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實體刊物《移動生活指南》,作為全書末章,最後一篇專訪。
在移動之後,透過Manman的生命經歷,重新思考:人可以如何梳理對地方的情感連結?
Manman,香港人,中學曾休學遠赴雲南旅行,意外來臺,在埔里讀書邁入第五年。香港,臺灣,在她心裡各有意義,各有眷戀,僅止於此,沒有牽絆。
十四歲開始到麥當勞打工,十九歲搬出來自己住,或許是骨子裡存有的一股叛逆,在外獨立生活的那一年,她常常不去上學。「可能是還有點叛逆吧,雖然老師有打電話,但我就不想去,好累哦。」
那年,她中學五年級,想一個人休學去旅行。
沒有戲劇化的原因,不是想當然耳的青春期煩惱─課業壓力、感情受挫,或是和同儕師長處不好─,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身心壓力。「我不想要只做那種,每天上學、放學,去工作的事情。」
外人看來或許無法理解,也或許看起來沒什麼,現在回顧,她自己也說:「可能心智也還沒成熟吧。」但是對當時的她而言,身體和心靈都在原有的生活裡達到了臨界值,極需按下暫停鍵。
決定了,就沒有人攔得住她。父母雖然勸她先完成學業,卻還是替她買了火車票,終歸仍有著一份柔軟,承載著細膩的關愛,面對這些,她知道自己很幸運,一直在心裡懷抱著感謝。
休學,存錢準備旅費,啟程。
出發那天,恰好是離家在外住滿一年的日子。一個月的旅行,帶上旅費,坐上火車,她只有想好大致的路線─從香港出發,經昆明,大理,麗江,香格里拉,最後抵達西藏。沒有訂任何住宿床位,也沒有預設每一站停留的時間,純粹地享受過程。
當時的她沒想到,她會在麗江的青年旅館遇上一隻大狗狗,就此駐足,最後一直沒能進入西藏。青旅的旁邊有一間咖啡廳,想出去旅行的老闆,恰好在找人來幫忙顧店,曾考過咖啡師證照的她一眼就被看上,就此開啟了後續的緣分。
一個月過得很快,旅費耗盡,總要回到香港。她沒忘記麗江那間有著大狗狗的青旅,也沒忘記咖啡廳老闆的換宿邀約。
於是她退租在香港的房子,再一次遠赴麗江。這次,她待上一整年,藉由打工換宿,真正在另一地生活。
逃學少女的第一趟旅行,沿途有著太多遇見,在漫長的火車上,在各個城鎮裡,美好的記憶散落在各地,一直收藏在她心裡。而第二趟閒適的換宿生活,則讓她意識到:在香港緊迫的生活步調下,就算一定會受到影響,也要學會自己放慢腳步。
加滿油,重新生活。
結束一年的換宿生活,回到香港,復學,找工作,開始半工半讀。
完成中學學業,儘管持續升學並沒有在人生規畫內,她還是報考了香港中學文憑考試,為階段性的努力作結。既然考了,就順帶填了志願,本來沒有抱太多期望,甚至連放榜都沒有關注,直到港澳會的電話打來,她才知道自己錄取了臺灣的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以下簡稱暨大)。
誤打誤撞,一個月內準備簽證、護照,來到臺灣。這一待,就是五年。
來臺的第一天,跟著港澳會一路辦理程序,抵達暨大的時候已經天黑。校內沒有太多路燈,那晚還下著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上,一向大膽的女孩也嚇了一跳,「那時候只覺得,傻眼,這是什麼地方?」位在全臺正中心的埔里小鎮山上,這間連臺灣人都未必來過的學校,是她與臺灣的初相識。
那時的她沒想到的是,生活久了,她將喜歡上這裡。
喜歡這裡的慢步調,享受搭車時一個人安靜的時間,這座小鎮,為她開啟了與香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對她而言,埔里有著這樣的力量。
香港的步調緊湊,物價高,居住坪數小;埔里是山中的慢活小鎮,一切全然相反。她在香港的家空間不足,儘管對園藝和手工皂懷抱熱忱,也一直沒能實現。來到臺灣,像是開啟了新的世界,她在租屋種滿整個陽臺的植物,每天悉心照顧,看著它們成長;壓力大的時候就攪皂,開發不同配方和氣味,一袋袋分享給親友,只送不賣,她樂在其中。
如果未來回到香港,這些興趣還能繼續嗎?她想了想,回答「可能未必」。除了原來客觀條件上的限制,身分的轉變也摻雜其中,「如果回去香港,也會有另外的事情要去專注吧,不會像讀大學這般輕鬆和空閒。」居住空間,學生身分,像是一種恰如其分的組合,拼湊成專屬於她的臺灣記憶。
不過這些都不確定啦,她說,只是憑藉著一種細微的感覺猜測,反覆說了好幾次「感覺」,感覺從何而來?她自己也難以用言語形容,或許是居住過兩地的情感記憶,也或許是一種無形刻下的既定印象。
臺灣,香港,物理上的距離,區隔出全然不同的生活樣態。
對她來說,香港是生長之地,臺灣則像第二人生。兩種生活,兩個自己的面向,無關好壞,相輔相成,都長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認真回想,才發現暨大是她第一間完整讀到畢業的學校。幼稚園一間換一間,小學讀寄宿學校,初中頻頻轉學,高中則是休學旅行後再復學。來到臺灣以前,在每個環境待的時間都很短,就算認識了很棒的人,建立很好的圈子,也僅是沿途的一站。
卻因此在無形間,為她內建了極強的適應力。
「小學的時候住學校,一直很不理解,為什麼大家上學都會哭?不是週末就回家了嗎?長大以後才知道,其實那時候真的還很小。」獨立生活像是一種理所當然,當其他小朋友都還在面臨分離焦慮,她卻早已習慣進入任何環境,陌生或熟悉,她都能很快地適應,融入。
在香港,她喜歡走路,香港的步調很快,她也不自覺走得很快,儘管香港的交通很方便,她還是常常會捨棄搭車,享受走路的時間,走多了,也不覺得累。
來到埔里幾個月,她卻走得比臺灣人還要慢,過去對走路的迷戀,竟也無聲消逝,像是被切換了模式一樣,臺灣模式裡的Manman,連校內宿舍走到人文學院的短短路程,都很容易覺得累,不想走。
怎麼會差這麼多?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有點像這裡的風氣吧,埔里給我的感覺,好像比較少用走路的方式,但這些影響真的滿無形的,我自己都想不通為什麼。」
因為這樣,不論是旅行還是到異地生活,各地的文化差異,都從未造成困擾。問起她在臺灣有沒有什麼文化衝突?她想了好久,勉強說了語言、交通和食物,卻怎麼講都好像無傷大雅。像是交通,香港繁榮,隨時出門就能搭到車,埔里半小時才一班的公車,自然形成強烈對比,「可是即便我不會騎車也不會開車,這裡依舊讓我感到舒服,不會因此特別困擾。」
開放的態度,成為一種不設限,面對未知而還沒探索的各地,她保持期待,「也滿想知道自己去到那些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
異鄉人,流浪者,漂泊不定。當大家都在談地方認同的時候,不固定歸屬一地的人,似乎就和上述的詞彙一樣,給人一種負面的,自我懷疑的感受。可是在Manman的身上,卻呈現出另一種新的可能。
「對沒錯,就是不屬於任何一地的感覺,講得很精準。」肯定的語氣,沒有一絲哀怨或迷惘。一直以來,在各地都能處得很好,讓她很少對一個地方有太深刻的羈絆,儘管是生活五年、有歸屬感的埔里,都不會讓她覺得「非要這裡不可」。
「我始終覺得,路是自己要走的。」
過去也不乏有人問過她,畢業以後要留在臺灣嗎?不會放不下遠在香港的家人朋友嗎?面對這類提問,她總是有些困惑,想不通為什麼人會因為「放不下」,而捨去選擇的可能性。「我可能會不捨,但也不會因此放棄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的生活。」
「就算離開香港,還是可以跟那裡保持聯繫啊。」連結仍然存在,但不成為牽絆,面對未來,去哪裡都可以,她能夠更純粹地思考: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我們非得要對地方有情感認同嗎?Manman的存在像是一個對生活的叩問,其實也無非就是一種選擇。有些人需要,也有些人可以摒棄這份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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