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在脅迫性濃厚的氣氛下,「半詩人觀察保護計畫」正式展開。
校方代表是由看得到虹線的我回報給張教授,張教授再應對。協會方在這兩個動作都是姚凱唯負責。
姚凱唯在虹線的視詩等級中屬於B2級,我是最高級C2,這方面我被指派協助她。由於教務長同意班策爾的要求,讓張教授採取行動時先跟協會方討論,這個計畫講得好聽是合作,實際上一如既往,學系被迫依照協會命令行事。
散會後,現象學系一片愁雲慘霧。
姚凱唯跟著班策爾離場,我沒能跟她說到話。
想轉頭關心多里德時,才發現他看著錶,拿著教材匆匆離開,跟其他教授一樣趕去上課了。
「藍助教,方便借一步說話嗎?」張教授叫住了我。
他厚厚的眼鏡反著光,令我看不出他的眼神。
我以為他會帶我去什麼隱密的地方,結果我們直接走回系辦的休息室。
他拿了兩瓶礦泉水放到桌上。
隔著茶几,他從對面座位傾身靠近我,緩緩開口:「這次系上想私下解詩被協會知道,你怎麼看?」
「你是說消息怎麼走漏嗎?」
他嘆了一口氣:「沒錯。我就直說了,我不打算配合這次計畫。」
「……因為姚助教是監督嗎?」
「不是。協會明擺著就不會參考系上的意見,他們只是需要乖乖配合的人手,那這樣的合作毫無意義。學系需要的是自由探索現象,研究詩與人的關係。協會這樣處處打壓,一點權力都不願意下放,簡直就像是怕我們得知太多。我想他們從以前派來駐科的教授或助教都是來監視科系,這對學術發展是很嚴重的阻礙,讓我們難以有所突破。對方既然是這種態度,那我認為也沒有配合的必要。」
「你認為是姚助教將這次解詩行動告訴協會的人?」
「當然,她是協會的人,這麼做也合情合理。我本以為她不像協會那些人總是算計著什麼,所以這令我很失望。」
我有點惱火。
「難道你不覺得她是因為立場,可能受到協會強迫,就像我們現在的處境一樣嗎?」
張教授陷入沉默。
我繼續說:「以她的個性,我認為她就算要報告協會,也會先通知我們。不管怎樣,我認為這也不全是壞處,反過來說,我們也可以利用協會蒐集到想要的資料。協會方是姚助教的話,我們可能更好說話。」
他想了想,點點頭。
「姚助教不同以往協會派來的人,為人直率正派,能力也強。去年又有最高視詩級別的你加入,我覺得這是個契機,現象學系可能可以跳脫協會束縛的框架。你不是出身在香霍或德國的解詩流派,你的解詩方式多有不同於這兩大系統。如果這次計畫中有什麼發現,也希望你提出,我們一起討論。這次的計畫,保護半詩人應該是輪不到我們了,就好好擔任觀察方吧。」
「好的。」
離開休息室,我和張教授正好碰上踏進系辦的姚凱唯。她抱歉的說:「張教授,那個……」
張教授舉起一手打斷了她。
「抱歉,我還有事,之後再約時間討論吧。我會先把『雲之絲』的資料做成簡報,希望妳也能跟協會授權『海之刺』的相關資料,雙方保持一定資訊的共通,才能找出最大效益的合作辦法。這件事可以拜託妳嗎?」
「好,我會盡力爭取。」
「那麻煩妳了。」
目送張教授離開後,我問姚凱唯:「結果協會是怎麼知道的?」
她嘆了口氣,往咖啡機走去。
「不要問我,我才想問。副會長現在頒布指示給各解詩所,要各個所長更仔細審核大學對解詩教學的相關申請。協會還派了一組人跟監鞠之晴,你這邊打算怎麼安排?」
「等課表改動跟企管系的課錯開,我會盡量跟她一起行動。」
「是嗎?到時候你們身後會有協會的人跟著,如果鞠之晴快注意到,幫我掩護一下,我不想讓她對協會太反感。」
「話說張教授剛才在懷疑妳報告協會,看起來有點沮喪呢。」
她露出苦笑,搖搖晃晃地用左手倒咖啡。
「你呢?你不懷疑嗎?」
「當然懷疑,但懷疑的不是妳。而且懷疑的話,還在這裡跟妳討論啊?」
「誰知道。你這個人有時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麼。」
她惡作劇似的看著我笑,拿著杯子準備走回自己位置,我趕緊叫住她。
「鞠之晴那邊,我有個計劃,需要妳和多里德配合。」
她咖啡舉在嘴邊,轉過身一臉:「又來?」的表情。
「現在妳、我、多里德身上都有高亮度虹線,三條纏成像麻花辮一樣,要解開並不容易。班策爾既然現在審核更嚴格,請協會向中科院申請使用偽量場對稱機的時間一定會拖得更長,既然如此,我想試試家庭教會的方式。」
其實,主要是因為「蛙點」的時間拖越長越危險。
我沒有說出「蛙點」的事,因為光是提起我就覺得痛苦。
每次姚凱唯在面前,我都發現她手臂的蛙點越來越明顯。這或許不是因為我的眼睛很好,只是因為我相當在意。這迫使我讓自己看起來吊兒啷噹,彷彿毫不在意,藉此抵抗記憶中那股懊悔和恐懼不時襲來的吞噬。
我向她說明「不萊梅」的送讀,提議讓鞠之晴參加鋼琴表演。
「我們兩個指導鞠之晴,多里德對音樂也有造詣,讓他來評鑑演奏,這樣看起來就像在準備參加校內比賽,也不會引起協會懷疑。」
姚凱唯啜飲著咖啡,沉思一下,轉身走遠說道:「看多里德怎麼說囉。」
我忍俊不禁。這默許的真不乾脆。
我查好多里德的課表,和他約在空堂時見面。
我們約在校內郵局旁的花園,這裡鮮少人至。聽到我的主意,他一臉半信半疑。
「我從來,沒聽過這種送讀。這真的有效嗎?」
「見識看看啊。現在參加,還不收你觀摩費。」
他輕揍我一拳:「講得好像你就有付一樣。時間地點?」
也取得多里德同意後,我通知鞠之晴練習時間,當天就交出表演報名表。
距離表演還有十九天。
姚凱唯一週負責三天,我指導三天。鞠之晴本來就喜歡彈琴,不僅好學,進步也快。
多里德來聽了幾次演奏,這天在練習中,他突然遞給鞠之晴一份樂譜。
「這段就好,妳彈彈看。」多里德說。
鞠之晴戰戰兢兢的視譜演奏。試了好幾次,仍差強人意,但漸漸能聽出旋律的魅力。
不僅鞠之晴深陷其中,不屈不撓的嘗試,在旁聽者的我們也無法自拔的期待她彈出下一個音,是首相當不可思議的曲子。
不過……
「這首太難了。」姚凱唯開門見山的說道。
「你該不會要她換彈這首吧?」我問。
「難道,你覺得她做不到嗎?」多里德幾乎是瞪著我看。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問題,她原本那首已經很熟悉了,現在臨時要換很不明智。」
「這首,明顯更能讓聽眾有共鳴。既然你需要情緒凝聚的力場,那,演奏者的情緒也很重要。同學,妳有感覺到吧?」
鞠之晴點點頭。
「會想一直彈奏下去,就像無限綿延下去的〈卡農〉旋律一樣,又像〈波麗露〉的小鼓沉穩的重複,越彈越覺得充滿力量。」
多里德露出笑容:「聽到沒有?這首,效果,更好。」
我和姚凱唯對看一眼。
「是沒錯,但是……」
鞠之晴低頭請求:「我會更努力練習的,請助教答應!」
我和姚凱唯都陷入沉默。
我抱起雙臂,歪頭思考。姚凱唯則用鼻子深吐了一口氣,一手插腰。
「那練習會更嚴格喔?妳要上課還要打工,確定能兼顧嗎?」姚凱唯問道。
鞠之晴這時把視線轉向我。
她的眼神有些膽怯,卻充滿光輝。那是只差人推一把的眼神。我對她肯定的點點頭,她的臉上瞬間湧出自信的光采。
「是!沒問題。」
於是除了白天和我跟姚凱唯練琴,鞠之晴晚上沒有打工時也配合多里德練習。
她不是極富天份的類型,卻很勤奮努力,並具有相當的音樂品味。
她能將我們教導的技巧意外的點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令曲子聽來更氣宇軒昂,就像歷經精妙的編曲,換句話說,這是她的才能。
我和姚凱唯認為與其讓她死板的照著原曲彈,不如令她好好發揮她的特長,這也因此降低了部分的演奏難度。
到了後來,不管當天是誰指導,所有人都會到場,即使是露個面聊聊天,大家都會聚一下。我們三人與鞠之晴相連的虹線也粗亮到我幾乎無法直視。
密集特訓後,鞠之晴總算在表演前一天達到讓我們三人點頭的水準。
轉眼間到了表演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