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實體刊物《移動生活指南》,作為全書第二單元「移動新態度」。
透過三位受訪者,三種移動方式,挖掘關於移動能創造的可能。
從彰化到埔里讀書四年。隨興的出走是日常,是探索,是生活,是旅行。只要一臺機車,一片無限延伸的道路,就是專屬於他自己的移動時空。
穿越山間雜草,在落葉、窄道與爬升緩降間遊走,是莊竣臣熟悉的日常。跟著他一起坐上機車,從暨南大學後山騎出學校,又騎進另一座山,沒有路牌指引,他卻能記得每一條路通往哪裡,還不忘回頭提醒要注意地面上的落葉。到達幾個能看見風景的高點時,他會停下車,像導覽員一樣分享著他的私房觀察。
他一直是那樣的人。
靜靜的,像是活在自己的時區裡一樣,有時或許是時差沒調過來,常引來身邊的人又急又氣的大小聲,他也總是靦腆的笑著,只是接受。
竣臣的纖細,與他對文字的敏銳是相通的。他是能感知的人,也是能寫的人,路途與生活中感受到的吉光片羽,都點滴落在他的文字裡。
他書寫,他生活,他感受當下。
生長於鄰近臺中的彰化市,搭火車快則十多分鐘的路程,讓不少彰化學子都到臺中讀書,竣臣也不例外。升高中的那年,他開始到臺中補習,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獲得了一點餘韻。或許是靈魂裡本就住著無法安於穩定的因子,自由行動的空間,恰好成為釋放的機會,移動的範圍,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臺中。
而這一切,都來自於他有一顆能感受的心。
在臺中的舊市場尋找小吃,在市區的街道上漫無目的亂晃,對竣臣來說,一棟特別的屋宇,幾隻窩在草叢的貓,甚至繁葉鬱綠的樹木,都能是讓他駐足的風景。所有意外的微小發現,都牽引著他在這條路上繼續探索下去。
大學來到南投埔里,有了機車,他的活動範圍自然不會只侷限在小小的山城中。問起他在南投第一個去的地方是哪裡?「日月潭!搬完宿舍隔天就去了。」他幾乎不用思考就能回答,在和緩中帶著微微的情緒波動,儘管什麼都沒說,卻好像能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他寄放在這些記憶中的專屬情感。
那些記憶,建構在三年多來悄然生成的習慣上。「平時我很喜歡瀏覽Google map的街景,存下有趣的地點,再找時間親身前往,也許是學校後山的小路,又或是遙遠山區中的部落。」每週留下至少一天的探險機會,是他跟自己的約定。也有些時候,他就僅僅只是跟著突如其來的情緒出發。
不論探險的次數再怎麼多,每一次的出發,都仍會在他腦海裡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象。
起初,他全然相信自己的記憶,僅僅只用感官保存沿路上的遇見。後來,隨著經驗越來越多,他才開始感受到記憶有時候會融化,「並非消失,而是像冰淇淋,交融成無法定義的味道,依然香濃,但這種混亂有時總令人焦躁。」於是,他開始透過拍照、儲存Google map座標,紀錄下這些路途上的片段,「讓自己能循著軌跡回到過去。」
「大坪頂的風景很不錯。」「我很喜歡人和那裡的原住民部落,很簡單純粹。」「學校後山有一個很像廢棄的私人莊園。」談及熟悉路線和景點,他整個人都亮了起來,興奮地介紹著,還一面呢喃:「這種事情一定要分享的啊!」
在彰化、在臺中、在南投,他都有自己的私房路線,是經由無數次的探索,騎遍大大小小的路而來的。有時,他會在天未亮的清晨出發,騎著自己開發的路線繞一圈彰化,在熟悉的店買份早餐回去;有時則僅是在短短四小時的空堂時間,隨著興致騎上武嶺,再回到教室上課;也有很多時候,僅僅只是在學校後山,他就能發現別人不曾遇過的風景。
打開手機,他的地圖裡存有很多地標,有些是景觀臺,有些是山間的小宮廟,也有些是山中部落。一個個景點、一條條串連而起的道路,在他人看來或許無聊,卻全是他散落在各地的遇見,收藏著他一段段記憶。這些珍藏,他也從未吝嗇於分享給別人,反倒期待將這些美好傳遞出去。
看著他專注回想與訴說的樣子,好像也能跟著這些分享,置身於他一次次的移動過程裡,看見那片不斷延伸的風景和道路。
最喜歡的一次經驗,源於一個因煩惱而輾轉難眠的夜晚。在心緒紊亂的凌晨五點獨自醒來,便乾脆趁著天色微亮,坐上機車,一路騎到霧社,再沿著投83大安路往南,前往從未去過的武界部落。
進入深山,手機很快地在路途中徹底失去訊號,但沿路霧社水庫的風景覆蓋了內心的不安,「淡青的湖水飄著像絲綢的薄霧」,他這麼形容著,將近三十公里的路程,他隨著興致走走停停,除了感受山間溫度和溪流聲音,也騎進路過的原住民部落探索,把居民的溫柔都留在心中。
不過,出發的前幾日接連陰雨,路上充滿積水。靠近武界部落的幾個隧道裡,積水高至小腿的三分之一,混雜著泥沙,讓騎乘的難度越加增高。一路經過松林部落後,還遇上了道路施工改道,而必須騎上旁邊河床軟爛的沙洲,他小心地駕駛著,輪胎還不時打滑,「這大概是我騎車以來最特別的經驗了吧!」他說,「幸好順利通過了。」從他微微激動的神情裡,好像還能感受得到當時的驚險。
抵達武界以後,他放下機車,徒步穿越秘境,探訪拉拉米司、摩摩納爾兩個瀑布。
回程的路上,他享受著身與心的舒暢,才發覺一開始帶出門的煩惱,在未察覺的路途中,都已悄然消逝。
儘管無意挑戰危險,騎車上路,永遠沒有百分之百的安全。回憶起第一次摔車的經驗,是大一那年,在日月潭玄光碼頭的大彎道上,「當天共發生四件事情,冥冥中每一件都像是警告,難以解釋。」
早上,朋友和他交換機車騎乘,卻在途中突然熄火,是過去從未發生過的情況。中午,在一條大直路上迴轉,差點被突然衝出的車撞上,「真的只差一點」,他補充,儘管逃過一劫,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晚上,載著朋友準備夜遊日月潭,還未正式出發,朋友的包包就在路上意外掉落,恰好被路過的車輾過,物品全遭壓毀。一整天的三件意外累積,已讓他感覺不太對勁,卻仍「鐵齒」前往日月潭。
「結果當天寒流來襲,半夜氣溫驟降,保暖衣物不夠,手抖到簡直無法騎車。」冷冽的氣溫下,身體逐漸不受控制,在經過玄光碼頭的大彎道時不慎摔車,當下感受到的並不是疼痛,而是寒冷和止不住的發抖。幸虧速度不快,沒有嚴重受傷。
談起出發的目的,不禁好奇拉著他一次次坐上機車坐墊的,是遠方的美景,還是完成收藏地標的成就?這些或許都是,也都不是,因為比起目的,他更享受騎車的過程。大多時候,他喜歡獨自出發,跟隨著感受,以自己的速度和節奏前進,享受移動過程營造出的特殊時空。
「我總覺得蜿蜒的山路像首抑揚頓挫的詩,而沿途的風景是韻腳,補油門時排氣管間斷吞吐,彷若呢喃著文字,或許只有機車與山路明白彼此之間的對話,而我只是失語的凝視,不忍打擾。」若真要說有什麼目的,或許那片移動過程感受到的一切,就是他出發的理由。
會不會喜歡上的,其實是騎乘時的速度感?「不是的。」他並不否認速度感能帶來感官刺激,但在第一次的摔車經驗後,他也開始懂得敬畏速度。
前年,陪著他的夥伴從新款的機車換成老爸的野狼125,速度雖比不上新款機車,卻享有自由變換檔位、轉速的樂趣。「自從探索完大埔里大多有編號的山路後,我想深入學校附近沒有鋪裝、甚至地圖上搜尋不到的產業道路。這些道路都無法快速通行,只能以低檔位慢慢攀上,除了滿地的落葉須避免打滑,還要克服一旁山崖帶來的心裡壓力。但攻克完來到大路的分叉口,那種豁然開朗的歡喜和成就感,絕不亞於騎快車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
當出發的次數多到無法計算,堆疊而成的探險經驗,好像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問起他如何定義這些移動,是一趟趟的旅行,還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想了許久,才緩緩理出自己對兩者的定義─旅行是有目的地、經過規畫的;而這些無法預期的出走,更像是生活的零碎。「不過,」他隨即補充:
其實,這樣的區分對竣臣來說並不重要,「旅行也沒有什麼制式的定義,有時換一條路回家,或在不曾停留的一隅駐足,不都是一種對於身外世界的重新感知嗎?」透過這些移動增廣生命經驗,又或者只是在過程中純粹地放鬆心靈,就已是這些出發最珍貴的意義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說走就走」成為一種不分世代被高聲疾呼的口號,有時代表著青春的熱血瘋狂,有時表達著某種受到讚揚的態度。但竣臣從未這樣介紹過自己,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在他的生活中,純粹地喜歡著這樣隨心所欲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