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顱有價 願以相贈
正在深思長考,驀的大路上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當我看真切了,又四顧無人,于是便低切的連喊了兩聲:
「正修兄,正修兄!」
一路走得飛快的程正修,一抬眼看到了我,他驚喜交集,快步向我走來。我拉他在田塍上并肩而坐,然后關懷的問:
「怎么樣?連你也過不了關呀?」
「我算是過了一關」,他雙手直搓,神情緊張的說:「我是過了一關又特地遠道出來,來跟總司令報個訊的。總司令,你萬萬不可再往前走。」
我追問:「為什麼?」
「總司令你還不知道呢。這些盤查哨,都是為總司令所設的呀。」他伸手指指點點的說:「光是松華鎮的出入口,就設有兩道盤查哨在攔路搜查。過往行人無一得免。我方才過了入口處的那一關,走到鎮上一看,這才曉得,松華鎮駐了一師共軍,這一師共軍多半都是湖南人,他們當然聽得出來總司令的湖南口音。所以只要總司令一開口說話,那就糟了。」
純粹為了聊以解嘲,我苦笑著回答他說:「本來就有一句老話:無湘不成軍嘛!國軍如此,共軍又何能例外?」
「總司令」,程正修猶仍一本正經的在往下說:「我還在松華鎮上,一連看到了好些張通緝總司令的告示呢。有些告示是共軍貼的,有些是由劉文輝出面。這兩種告示的內容和賞格,大同小異,都是在說:凡活捉盛文解押前來者,賞銀元十萬。割其首級來獻經驗明無訛者賞五萬銀元。兩種告示上都印得有總司令的肖像,又附記特徵,我特地默記下來,告示上說:『盛文,湖南長沙人,操長沙口音,身材瘦長,近視,戴眼鏡,年約四十歲。』」
我聽他口口聲聲的在說盛文盛文,如何目標太大,無法逃脫,渾然忘卻了我和他的長官部屬關係。頗有點啼笑皆非,便連連輕拍自己的後頸脖,苦笑的說:
「我抗日剿匪戡亂二十年,如今也落了個頭顱有價,足值大洋五萬啦!」
程正修卻依然不省,他還在「苦口婆心」的勸我:「總司令,共軍對你志在必得,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再往前走!」
他也不替我設身處地的想想,我若不往前走,又將退向何方?因此,我有點惱怒了,我板下了臉來,疾言厲色道:
「程主任,我們多年相處,如今大難臨頭。我若無法逃生,只要你有路可走,我一定會捨掉性命,毫不猶豫的救你脫險。反之,既然共患亂,同生死,你也該給我一點盡力而為之的掩護。何況方才你還曾義形於色的答應過我,這完全是朋友相交的道義問題。可是現在你連試都不曾試過,就自作主張的勸我莫往前走。難道你不知道我一旦停下來便死無葬身之地?也罷,我此刻也不為難你,我只要你姑且試一試,有沒有辦法掩護我通過松華鎮檢查哨的這兩關。能通得過,當然很好。通不過呢,我也斷然不會連累你的。換句不好聽的話吧,此時此地我既頭顱有價,生擒活捉銀元十萬,割下頭來也有五萬大洋。有這等的大好發財良機,我與其便宜別人,不如把這一宗富貴奉送給你閣下,讓你去向共軍告密舉發,你說這樣好嗎?」
我這一番話,委實說得太重了些,因而使得程正修面紅耳赤,幾於無地自容。他猛的雙手一拍,站起身來,指天矢日的回答我說:
「報告總司令,我若有一絲一毫不利於總司令的歹念,便教我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地。也罷,我此刻仍照前議,代總司令向前探路,總歸要設法通過松華鎮去,請總司令相信我,暫且在這裏多憩一刻。」
一飯之德 全活之恩
說罷,他大步繞過山腳,直奔松華鎮而去。我對他的指天矢日信之不疑,因此仍然坐在原處等候。我大概等了一兩個鐘頭,由於我們都已無手錶,無法正確的計算時間。總而言之,我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依然不見程正修回來接我過關。當時我心裏正在想,程正修若非私自逃走,便是被共軍所俘。正在我對程正修宣告絕望,苦思另謀出路的當兒,忽然看見一名農夫,肩上荷一柄鋤頭,施施然的走到我跟前。當他看到我們有氣無力的模樣,便問:
「先生,大娘,你們是不是餓了呀?」
我抬起頭來,向他笑笑,婉言答道:
「還好。」
「先生,你們若是餓了」,那位農夫十分懇摯的說:「不妨到我的家裏去喫頓飯。飯菜都是現成的,離這裏又不算遠。」
這真是施予饑火中燒如我的莫大誘惑,因此我情不自禁的問他:
「府上在那裏呀?」
「喏」,荷鋤農夫伸手一指的說:「就在那邊,只消走幾十步路。」
當時我們實在餓得心虛發慌,兼而心想,這位農夫他並不知道我的身分焉能會有歹意?他若有心擒捉我去請功求賞,我也精疲力竭,無從脫逃。因此之故,我便把心一橫,決計不等一去無蹤,杳無音信的程正修了。我先向他道聲謝,然後大小四人便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
到了那位農夫的家裏,他以糙米飯一大缽饗客,外加一碗白菜,兩塊拌以食鹽的豆腐,野蔬山藿,農家風味,把餓慌了的我,喫得齒頰生香。「饑者易為食」,老話果然絲毫不假。對於我那「一飯之恩」的主人家,我的衷心感激,更是匪可言宣。看他的神情,多半曉得我是易服逃亡的國軍軍官,卻是我不能表明身分,他也並不過問。反倒是我請教過了他姓夏,是當地土著,歷代務農。
飽餐一頓,精神體力,為之大增。我正和主人家閑談,門外忽又傳來腳步聲響,當時我們夫婦都很緊張,但當來人推門而入,我卻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忙請主人不必驚慌。我說來的是我朋友,其實是羅副參謀長和衛士劉敦幹,雙雙的跟蹤尋來了。
心想我們在這戶人家勾留過久,只怕共軍聞訊而至,添加主人的麻煩。因此,我登時就說:
「我們想到彭山去投奔朋友,不曉得應該怎樣走法?可否請你指點指點。」
「這個容易」,夏姓農夫應聲而答:「我堂客正要到鎮上去趕場,我喊她給你們幾位帶路就是。」
說罷,馬上把他的太太叫了出來,當面交代把我們帶到松華鎮,再詳加指點到彭山的路徑,並拿出一個背簍(竹制四川土人揹小孩之用,能坐能立)給我,說:「抱小孩走長路,太吃力了,可以此簍裝小孩揹在背上」,如是我揹了小女四毛。向他道過了謝,便跟著他的太太重回通往松華鎮的小路。快到松華鎮的時候,我請那位農婦停步,面現難色的告訴她說:
「鎮上正有共軍在搜查過往行人,我們怕惹麻煩,能不能煩妳帶我們繞過松華鎮去?」
夏姓農婦仿佛也是知情,她默不作聲,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由她領著我們繞出鎮市,穿行於阡陌之間。走不多遠,就已經繞過共軍佈下天羅地網的松華鎮。農婦鉗口不語的送我們抵達安全地帶,又伸手一指通過往彭山的大路,一個轉身,逕赴松華鎮趕場去了。我在路上,直在對這夏姓夫婦,感念不置。中國農民的天性淳樸善良,於此又獲一明證。看他倆行若無事,順利自然,像是無意間款待一位陌生的過客,但是他們卻在冒著己身生命的危險,救了我們的幾條性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