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小天使蔓綠絨安穩安置在被夕陽潑灑成金黃的陽台後,他終於有時間好好觀察他的新家,雖然租房沒辦法有太多的改造與設計,但近三分之一的薪水就可以擁有夢寐以求的陽台、浴缸與大片落地窗,他已經很滿意了。
至少可以離開家裡的爭吵與束縛。
租屋處是兩房一廳的小社區,他將一間布置成臥室,另一間則是書房,堆疊著書櫃快容納不下的小說與詩集。附近被幾棟相同設計的大樓圍繞,所以他從落地窗看出去其實也沒什麼海景或綠樹,而是對面的住戶,但他不介意,他只是喜歡自然光照進家裡的感覺,就算被層層大樓過濾也無妨。
不知不覺也忙了一整天,雖然已經感覺到久沒運作的肌肉在抱怨,但他還是從冰箱拿出稍早採買的食材,幫自己準備火鍋慶祝一下喬遷之喜。
其實過去在家裡負責煮飯的都是他,無論他下班有多累,回去還是只有躺在沙發上看著政論節目的家人,若是加班,家人留給他的則是外送的免洗餐具殘骸。他其實也想過搬出家裡的第一餐要到外面吃些好料,但認真想想,他其實也不太習慣外食。
將高麗菜、菠菜與其他配料切成喜歡的大小時,他終於對於烹飪感到放鬆,不用在意家人的喜好,只要忠於自己。最後他為自己準備了一鍋滿滿蔬菜的石頭火鍋。
比起肉類,他更喜歡蔬菜,其實他大學是念農學院的,他喜歡看著植物生長時內心湧起的成就感,而且只有在植物面前,他可以卸下偽裝,於是後來決定專攻園藝治療,在一個與一個的個案之中,他發現最原來最需要植物的其實是自己。不過自己的存摺否決了他繼續從農的想法,最後還是面對早九晚六的辦公室人生。
其實他心中還是有著種田的夢想,但他也擔心某一天真的去種田時,發現沒有自己想像中喜歡。
那他對未來就沒有任何期望了。
吃飽喝足之際,他突然覺得有些熱,看來這間房子的隔冷效果還不錯,沒有從窗戶縫隙鑽入的冷空氣,晚上應該也不需要蓋好幾層被子才能入睡。他從冰箱拎起新款且季節限定的水果啤酒,隨手拉了件沙發上的薄被就走進陽台。
他席地而坐,摸摸口袋才發現自己連手機都沒帶,但想到還要起身回去拿又稍嫌麻煩,雖然剛剛連陽台燈也忘記開了,他只好就著樓下路燈的昏黃享受夜晚的風與它捎來的青草香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至少啤酒還有半滿,對面的陽台燈頓然亮起,強烈的光線讓他的瞳孔無法適應,終於適應時,那個人已經靠著欄杆,只見火光一閃,那個人開始抽菸。
在口罩與口罩的日子中,看到某人的全臉反而不太習慣,被別人看到自己的全臉也是,他不自覺的想要離開,不過轉念一想,或許那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而他們這輩子大概只會是陌生人,不需要如此在意,於是他留下。
他躲在黑暗中靜靜的觀察那個人,設想著他可能在想著什麼、做什麼工作、興趣、專長、薯餅蛋餅加番茄醬還是醬油膏(他喜歡加番茄醬)……。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他喜歡在別人的肢體與服裝尋找蛛絲馬跡,猜測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當他開始覺得那個人是國中老師、想必是喜歡抽菸,可能還有打籃球時,火光被揉散在菸灰缸中,那人離開陽台,再次迎來的黑暗讓他突然感覺到寒冷,把最後一口啤酒倒入口中後,他也離開陽台。
在新家的第一天,他終於不用對於夜晚的爭吵聲感到膽戰心驚,便乘著微醺安穩入睡。
工作還是相同無趣,在無數個文書資料穿梭中,他意識到自己期待回家的心情相當強烈,是過去絕對不會出現的情緒,他想著今天要煮什麼、要泡什麼香味的泡澡粉,還好嘴角的揚起被口罩遮掩,不然同事可能會感到疑惑,雖然他不討厭這群同事,甚至有點喜歡,不過還是不太擅長於被關心後的回應。
回到家,他下訂的窗簾還沒到貨,畢竟當初堅持選了一塊花色少見的布料,需要特別訂製,所以就算不待在陽台的那些日子,他偶爾也會瞄到對面鄰居在陽台抽菸,那個人的菸癮似乎很大,每晚都會看到至少兩三根菸在他手指間燒盡。
安穩的日子相較之下過得很快,他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生活以及觀察對面鄰居的動向,誰叫那人不愛拉窗簾呢,他藉此推敲出一些對方的生活痕跡,包含快七點時帶著外帶的晚餐回家,會邊看籃球比賽邊吃飯,再到陽台抽根菸,他感覺那個人的生活與自己一樣規律且孤獨,因他從沒看過那個人家中有其他人拜訪。
空氣逐漸回暖的某日,他依舊窩在陽台的角落喝酒,望著對面在火光不定時的亮起與熄滅之間,那個人的手先是往下指,在用食指與中指交叉做出走路的姿態。
原來他也有被注意到。
也沒太多思索,他撈起鑰匙便下樓。
在開始冒出花苞的櫻花樹下,他一眼認出住在對面的那個人,而那人也向自己輕輕點了頭,他還來不及回應,那人已經轉頭朝社區大門走去,他直覺性的跟隨他的背影,直到便利商店內放有啤酒的冰櫃。
就算已經想了整個路程,他還是不知道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只能假裝鎮定地看著各個特價的標示,並逼迫自己忽略那人身上帶有的特殊香氣,像是淡淡菸味揉捻夜來香,或許是洗髮精或者沐浴乳。在他已經開始計算二件特價七十與原價相比是省了多少錢時,那個人終於開口。
「這款很好喝。」骨感分明的手指指向深綠色包裝的啤酒,他直覺性的看向聲音來源,才發現那人比他的想像更高一些,他要抬頭才能直視對方的雙眼。
他們最後以深綠色啤酒湊了四件七折,一人兩件,再以轉帳的名義拿到了那人的通訊軟體,名稱是綠。後來他們一起走回社區,冰冷的鋁罐將他的手指凍的麻痺,但久違有人與他一起走路閒聊,他的心湧動著暖意。
回家後,他將剛好的錢匯給綠,並收到一張鴨子OK的貼圖,他盯著鴨子的雙眼,思考著該如何挑起話題,然後放棄,莫名的煩躁感令他決定打開剛買的啤酒,有著細緻泡沫與淡淡的柑橘香,似乎還有著蜂蜜味的後韻,確實很好喝。
所以是因為名字有綠字呢,還是喜歡綠色,或以上皆是,他對於神祕的人特別沒有抵抗力,好想更了解一點,一瞬間,他突然想起綠的手指。
聽說手指漂亮的人會勾走靈魂,他突然感覺自己的食指尖端在發熱,是方才從綠手上接過啤酒時,無意觸碰到的部位,好像血液快從尖端刺破,離開身體。
這天是他搬家後第一次失眠,腦袋無法抑制的流動著被那雙手指觸碰皮膚的畫面,他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對於萍水相逢感到心動,只能放一缸熱水,隨機挑一包泡澡粉(竟然也是淡綠色的),將自己浸在裡面。
後來他又在便利商店遇到綠幾次,也合購了幾次深綠色啤酒,輪流將剛好的金額轉給對方,其實他喝無口味啤酒的頻率不高,畢竟還是有不可忽略的苦味,冰箱逐漸被蔬菜以外的綠色佔據。
每次相遇後的分離,他都會不斷回想著那些漫無邊際的對談與路上意外相碰的手背,曾沾上綠的部位總是變得炙熱,讓他感到搔癢難耐,最後在手背留下一條條的粉色抓痕。
天氣開始變得炙熱,終於又結束一周工作的他看著佔領三分之一冰箱的啤酒,思考著到底是人生苦呢?還是啤酒苦,丟進垃圾桶的啤酒拉環大概就是解答。他感受沁涼的液體滑過喉嚨,紓解枯竭與疲憊,在腦袋不再如此沉重時,他眼角餘光發現手機螢幕突然亮起,是電話、是綠。
他第一次聽到沒有被風切碎的綠的聲音,曾經被觸碰的部位又開始發燙,甚至連靠著手機的耳朵也是。
「嗨。」綠說。
「嗨。」
「可以來陽台一下嗎?」他望向陽台,看到綠對他揮手,腳邊放著相同的啤酒,於是也拿著啤酒走到陽台,並滿足於關於同一時刻喝同一款啤酒的巧合。
「乾杯。」綠舉起啤酒。
「乾杯。」他也舉起啤酒,聽到綠的輕笑從耳朵竄過血管到各處,最後一飲而盡。
那天過後,綠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也不曾相遇於便利商店,甚至連到陽台的次數都逐漸減少,他偶爾會思考是不是自己那天講錯了什麼話,卻又沒感覺到哪裡不對,他再次意識到對自己的無奈與失望,於是打開冰箱裡最後一瓶深綠色啤酒走向陽台。
他一時興起,戴上耳機聽著爵士樂,將所有聲音隔絕在外,突然對面的陽台燈亮起,他看向對面,綠的手上也拿著相同的啤酒,他為此感到安心,直到看到另一個人從綠的背後探出,並環抱著綠。
他轉身離開陽台,拉下終於裝好的墨綠色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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