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要儘可能迴避,不讓小娟知道她的父母都已經死了。
最終,可能會辦成家庭矛盾,殺妻再自殺的案件。
但好在,在縣級領導的幫助下,我們那個合作伙伴基金會與小娟的對接還算順利。
所以在不久之後,我們要把小娟一起帶走了。
去我們的城市,那個被她稱爲「外面的世界」的城市。
相信她也一定很憧憬。
而在王琳的陪伴下,她居然可以習慣沒有父親的生活,這一點我倒是非常意外。
我也跟王琳確認過,只要不是刻意提起,小娟她似乎,完全沒有再主動說起過自己的父親。
這也許,也是件好事吧。
我對小娟說,以後一切都會好好的。
她抬起頭來點點頭,水靈靈的雙眼顯得特別有活力。
那一刻,我以爲這就是故事的結尾了。
但萬萬沒想到,還有我完全想不到的故事在裏邊。
14
那是一個月之後。
張局給我打來電話,我深感意外。
而他開口,就直接告訴我這段時間他的調查結果:
王曉霞的遺體在土裏放了一個月,挖出來時已經所剩無幾了。但因爲案情需要,還是送了屍檢。
而屍檢結果卻很意外,法醫發現王曉霞身上多處骨折,但卻沒有致命傷。
法醫推測,可能是受到暴力對待之後,內出血致死的。
但因爲內臟已經完全腐爛,所以沒辦法斷定是否是這個原因。
那一刻,我對朱建文的厭惡又上升到了新高度。
因爲這意味着,王曉霞很有可能是被活活打死的。
但是警察們卻沒有在朱建文家裏找到任何一樣符合的兇器,疑似的都沒有。
這就出現了一個矛盾之處,張局是這樣說的:
「如果他能把兇器處理得毫無痕跡,那麼他就不應該把屍體處理得那麼草率,還天天過去散步,是爲什麼?怕別人不知道嗎?」
我覺得,或許是因爲他的腿腳不便?
但腿腳不便,就更沒有刻意散步到半山腰,回到王曉霞藏屍點的理由了。
「還有,我們在朱建文的遺物裏,發現了一張一年前縣醫院的CT單子,是腦瘤,但朱建文並沒有患腦瘤。」
「另外,朱村長……他辭去村委主任的職務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些事聯繫在一起。
直到張局開始問我:
「你們單位是什麼時候決定去幫扶這個家庭的?是通過朱村長聯繫的嗎?」
「是在一個半月以前,是跟朱村長溝通的。」
「這就沒錯了,因爲後面,我用了點方法去跟楊振樹溝通,他承認……當晚他們打了王曉霞一頓。王曉霞是晚上才找到他們家去的,農村地方,那個點兒幾乎都休息了,所以楊振樹夫婦也是非常不耐煩,直接動粗了。」
「什麼?」
我之前就說過了,這件事太亂了。
亂得無法一下子理順,甚至有了新的線索,都無法很好地結合進事件中。
張局卻嘆了一口氣。
然後突然轉移了話題,對我說:
「劉主任,我這次致電主要的目的,是想提一個請求,就是您這邊關於這件事的報道……是否可以,不作報道?」
其實關於這個報道,我們也多次改動,以至於一個多月了還沒發出去。
事關小娟,若要體諒到她的心理健康,稿子確實非常不好做。
我們甚至都有了第二方案,那就是聚焦小娟的成長,與合作伙伴的基金會共同完成跟蹤報道的課題。
所以張局這麼問我的時候,我略加思考,就答應了下來。
「謝謝你劉主任,當然,你們可以寫成小說,因爲這個真相……確實,有點殘酷。」
15
其實一開始,我還沒理清真相。
在跟張局溝通結束之後,我坐下來,清空頭腦,把整件事的時間線給寫了下來:
從我們與朱村長溝通開始,算作第一天。
在第十五天,王曉霞去找了小娟的親生父母,目的是讓他們取回小娟的撫養權,卻以被毆打趕走作爲終結。
第十六天,朱建文跟朱村長報告,說王曉霞走丟,其實是被他埋在了後山。
第四十七天,我們到了。
第四十八天,朱建文結束自己的生命。
其中,朱建文殘疾失去工作能力,包工頭跑路無法得到賠償,負債累累。
至於腦瘤,一年前檢查出來的腦瘤……
不對,大多數時候,朱建文都在外地工地,而且他也確實沒有患上腦瘤。
那就只有,王曉霞了!
因爲她是黑戶,沒有身份證,所以用的丈夫身份證登記。
我查了一下,在一些小縣城,包括他們所在的小縣城醫院,是可行的。
原來如此。
我愣了好幾十秒之後,馬上拿出手機,打給了朱村長。
接通之後,我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村長,請問,那天晚上,你是去找過朱建文了對吧?當我說我們單位會負責聯繫基金會,對小娟盡到後續的幫扶義務之後,你是不是去告訴朱建文了?」
因爲第二天,朱建文就自殺了。
朱村長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沉默了許久,才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你們是正規單位,他以爲,如果出了人命,就是污點,你們就不會去幫扶了……自從受傷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一天安寧,他非常害怕,會拖累他的女兒……」
那一刻,我腦海裏思緒萬千。
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也許,王曉霞不是他殺的,而是被那家人毆打重傷之後,加上腦疾死的。
也許,她是在那晚回到家之後,才嚥氣的。
也許,她揹着一身傷痕也要回到家中,只是爲了看小娟最後一眼。
哪怕那麼晚,小娟已經熟睡了。
所以最後,處理王曉霞屍體的,的確是朱建文。
他驚慌之際,直接就把妻子的屍體,埋在後山上了。
蠢,真是太蠢了。
只不過,那天,我卻因爲這個蠢人,忍不住暗暗鼻酸。
16
我去看了小娟。
她被基金會安排進了一個環境良好的孤兒院,並很快就融進了那裏的生活。
我去探望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在小花園的沙池裏玩積木。
那天陽光很明媚。
小娟看到我,非常開心地跟我打招呼,喊我「叔叔」。
我蹲在她身旁,陪她玩積木,也陪他聊聊天。
好一會兒之後,我終於問道:
「小娟,那麼久了,你會不會想你爸爸?」
她一邊玩着積木,一邊奶聲奶氣地告訴我說:
「爸爸說過啦,他說我要好久都見不到他,不過沒幹系,他跟媽媽會在天上保佑我的。他還說,他會想我的,說他在想我的時候,我就可以不用想他啦。」
我的手臂上已經泛起了雞皮疙瘩。
在我帶走小娟之後,朱建文是再也沒有機會跟小娟碰面的。
絕對沒有。
他早就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了。
他早就知道,他自己會死了。
我沉默了好久,才下定決心,問道:
「小娟,你之前說過的,你爸爸給你玩小象玩具那件事,是假的,對吧?叔叔看出來了喔。」
小娟猛然抬起頭,睜着大眼睛看我。
然後湊到我耳朵旁邊來,說:
「叔叔你不要告訴別人,爸爸說,我一定要那樣說,不然他就生氣了。」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然後摸了摸她的腦袋。
笑着,抬起頭看陽光。
眼淚卻忍不住滲了出來。
他們一定很愛很愛小娟。
小娟在他們眼裏,一定比生命更重要。
所以,小娟她一定會幸福的。
在朱建文失去那條腿,失去勞動力之後,這世界就容不下他們了。
更何況,王曉霞還一直藏着自己的腦疾。
他們也許對這個世界很絕望,但在絕望之際,仍然不斷爲小娟尋求出路,甚至找到了小娟親生父母那裏。
甚至去死。
不。
也許,他們也知道,只有他們死了,小娟纔會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
所以……
小娟她,一定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