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武當】第二章 書庫論道

將幾捲稍嫌老舊的書卷先放上書架，再將另外幾本堆疊一旁，柳旭才剛把這些的書籍整理到一個段落，他突然想起一開始被師父吩咐的好像不是要來整理書庫的樣子。

只記得是聽說這個時間師長們往往會讓門派中較為優秀的師兄們在裏頭鑽研經典，因此偶爾也會要一些弟子去和他們做課業交流討論，但是如果是指定的狀況，......有時候還真沒法確定會是碰上哪個師兄，被點名的人不知道會不會變成倒楣鬼之類。

一邊想著，他也就是進門後發現一些被放置亂掉的書卷忍不住順手整理下，差點就忘記是要進來做什麼的。

莫錚正在看道德經。

他上次面對萬老闆的「邀請」推託兩句，結果萬老闆上山後真的找了師尊開陽玄君，要師尊派自己去下山做祈福大典。

師尊就在萬老闆面前批評了自己修道不足，直接轟去書庫反省，順利讓自己躲開萬老闆的糾纏。

這書庫，是專門讓開陽玄君悟道修行的地方，而身為武當山最資深且號稱難相處的開陽玄君，將古卷經典「亂中有序」的放置，也沒有哪個弟子敢隨意批評碰觸，甚至連自己有時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尋找需要的書籍。

因此，當看到是柳旭進來還在整理書卷時，莫錚是從愣住變成觀察。

是的，觀察。

書架前的身影，彎身撿起書本分類的歸回架上，偶爾還擦拭書上的灰塵，那對待書本的神情溫柔且珍重。陽光穿過窗戶灑在他身上，彷彿為他批一層柔光，讓柳旭整個人像是散發著淡淡的柔光。

溫暖的存在。

「啊，師兄。」
感受到視線注目，柳旭轉頭才注意到在層層書架後面，不遠處在書案前閱讀書簡的莫錚。

放下剛剛擺置的卷子，拿起自己帶來的幾捲小書卷，太厚重的書卷他實在有點懶得攜帶，就圖個小偷懶方便。

他本想直接跑過去，想起這裡是書庫，只好放慢腳步朝對方走去。

「我打擾到師兄靜修了嗎？」
不確定莫錚在觀看的是哪部經典，柳旭小心翼翼的問。

發現自己的眼光居然不由自主地跟著眼前的人，莫錚反射地皺眉，收回心神，不太自然地迴避他的目光，低下頭繼續看著手上的書，一邊淡然的詢問：「你怎麼在這裡？」

「師父說我對道學領悟的太不用心，需要再多加精研，叫我來跟被派入書庫研讀的師兄們修習。」
抓了抓頭，柳旭尷尬的笑了笑。

「不知道師兄有空指點嗎？如果不方便，我隨意在旁邊找位置能自己溫書就好。」

師尊知道自己這個時候鐵定在書庫的，那派柳旭來書庫，是有意的安排？還是巧合？

師兄弟之間論道在武當山上算是學習的一種，莫錚打從進武當山，就沒有停過口舌之爭，就連師尊講課都會忍不住論個幾句。

現下柳旭提出這樣的要求，莫錚想起師尊都稱讚過柳旭的聰明，點點頭，沒拒絕：「你問。」

有點意外莫錚答應的乾脆，本以為在對方拒絕後就可以自行蹲在一旁看書打發時間，發現師兄正專注的看著自己等發問，讓他不由得心虛起來。

「可以討論師兄目前剛才正在翻閱的書籍嗎？」
柳旭一邊說，視線遊移起來，怎麼覺得好像有種被抽查作業的感覺。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道德經，腦海中出現了剛剛因柳旭出現而打斷的那經文。但看著師弟，原本到嘴邊的話突然轉了個問題：「不才莫錚，還不知師弟名諱，該如何稱呼？」

突然被莫錚問起名字，柳旭才想到，從先前下山辦事到今日又碰上都還未向師兄道過名。

「叫我柳旭就可以了，師傅還未賜予其他名諱。」
笑了笑，他問。

「師兄還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嗎？」

旭，九日，太陽是嗎......

看著眼前笑著如暖陽般的存在，莫錚微微看著出神，「我...不太跟人互動，若那晚有得罪，還請師弟海涵。」

沒有特別思考而說出口的話，讓莫錚自己聽到都有些尷尬，他趕緊低下頭看著手上的書卷：「師尊開陽玄君的書庫，沒有什麼規則，你若有想找什麼，可以再跟我說。」

「我才要感謝師兄，那晚若不是師兄帶我回酒樓，也許會直接被莫斐師兄丟在那裏也說不定。」
畢竟與師兄們先前也沒什麼交情，瞭解不多。
不過那次出門倒讓他對先前門派裡聽到對莫錚師兄的傳聞印象改觀不少。

「平時研修的書單我其實大多有讀完，能在師傅面前過得了關就行。」
柳旭搔搔臉，在師兄面前承認自己有點小偷懶，他把自己攜帶的書卷放在一旁的另個書案，坐了下來。

「我待在這兒是不是讓師兄感到拘束了？」
注意到莫錚像是有些感到不自在，柳旭想，似乎每次和師兄相處都容易出現這種狀況。

聽著柳旭的話，莫錚揚起了淡淡的微笑。

看來，師弟應該會對莫斐保持些距離，知道他不可靠。那就好了。
但後面的問題，卻讓莫錚抬起頭，迎向柳旭疑惑的神情。

感到拘束嗎？

莫錚陷入思考，半晌：「我的表現...很拘束嗎？」

「......怎麼說呢，」
既然對方都問了，他講講應該不會不高興吧？

柳旭擺開筆墨，打算抄點東西，之後也能跟師傅做點交待。
他抵著筆桿思索了下，對莫錚苦笑。

「如果不是之前莫斐師兄有解釋，我差點都以為莫錚師兄您像是很不喜歡我。」

「並不會...」
皺著眉，莫錚思索著自己過去的反應，想不到自己是哪裡讓柳旭誤會，但下意識的還是想先開口跟對方解釋：「我沒有...不喜歡你......」

「我知道。」
雖然他還是不清楚為什麼莫錚碰上他好像不太自在。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莫錚師兄不太習慣跟我這種類型的人相處？」
自從知道莫錚不是針對他才表現出那種反應，柳旭覺得放心了些，也就不像之前那麼說話小心。

他隨意翻開一捲書卷，抄寫起來。

「不過先前從莫斐師兄那邊聽到的莫錚師兄您給人的感覺，真的跟我目前印象的形象落差有點大。」

「修行，通常都獨處。」
眉頭緊鎖，莫錚自己也清楚自己更常獨來獨往，若真的有人要一起下山出任務或是課業上的合作，也多半是師尊特別指定安排，推託不掉的必然。

早就習慣跟人保持距離，不過份親近，甚少有機會需要像需要這種聊自己的溝通，莫錚對於柳旭的話感到各種不知所措和困惑困擾。

帶著擔心的心情，莫錚不確定的開口：「你對我…什麼印象？」

「嚴謹內斂？但是必要時處事手腕又很周全。」
思索了下講出大概印象，雖然不明白為何師兄突然問起，一邊回答，下筆寫滿一頁後，柳旭翻開正在觀摩的書卷下一章。

「帶領我們下山時候吃住用都讓人準備最好的，也避開了各種麻煩，......不過您好像很習慣避開人群？包括與同門一起。」
他當時就是注意到這點才跟上去。

「避開人群減少麻煩。」
莫錚看著他書寫的側影，驚訝於柳旭對自己的觀察，緊鎖的眉頭稍微舒展，很高興對方沒有直接說自己太難相處之類的：「適逢過節，過好一點也好。」

「師兄不喜歡熱鬧嗎？群聚對長年出門在外的人來說會有些歸屬感，也可能是這樣，大家才會喜歡聚在一起。」
聽著莫錚解釋避開人群的原因，柳旭也講出想法，但聽見對方提到過節的這部分，他笑出聲。

「雖然很避免跟太多人相處，但是會顧慮到同門的眾人的感受，大概就是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師兄很溫柔呢。」

「修道、需要清心寡慾。人多....是非也多。」
想到自己過往的經歷，莫錚笑容微歛，有點苦澀的接話：「美善是非都是比較出來的，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夠開心。這......也能算是溫柔嗎？」

「出發點是以他人為重的話，沒有對人體貼的想法是做不到的，對我來說，這就是溫柔的表現了。」
視線正專注在筆墨抄寫一半的典籍上，沒注意到莫錚在回應時的神情變化，柳旭寫了寫，沉思了下。

「不過雖然大部分的經典上大多推崇大愛無私相關的話語，但我覺得人有時候有點自私其實也不是壞事。」

太陽爬得更高，在柳旭身上的光反射著道袍上的白，變得更加耀眼。
莫錚站在陰影之中，陽光的熱度在空氣中傳遞，但自己卻感受不到。

柳旭的身影，彷彿在記憶中與另一個人重疊，那是自己年少輕狂時，還能陪伴的竹馬。然而卻因為上位者的自私，而破壞了這一切…師尊說，這是道，是命，是修行。

自私不是壞事嗎？

眼前與回憶重疊的畫面，在心上激起漣漪，莫錚痛苦的皺眉閉上眼，深呼吸，儘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平靜：「自私，大多是為了自己。只為了自己，難道不是壞事嗎？」

「但若從頭到尾都是“無私”的人，有可能真的沒自己需求嗎？人在付出時，不可能真的毫無所求，無視自己所需也可能會某部分失衡吧。」
停筆，柳旭微側頭，寫到一個段落這才驚覺隨口聊起的未必是個恰當話題。

「自私太過不會是好事，但是全都無私也不可能。」
畢竟壓抑某些部分本身就是不正常態度。

「聊一聊不小心就妄下淺見，師兄您不要在意。」
偷瞄莫錚的表情，柳旭突然有點緊張。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惡，故幾於道。』

莫錚低下頭，避開柳旭的目光，翻著手上的書：「無私的水能讓人渡舟，處於低處並利萬物生長，在自然中達到不爭，得道為處。一但自私，處事行為一定會有不平衡之處。爭名奪利、明爭暗鬥，各種為人之惡就會顯現，小至親朋好友，大至國家社稷，無一能倖免。」

説到這裡，莫錚嘴邊不自覺勾起冷笑，諷刺的開口：「我同意自私太過不是好事，全部無私可能很難，但我們修行，不就是為了無私無我嗎？」

「是我僭越了，師兄教訓的是。」
察覺到莫錚的態度轉變，柳旭微微愣住，他垂下眼，數分鐘後開始收拾書案上書卷筆墨。

「……我沒什麼大志向抱負，更別提要以什麼聖人做目標，所以經學領悟沒法透徹也是正常。」
抬起頭，他掩飾住表情對莫錚說道。

「讓師兄見笑了。」
轉眼間，書案上只剩筆墨紙硯，但該捲起的紙捲在柳旭沒留神的狀況下被翻倒的墨水潑個正著。

莫錚眼明手快的先一把拉起柳旭，把人護在懷中，「小心。」墨水潑在莫錚的道袍上，留下一大片黑色。

下意識的反射動作，讓莫錚有些不知所措，放開柳旭，從混亂的腦袋中努力組織字句：「墨沾到不太好洗，你...還好嗎？」

「……我沒事，倒是師兄您的道袍髒了。」
即刻間發生的事情讓他還來不及回神，莫錚迅速護住自己的動作讓柳旭有點意外。

「現在墨都灑在您身上了。」
在對方放開後，他退了幾步拉開距離，彎下身繼續拾起剛剛混亂中落下的書卷。

書案上紙捲大量黑墨掩蓋的是這幾時辰抄寫的心血結晶，等於今日進入書庫花費的時間都化為烏有。

柳旭目光僅在紙上停駐一瞬，便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是自己前面心不在焉。

他現在只覺得腦裡有點混亂，前面才在想是否又惹得師兄不快？但是方才師兄卻保護了自己。

這個人，他從一開始見面時就有點不知道該保持在哪種距離比較恰當，現在也是。

「這...是師尊安排的功課嗎？」
看著被墨暈染的紙，莫錚皺著眉，側過身把染上墨的道袍藏到身後，想著柳旭進來後認真抄書，估計是師尊安排的功課。現在這些功課看來是交不出來了：「你收拾，我去找師尊。」

直接轉身離開書庫，莫錚直接翻身輕功直接往師尊會在的地方飛去，腦袋裏只思考著要如何避免師弟因為繳不出作業而可能被師尊罵，完全沒留心被留在書庫的人。

「不，這個……」
還來不及解釋，便看到莫錚轉身離開，連片刻都不曾猶豫。

柳旭本來打的主意是手邊有供書寫研習，並且還有與師兄做過道學討論的紀錄來交差，弄倒墨汁頂多就是損失了這些時辰的抄寫紀錄，也不至於影響太大。

他蹙起眉，注視著莫錚離去的方向一會兒，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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