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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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房子還是沒什麼變動,上次來這裡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四層樓高的透天厝,不到五年的屋齡,還算是滿新的建築。
我用備份鑰匙打開大門,小遙就站在門口,原以為牠是要來迎接我,可是那銳利的目光彷彿在責怪我,接著牠不滿地甩著尾巴離開,背影又像是叫我不要靠近牠一樣。我只能摸摸鼻子走進屋子裡。
走到客廳,放下準備好的行李,我走到廚房看看,廚房收拾的十分乾淨,廚具都擺放得十分整齊,打開冰箱,裡頭還有不少東西,看起來她這次出去又是臨時起意。
我走回客廳,坐在精美的沙發上,打開了電視,轉到體育台。
  電視中的球員專注在場上,播報員賣力地播報球賽,這是大聯盟的球賽。
剛好輪到那位球員打擊,我已經關注他很久了,是目前效力於亞特蘭大勇士的球員,他站入左手打擊區,表情還是一樣地認真,細緻的臉龐仍散出些許的稚氣,動作卻已經十分老練。
「球評,您怎麼看福里曼這位球員?」主播問球評。
「很難去評斷這位球員,去年他還是新人,打得非常好,但是今年很明顯遇到了撞牆期。」球評這樣回答。
「那要怎麼突破呢?」主播問。
「這時候只能不斷地出賽,總有一天低潮會過去的。」球評給了這麼一個看起毫無建設性的建議,此時那位球員揮了個大空棒。
真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我不禁想,如果會失敗,一直重複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轉播畫面刻意拍攝該名球員走回休息室的畫面,他一邊走一邊脫下頭盔,看起來有些沮喪,走進位於三壘側的休息室,隊友並沒有過去安慰他,他一個人走到角落去,坐下繼續看著場內的比賽。有一瞬間攝影機特寫他的臉,我試圖從電視畫面上看進他的眼睛,卻什麼也沒看到。
「就這樣啦!房子和小遙就交給你啦!」
我想起凌逍昨天打來的電話,和往常一樣交待完事情就掛斷電話,連原因也沒有說明。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凌晨三點鐘,我還在睡夢之中,直到通話結束後幾分鐘我才明白發生什麼事。
於是我來到她家,替她照顧她的小貓以及她的家。
她去了國外,不知道和誰去,也不知道為何而去。
我站起來環視這個家,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已不是我第一次造訪,我卻覺得我好像不認識這裡,沒什麼改變,正如同她一樣。
電視中的那位選手又上場打擊了,場上現在是滿壘,對於他們那隊是大好的得分機會,他的打擊姿勢沒什麼變,看來他覺得這樣的狀態不需要調整,他緊盯著投手,仔細選擇投手投過來的每一球,而我緊盯著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揮空,投手振臂高呼,怒吼一聲,打者遭到三振出局。
轉播畫面拍著他走回休息區,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懊悔,背上寫的大大英文字母和數字5,那是他的姓氏和背號。
「喵。」小遙不知道何時走到我腳邊,親暱地蹭了蹭我,方才那種不屑彷彿不存在一般,牠大概是餓了,又再磨蹭了我的腳兩三下。
我抱起了小遙,牠似乎有些不願意,剛開始有些抗拒,但最後還是屈服了,我看著牠,牠的眼神好像在說「那你要給我食物喔!」。
我把牠放在沙發上,牠靈活地跳下,但並沒有離開,而是留在原地盯著我,不停地喵喵叫,是在抱怨還是在命令呢?
突然有種想要捕捉小遙的衝動,我從行李中拿出了我的相機,蹲了下來,沒經過小遙的同意就按下了快門,牠滿是不悅的樣子被我拍下。在相機顯示的畫面中,牠小小的身軀被限制在方格中,看起來好像牠在抱怨我擅自將牠置入這個莫名其妙的方框中。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這地板想必也擦拭得十分乾淨,我躺了下來,整個人攤成大字形,電視的聲音仍在室內迴盪,比賽還在繼續。仰望的風景連一絲熟悉都不剩,天花板同樣是一塵不染。忽然一陣重量壓在我肚子上,我抬頭看原來是小遙跳到我肚子上,我忍不住笑了,我又躺了回去,盯著天花板。
電視開著,小貓在叫,而天花板一塵不染。
我是自由人,自由自在的人。
凌逍跳舞的樣子令人無法移開目光,在那用微弱燈光點亮的舞台上,身穿白衣的她,一個人舞動著身軀,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總是忍不住期待,她接下來會怎麼伸展、彎曲、跳躍,靈巧嬌小的身軀,卻有著不可忽視的存在感。她一次次的跳躍,伴隨著重擊木板地的沉重聲響。
即便只有一個人在台上,在那樣的燈光下,她閃閃發亮。
我坐在台下,看著凌逍在台上獨舞,她開始在木頭地板上旋轉,我感到有些暈眩,背景配樂也變得模糊,像是被什麼東西罩住一般,不知不覺中我閉上了眼睛。
睜開眼睛,我看到的還是那乾淨的天花板。剛醒來腦袋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鐘才意識過來剛才自己在作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夢中的凌逍還是跳著舞,跳著各種不同的舞,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和很多人一起,每回我都能很清楚地在夢中看見她的動作,甚至有些我未曾真的看過,她也沒有跳過,只有在夢中她會跳。我不禁懷疑,我所夢見的真的是凌逍嗎?只是白衣,一頭黑色的髮絲,時長時短,纖細的身軀,充滿彈性又滿是勁道的肌肉,還有那總是專注而面無情緒的臉龐,確確實實是我所熟悉的凌逍,在我夢中不停地跳著。
我從地板上坐起,雖然是很乾淨的地板,睡起來仍舊是全身痠痛,手中的相機仍停留在剛剛拍的畫面,小遙在畫面中怒視著我,而現實中的牠則早已放棄,蜷縮在沙發上睡著,聽到我起來的聲音,牠似乎有微微抬起眼皮瞄了一下,但又隨即放下。
我站起身走到廚房,隱約感覺到背後有些動靜,我沒有回頭,在冰箱旁邊找到小遙的飼料還有牠專用的盤子,裝了比以往還要多的量,再打開冰箱用另一個盤子裝了一些牠專用的牛奶。
「不要給牠吃太多,我不喜歡牠肥肥的。」我還記得之前凌逍一直這樣說。
的確小遙是易胖體質,在我剛開始來幫凌逍顧家時,曾不小心給小遙太多飼料,僅僅過了一個禮拜,牠整隻貓胖上了一圈,等到凌逍回來之後幾乎快認不出牠來,那時候她氣得又叫又跳。
看著手上的兩盤食物,的確是多了一些,但偶一為之好像也沒關係,我走到客廳,把兩個盤子放在沙發旁,小遙沒有什麼反應,但我知道牠已經醒來了,只是不願意在我面前開動,也許在我離開牠視線之後,牠就會立刻跳下沙發開始大快朵頤。
我不是那麼壞心眼的人,而且我也還有事要辦,我關掉電視,出了大門,往市中心走去。
凌逍的房子位在郊區,離市中心有十五分鐘車程,是她用國外舞蹈比賽得獎的獎金買的,不是非常好的地段,但也意味著清幽的環境,要走上一公里才有一間便利商店,因此這附近的住戶也不多。每次我來這裡幫她顧家,也很少看到人。
這裡就像是一個人的世界,遠離塵囂的桃花源。
我搭上公車,前往市中心,上車後先打了一通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起來了。
「劉氏服裝店您好!」開朗又清亮的聲音傳來。
「一慧嗎?」我問,雖然我知道會是她。
「學風!好久不見了!」一慧聽起來很開心。
「好久不見了,我等一下可以去妳們店裡嗎?」我問。
「喔!你要訂做衣服嗎?」
「嗯,要去參加一個典禮。」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等一下你來我來幫你做!」
「待會見。」
說完我就掛斷電話,我閉上眼睛,感覺著公車在不平的路面行駛,顛簸的公車不時發出聲響,剛才一慧說的話也有些聽不清楚。
我、一慧、凌逍是藝術大學的同學,我學攝影,一慧是服裝設計,凌逍則是舞蹈。我們是在一場音樂發表會上認識的,那是音樂系的畢業公演,演奏了許多著名的曲目,技術相當純熟,是一場相當精采的表演。偶然三個人坐在一起,本來都靜靜地在欣賞音樂會,可是到了中場休息時間,坐在中間的凌逍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好想跳舞喔!」
只是小小聲的發言,更像是喃喃自語,卻說中了我和一慧的心情。雖然僅僅是上半場而已,但那樣水準的演出,令人感到相當振奮,自己也想要成為那樣子的人,想要為自己所喜愛的事物貢獻一切,想要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的世界遨遊,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情,讓凌逍講出那樣的話。
我和一慧都往凌逍那邊看,意外地眼神交會了一兩秒,在那瞬間我們都明白彼此也認同凌逍所說的話,然後我們一起盯著凌逍,
「做什麼?」突然被我們兩人盯著,凌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她,只是覺得驚慌失措的她有些好笑。
會場內開始廣播,表演即將開始,請觀眾盡速入座。
「走吧?」坐在凌逍右手邊的一慧建議著。
「咦?」凌逍發出疑問的聲音。
我沒理會她的困惑,點了點頭。
於是我和一慧兩人便站起來,穿過其他觀眾,走出演奏廳會場。
那是種意外的暢快感,一走出會場迎面而來的是涼風以及沉靜的景色,我們所就讀的藝術大學擁有很迷人的夜晚,許多學生日落後都還在校園裡流連,經常可以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發現學生們的蹤跡,有人彈著吉他唱歌,有人伴著月色畫畫,有人拿著攝影機拍攝影片,藝術充斥著整個校園。
此刻我們也想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等等我啦!」
身後傳來一陣呼喚,我們回頭一看,是剛剛那個坐在我們中間的凌逍。
看起來她是一路跑過來,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還喘著氣。
「你們搞什麼,突然跑出來。」凌逍那時的語氣好像我們已然熟識一樣。
我和一慧互相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麼啊!你們!」
然後她也笑了。
劉氏服裝店店門上方掛著大大的黑色木製招牌,看起來頗有年頭,用楷書的筆法寫成,木質的招牌並沒有多少損傷,只是稍稍有一些褪色,不同地方的顏色深淺不一。
我站在店門口前向裡頭看了看,並不是很大的店面,看起來十分柔順的布料安穩地被放置在四周的櫃子,中間掛著幾排製作好的衣服,店裡頭明亮又整齊,確實很有一慧的風格,而她熟悉的身影就坐在櫃台裡頭,低頭專心地看著什麼。
「妳好!」我走到櫃台前大聲地向她打招呼。
一慧被嚇了一跳,猛然抬頭看到是我,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你來了。」她淡淡地說。
「嗯,我來了。」
「上次見到你是在文華的結婚典禮對吧?」一慧說的是我們的同學。
「應該是。」
「你現在住哪裡啊?」
我稍稍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該要回答她哪裡,是我現在租屋的地方,還是凌逍的家。
「郊區那邊。」
「喔!那滿近的呀!」一慧指了指店裡「有空可以多來店裡坐坐。」
「不會打擾到你們做生意嗎?」我問。
「還好啦,我們客人也不多。」一慧苦笑著回應。
之前就有聽說一慧家裡是開服裝店的,雖然她是學服裝設計的,但她總是說絕對不要回來繼承家業,她的夢想是得到國外的服裝設計大獎,成為一位專業的設計師。
「那時候我再回來,一定可以讓客人變得很多。」
那時候一慧閃閃發亮的眼睛令人難忘。
現在的一慧,感覺少了當初的力量。
那時候我們三個人,都有著一股他人無法取走的自信,都能輕易做到跳躍這件事,輕輕一蹬就可以跳得老高,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飛起來。總是談論著未來如何如何,雙眼看的不是當下,而是令人期待的遠方,那時候似乎沒有人能阻擋我們。
我們無拘無束,我們是自由自在的夢想家。
「你今天來是來做衣服的吧?」一慧問我。
我點了點頭。
「我先幫你量尺寸,再請我爸爸來幫你做好了,男性的服裝我還不是很擅長。」一慧說完就拿起捲尺,準備量我的尺寸。
我放下背包,身體放鬆,任由一慧擺佈。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過去在讀大學的時候,一慧就時常拿我和凌逍當作模特兒,凌逍的個頭嬌小,而以男生來說,我雖然不算特別高,但也比一般女性高上許多,剛好一高一矮,我們總是穿著她設計的服裝,模仿模特兒在校園的馬路上走起台步,經常引起路過的人側目,不過我們並不在意,只覺得十分有趣。
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慧的手碰觸到我的身體,把我的手舉起又放下,輕輕滑過我的腰與臀部,幾年之後那種觸感有些改變,更加柔順細膩,十分舒服。有人在替你量身打造東西其實是很棒的一件事,就像是攝影的時候,如果能夠感受到攝影師全心全意地想要拍出好照片,被拍攝的人也會很開心。
「好了!」一慧拍了拍我的肩。
「謝了。」我向她道謝。
「我去找我爸,你在這裡等一下。」一慧走進櫃台後面的門後。
我點了點頭,拿出背包裡的相機,打算拍一下這家店。
看的出來這不是這家店原先的樣貌,裡頭有不少是一慧的主意,原本的劉氏服裝店不是這樣的,聽一慧以前的說法,這裡以前是昏暗又無趣的老店面,一慧的爸爸對於擺放與整體的空間並不是太講究。
「但大家還是來我們店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裡好像有種特別的魔力,讓顧客會再上門。」一慧曾經這樣說過。
那種力量是什麼呢?我也很好奇,看著今天這明亮的店面,乾淨的空間,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我拿起相機拍了幾張,在相機裡頭的畫面並不特別,像是一般常見的連鎖服飾店。
「年輕人,覺得怎麼樣?」有人拍了我的肩。
我回頭一看,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光頭大叔笑笑地看著我。
頭一個吸引我的不是他的髮型,而是他身上穿的衣服,那是一件棒球T恤,是我早上看的那支球隊球員的T恤,只是不是我所關注的那位球員。
「怎麼,你也是棒球迷?」大叔注意到我的目光。
「嗯,有看一點。」我點了點頭。
「喔,那你知道海伍德吧?」大叔指著他的衣服。
「我今天早上有看比賽。」
「他最近狀況真好,同樣是二年級生,福里曼表現就不好。」大叔提到的正是我早上看到的那名球員。
「是呀。」
「希望他能夠早點振作啊,畢竟球隊要贏球少了他可不行。」大叔嘆了口氣。
我回想著早上在電視中看到他的揮棒,感覺要他回復去年的身手還要一段時間。
「你是要來做衣服的吧?」大叔問。
「是,您就是一慧的父親?」我向他點頭致意。
「嗯,我有聽過你,一慧常跟我說你的事,你是要做參加頒獎典禮的西裝?」
「是的。」我有些驚訝,畢竟我沒有告訴一慧我要參加什麼典禮。
「那有想要做怎麼樣的嗎?」一慧的爸爸問。
「稍微正式一點的吧。」我回答。
「了解,我幫你做正式的,但不會太老套,年輕人嘛。」
一慧爸爸的這句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問出了剛才心裡的疑問。
「店裡的擺設是一慧設計的嗎?」
一慧爸爸似乎有些驚訝我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抬了抬眉毛。
「大部分都是她用的啦,她肯回來我就很高興了,當然要放手讓她做,但有些東西還是我還是喜歡保持原樣。」
他指的應該是門口的招牌還有那些看起來有年代的櫃子。
「這家店原本是什麼樣子呢?」我問。
「原本喔……比現在暗一點,空間小一點,也沒有這麼整齊。」
「為什麼要改變呢?」我好奇地追問。
「時代變了啦,這句話從我口中說出來會不會很奇怪,我覺得現在人不再像以前一樣了。以前我做生意都和客人博感情,把他們當家人,但現在人不吃這一套,要流行、要便宜、要有設計感,我告訴你,這個時代變了啦!」一慧爸爸突然講了一長串,似乎是他累積已久的心聲。
「的確世界一直在變,現在我們也不一定能夠跟的上時代。」我認同他的看法。
「不過我是覺得,我們還是要腳踏實地,不要講什麼理論數據,認真動手做才是真的。」一慧爸爸從口袋掏了一根菸,準備要將它點燃。
「爸!你不是說要戒菸了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旁邊聽的一慧忽然插話。
「啊哈,對喔,抱歉抱歉。」一慧爸爸趕緊把菸甩掉,把打火機收進口袋。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來拿呢?」我抓準時機開口問。
「今天禮拜二,大概禮拜五就可以來了。」一慧爸爸算了一下時間說道。
「好的,那我先走了。」典禮是禮拜六舉行,我拿起背包,準備離開。
「我送你吧。」一慧說。
「嗯。」
已經是黃昏時候,我和一慧走出店裡,我們往我來的方向走去。
劉氏服裝店位在市中心,離火車站、主要商圈都不遠,以位置來說算是絕佳。
「你要坐公車回去嗎?」一慧問。
「是啊。」我回答。
公車站就在不遠的地方,走幾步路就到了,等車的人不多,只是很少有車會經過郊區,所以需要花點時間。
「妳先回去吧,不要妨礙妳工作。」我對著一慧說,她看起來打算陪我一起等。
「沒關係,我們難得見面,反正這時間也不會有多少客人。」一慧這樣回答。
我們並肩站在公車站牌旁,看著前方的車輛來往,我們一起在等著什麼,有點像回到從前,我們在會場門口,按捺不住那股衝動而跑出來的我們,等著能夠盡情發光的時候到來,然後凌逍來了,我們三人一起朝著夢想努力,享受徜徉在理想與努力之間,那種絕對的自信,絕對的自由,我們一直在全力跑著,等待著可以衝破終點線的時候到來。
不過今天,是不是只剩下我在等待呢?我看著身旁的ㄧ慧,夕陽的光照在她臉上,相較於大學時候的她,一樣的髮型,笑起來也是相同的酒窩,外表沒有改變太多。
「怎麼了?」一慧發現我在看她,開心地對我微笑。
「不……沒什麼。」我想了一下,才開口問她。「為什麼選擇回來呢?」
她露出一臉早就預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的表情,轉過了頭,不看著我而是望著前方來往的車輛,我凝視著她的側臉,彷彿看到一些過去未曾看過的事物。
「我累了。」她說出這三個字,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我想休息了。」
這句話從一慧口中說出實在有些意外,過去她總是最堅持的那位,在我們三人之中,從不喊累,總是叫大家要繼續加油的她,少見地會先說要休息。
「學風,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夢想其實有很多形式去追求,去實現。」一慧還是沒有看著我,她走到了公車站牌旁,用一隻手撐著著長長的竿子,另一隻手大大地往外伸展,像是在跳舞似的。
「那時候的我,總是嚷著要做好多好多事,要做別人做不到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那真的是非常棒的ㄧ件事。」
「那為什麼不繼續堅持下去呢?」我問。
她聽到我的問題,輕輕笑了一聲。
「人生不是只有夢想而已,這件事我想你也多少有感覺吧。」一慧說。
我沉默不語。
「我父親前幾年身體不太好,他一個人顧這家店我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回來了,他還滿開心的。」
我想起剛才見過的一慧爸爸,的確感覺是挺高興的。
「我現在覺得,追逐自己的夢想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只為了自己,不為別人,人確實需要這樣子做,需要只為自己做一些事,但卻不能永遠這樣子做。」一慧轉過頭來看著我。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我點了點頭。
「你覺得我做的衣服好看嗎?」一慧突然問我,雙眼直直地盯著我。
這個問題,她以前也常問我,問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用她的雙眼盯著我,彷彿在告訴我,別說謊喔,我可是看的出來。
「好看。」
聽到我的回答,一慧又輕輕地笑了。
「對現在的我而言,替別人設計衣服,待在父親的身邊,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
「車來了,上車吧。」她伸手招了招公車。
我上車之後,坐在座位上,透過玻璃窗戶向一慧揮了揮手,她也笑著朝我揮揮手,那開心的笑容就跟以前一樣,並沒有任何改變。
什麼是自由?坐車回凌逍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回到凌逍的家,小遙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看到我回來,她只是微微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毫無興趣的趴下。放在沙發旁的兩個盤子已經空空如也,看起來牠確實飽餐一頓,我走到沙發旁,坐在小遙旁邊,牠不滿地喵喵叫了幾聲,我用手輕輕撫摸牠的脖子,軟軟的毛摸起來很舒服,小遙似乎也很高興,享受著我給牠的服侍。牠純黑的毛看起來十分有光澤,平時應該有很好的保養,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起來倒是真的比出去之前要胖上一些,等到凌逍回來之後,也許又要被罵了吧。
不過小遙倒是不在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意思,令我想起方才一慧所說的話。
「妳自由嗎?」我停下了撫摸的動作,忍不住問小遙。
你是白癡嗎?小遙看了我一眼,彷彿在對我這樣說。別停下來了,快繼續!
我愣了一下,為自己的發言感到好笑,怎麼會對一隻貓發問呢?
小遙見我在發呆,起身用身體磨蹭著我,催促我快點繼續摸,我將手擺在牠頭上,牠好像不太喜歡,一直想用前腳把我的手撥掉,我又用手撓了撓牠的脖子,這個牠就滿喜歡的,接著她將肚皮露出來,整隻貓仰躺在沙發上,毫無防備地任我隨意騷擾,我用手指在牠的肚皮上來回運作,牠開心地不停喵喵叫。
手機響了,我停下手準備接手機,小遙不悅地叫了一聲,我想牠在叫我不要接,但我還是接了。
「學風。」手機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
「老師?」那是大學時候教我攝影的一位老師。
「嗯,我跟你說,這次的比賽你得獎了,所以你一定要來參加頒獎典禮。」老師用他一貫平平的語氣說著。
「我得獎了嗎?」我問。
「對,而且是首獎,要是你沒來場面會滿尷尬的,一定要來,記得要準備得獎感言」
「好的。」
「對了,你這次交來的作品有一張很不錯,評審們特別喜歡。」老師補充,並且難得從老師話中聽出一絲高興。「我也是。」
「是哪一張呢?」我才剛問出口,老師已經掛上電話,手機再也沒傳來聲音。
放下手機,我發呆了一下,小遙此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剛剛講電話感覺牠很不高興的樣子。我仔細回想剛才的對話,並非驚訝得獎這件事,而是難得得到老師的稱讚,在學期間乃至於畢業,那位嚴肅的老師都沒有對我的作品有任何的評價,有的時候我寧願他批評、指出我的缺點,但他只是看了看,不說一句話且面無表情。
而究竟是哪一張呢?我一共交出去三張作品,全都是大學時候拍的。
我在腦海裡回想那三張相片,正好是我們三人,一張是凌逍,一張是一慧,還有一張是我們三人。
我自己最喜歡的是凌逍的那張,我是拍她跳舞的樣子,不是在舞台,而是在馬路上,那是和我們最初認識的那天一樣的夜晚,也許再更晚一些,我們三人相約出來,各自做自己的事,偶爾聊一下天,突然間凌逍就跟之前一樣,突然說了那句話。
「我想跳舞。」
我和一慧想起那天的事,忍不住笑了。
「跳吧!」一慧說。
「對啊,跳吧!」我也附和。
於是凌逍就開始跳舞,沒有任何配樂,就只是在馬路上開始獨舞,旁邊沒有其他人,觀眾就只有我和一慧兩人。
伴隨在那樣的夜色,流著汗的凌逍盡情地舞動著,我並不明白她跳的是什麼,只是單純地看著她的動作,單純欣賞她的全心投入。
「絕對不要放棄。」我聽見身旁一慧這樣說著,我轉頭看她。
一慧並不是對著我說,她只是專心地盯著前方正在跳舞的凌逍。
那是無意識的感想嗎?事後我曾向她確認,一慧只是笑著不語。
然後我就拍下了那張照片。
第二張拍的是一慧,那次只有我和一慧兩個人。
那天正好是凌逍出國比賽的日子,她後來得了那個舞蹈比賽的特別獎。
我和一慧坐在學校的餐廳,在不是用餐時間的時候餐廳人不多,只有兩三個和我們一樣想要打發時間的人。
「啊!」坐在我對面的一慧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側身趴在餐廳的桌子上,一副想睡覺的樣子,她黑色的髮絲散在桌上,眼睛望著前方。
「不知道凌逍現在在哪裡?」我說。「說不定已經下飛機了。」
「嗯。」一慧應聲,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麼了?」我問她。
「學風,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們沒有辦法在追求我們的理想,那會怎麼辦?」一慧問我,她仍舊趴在桌上。
「嗯?」我有些疑惑,歪著頭望著她。
「我的意思是說。」一慧坐直了身子,雙手撐住桌子,把臉我往湊近。「我們如果沒有像凌逍一樣搭上那班飛機,被留在地面的我們會怎麼樣?」
一慧突然的發言,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我,我想你也是,都在做飛行前的準備吧?」一慧繼續說著。「但是假如我們最終發現,自己其實是沒有辦法飛翔的,即便現在跳的高,那也只是跳而已,我們真正追求的自由,自由自在地飛翔是不存在的。那麼,你會怎麼辦?」
說完了這些,一慧又跟剛才一樣趴在桌上。
「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努力吧。」我只能做出這樣的回應。
一慧並沒有說話。
即便我拿起相機,拍了一張她的照片,她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當時的一慧,已經開始在思考更複雜的事情了。
而第三張照片,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只記得是我們三個人的合照。當初按照主辦單位的規定,我挑了三張照片交去,前面兩張我挑的很猶豫,只是這張我很快就挑出來,當下只有一種「就是這個!」的感覺,但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喵。」小遙此時出現在我腳邊,牠柔順地磨蹭我的腳。
我想應該是吃飯時間到了,我走進廚房,幫自己和小遙弄點吃的。
頒獎典禮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一慧的電話,說是衣服做好了。
「我們約在那個廣場吧!」一慧在電話中這樣說。
那個廣場,我想一慧是指這個市最有名的廣場,因為當初命名的時候鬧出了一點問題,最後並沒有成功命名,因此大家都稱它為「那個廣場」。
我來到廣場的時候一慧還沒有來,離我們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分鐘,廣場上有不少人,大家都圍著廣場中央的噴水池,似乎是在期待著什麼。
在等什麼呢?我也跟著大家看著噴水池。
水噴出來了,在我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水就已經噴出來了。
噴水池噴水並不奇怪,但與其說它在噴水,不如說它是在發射東西,瞬間有一條巨大的水柱向上竄升,令人感到十分壯觀,旁邊圍觀的人紛紛拿起手機、相機開始拍照。巨大的水柱結束之後,一條條小小的水柱開始往不同方向噴灑,還配合著音樂以及燈光,很漂亮的景色,大概持續了十分鐘之久,最後又是一次巨大的水柱,雖然不知道光光只有這條巨大的水柱代表什麼意義,但確實氣勢磅礡,光是這點就值得讚賞。
「很漂亮吧。」一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我身旁。
「嗯。」我點頭表示贊同。
「這是我爸做的,拿去吧。」一慧把裝著衣服的袋子交給我。
「謝謝。」我接過袋子,感覺沉甸甸的。「這樣要多少錢?」
「明天再問我爸吧,他說要去現場看你滿不滿意。」一慧笑著回答。「他今天因為勇士隊輸球所以心情不好,跟朋友出去了。」
我也笑了,今天早上的比賽確實令人氣憤,明明整場比賽一路領先,卻在九局上半因為失誤而被反超,最後半局原本有大好機會可以再逆轉,上場的打者卻打了個軟弱無力的滾地球。
「他說都是那個福里曼害的,感覺他是真的很生氣。」一慧描述她爸爸生氣的樣子。「他還說如果全力揮被三振就算了,但是輕輕碰成那種球實在令人生氣。」
我想起那位被一慧爸爸痛斥的選手福里曼,他在賽前練習的時候打得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比賽,揮棒總是有說不出來的不順暢。看著他打出軟弱滾地球之後全力衝刺的動作,可以看的出來他並沒有故意放水,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打不好,在被刺殺在一壘前之後,他無奈地望向天空,那是在向天埋怨呢?還是再向天祈禱?又或者他只是想伸展一下脖子。
「你怎麼了嗎?學風。」一慧打斷了我的思考。
「沒事。」我搖了搖頭。
「那祝你明天順利得獎囉!」一慧朝我揮了揮手,準備離去。
「等一下!」我叫住了一慧。
「嗯?」一慧回頭看著我。
「妳怎麼知道我要去參加頒獎典禮?」我問出之前就存在的疑惑。
一慧露出無奈的神情,像是在說「被發現了」的感覺。
「我其實一直在注意你。」她靜靜地對我說。
什麼意思?我驚訝地望著她,她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告訴自己要把握機會,你就像風一樣稍縱即逝。」一慧像是傾訴著累積已久的心情,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力感。「但就像你的名字一樣,你就像一陣風,我怎麼抓也抓不住。」
「風渴望自由這我明白,然而風一定會有去處吧,風不可能永遠流動,總有一天風會停下來,我是這麼想的。」一慧繼續說。「但你不停在尋找自由,無所去處,那是我永遠也達不到的。」
「不……」我嘗試著想說些什麼,話語卻執拗地卡在喉頭。
「啊,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一慧無奈地開著玩笑。
「一慧……。」我喚著她的名字。
「其實也沒什麼,你有你的選擇,而我也有我的,如此而已。」一慧說完道了聲再見,就轉身離去,不理會我的呼喚。
其實不只如此,不只有這樣而已,我想和一慧說,卻怎麼樣都開不了口。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流下了眼淚。
我在會場門口遇見了一慧爸爸。
「怎麼樣?還合身吧。」一慧爸爸指的是我身上穿的西裝。
我笑著點了點頭。
「這樣要多少錢?」我問。
「不用了,你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一慧爸爸用手擺了擺表示不收我的錢。
「不行,這樣怎麼好意思呢!」我說。
「真的不用了,今天我心情可好呢!你知道勇士今天贏了嗎?」
「不知道。」我回答。
「贏的可刺激了,兩隊一路互咬,而且你猜最後是誰打出再見全壘打?」一慧爸爸十分高興的樣子。
「海伍德?」我說出一慧爸爸之前穿的那件球衣上的名字。
「不是!是福里曼!哈哈!」一慧爸爸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看他的揮棒我就知道,他回來了!」
我腦海出現這樣的畫面,福里曼站在打擊區,排除一切雜念,不論過去打的多差,不管昨天是不是打出那樣無力的球,依舊全心全意投入,不去想是否要打出長打,也不去想失敗了會如何,只是專注在眼前的打擊,專心在眼前投手投出來的那一球。
然後全力揮擊。
我向一慧爸爸道謝,走進了頒獎會場。
會場並不大,因此人看起來很多,或許正因為如此才選了這樣的場地。
第一排有保留給入圍者的席位,我走向那邊,找了個位置就坐下。
典禮即將開始,我看見老師和其他評審站在台上,我們倆眼神交會,他朝我點了點頭,露出了勉強算是微笑的表情。
司儀頒發著一個又一個獎項,得獎的照片會顯示在投影幕上,每個人都是交三張照片,投影幕只會顯示評審覺得最好的一張,這麼說老師所稱讚的那張待會兒也會被放出來?
我看著一個又一個得獎者上台。
我在台下坐著,忽然之間我想起第三張被我拿去參加比賽的照片是什麼了,那天就像今天一樣,是我參加一場攝影比賽的頒獎典禮,我也是這樣在台下看著一個個得獎者上台,但最後卻沒有念到我的名字。典禮完之後我坐在會場原地發呆,是凌逍和一慧來到我身旁。
「來跳舞吧!」她們同時向我邀約,我驚訝地望著她們,她們對我伸出堅定的手。
我們就在大大的會場裡頭跳舞,三個人一起,圍成圈圈,像是小孩子一樣轉著圈,踏著不知名的步伐,跳著奇怪的舞蹈,有時候像是某些地方的民族舞蹈,有時候又像是上流社會的交際舞,更多時候只是隨意亂叫亂跳。
「這個一定要拍下來!」凌逍提議,我和一慧連聲附和。
我在台下架設了相機,設定成定時照相,每隔十秒就會拍一次,設定好了,一慧用手機放起了配樂,我們再回去台上跳舞。
「在拍了嗎?」
「還沒有吧!」
「啊!拍了!拍了!」
「那現在呢?」
「要來了吧!」
「啊!又錯過了!」
我們三人的舞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管理員進來把我們趕走才結束。
之後我把照片洗出來,把她們兩人找來一起看,她們都很開心挑著照片。
「這張不錯!」凌逍開心地拿著我們三人圍成一圈的合照。
「這張也拍的很好!」一慧拿的是我們三個人同時跳起來的照片。
「學風,你覺得哪張好呢?」一慧問我。
「我會選這張。」我從照片堆挑了一張。
「啊這張好耶!」凌逍看了十分贊同。
「嗯,這張真的不錯!」一慧點頭附和。
我們三人看著那張照片,正是我後來送去參賽的那張。應該是相機剛開始拍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往台上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回頭,那張拍的就是我們跑上台的路途中,同時回頭看相機的畫面,我在中間,凌霄在右邊,一慧在左邊,我們都露出開心的笑容。
我們都是自由的。
司儀念到我的名字,全場的人開始鼓掌,我站起身,緩緩地走上舞台,掌聲仍持續下去。在舞台中央的是老師,他難得地露出笑容,我走近他,他大力地拍著我肩,然後把獎座交給我。
「現在是你的時間了。」老師請我發表得獎感言。
我站向前,手中握著獎座,身後投影幕顯示的是我得獎的照片,我並沒有看顯示的是哪一張,因為我明白不論是哪一張,都是我最棒的作品,都是我不可遺忘的過去,都是她們努力過的證明。
我走近麥克風,對著台下說出這一句。
「你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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