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ld me〉——短篇小說（上）

　　初夏的下午，他若有所思，轉而拿起那本相簿。只是簡單翻個幾頁，動作非常輕柔又熟捻。

　　「看到你對那些相片的呵護程度，我都搞不清楚照片跟我，到底誰比較重要了。」天雯不耐煩的抱怨著。

　　他沒有回答，只是咧嘴笑著說：「妳覺不覺得，這相簿側面看起來很像妳喜歡吃的抹茶千層派。」

　　天雯不以為意：「上面這些大學同學很多你都沒有聯絡了吧？沒有聯絡就不要再把心思放在上面。你現在該做的，應該是好好規劃我們的婚禮。」天雯邊說邊看著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戒指。

　　奕銘握著相簿的手瞬間僵硬，他深嘆一口氣：「婚禮，可不可以再緩緩？」

　　她緩緩走向奕銘，伸出雙手緊緊圈住他，就像他的畢製作品——〈Hold Me〉，也是熟悉的動作。

　　「我常覺得沒有什麼事是永遠的，奕銘，我們需要一個保障。」

　　「當初因為不想讓妳覺得遠距離戀愛很沒安全感，我從台北搬來高雄，還推掉可以出國參展的機會，這些還不夠嗎？」他看上去落寞而憔悴，任由窗外的雨聲掩飾心裡的惋惜。

　　片刻後，奕銘緩緩鬆開天雯的手，抓了相機準備出門。她見狀又開始心慌：「你要去哪裡？」

　　「底片都拍完了，我要去買。」

　　「不可以，你是不是又想到她？每次想到她不是買底片就是去拍照！」

　　「我只是『單純』想去拍照，今天的陰影足夠拍下一次的策展主視覺。」

　　天雯想不出阻止他的說詞，脫口一句：「你現在還不想結婚可以，要出門的話就順便去剪頭髮吧！頭髮這麼長，好難看。」天雯一如過往的說著，奕銘則是隨手收起一張壓在桌墊下的照片走出門。

　　「我會等你。」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門剛好被關上。

　　他吐了一口好大的氣，出門的那一剎那，覺得外面的空氣實在太新鮮了。

　　每次他們一鬧彆扭，他總會抓著相機，裝上底片後跑去河濱公園看風景跟拍照。不特別為什麼，只是單純想記錄當下。那些往事雲煙，在他看來都值得被好好記錄。他循著沿途河岸，越走越遠。走到一處河床處，想起下個月策展的經費還沒有著落，著實覺得不安。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因為錢深刻的感到害怕，他到底能給天雯什麼保障呢？

＊

　　大一的時候，他用設計獎的獎學金買了人生第一台Olympus Ｐen－Ｆ[1]，開心的拿著相機去找家涵討論拍攝技巧。

　　「學姐怎麼都喜歡拍冷色調的照片呀？」

　　「因為冷色調的照片更能襯托出人像本身的溫度呀！」她專注的拍下他擺放作品的瞬間，熟悉的按下快門。

　　「真是一個特別的人。」奕銘靜靜地說著，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油然而生。

　　她看著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只是隨口一句：「對了，以後叫我家涵就好」輕易的帶過。

　　「學弟你這台機身很好看欸，型號是什麼呀？」家涵似有若無的微笑，吹散了一整天梅雨的腐鏽味。那天活動結束後，他將買相機附贈的打火機送給了家涵，說是可以補足她照片中，缺乏的暖色調。這說法毫無根據，但家涵喜歡這樣的說法。

　　幾天後，他再度來到家涵的實習工作室，看見一團亂的工作室他搖搖頭。在一團大型保麗龍中聽見她說：「我這次作品是為明年畢製做前置作業。」說完家涵探頭，全身都是汗。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奕銘走向前，看見牆壁上貼了一張照片，是那天她幫他拍的，照片中的他抱著環抱自己貌的小金人獎盃，笑得很燦爛。

　　「是那天的照片耶！妳這麼快就洗出來囉？好特別，還是黑白照呢！」

　　「不覺得黑白照很有意境嗎？不知道明度跟彩度要怎麼要調的時候，就調成黑白，這張送你！」

　　「噢對了，你上次這張圖的配色不太凸顯，這邊要再調淡一點。」她伸手指出位置。

　　「妳有沒有覺得，其實這些色彩調淡了，也不影響作品本身要傳達的意象？」

　　「也可以這麼說，但我覺得這些顏色就像人的氣場還有本身的調性，這兩樣都不能少。」家涵認真看著那張評圖。

　　「也像熱戀中的戀人，密不可分。」奕銘看著家涵，她只是轉身勾好落在耳朵前的秀髮，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有些事卻悄悄發生著。

＊

　　奕銘出門後，天雯百無聊賴的滑著臉書，頁面跳出一頁：「祝言天雯和唐家涵四年友誼紀念日快樂！」的字樣，伴隨著動態影片，刺眼的螢幕照著一臉陰鬱的天雯，格外衝突。

　　片刻後，她看見唐家涵在愛河附近打卡，於是敲敲了幾行字，抓了一張桌墊下的照片，隨即出門。

　　她到那間大學常去的咖啡廳。一進到店裡，就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家涵姐！妳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到而已，今天剛好來南部出差。妳怎麼會突然約我出來啊？」看到天雯一臉複雜的表情，隨即提起：「是為了結婚的事情？」

　　「不是，是我下午看到臉書跳出來通知，原來我們認識四年了呢！」天雯迴避了問題，但家涵聽得出來她另有意圖，猜想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喝了一口咖啡後，家涵問道：「四年前，妳有參加友校設計獎的頒獎典禮吧？」

　　「妳怎麼會知道？」

　　「那天典禮我有去，以老學姐的身分去的哈哈！我看見妳在〈Hold Me〉這個作品前站了很久，是在等作者吧？」

　　天雯當然不只是等作者，最重要的還是為了跟家涵交換聯絡方式，方便了解他們復合的可能性。那時家涵跟奕銘分開沒多久，他們分手後，消息很快就在設計系跟友校間傳開。天雯也不例外，聽到欣賞很久的對象恢復單身，又聽聞奕銘的作品入圍，起了大早就從南部殺去台北參加典禮。

　　「總而言之，還是要恭喜妳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乾杯！」家涵向天雯舉杯，天雯的手使勁了好久才舉起。

　　「妳又怎麼知道我是幸福的？只要他還記得妳，我們就永遠不會幸福。」天雯只能在心裡忿忿不平的想著。

　　「如果那天妳沒有來主動加我好友，我恐怕要少一個閨蜜了。」家涵的聲音聽起來誠懇又真切。

　　天雯明白，家涵的朋友並不多，不擅長維持感情的她，朋友實在少之又少。

　　「不會覺得很唐突嗎？我不是為了妳的作品才去那場典禮的。」

　　「我知道呀！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有打算要去那場典禮。我只是要去還東西。」

　　「不會是定情物吧？」天雯又開始胡思亂想。

　　她視線掃過家涵的鏡框，隨即說：「我從他前女友的IG上發現她很喜歡戴眼鏡，原本我以為不會再遇到喜歡我戴眼鏡的男生了，現在想想，根本是因為忘不了她吧！」

　　「那妳男朋友，噢不，現在是未婚夫，知道妳主動加她好友嗎？」

　　「他不知道，交往這三年以來，我對他都用另一隻帳號。他甚至不知道我現在還有再跟那個女生聯絡。」

　　家涵臉色如鐵青般，她看見家涵臉色不對勁：「妳還好嗎？」

　　但她並沒打算停下來，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我前幾天還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祕密。」

　　「什麼秘密？」家涵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我在他的工作室裡發現了一張照片，放的位置還是跟重要資料放在一起的資料夾。」實際上那張照片並不是在工作室裡發現的，這樣說只是讓她心裡好過一點，她從容拿出照片。

　　「是誰的照片？」家涵細微的聲音聽上去是多麼溫柔。

　　「妳猜？」銳利的眼神掃向家涵。

　　可她怎麼忍心，那畢竟也是有著四年感情的閨蜜，她終究不忍心的將視線轉向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潮小聲低喃著：「如果不是這該死的愛，我現在也不用那麼累了。」眼淚恍若穿梭在車水馬龍中，無從發洩。

　　「我猜是他大學畢業的學士服照，那時候妳在他最無助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出現。妳說過呀！他大四的時候延畢，因為作品不被教授認可，畢製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重做。即使那四年他得過幾次獎，但還是沉浸在難熬的低潮期好久。那個她，選擇了現實，殘忍的離開。但不這麼做，也沒有現在的他…」，話還沒說完，迎面而來是天雯緊緊的擁抱，什麼也沒說。家涵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拍著孩子般溫柔。而她手裡握著的並不是照片，只不過是匆忙而拿錯的空白底片。

　　天雯冷靜下來後，家涵取出皮包內裡最深隔層的打火機，交給天雯：「這個給妳，本來是要還給初戀的男孩，都該過去了。妳用這個把照片燒掉吧！既然還是會想到『她』，就用這個把照片燒了。」家涵那樣堅定的眼神，這四年來天雯從沒見過。

下集待續......

[1] 有著菲林年代的半格相機PEN－F，古典外型機身充滿時代感，屬於小巧輕盈的相機型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