張自認為很滿意的照片,一整天的疲倦也在這一刻獲得了紓解,細雨後的這一道光更為今天的攝影畫下完美的句點。

當照片蒐集的第一階段結束之後的隔週,我立刻去了阿玉溪,接下來的生活依舊如昔,一切似乎沒有改變,我持續著另一段追著溪流跑的攝影夢。然後過了些時間,我以為自己已經把這裡的一切都給淡忘了。直到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看著照片,我才感覺到自己像是又揹起了背包,循著走過一次又一次的路線,再度回到了溪邊。

從照片的情境中,我明白了這條溪在我心裡留存下來的是屬於感性隱晦的那個層面,是迷人、寶貴,是言語所無法明確言說的,只能一字一字經由思辨的過程再轉化成我想表達的意思。雖然溪流攝影這件事已經成為了片段的回憶,但是藉著文字的揉捻,每張特別的照片都是一滴精釀的養分,使我從記憶的牢籠裡甦醒,讓我有辦法拼拼湊湊的寫完了這攝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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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05
光圈、快門:ƒ/14.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3.03"E,25°14'30.41"N

右股支流是老梅溪上游的一條小支流,由南而北的往下來到照片上的匯流口,與豬母屏溪會合。匯流口之後還有一個混泥土建造的舊水門(右邊的樹下),崩壞的表面,早已不堪使用。這個地方是攝影愛好者來到老梅溪必定報到的攝影勝地,不過大部分的人也僅僅是在這裡拍拍照而已,看著腳下的溪水卻不知道從何而來,未曾溯溪而上,也不知其始末,然而,這裡是我溯溪的起點。

我佇留在樹蔭底下,慢吞吞的移動著三腳架,從小小的觀景窗中尋找合適的構圖,並且等待著陽光的出現。空氣中飄逸著昨夜枝頭露水蒸發的味道,清新的氣味裡還混著一股潮濕的土味,那是叢林底腐植土的味道。

九點,陽光斜斜打在左邊的林子上,雖然最亮的地方是左上方的綠葉,但是中間溪水往下匯流處也會過曝。所以我先把相機調成倒數模式,雙手各拿一片黑卡,左手遮左邊的樹葉,右手遮溪水往下匯聚的區域。先試試2秒,再試1.6秒,最後決定快門時間只要1.3秒就好了。

溪水之美隱藏在動靜收放之間,而陽光的出現更可以讓人感受到一種生命的魅力。通常縮光圈再把快門調個幾秒可以將溪水霧化,但是一味追求霧化的長曝有時反而會讓水流失去原有的細節,所以快門時間的取捨也是每次來到溪邊必須練習的技巧之一,重點在於如何利用黑卡控制高光區域的曝光時間,而最終的目的是將溪水的細節與律動的感呈現出來,而非把曝光時間拉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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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05
光圈、快門:ƒ/18.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11.61"E,25°14'30.06"N

不曉得是雲層喜歡在山頭逗留,還是山頭容易聚雲,石門的天空始終是陰陰沉沉的。溪流兩邊長滿樹木,有些樹枝長的歪歪斜斜的就像老人一樣彎曲痀僂,樹葉都已經快要低垂到水面上了。

我愛溪裡的潺潺流水,還有山風吹過樹林間的窸窣聲,我也喜歡山谷裡的氣味,溪谷的空氣中飄著潮濕土壤蒸發出來的腥味,還有陣陣從樹叢裡飄出的淡淡的野花香。記得幾個月前路過的時候,那兩枝鬼鬼祟祟的芒草才剛從極度貧瘠的石縫中硬擠出來而已,小心翼翼的埋伏半山腰,不敢太囂張,不過,照這樣看來,下趟再來,它們應該就會攻占整個山頭了。

慢速快門下的溪流表面看起來似乎如白色絲幔般平順光滑,然而水底之下可能會有看不到的危險,背著攝影裝備溯溪時,遇到這種地方我會刻意避開。雖然我也算是在溯溪,但是方式不一樣,如果有比較安全的走法,我就會避開危險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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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05
光圈、快門:ƒ/13.0、1.3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9.69"E,25°14'28.91"N

今天的了好幾圈才勉強保住剩下半片的毛氈底。這不知道已經是第幾雙被我穿壞掉的溯溪鞋了。算了,反正家裡還有徐總送的「渓流」溯溪鞋。

雲看起來有些沉重,一片片低垂在天空,有些是沒有目地的飄浮著,有些則是聚集在山頭,遮住了溪谷的陽光。雲層下的天光落在溪谷裡,很虛弱,甚至看不出來有一丁點陽光的感覺。

樹林失去了原本該有光澤,只有溪水還保有自己的光亮,在慢速快門下持續吸收著微弱的天光。陰沉沉的天空,不知道晚一點會不會就下起雨來。

從底下上溯,才走沒多遠,我的溯溪鞋又脫底了。果然,自己用強力膠黏的鞋底還是抵抗不了溪谷裡崎嶇的地形。我拿出強力布膠帶緊緊的轉這裡的水流比較平淺,但是溪床並沒有比較寬廣,而是山地的坡度變緩了,少了上游峽谷那種懾人的氣勢。雖然水量不大,但是溪石卻是一樣的滑,我戰戰兢兢的在溪邊移動著,我要避免讓纏著膠帶的那隻鞋踩到會滑的石頭,因為鞋底膠帶只會讓鞋子更滑。唉,鞋子壞了還真不是普通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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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05
光圈、快門:ƒ/14.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74"E,25°14'20.79"N

走了一會兒,過了幾個彎,又來到了老梅瀑布,先前才擔心會下雨,果然,天空已經飄起雨了,零零星星的雨隨著山風飄散著。五月的雨水滴在臉上已經不再冰冷了,只是,雨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下,濛濛的溪谷開始陰森了起來。一個聲音在腦中喧嚷著:「你這個膽小鬼」,這是麻煩的聲音,一旦出現就難以將它驅離。一個人,再加上一點內心的恐懼,不寒而慄這句話大概就是這個時候用的吧,這也是荒野讓人難以捉摸的另一面。

瀑布兩旁的峭壁像被侵蝕的城牆遺跡般,以陰沉的表情看著我從底下走上來。在雨中、在溪中與它們面對,我感受的是一種沉默,只能任由瀑布的水氣和雨滴在相機上。雖然今天並不是特別要來拍老梅瀑布的,不過既然來了,也站在瀑布面前了,還是得按個幾下快門。

深潭外緣那些本來就已經很滑的溪石,更因為下著雨而更加濕滑不已。我在絲絲細雨中,一陣匆忙的黑卡下拍下這張照片。拍完後,等會兒還要手腳並用的爬上陡坡,除了從不缺席的蜘蛛絲已經等在那邊外,可能還會踩到蛇或是什麼小動物挖出來的洞穴,光是用想就覺得毛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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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05
光圈、快門:ƒ/16.0、0.8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8.37"E,25°14'15.40"N

拍完老梅瀑布後,我高繞過瀑布再下切到溪中,走過佈滿小石子的河床來到這裡。我站在白花花的溪水中,沾滿泥土的溯溪鞋已經被溪水沖刷的乾乾淨淨了。看著鞋,我心想:今天就這樣了,儘管時間還不到兩點,儘管我還打算四處晃晃,但是沒法繼續拍了,因為溯溪鞋的毛氈鞋底已經徹底完蛋了,鞋底像流著口水的舌頭,走起路來啪啦啪啦的,嘴裡嚥著砂石又吐出來。而捆了又捆的強力布膠帶也因為經不起銳利溪石都磨爛了。又報銷一雙鞋了,溯溪鞋果然是容易壞掉的耗材。

回到冷泉,原以為短暫的細雨越下越小,應該是快停了,結果烏雲又在山上堆積了起來,沈沈的重壓在山頂上。我獨坐在河畔,望著溪水,現在的狀況就像是看一部爛片,花了錢買票進場,靠著咖啡和零食撐到現在,無聊的劇情還持續著,我有點猶豫,不想待到結束,也不想提早離場。一會之後,終究,滴滴答答的雨滴還是下了下來,在趕人了。

拍照的過程中,我知道這個溪流攝影夢並不太實際。如果拿出一張紙,畫出每一次到訪所走過的地方,即使在每一條線上標示著每一次的路徑、日期,再貼上照片,還是難以呈現攝影集的全貌,我的意思是即使我把所有的照片按照日期或是按照GPS排列出來,這也僅僅能夠顯示我走過什麼地方而已。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這卻是我在第一階段想要完成的事情,一直等到我將想拍的都拍到,又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原來這樣還不夠,雖然這個攝影集對我來說,有著很不同的意義,是我的人生一部份,只屬於我一人。

但是我想了想,我應該試著解釋為什麼這件看起來像是浪費生命的事其實可能是有它的意義的。雖然我很清楚這整件事是建立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基礎上,所謂的意義這個東西可能也只是存在於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空間。但是,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讓我將幻夢賦與價值,將幻夢賦與意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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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25
光圈、快門:ƒ/14.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0
GPS:121°33'8.95"E,25°14'15.93"N

走出越嶺山徑後,眼前的世界好像一下子都亮了起來。天上的雲朵像是一團蓬鬆的木棉花絮,漂浮在從石門山頭後躍起的晨光中,一會兒後又像是著了火般,在赤辣的太陽面前燃燒殆盡,遠處的雲朵則是從太陽上頭頂快速掠過,不想多做逗留。而溪裡的小瀑布仍躺臥在昏暗的樹蔭底下,不想醒來。這個小角落,白晝要再過十五分鐘才會降臨。

照片上的這裡是小瀑布的上頭。晨光已經從被老梅溪切過的山後漸漸高昇,當太陽為大地點起光明的同時,溪谷裡有兩個讓人睜不開眼的強光,一個在仰角40度的背面山頂上,另一個是溪中的反光。我壓低漁夫帽緣遮住了大大的太陽,卻擋不了溪裡的反光,這是早上八點的場景,有很亮的溪水,還有暗到什麼都拍不出來的樹蔭,咄咄逼人的閃光與的黑夜般的陰影在眼底強烈交替著,這是一個溪谷不太想讓我輕鬆就拍好第一張照片的時刻。

以往遇到這種光線時,我會象徵性的下水按幾下快門,幾乎沒有例外的,我會隨即刪掉照片,默默離開。不過後來我覺得這樣不行,因為越是難拍就越要試試看,就算是僥倖也沒關係,因為有拍到就是有,不管如何至少也要拍到一張才行。

這張照片的拍法是先測一下暗部(主要是漂亮的溪石)的曝光時間,試看看幾秒的曝光才能讓暗部顯現出來,這裡試出來是2秒。2秒曝光下,原先比溪石還亮的區域早就過曝了,然後就是黑卡上場了,這裡需要兩片黑卡,一片遮左下角的溪水,一片遮照片上方靠中間的一大片樹葉,遮卡的時間大約1秒多,也就是亮部的實際曝光時間大約只有零點幾秒。

就這樣,一張超高反差的照片試了四、五次後,好不容易的被我拍了下來。該怎說呢?應該可以算是一個美麗的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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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25
光圈、快門:ƒ/9.0、0.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f2.8
GPS:121°32'57.23"E,25°13'52.66"N

昨晚下班,往基隆的福和客運來到麥帥橋上時,我坐在窗邊凝視著一輪又大又圓的月在基隆河的夜空裡冉冉上升。不管混亂的這一週過的如何,下班打完卡後都已經暫時抽離了。

「明天應該也是個好天氣吧」我想。我看著橋上的車陣發呆,腦海突然想起Katie Melua的Nine Million Bycicles,然後倚著窗睡著了,不知道客運在車陣中塞了多久?

跟昨天一樣,今天也是一個美麗平靜的大熱天。拍完了第一張照片後,我悠悠哉哉的沿著溪往上走,每一步都試圖將整週的鳥事都拋在腦後。越往峽谷走,兩旁的樹木越是高聳,峽谷裡的樹冠迎著初夏的微風,顫動著一簇簇的綠葉。光線穿透交疊錯落的樹枝,直直的透進峽谷,樹林裡深綠、鮮黃的顏色此彼此掩映。我周遭的巨大溪石,我頭頂上的那片藍天與包圍著我的團團綠葉,在大太陽底下,帶著一種特殊的風貌和光彩。

白晝時光裡,猛烈的太陽看似大口大口的吞蝕著黃澄澄的巨石,但是實際上,溪石上看不見的微小氣孔正在吸收峽谷的熱氣,慢慢的加溫預熱,到了晚上,再一點一點的吐出來。

走到這裡,肚子餓了,我在暖烘烘的石頭上坐下來,拿出麵包跟咖啡。摸了老半天,我居然找不到咖啡在哪?

「靠,難道我真的沒帶上來嗎?」。我明明記得走出7-11後,隨手就把裝著冰咖啡的保溫瓶丟在副駕駛座...

對,它還在車裡,突然覺得心情無限消沉,像掉進地獄一般。我的心情,因為看到美麗的峽谷而高興,但是因為咖啡沒帶上來,馬上又變得沮喪。微風中吹來一陣陣和著泥味和草味空氣,明暗光影在樹蔭間不斷變換,如此的魅力,很難不叫人再度沉醉其中。只好配著礦泉水吃麵包,邊吃邊看著頭上搖擺的樹葉。我凝視著,覺得積在心裡的煩悶平復了許多,唯獨就咖啡這件事讓我感到苦惱,唉,為什麼我沒有多丟一罐備用的咖啡在背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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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25
光圈、快門:ƒ/14.0、1.6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3'5.24"E,25°14'10.50"N

如果這個時候你剛好走到這裡,或許你也會看到這樣漂亮的光影。白色的月亮高掛天半空中,那是個近乎圓型的月亮,像個覆蓋在桌上的一個碗。在太陽隱入山頭的前一刻,慵懶的光線從三芝的山頭上穿過樹林斜斜的照在溪石上,繼續往前延伸到綿白的水花,這是一天當中光線最柔最美的時候了。再過幾分鐘,山頭擋住太陽,陽光就會消失在溪谷裡了。

這個時候,我只想讓自己沉浸在這種的滿足的感覺裡,讓自己的心飄盪在這個美妙的溪谷裡。如果時間可以就這樣的靜止不動,那麼陽光會停滯在這個美妙的位置,濺起的水花也會凝結在美麗的光線中,溪水拉出透著光澤的絲線永遠不會黯淡,溪石永遠在水邊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澤不會滄桑,而攝影人也永遠不會在物換星移的時光中丟失對攝影的熱情,他的靈魂也將一起留存在荒野之中,成為無限歲月中的某個小小的片刻。

我覺得這大概是溪流攝影最迷人的一點了,一段什麼風景都想拍到的攝影新手時期之後,昇華到另一種這世界上除了對溪的迷戀之外已經別無他物的心境。

這一瞬間,光線、溪水、攝影人的執著全都被凍結了起來,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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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5-25
光圈、快門:ƒ/9.0、3s
相機、鏡頭:Nikon D7000、Tokina 12-24
GPS:121°33'6.91"E,25°14'11.19"N

下午四點,溪谷裡天光漸暗,後山的金色陽光隱現在樹叢間,微微的亮著,山林中美好的一天也快要走完了。急促的溪水沖刷著漂亮的巨大溪石,白色的泡沫不斷的飛濺在我原本就濕透了的褲管上。有時候我會被水中的枯樹枝或是葉片嚇到,它們總是突然的就從我的小腿劃過,冷不防的就像突然被什麼蟲子貼上,那種突然被嚇到感覺太恐怖了。

我站在樹下,乘著傍晚陣陣的清風,夏天真的快到了呢。一股不明焦慮突然湧現,一次又一次帶著相機跑到深山裡,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把這條溪完成呢?心底那沉不住氣的聲音又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候了,它就像爬藤般,一逮到機會就纏上我容易焦慮不安的心,死死勒住,不肯輕易鬆手。

「至少你還沒拋棄自己的溪流攝影夢」我試圖安慰自己,但是連溪水隆隆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在轟炸著我不安寧的心神。那句安慰自己的話,我好像並沒有聽進去。

唉,果然是咖啡惹的禍,如果這個時候有咖啡,我就不會胡思亂想吧,隨時有咖啡可以喝真的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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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2.8、1/50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3'1.86"E,25°14'4.79"N

我站在溪邊,看著一隻台灣深山鍬形蟲爬在溪石上,一隻在荒野中獨自面對著一片蒼茫中的蟲。幾年前接近山林溪流之後,我漸漸認識另一個有著有極度幻想的自己,看著這樣的畫面居然就讓另一個我將自己拉進一層又深又廣的想像之中。看見了一隻蟲,無原因的就浮現了一股淡淡的哀愁,甚至可以說是一股莫名的怨恨,而實際的原因是-是因為我沒把微距鏡帶出來,根本不是什麼容易觸景生情的情緒在做怪。

現在這感覺就像是來到溪邊卻忘了帶黑卡一樣的糟糕(或咖啡)。好吧,那就拆下減光鏡,就把蟲當成風景拍吧,也只能這樣了。誰要我嫌Sigma 150微距鏡太重,是誰要我不好好學拍生態。

等我再也不想拍溪的那一天,我一定,一定會開始學拍生態的。

#結果我後來跑去學自由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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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9.0、3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8.35"E,25°13'58.82"N

今天的天空陰陰的,面光的山頭上不太能夠看出是否有陽光。走在溪中,除了體力上的消耗,有更多疲憊是因為感官對平淡的四周有了抗拒,對於眼睛看到的任何事物,心裡都無法有共鳴。

我爬上石頭,再從大岩石上溜入水中,默默的走過翠綠的大楓樹底下,六月的水深已經比之前低了許多但我仍然不想涉水穿過幽暗的水潭,我爬上那個有個廢棄馬桶的土坡,然後穿過雜草叢生的小徑向下,再渡溪到對岸,鑽過枯枝與草叢,來到峽谷。頂上依然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在峽谷,眼裡的天空只是幾千公尺外的一片雲,在峭壁的壓縮之下,雲的存在竟也加重了我的負荷。

我與這峽谷大眼瞪小眼的對視著,望眼看去,沒有一點是我滿意的。我可能記不住蟬鳴鳥叫的聲音,也記不住溪中漂過一條死掉的蛇以及灌木在我的腳踝上留下的交錯傷口,唯一記的清楚的事,可能就只有當時空虛無聊的心情了。

這種天氣很難決定行程,大都只能邊走邊拍,原則上是跟著陽光走,陽光出現在哪裡就拍到哪。如果陽光真的不出來的話,那也只能隨便找個地方發呆吃零食。

天氣已經炎熱好一陣子了,少了連續雨水的挹注,老梅溪上游也開始進入一年裡溪水最少的乾季了。這麼多年來,每到了六、七月,我會像候鳥一樣回到烏來阿玉溪避暑去,那裡溪水比較充足,那裡還有我對溪流攝影的熱情與夢想,以及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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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11.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Sigma 17-50
GPS:121°32'57.25"E,25°13'52.29"N

南風帶著夏天的悶熱到來,悶得叫峽谷裡的一切都倦怠了,每個小角落各自陷入自己所形成的一團孤立幻影之中。時間,被一個突然其來的念頭給穿透了,硬是將某個有陽光的日子與現在疊在一起,無端被加重的失落感讓一切都陷入憂鬱的色調裡。

我走到峽谷第三道瀑布面前,頭頂上的樹蔭已經沒有那麼茂密,一路狹窄的溪床來到這裡變得比較開闊一點點。我站在溪石上呆望著天,陽光可能不會出現了。忽然一陣暈眩感猛然的從腦袋裡擴散開來,讓我差點失足。

回頭看看剛剛走過的峽谷,兩側是狹窄的山壁配上暗沉的綠色,緊緊夾擊著底下的溪流直到隱入下一個彎道。溪水來到巨石層疊的此處像滾燙沸水般突然就沸騰了起來,一陣翻滾後再美美的鋪散開來。我小心的繞過溪石旁,戳了戳看不透的溪底,找到一個容易下三腳架的地方。我把鏡頭往下壓,避開那死氣沈沈,不斷影響著我的灰白色天空,快門時間調成2.5秒,這個秒數剛好可以曝出茂密枝葉的漂亮綠色,至於溪水過曝的那個區域,黑卡很快的抹過去就好了。

看著峽谷上方的綠色枝葉隨著醺熱的山風擺動著,我告訴自己要學會在抑鬱的思緒中發掘浪漫的小角落,因為只要找到值得按下快門的地方,就能找到今天到來的理由。我覺得玩攝影的人應該都存在著某種想法,這種想法能衍生出一種力量,讓攝影成為一件美好的事。

多年之後,我覺得文字在這個攝影集的諸多必要性之一就是得以讓我以一種站在自己之外的角度,看著當時與現在的自己是如何以不同的方式熱愛攝影這件美麗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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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13.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4.75"E,25°13'38.43"N

我在自己的夢境中醒來,不斷的回到這條溪,我放任清醒的自己陷在一個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溪流攝影夢裡,失重狀態的夢境,一端是浪漫,一端是崩散,盡頭的兩端同樣都罩著虛實不明的迷霧,我不知道最終自己會從哪一端走出來。但同時我又非常需要這些夢,因為夢,我才能相信我所做的事與我內在的精神仍然是相互接繫的事實。

《大河戀》有一段話 :「 出現在你面前的事物會龐大得教你不知該用哪種方法理解,是先形成一種模糊的整體感,再慢慢拼進各個細節斷片?還是先逐漸累積細節斷片,等待其真貌自然顯現?」

我想我應該是屬於後者吧,或許等我拍完這條溪之後,將一張張的照片全都擺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就會知道所有的答案了,我這樣對著自己說,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相信。

打開保溫瓶,咖啡裡還浮著幾顆冰塊未融,鏘鏘鏘在瓶中轉啊轉的,炎熱的中午,一口冰涼的咖啡穿過食道又直衝腦門的冰涼,真是太棒了!

時序進入夏季,溪水也已經開始變少了,坐在石頭上啃著麵包的時候,心裡頭又想著烏來的那條溪,那條脆弱又容易受傷的阿玉溪。已經一整年沒再回去了,是不是時候又到了呢?是不是該再回去看看她了呢?

看著瀑布刷刷刷的鑽進潭裡,翻轉後往上漩流,再度漸沉漸深,最後歸於平靜。喝了口咖啡,這一口咖啡在嘴裡潤過了一圈才流進喉頭。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

「嗯,還不急,過完夏天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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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10.0、1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5.97"E,25°13'42.26"N

離開源流瀑布後,正午的陽光總算是甩開了糾纏一整個早上的雲層,有那麼一刻的時間,偷偷的從樹梢上灑了下來,一圈一圈的光環照在長滿豔綠苔蘚的溪石上、照在波光灩瀲的溪水上,每棵樹、每個溪石都發出不同的綠色,我從沒看過這麼璀璨的峽谷景色,色彩如童話故事般的華麗。

空氣中,一股讓人忍不住吸入鼻腔,但卻又無法辨識的複雜味道從溪石之間、從低矮的樹叢底下,隨著陽光的加溫飄散出來。那是溪水退去後,淤泥在乾涸之前所散發的最後一股潮溼腥味,也是被封存在記憶裡,兒時溪邊嬉戲的氣味。吸入的空氣和溫度正在溪谷裡與久遠的過去之間悄聲的傳遞著訊息,讓人忽然以為自己又再次的回到了童年。因此只要溪水還在,記憶中的童年就不會消失。

一彎輕輕流水悄悄的把水的勁道隱藏在耀眼的閃光之下,從看不清深淺的角度緩慢的滑過。如果可以浮在半空中俯瞰,肯定會是一條穿梭在樹蔭下閃著金光的緞帶,再繼續往前,溪水會再度變窄,變成一道急流,帶著奔騰的轟鳴聲擠進眼前更高聳的無光峽谷之中。

我在這裡待了十幾分鐘,拍了好幾張,其中幾張有往上帶到天空的浮雲,但是因為黑卡的抽卡時間都抓的不好,漂亮的雲都被我給過曝了,最後只留下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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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9.0、2.5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11"E,25°13'51.00"N

午後微風穿梭過金色葉隙的聲音既輕又柔,溪流在午後的天光下看起來很平靜,懶洋洋的淌流在綠色的溪石之間,倒映著天光雲影以及惑人心神的金黃墨彩。她朝著視野之外的峽谷邊際延伸,那裡有一盞高掛在峽谷盡頭的金色燈點亮著。

為了感受一條溪,甚至是一條溪的某個小角落,身為訪客的我不斷的造訪,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季節,揹著裝備穿梭在各個地方。一次次的到訪非但沒有讓我就此滿足於溪流所呈現的貌,反而更加堆築著我的狂熱。我想將這條溪的所有角落留在照片以及記憶之中,唯有如此,年老的我才能在闔上眼睛之前再度找到回來的路,再次與我所心繫的溪流神遊在這迷人的峽谷之中,聽著永遠年輕美麗的溪水訴說著她的故事。

溪流,在我年輕時候的歲月裡深深的戳上了一個印記。在我的生命中,在這個以溪流為舞台背景的世界裡,我遇見了我的信仰與熱愛。

《阿拉斯加之死》:所有真正的意義存在於個人與現象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存在於它對你的意義。

這段話在我日後的書寫過程中得到了印證,如果無法將關於溪流狂熱的答案都找出來,那麽這些照片,這條溪,對我而言,最終只會剩下很小很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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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
光圈、快門:ƒ/10.0、2s
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
GPS:121°32'57.25"E,25°13'52.29"N

再回到第三道瀑布底下,原以為會更晚一些,看了看時間,才兩點多而已。

溪谷半亮半暗,午後殘光穿過樹葉,逗弄著像貓尾巴般的瀑布-搖著尾巴,但不想理人的貓。該怎麼形容今天的午後時光呢?我必須再作一次無意義的強調,我不喜歡加了糖的咖啡。但是,這個空間是股甜甜的味道,像是被人溶進了一匙黑糖,濃濃的凝滯在峽谷的空氣裡,攪著攪著,慢慢的,就散了開來。

放下背包前,我的心早已不由自主的遊蕩了起來。泛著金光的溪水從我的腳下流淌而過,這一刻,時間彷彿沉入沒有指針的時鐘底下,只剩下齒輪滴答滴答的聲音,但是,並沒有人需要在意時間的流逝。

一陣薰風從峽谷的陰影裡吹來,吹散了峽谷裡的熱氣,而我仍沉浸在甜滋滋的感覺裡,原本想急著往回走的我,停了下來後就捨不得離開了。一次又一次的來訪之中,我覺得自己在這條溪裡找到了很多東西,有時候是一個期待很久的畫面,有時候是路過巧遇到的美景,有時候是一種感受,一種可以為心靈找到精神慰藉的美好感受。

拍完照後,我放下背包,退坐到陰影裡的一個角落,看著光線的變化。太陽消失後的瞬間,隱藏在暗處的寂靜感隨即吞蝕了整個峽谷。

黃昏前的光線總是飽滿濃烈,也最適合拍照。雖然這是個逆光的方向,但太陽還在瀑布的頂端樹叢之間。我無法張開手掌將照進去鏡頭的陽光遮掉,於是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摺疊傘,一手拿傘遮光,一手搖黑卡。這張照片曝光2秒,最主要是要讓沒有照到陽光的陰影處多亮一些些,而黑卡則是遮在左上角綠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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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日期:2013-06-01光圈、快門:ƒ/10.0、1.3s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GPS:121°33'1.42"E,25°14'4.33"N

攝影日期:2013-06-01光圈、快門:ƒ/10.0、1.3s相機、鏡頭:Nikon D90、Tokina 12-24GPS:121°33'1.42"E,25°14'4.33"N

中午,我坐在覆滿毛茸茸苔蘚的巨石上,盤著腿,百無聊賴的看著從源流瀑布流瀉而下的溪水。那時我還在心中盤算著,夏季結束前,也或許是八、九月的時候暫時先告一段落,隔年再繼續,反正不急,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回溯途中,我把三腳架的一支腳當成登山杖刺進溪中石縫裡,以免滑倒。這支三腳架是去年才新買的,但同樣逃不過被我摧殘。從深過膝蓋的溪中走出,我放下背包,擺好三腳架,取好角度,按下快門,拍了三張照片。

「這個點其實還不錯,怎麼之前都沒注意到?」我對著相機的螢幕喃喃自語,覺得滿意。

我望著前方,剛剛還沈浸在有點開心的時刻,心中的思路馬上又轉到另一個方向,有一個強烈的聲音…

「拍的夠多了,就在這裡結束吧!」

「真的要這樣結束嗎?」我再次問自己,糾結在自己也不明白的沉默中...

「嗯!可以結束了。」

一如我在2007年間步入溪裡時一樣的突然。這樣的突然,讓我意識到其實我也不過只是漫無目的在溪邊按著快門而已,新鮮感早以不再強烈。我佇在原地良久,看著陽光潑灑在樹叢之間,在嘩啦嘩啦的溪中上拖出一道長長的陰影,疊過了我的影子。這個決定再次說明了一件事,人永遠不知道是什麼讓你突然的,就改變了心意。

這幾年裡,我不斷的造訪這條溪,不管是趕著清晨進入峽谷,或是拖著三腳架趕在天黑前下山,我總是匆匆忙忙的經過這裡。但今天下午,這個小角落不再只是我路過的某個地方,而是代表著結束的終點。想到這裡,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不完全是將要離開的感傷,也不完全是目標完成的興奮,比較像是這兩種情緒都混在一起。

我常在想,這個攝影集絕對,也必須是,以一張夢幻的照片,特別因為我而存在的一幕做為華麗的結尾,就像雨後出現在峽谷裡的聖光那樣,讓人很感動的照片才行。我很希望還能再有一次那樣強烈的震撼,我總是這樣跟自己說。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最後居然會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畫下休止符,而且是在一個突然出現的念頭。

我總是有個預感,如果我能夠拍完這條溪,這件事一定能改變我的生命,怎麼可能不會呢?回到車上,我跟兩、三個朋友說:「我終於拍完一條溪了」,但事實上,我並沒有完成夢想後的喜悅。這晚到了深夜,微小的成就感已經完全退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潮汐般襲來的失落與空洞感受。窗外涼風輕吹過後院的竹林,一陣沙沙聲止息後,不知又過了多久,我才睡去。

夢裡,我朝著濛濛的瀑布走去。我回到老梅溪,在那裡,我聞到了黑糖般甜美的氣味...

照片是2013年拍的,2015年九月底,我寫完上面那一段就停筆了。後來的幾年裡,我也已經不太再去溪邊了。離開老梅峽谷後,我讓自己以另一個我不喜歡的上班族身份蟄伏在這個充滿各種衝突的世界的小角落。我以為照片拍得夠多了,該說的事情也已寫成文字了,溪流攝影這件事應該早已告一段落了。可是,到了2022年,我仍在問自己:

「我的溪流攝影,有照片,也有故事,難道這樣還不足夠嗎?我還想追尋什麼?」

都已經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我仍無法停止探討溪流攝影這件事帶來的影響?難道是年紀越大,越無法輕易的放過自己的緣故嗎?

時間是座大熔爐,它燒融了每個人經歷過的一切,只留下最珍貴的東西,最有價值的事物。我把自己當成是溪谷裡的旅者,以地圖上的距離來看,終點很近,很快就可以到達,但我卻讓這段距離無限延伸到很遠的另一端,即使跨越過迷霧,也都還要再更遠。

《里斯本夜車 》普拉多筆記裡有句話:「 探討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趟有終點的旅程嗎?」

我猜我可能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才有可能寫得完我與溪的故事。不過,反正不急,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溪是起點,是心的指針,是我的鏡子,是我人生的神祕任務,更是一場以溪流淬煉出靈魂的煉金術,為的是讓我探討另一個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藉由這樣的自我探索,我寫出了屬於自己的溪流攝影。至此,我也才終於可以說溪流攝影是我生命中最有意義的事之一。








































































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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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口夏-avatar-img
2023/05/25
因為還沒讀完,就先把愛心❤️擱在這,讓你知道有人讀著,雖然默默,雖然慢慢。為你長情於山水,肅然。
野口夏-avatar-img
2023/05/25
我點了小鈴噹,看到閱讀時間約283分鐘,這真的跟你說的一樣!大!魔!王!近來忙碌,我還在第二回老梅瀑布與冷泉之間,趕著走完「最後的一段路」,我喜歡你形容,這不單只是張照片。你說,這或許是你靈魂深處的一部份,定要走過了,才能完整。我讀著心裡便想,你是個對山水充滿了愛與專注的人,而好的創作便需要愛與專注。
Kevin Cheng-avatar-img
發文者
2023/05/26
野口夏 我懂妳看到「閱讀時間約283分鐘」的崩潰😆(也崩潰很多次的人路過)謝謝野口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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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 Cheng的沙龍
10會員
11內容數
這是關於我(一個業餘攝影愛好者),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因為遇見了一條溪,而改變了生活方式,甚至是生命走向的故事。 若字裡行間有什麼剛好引起您的共鳴,請留言給我,我會很高興 閱讀不須付費 (但可以考慮小額贊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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