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劍溯天記】第一回、識字惹憂患(下)

更新於 2024/11/07閱讀時間約 48 分鐘

第一回、識字惹憂患(下)

 

不到兩盞茶功夫,韓逸軍已將「十二經水」讀畢。《針灸甲乙經》乃西晉皇甫謐悉心學醫,編整《素問》、《針經》、《明堂孔穴針灸治要》而作之針灸專經,後人學習灸灼、刺穴,必奉之為圭臬。

 

這日下午,胡大夫逐一將人體周身十二經脈講解給他聽。身體之於十二經脈,猶若廣袤大地上頭奔流的十二道江水,然非謂人身經絡與中土水川相合,而是身體實為獨立之宇宙,有獨立之江海。外由十二經水為泉源,內通五臟六腑,注入人體「髓海」、「血海」、「氣海」、「水穀」之四海。

 

胡大夫滔滔講述,手三陰經胸走手,手三陽經手走頭云云,以中土大地為譬,十二經水內貫臟腑,猶如沿岸諸州原,注入四海,恰似江河東入海。

 

講完正經十二脈,日已西斜,便遣韓逸軍回家。他晚飯後又禪坐、念書,才肯上炕入睡。次日胡大夫講了奇經八脈,隔日又從「手太陰肺經」十一處穴道教起,從左脅的「中府穴」,一路講到左拇指的「少商穴」。

 

如此日復一日,韓逸軍白天學認經脈氣穴,晚上挑燈念讀儒書。他年紀尚輕,甚無雜慮,加之頗具禪緣慧根,打坐之後,胸臆間一片空白,每每學會新的一輪經脈腧穴、新的一篇春秋儒術,有如一頁白紙蘸上新墨,行筆適致,思引不竭,再無窒塞之煩。

 

胡大夫只講人體經絡穴位,其餘相應之病徵、氣理,一概不授。韓逸軍本來就無心在醫,只道胡大夫教他經脈學問,是要磨練他再無聊的書籍也能念出味道,如此一來,要念起「儒家十二經」自是意趣盎然,融會貫通了。

 

他果是讀之暢然,覺得十二經脈中每一條經水都是大江大河,每個穴道則是沿江的數處勝地一般。比方「足太陽膀胱經」中,自己恍若乘一葉扁舟,在這道綿綿清水之上,起舵於內眼角的「晴明穴」這座晴日明亮的鎮甸,一路順流「攢竹穴」、「眉衝穴」、「曲差穴」,奔流至最末小趾端的「至陰穴」這至年陰黯的幽港。他記的既詳且盡,樂此不疲,周身四百三十餘處穴道都已學個通透。

 

一日,胡大夫紮了一個與人等身的草紙假人,命他逕在其上繪出十二經脈、奇經八脈全數穴位,他只一遍就繪畢註完,一穴不差,一字不漏。胡大夫嘴上雖然挑三揀四,心底實是歎服不已。

 

不知不覺半個月過去,這日村裏牛四郎來。牛四郎是耕田的,他說偶時腹痛陣陣,身疲體虛,胡大夫切了脈,點了點頭,也心想是時候了,向韓逸軍道:「來!你扶牛四爺去炕上趴著俯躺,替他寬下上衣。」韓逸軍依言為之。

 

須臾,胡大夫拿了些十餘個薑片和小湯圓大小的艾炷,托給韓逸軍,你幫我在牛四爺背上的「心俞」、「督俞」、「膈俞」、「肝俞」、「膽俞」、「脾俞」、「胃俞」,還有「魄戶」、「膏肓」、「神堂」、「噫譆」、「膈關」、「魂門」、「陽綱」上頭放上薑片,每片上再放一個艾炷,我要為四爺施灸。」

 

韓逸軍眼睛一亮,師父說的正是「足太陽膀胱經」腰間諸穴,心想正好學以致用,瞧著趴在炕上牛四郎的身形,將腦中一條「清水」經絡,映在牛四郎背上,按流線找到穴位所在,輕輕的逐一置疊。

 

待胡大夫持一炷香來,見韓逸軍放得一處不錯,微微點頭,卻道:「還行,還行,只是『膽俞』、『噫譆』兩處的,擺得有些歪……」說完就將這二穴的艾炷互調,咳了聲道:「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一定要下得精精準準,知道了麼?」韓逸軍哦了一聲,納罕既然擺歪了,怎麼薑片不用一起換麼?

 

胡大夫道:「瞧好了!」點燃香火,仔細的一個個燒灼了,牛四郎背上由腰至臀兩列艾灸,一個個冒著一縷縷薰黃的藥煙。他續道:「這就是隔姜灸法,記起來了麼?不難罷,以後交給你施了。」韓逸軍一怔,疑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麼知道要灸在哪?」胡大夫笑道:「有我告訴你不就行了麼!哈哈哈!」語畢,開懷已極。

 

原來,胡大夫早已打好算盤,乘韓逸軍求教念書之機,教他背經記事之法,只是為了要他記熟腧穴位置,以便日後病患有刺針運灸之需,再可不必費心去找記穴位,之後自有韓逸軍來代勞,自己只消動動嘴,囑咐他穴位名稱就好。想及此處,不由得心頭大樂。

 

胡大夫尋穴固然不難,但他年事較高,置放薑片、艾炷實在麻煩,需灸的穴位如果多了,更是麻煩,若一時來了許多病患,最是麻煩。因此這些時日他才會耐著性子教韓逸軍打坐念書,只為圖個一勞永逸。

 

胡大夫壓根不管韓逸軍有沒有依此法來念書,甚至不希望他去考州試,心想這小娃兒鎮日都在學經穴,雖然天資極佳,但總是氣力放盡,回家後必欲昏睡,無心念書。教他打坐念經書,可謂一石二鳥之計,既能讓自己多了個小幫手,又能令他再沒時間看儒書,說不定今年州試就考不過,日子久了,潛移默化,或許投筆從醫,屆時再教他診病之道也未遲。

 

豈料韓逸軍坐禪資質尤高,回家後晚飯罷,尚有精神打禪,禪後念書更是起勁,將儒家十二部經典反覆念了數遍,大有精進。他只道師父傾囊相授,感激無已,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師父可沒安甚麼好心。

 

韓逸軍道:「可是……,我施灸,若灸得不好……」這時炕上的牛四郎聽見,笑道:「我能夠給狀元郎灸上一灸,那是祖上積德才換來的福呀!」村民們均信韓逸軍是楊仙村未來的狀元,能沾到光,榮耀無比。

 

胡大夫道:「聽見沒有?牛四爺都說可以了,還不快謝謝四爺!四爺,你回去後問看看有誰也想來灸的,快點來,給小狀元郎灸是灸到病除!哈哈!」韓逸軍渾然不知胡大夫的心思,心想人體經絡好似輿圖水路,有趣得緊,若是病人不會介懷,要讓他施幾遍灸都是樂意的。

 

悠悠一個多月,已是八月光景,殘暑隨燕,嫩秋早涼,他白天在胡大夫處學習經絡,有病患來便替人灸穴,回家後仍舊用功讀書。

 

到了中秋佳節,與往年不同,來韓逸軍家門送禮祝賀的村民變多了,都來為「小狀元郎」打打氣,家中堆滿了月餅、芋頭、香柚、甜柿、山栗、菱角,韓氏拿來整治了好幾盤精潔糕點,再不愁客人和倪史曲三家孩童來玩時沒東西招待了。

 

王屠戶也提一大籃豬肉來,沒切過的,整隻豬從頭到腳都還在,但內臟血穢已清洗乾淨。王屠戶說是胡大夫吩咐要送韓逸軍的。韓氏眉頭一緊,忙請王屠戶快送回去,王屠戶慌道:「不成!不成!大夫說這是要送給小狀元念書的。」韓氏聽了茫然不解,心想一隻豬跟念書有甚麼干係?韓逸軍則會心大笑不止,望母親笑道:「不用從豬頭開始吃!」韓氏猶在霧中。

 

塾堂的陳老師也攜了一盒蜜梨拜賀,韓氏謝過,也還禮一籃鮮蔬,並託陳老師這月下旬州試時,幫忙照顧這個兒子。她想取幾枚銅錢交托,陳老師趕緊制止,連聲說不願再收韓氏的謝儀了。

 

他說今年楊仙村應州試的,只有韓逸軍一人,這孩子聰慧好學,此番進府城應鄉試,定中乙榜,將來上京赴考,必登甲榜。在他獻身杏壇的碌碌一生之中,從未帶過兩榜進士,這次能夠陪考,實是三生之幸,光榮之至云云。

 

韓氏則連忙稱謝道:「承蒙老師錯愛,他只是小時了了罷了,能懂甚麼?還不是他一股硬脾氣,不見棺材不掉淚,執意要考,我勸也勸不住。老師,您請不用特地勞神去教他,讓他胡亂發揮就算了,至少稱過了心,要懂知難而退。」心頭默念:「還請菩薩保佑,逸軍考不過不打緊的,考不過最好,但願我們母子倆在這裏一輩子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陳老師心裏一愧:「我只不過是縣試及格的秀才,也沒中過鄉試,哪有甚麼本領可以教他?」只道韓氏極是謙虛,不禁點頭讚賞這一對母子皆非俗人,母賢子達,兒子又孝,令人稱羨。但瞧韓氏眉有憂色,更暗歎身為人母所求者不外乎就是兒子平順安康麼?來日陪考定不負所託,必當悉心照料韓逸軍。

 

中秋節後,天氣轉涼,州試之日將臨。陳老師攜偕韓逸軍,離村望西走了四天路程,才到邵陽城。邵陽縣縣令早率了人,在城門恭候相迎,見到韓逸軍時,親切的執手撫頭,向陳老師激昂道:「去年韓郎來考縣試時,我一見他,雙眼澄澈,聰明可愛,當時便料此子定當不同凡響!果不其然!哈哈哈。」捋鬚長笑,陳老師帶著他作揖稱謝。

 

縣令一路相陪,直送至州府投牒報考,但見官府大門前一列長龍,皆是從邵州各縣來的秀才,均有年齒,個個都比韓逸軍高大。他們引頸探頭,側目瞧這個服粗布衣的小男孩,無不交頭接耳,都道這孩子就是傳言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咦哦嘰喳,講個不停。

 

之後縣令領陳韓二人至一坊別緻餐館,說刺史備了一桌筵席,要給二人接風洗塵。韓逸軍張大雙眼,心裏納悶:「又還沒考過,怎地現在能見刺史大人?」陳老師是老道的,知道刺史想先探探這位「神童」的品貌,若是相談投緣,更能獲薦貢舉,當屬佳事。馬上連聲稱謝,對韓逸軍輕聲道:「見了刺史大人,要有禮貌,談吐要恰當,你若有心想考進士,當知『身、言、書、判』,儀表和言行,都是考試的範疇。」韓逸軍「哦」的應聲。

 

是夜晚筵,刺史見韓逸軍面目清秀,乖覺有禮,小小臉蛋雖有稚氣,但吐屬得宜,顯是庭訓有方,又是心地光潔,別無世俗機心,越瞧越是喜歡,直言喜道:「我州出了這等人才,真是文曲星降世來的,若不是還要過了考試這關,老夫現下就提筆替他寫解貢書了!」陳老師頻頻謝恩,縣令笑說立時親手替刺史大人研墨寫信,眾人莞爾不止。

 

秋闈考試,一連三天,陳老師每日都去州府貢院外頭守候,心想秋意漸涼,韓逸軍吃穿夠不夠飽暖。他明明知道尚在考期之中,仍不時的在闈場門口和榜示白牆兩處之間遊遊蕩蕩,一面盼韓逸軍平平安安的考完,一面盼他乙科中舉,黃榜有名。

 

三天過後,陳老師一早就在闈場門口站著,但看應考秀才一個個出闈,有的不安,有的開心,有的嘆氣,還有的大哭。韓逸軍年幼,奔足而出,最為醒目,見他眉開眼笑,陳老師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忙牽住他手,帶他去大啖一頓饜足。

 

在邵陽城兜留一兩日過去,次日即行放榜。一早,陳老師攜著韓逸軍去貢院東牆,要觀鄉試榜告。

 

東牆簷外有一株老桂樹,斯時秋涼,滿樹丹黃的桂花正綻,微涼的空氣中飄送著徐徐的桂香,馥郁清新,令人為之一爽。

 

桂樹下圍了好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秀才也有路過市民,對著榜單指點議論。其中一人瞥見陳韓二人,忍不住道:「來了!來啦!」幾個人瞧過去,嚷道:「就是他呀!」「年紀好小!」眾人紛紛轉身看去,好幾對眼睛望將過來,一陣粥粥嘈嘈後,黑壓壓的人頭緩緩向兩旁後退,讓出了一條路。陳韓走上前去,果然桂榜之上,赫見「韓逸軍」三個大字,以朱筆圈在案首之處。

 

陳老師驚喜交集,放聲叫道:「考上啦!考上啦!還是考上解元啊!」心緒激盪,不自禁的抱起了韓逸軍大哭起來,好像中舉的是他的兒孫一般,比他自己考上還要開心。

 

眾人七嘴八舌:「小小孩童,竟是解元!」「我在這個年紀時,大字還識不了一個……。」「唉,人家年紀小小,就考上解元,我今年卻是另一番的解元……。」「兄台你遲未見榜,惜不能解送京師,怎麼會是解元啊?」「解甲歸田的解元啊!」

 

鼓譟一陣,有歎有讚,有喜有惋,一些也喜中桂榜的舉子,紛來向韓逸軍執手致意,有的鼓起掌來,掌聲疏疏零零,漸漸鳴響如雷,采聲不住:「恭喜!恭喜啊!」「此子聰穎靈俊,今登桂榜解元,來日定中杏榜!恐怕還是個狀元啊!」「邵州要出狀元郎啦!」聲震瓦樹,那株老桂樹在新秋的清風之中簌簌搖曳,風拂金雪,十里飄香。

 

隔一日,刺史在府邸大院裏,大擺三桌酒席,筵請主考官、學政及新科舉子們,預祝諸位邵州先進才子,三年後在長安城金榜題名,席間請來樂師,撥弦吹管,奏起一曲《鹿鳴》。

 

隨著樂聲,刺史偕舉子們一同吟詠:「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這詞出自《詩經》,是在說小鹿在草原間發現了美味青草,不忘同伴,鳴「呦呦」之聲呼喚大家,一同享用。古人美之為德,故主人宴客,常效鹿鳴,禮賢下士。每年鄉試榜後,各州刺史亦擺筵款待舉子,歌吟《鹿鳴》,是為鹿鳴宴。

 

酒酣之際,刺史見韓逸軍年幼可愛,心甚歡喜,將他攜在身畔,一同拍掌擊節吟唱:「……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韓逸軍尚幼,不能喝酒,但看眾人暢樂,自己也極是開心,夢想著進京後登科入仕的美好願景:紅花鑾轎,衣錦還鄉,回楊仙村做大官,蓋大房子,種大片田,養一大群雞鵝貓犬,孝敬親娘終身到老。

 

***

 

離邵陽城,返楊仙村,村民們擠在道口迎接,原來韓逸軍中解元的喜訊早早傳入村裏。一片歡聲雷動,倪史曲三家孩童也是又跳又嚷的加入其中,團團簇擁著陳韓二人。大夥兒一路相隨,陪著韓逸軍走回家門口。

 

韓氏早煮好一鍋溫熱甜湯,她倚門而望,看見愛子平安歸來,固極欣喜,但眉梢間隱約的一絲慮念,總是化解不去。

 

心底怔忡的,不只韓氏一人。胡大夫聞訊得知韓逸軍中了解元,眉頭抖了兩下,一喜一憂。喜的固是這孩子聰明絕頂,韓氏寡養孤子多少歲月,可也揚眉吐氣了,憂的卻是將來他離鄉上京,一來留下母親一人鬱鬱守家,不知要多久母子才能團聚,二來京城繁華似錦,人心卻險,這孩子秉性淳善,了無城府,少不了會吃到苦頭,或不小心沉湎酒色,迷戀花坊,該怎生是好?

 

晨起,韓逸軍興沖沖的跑上南丘,胡大夫正在煎藥。胡大夫道:「聽說你僥倖過關啦,還真是好狗運!憑你那點墨水,也能考過鄉試,究竟是這次題目太過簡單麼?還是邵州無人,教你這黃口孺子也能中舉?哈哈哈哈!」

 

韓逸軍知道胡大夫的脾性,老喜歡潑他冷水,但較之常人褒他誇他,只有娘親和胡大夫會數落他,真心對他好,他倒覺得歡喜,笑道:「師父教得好麼!我用師父教我的坐忘功夫,果然能再讀好多的書呢!」

 

他每每禪坐之時,忘卻俗煩,心中空白一片,時有感悟,只道這是顏淵「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的坐忘境界,故顏淵學問和修養上皆「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難怪自己小小腦袋瓜子也能念進這麼多卷書,端賴這個法門,便稱之坐忘功夫了。

 

胡大夫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他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心下實歎:「真有慧根……,難道我真要將他一直留在此間麼?難道要埋沒他的才華麼?」一面看著藥爐白烟蒸騰,熱氣撲面,嗆了一陣,心忖:「哪一天我沒力氣了,他娘的藥帖要誰來抓?韓姑娘的人生,終究是要託付在她這個兒子身上,不是麼?」心裏頭悄悄下了一個決定。

 

胡大夫轉身過來,兩眼盯住韓逸軍細看。韓逸軍道:「師父,您一直看著我做甚麼?」胡大夫道:「逸軍,我問問你,你當真想要去長安城考進士麼?」韓逸軍道:「當然要囉!」胡大夫:「考進士做官,為五斗米折腰,卻又能夠如何?」韓逸軍只是回道:「雖是五斗米,但我娘下半輩子,總算不愁吃穿啦。」胡大夫聞之黯然,原想這小娃娃說不定會講些無知的大話,哪知他不假思索,就只是孝順親娘的念頭罷了。

 

胡大夫走出屋外,遠望悠悠蒼天,一碧如洗,怔怔然望了一會兒。韓逸軍見師父背對他負手悄立,默然無話,也不吵他,靜靜的站在旁也看看這片晴空。

 

一炷香時間過去,胡大夫轉頭向他道:「孟子說過:『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善天下。』眼下我朝局勢動盪,正是亂世,這樣你還想要考進士?還想要做大官麼?你若有心,要不要就跟我學醫?我這回破例,就收你做唯一的弟子,你瞧如何?」韓逸軍問道:「師父,我這趟去了邵陽城,沿路風光明媚,刺史大人又溫和善良,百姓和樂,何亂之有啊?」

 

胡大夫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懂啊,你一生住在小小的楊仙村,只去過幾次邵陽城,如何知天下之大?」韓逸軍道:「我怎麼不知了?師父教會過我,我閉著眼睛也能把大唐江山給畫出來呢!」胡大夫道:「江山雖美,但安史之亂後,如今已是殘缺難圓囉。」韓逸軍疑道:「安史之亂不是平定了麼?」

 

胡大夫哼了一聲道:「表面上看似平定,實際上我朝實力大衰,藩鎮割據,各自為政,再不聽皇室號令了。」韓逸軍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他年紀小,雖愛念書,但平時也是跟孩童們玩在一起,鮮少聽及朝廷政事,活得無憂無慮,故而唐朝現局他自一概不明。

 

胡大夫娓道:「你可不知道了,天寶年間,玄宗皇帝寵幸楊貴妃,耽溺聲色,重用佞臣,任奸賊玩弄權術,排斥忠良,欺上瞞下,朝政腐敗,內部空虛,這才讓安祿山和史思明這兩個叛賊有了可乘之機。天寶十四年,那年天空出現異象,五月間九星連珠,天空一陣紅一陣黑,忽地九星飛蕩四散,黯月食日,星斗亂轉……。」

 

韓逸軍打斷道:「師父,您可越說越奇啦!怎麼可能有這種事?」胡大夫道:「別說你不相信,要不是我生逢其時,親眼看見,我也是不相信的!我之後想來,漢朝末年的時候,洛陽城又降冰雹,又是地震,沿海海水氾濫成災,五原山岸,盡皆崩裂,這恐怕就是所謂『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的道理了。」

 

胡大夫續道:「且說當時天象異變,日月大亂,明明是白天,天空卻是一片昏黑,到了晚間,竟又亮如白晝。兼之四時失序,六月下雪,臘月酷熱,農作歉收,遍地飢荒,但玄宗皇帝仍舊聽信讒言,吏治敗壞,百姓苦不堪言。安祿山和史思明乘機起兵造反,打著「清君側」的名目,率二十萬大軍,自范陽興師,發兵向京,但唐室百年承平,沒有人會打仗,一下子河北州縣望風瓦解,百官不是逃亡,就是投降。

 

「潼關一破,長安將陷,玄宗皇帝帶著楊貴妃要逃往蜀中,在馬嵬坡時,貴妃羞愧自縊,皇帝心魂俱碎,國難紛亂,家事陡變,一時內外交遽,竟爾駕崩。(按:作者不過借大唐繁世之背景,說一場虛構的傳奇。故事中所有的人物記事、天候地物,多是杜撰,未符史實,徒聊博君一笑,敬請萬勿信真。)

 

「皇帝才剛廢太子,東宮未立,便即崩殂,這時唐室無主,他的兒子們爭欲登基,主要分為兩派,一個是四子李嗣實,一個是五子李嗣本,兩子互鬥,最終李嗣本勝了,臨長安城自行稱帝,李嗣實敗逃民間。

 

「後來新皇帝啟用郭子儀為將,逐一收復失土。安史則是各自內亂,安祿山被兒子拿刀砍死在床上,史思明被兒子發動兵變殺死,歷時七年的安史之亂終告落幕,但唐室從此氣衰,各地節度使自立門戶,四地外族乘勢而起,我朝連年兵革不息,生靈塗炭,當今之世,只餘華南一帶,暫無戰火波及,偷得一時和平。

 

「你是因為生在邵州,湖南還算是唐室管轄的地方,看不見戰禍,故而你還能安心念書,發你的清秋美夢,殊不知天下正亂,民間疾苦。你如果考上進士做官,不僅外患內亂難平難定,還要在那骯髒的官場裏打滾,一不小心得罪權貴,招致禍害,輕則貶官,重則刑死。這樣你還想要去考試麼?不如,跟我學醫,我們醫者不攀權勢,治病救人,做的全是好事。而且你瞧我這幾年下來,也攢了不少錢,這間屋子越修越好,你若行醫,你娘也不愁吃穿了。」

 

韓逸軍想了想,回道:「師父,我這回進城考試,離開楊仙村,一路上山明水秀的,我時常望望遠邊的山嶺,胡想著這山上是不是也住了人家,山下的鄉村住了多少人家?山的後面又是怎樣的光景?住了多少個人家呢?他們是不是同我一樣,只有一個娘,沒有爹爹呢?又或是跟楊仙村倪姊姊他們家一樣,生了好多兄弟姊妹住在一起?……我在想,他們是不是跟我一樣,過得挺好的呢?但剛剛聽師父說了,原來山的另外一頭,有許多人家因為兵荒馬亂,過得很苦……」

 

胡大夫仔細的聽,不知道他想說甚麼,聽他續道:「師父,您說過,這片江山就如同人體一般,如果氣血不順,運行不通,好像江河無水,又像河川氾濫,沿水的臟腑就無可滋潤,或是氣脈過旺,人就會生病,就會死去。我若是考上進士做官,就如大禹治水一般,對症下藥,不就能救治沿水的州縣百姓麼?他們不就能跟我一樣,過上好日子麼?如今大唐有亂,身體四肢生了病,如果有人能好好醫治他,天下百姓不就都能安居樂業,過上好日子了麼?師父,您每次診病,也只能救治一人,我看您應該要去做官,才能救治更多的人。」

 

胡大夫大翻雙眼,啞然失笑,歎道:「唉,到底是我越來越老了,腦筋不靈光囉,想我年輕的時候,辯才無礙,現在連一個小小孩童也講不贏。」

 

他見韓逸軍年小卻有如斯想法,一派天真爛漫,一時實難跟他講明人心複雜、世局險惡的道理,也不再與他辯駁,心裏幽念:「這小娃兒說的理想抱負,何嘗不是我當年的夢想?我也曾經豪氣干雲,呼風喚雨,威震八方,但這人生也忒奇妙了,究竟是甚麼緣分?甚麼因果?教我堂堂七尺好漢,這後半輩子都付諸在這一對母子身上呢?哈哈,哈哈……。」

 

胡大夫道:「好罷!你若想考進士,做大官,我便成全你!從今以後,你別再去向陳老師求教了,陳老師再無法教你甚麼了。」韓逸軍雙目一亮,問道:「師父!難道你要教我四書五經?」

 

胡大夫道:「還不止哩!四書五經?你以為考進士這麼容易麼?京師省試,那是天下英雄一較高下的殿堂,大唐舉子莫不日夜寒窗,決之一試。還不是你運氣好,不小心矇過鄉試,不然你這番資質,如果沒有我親手教你,我看你此去長安之後,要等到六十歲才能考上進士了!」韓逸軍大喜過望,不住又跳又叫。

 

胡大夫正色道:「要我教你,不是沒條件的,你要立誓答應我兩件事。第一,我教你的東西,你全部都要認真學,不只是儒學,我還要教你醫理佛理,你每一項都不能偏廢。第二,你要孝順你娘,照護你娘一輩子,教她吃飽穿暖,她辛辛苦苦養你長大,你要常將『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的恩義放在心上,決不可讓你娘受到委屈了。我年紀大了,總有一天不在人世,若九泉之下知道你行不孝之事,我做鬼也不會饒你,懂了麼!」

 

韓逸軍樂極喜極,立時屈跪誓道:「我韓逸軍對天發誓,從今爾後向師父學習萬般學問,決不偏廢,孝順服侍娘親一輩子,讓娘親不愁吃穿,每天都有雞鴨魚肉可以吃,每年都有新衣服可以穿!如有違誓,便遭天打雷劈!」

 

他正要向胡大夫磕頭拜師,胡大夫倏地伸手,在他額前輕托,他身子沉不下去。胡大夫道:「我只是要教你念書,不是教你甚麼武功,不用學說書人講江湖故事那樣磕頭拜師,我決不受你韓家的人磕頭的。你如有誠心,便用心學我所授,不違誓言,姓胡的就心滿意足了。」

 

韓逸軍道:「謝謝師父!我決不可能違背誓言的!對了,為甚麼要教我醫理佛理?」胡大夫大笑三聲,回道:「反正你又考不上進士,難不成要餓肚子麼?會醫術,至少能當個大夫,會佛法,至少能當個和尚,哈哈哈!」韓逸軍吐舌扮作鬼臉道:「又再糗我了!」胡大夫只是想:「若他學了醫,學了佛,悟得官場不過是一場空,棄文從醫,那是更好的了。」

 

胡大夫道:「好!現在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你所學的所有儒經、四書五經,全數忘個乾乾淨淨。要考過省試,儒學次之,最重要的反而不是念書,但你一定要勤加習練。」韓逸軍問道:「要練甚麼?」

 

胡大夫正色道:「練字。」

 

***

 

這日胡大夫沒教甚麼,只命他禪坐整日,便遣回家。

 

次日來時,胡大夫要他潔淨几案,擺齊文房四寶。胡大夫捧了三四捆書卷,小心的放在案上,道:「我朝書藝極盛,光是楷書就有大小歐、虞、楮、薛、顏這麼多人,行書有李邕,草書有張旭。你會寫字,你喜歡哪位書法大家啊?」

 

韓逸軍回道:「我娘喜歡王羲之,我的名字也取自王羲之,所以我喜歡王羲之,我想要學王羲之。」胡大夫啐道:「王羲之,王羲之,天底下誰不喜歡王羲之啊?王羲之是晉朝人,書壇名手哪個不是學王羲之?」又道:「我朝繼往開來,創新求變,進而開闢我巍巍大唐的書藝盛世。我朝書壇可謂是歷代空前,名家輩出,燦若繁星,你可知道為甚麼麼?」韓逸軍搖了搖頭。

 

胡大夫道:「原因很多,但我想來,除了太宗皇帝喜好書藝,禮遇名士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應當是科舉了。書法好的,寫甚麼都容易被賞識,即令你學問不好,字寫得好,考官看了便會歡喜,文意雖不比同儕寫得突出,但同樣一段字,你字若寫得美妙,看到的人不知不覺就比較喜歡你的文章了。因此秀才舉子莫不窮研書法,我朝書法大家,尤其楷書,很多都考上進士,做了大官的。」

 

韓逸軍問道:「我難道不能以文意取勝麼?」胡大夫道:「當然行!但你以為你的文章就是天下第一麼?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你年紀尚輕,應當謙牧,切勿自負,小小年紀就患了千百年來文人的通病了。還有,你若自滿文筆好,何不更求字好呢?好上加好,不就更容易考上了麼?」

 

韓逸軍點點頭,待想發問,胡大夫大手一揮道:「別再問了。」伸手指這些卷軸,說道:「這些都是我的寶貝,你可別弄壞了!」接著攤開一幅卷軸,其字端峭,布白勻整,字距疏朗,九宮之準,不爽分毫,令人精神一振。

 

胡大夫道:「這是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帖,乃正楷中的正宗。書法八體之中,楷書最為美觀,也是最易入門的,所以許多楷書名家,往往都能考過進士。」又道:「這裏的字帖全是歐陽詢的,歐陽詢楷書極則,要學楷書,當學歐體,今天你能摹寫多少,就算多少。」

 

韓逸軍依言臨摹,用過午膳,寫字一直寫到未牌時分,胡大夫方命他停筆、滌硯、洗墨,再去靜室打坐,要他傾空滿腦子的歐體。

 

翌日,胡大夫則是要他摹書顏真卿的顏體,隔一日則是虞世南,再來褚遂良、薛稷,每日換一名家,習畢問他心得,討論切磋又一齊禪坐,周而復始。

 

一個月過去,胡大夫要他忘掉楷書,不再摹帖,卻是拿出《靈樞》、《素問》、《藥師經》等醫經佛經,命他謄寫。每次寫完,再跟他講解經書上的道理,順便教他醫道佛諦,他悟性高,專心聆聽,不知不覺中,那些經籍上的知識和智慧,漸漸移轉到他身上去了,更已寫得出一手好字。

 

某晚,他書興如潮,若不寫字便覺渾身不快,隨意翻了《孝經》來謄。正寫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韓氏瞥眼一看,見他筆力甚是端雅,較之以往大不相同,眼睛為之一亮,驚呼:「這是你的字?」

 

韓逸軍道:「是啊!師父在教我寫字。」韓氏拿起紙來,仔細端詳,嘖嘖嘖地,頻頻頷首,忽也書意大發,提筆在紙上寫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字迹優美,閑逸娟秀。韓逸軍從未見過母親揮毫,不禁叫道:「娘!你的字好漂亮啊!」

 

韓氏微笑,道:「這是駱賓王的詠鵝詩,他七歲就能作出這首詩了,你現在九歲,會作詩麼?」韓逸軍搖頭道:「不會。」韓氏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萬萬不可驕傲自大,世上有人七歲便會作詩,這才是神童。雖大家都誇你考中鄉試的案首,說你神童甚麼的,你千萬不能當真了。」

 

韓逸軍點點頭,央道:「娘,你再多寫幾個字給我看看好不好?」韓氏垂首想了一下,寫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是杜甫〈春夜喜雨〉的詩句,意在感謝師恩,猶如春雨一般滋潤萬物。韓逸軍見娘親寫的字娟美清秀,筆勢如水流雲行,與師父教的楷書迥異,大感驚奇,字甚妙極,欣慕不已,當下摹寫了幾遍。

 

隔天一早飯罷,即興沖沖的奔去持見胡大夫,呼道:「師父!師父您看!這字好看麼?」胡大夫攤開麻紙,猛地一看,登時怒道:「我幾時教你寫行書了?這……?」仔細一瞧,見字形娟柔,婉轉媚人,正似當年韓氏所書的墨迹一般,不禁一怔,回憶如泉湧般溢上心頭。呆看〈春夜喜雨〉詩句,知道韓氏正感謝他教誨兒子,驀地一陣鼻酸,眼眶不自禁的一紅,唉的長聲惋歎。

 

韓逸軍只到師父怒極,忙道:「師父,您別生氣,我只是看到娘寫的字真美,就摹寫看看……。」胡大夫默默的遙視遠空,一時無話。

 

良久,胡大夫喃喃道:「十多年了,定性未足,凡心如舊,我的修行還是不夠。」轉身揀了一張新紙,研墨蘸毫,洋洋灑灑的寫了起來。但見他寫了兩句:『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正是賀知章〈詠柳〉的詩句。

 

書罷,他向韓逸軍問道:「你覺得我的字跟你娘比,如何?」他寫的是楷書,筆力遒勁,清峭挺拔。韓逸軍回道:「師父的字固然好看,但娘的寫法不是楷書,雖然兩個都好看,但娘寫的比較……,比較…….。」一時辭窮。胡大夫道:「比較動人,筆意靈致,殊難言表,是也不是啊?」韓逸軍猛點頭。

 

胡大夫又再書了一遍〈詠柳〉,問道:「那這樣呢?」這次不是楷書,筆法簡潔流暢,與韓氏筆觸略同,但筆轉絲連之間的氣韻,稍有未致,難及難言。胡大夫道:「你娘的字,非常之美,婉約清秀,當今書壇之中也是鮮有能及的了,真乃書中英雌,天下墨客,見之汗顏。」

 

他續道:「這種寫法,叫作行書,你若真的想學,我自會教你,但你現下只能先學楷書,楷書乃書之根本,根種得好,你八體都能寫得好。我打算教滿你一年的楷書,再教行書,只是……。」韓逸軍問道:「只是甚麼?」胡大夫道:「只是我行書不及你娘,你想學,問你娘便是了。」

 

韓逸軍搖頭道:「我要給師父教。」胡大夫道:「為甚麼?」他回道:「師父教的東西豐富多了,楷書就這麼多帖,行書自不會少了,我娘就自己一個名家,師父定有很多個名家。」胡大夫笑道:「這你也知曉,好罷……,今天就破例,讓你瞧一瞧王羲之。」

 

胡大夫領他走去平時禪作的靜室,先向藥師佛像合十參拜,望佛像座下几底的機括,撫轉了轉,但聽豁喇聲響,屋角一隅木板洞開,竟有木梯,攀緣而下,點起牆邊燈燭,登時一亮,原來靜室底下是一間密室,中有桌椅,四壁圖書,皆是經籍墨寶。

 

韓逸軍哇聲連連,叫道:「原來這裏還有這麼多書!」胡大夫道:「當然哪!你小時候就來我家胡鬧,我若不把寶貝藏在這裏,這些寶貝豈不是要遭殃了?我頭一回帶人進來,你可要好好保密了!」韓逸軍深覺同感,只道師父細心,難怪之前從沒見過師父的字帖,原來都珍藏在此。

 

胡大夫點了桌上燭火,拿了一幅卷軸,攤開一看,但見文章起頭:『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筆勢渾如一氣,飄若遊雲,矯若驚龍,韓逸軍瞧的呆歎無已。

 

胡大夫道:「王羲之人稱『書聖』,他的行書天下第一,無人能及,這副《蘭亭帖》就是他的真迹,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弄到手的,嘿嘿。」又正色道:「就只有今天能瞧王羲之一遍,等你習滿一年的正楷,要學行楷、行草、章草、今草、八分甚麼的,我自會教你。」韓逸軍大喜,期待來年能學王羲之。

 

出了密室,謄書練楷,韓逸軍忽問:「師父,您有自己的字帖嗎?世上有胡體字麼?」胡大夫失笑道:「當然沒有!姓胡的是甚麼貨色,哪裏及得上歐顏?」韓逸軍道:「但方才您寫的詩句,楷書寫得很好看哪。」胡大夫道:「你若喜歡,那紙拙字你就拿去枉摹一番罷。」韓逸軍便正正經經的摹了「胡體」數遍。

 

他回家後拿給母親看,問道:「娘,我這新練的字,好看麼?」韓氏張紙一觀,見兩句楷書『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嗯的一聲,點頭問道:「這是大夫的字麼?」韓逸軍驚道:「娘你怎麼知道!」韓氏笑而不語,細想胡大夫〈詠柳〉之意,只書後二句,是在稱讚這孩子教養極佳,家中應有春暉母愛的用心栽培,不由得心頭一悵,往事如潮,幽幽的歎了一息。

 

韓逸軍疑道:「怎麼娘跟師父一樣,見了詩句,就嘆息呢?」韓氏嗔道:「可別胡說了!胡大夫是何等見識的人,怎麼會……,唉……。」這回韓逸軍就不答話了。

 

韓氏怔然,提筆默寫了李白的詩句:『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便去做晚飯了。韓逸軍不明就裏,只覺得娘親字真好看,臨而摹之。

 

次日,他衝動的拿給胡大夫看,胡大夫道:「不是叫你先不要練行書的麼?……算了,母親的例外……。」他看了詩句,知道韓氏極是感激他時常接濟的恩情,慚無千金能報,言謝再三,不敢受惠。

 

胡大夫則是泰然寫了王維的詩句:『我心素已閒,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抒懷澹泊之志。韓逸軍又覺得這字端的好看,復而摹謄。

 

從此以後,他娘親和師父偶來詩興一起,韓逸軍便即摹描,不自覺的當了「雙鯉魚」起來,往返詩信間請教「兩大名家」字寫得如何。他自不明白兩人書的唐詩寓了何意,只道娘親的行書和師父的楷書,寫得極妙,俱是模範,這「韓體」和「胡體」都不可偏廢了。

 

***

 

一年匆匆過去,這一年內,韓逸軍已然寫盡了當世楷書,謄完了《皇帝內經》、《易經》、《難經》、《針灸甲乙經》、《傷寒雜病論》、《王叔和脈經》、《神農本草經》、《千金翼方》等,佛典也有《藥師經》、《法華經》、《佛雜花經》、《心經》等,完全不碰儒經。每天練完,胡大夫連手帶筆,指指劃劃,跟他講解經書義理,復又打禪,坐忘而空。

 

胡大夫開始教他儒經之學,想不到短短一年未讀儒書,與這些「老朋友」相見,不僅僅有新鮮之感,兼之他已有醫道釋道的薰陶,再讀儒學卻有更深的體悟。胡大夫也開始教他行書、草書,再次捧出《蘭亭帖》供他覽摹。胡大夫常告誡他,書法要有自己的風格,不能墨守成規,須當勤練,揮灑自己的一片天地。

 

胡大夫道:「如此一來,你的文筆較之那些腐儒,另具新意,那些考官看了多少年迂腐舉子寫的迂腐文章,眼珠子都快爛了,這時再看到你的文章,文好字好,眼睛都快哭了!老淚縱橫!哈哈哈。」

 

這些時日,偶有病人求診,胡大夫順便教他望聞切問。現在他不僅會灸穴,也會運針。他年紀輕,眼快手快,師父命他要刺幾寸,毫釐不失,胡大夫再不用勞神費力親自針灸了。

 

某日,為了讓他熟習人體經脈、臟腑、氣穴,胡大夫精心紮製兩副假人偶,一男一女,立將起來,與人等身,皮相極真,男的雄壯,女的嫵媚。胡大夫經年修歷,見人裸身赤體,心平無波。韓逸軍方十歲,雖是好奇,卻也率真大方,直讚師父手藝。一老一少,自自然然的立視兩具精製的裸體人偶。

 

胡大夫道:「人身不過皮囊,再是好看,也就是這樣了,百年之後,皆是塵土。」續道:「現在,你把我教你的五臟六腑、十二脈常經、奇經八脈、四百三十餘處穴位,還有三百多根骨頭,仔細的畫在人偶身上罷。」

 

韓逸軍依言圈點、描繪,兩個時辰過去,兩副人偶原是白身,現在變得花花綠綠,滿臉青線紅線,模樣可怖至極。

 

胡大夫笑道:「看到沒,人就算還沒化作塵埃,身體也不過就是這副德性。」接著考他「石關穴」在哪、「陽谷穴」在哪、任脈督脈何在、帶脈如何斷決等等。韓逸軍盡皆立時詳指,片刻無遲,胡大夫不住點頭讚許。

 

此後,病患中有女子者,胡大夫皆由韓逸軍把脈,聽他見解,有不明處,一一指點。如須針灸,也是韓逸軍親手為之。

 

韓逸軍漸漸長大,個頭變高,模樣越來越俊,女子中有婦人、少女者,有要給他把脈的,無不忸怩,還有施針灸的,須坦背露臂,更是色羞。

 

好在他秉持恩師訓誨,講到《易經》「咸卦」,咸者,感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男女肌膚接觸,是以交感,不由情動,這是再自然不過的道理,君子當以虛受人。故他行止彬彬,溫良恭儉,分寸無逾。患者受他針灸的,症狀稍解,身體舒泰,都是感激。

 

某朝,有外地人乘馬訪楊仙村,衣飾華貴,說是從汝州臨汝郡來,聽說村裏出了神童,九歲即中解元,特來求見。村民遙指韓家住處,那富人提韁緩行,到了門口,繫馬叩求。這時韓逸軍正在練字,韓氏聽見有客人來,便攜子迎賓。那富人請教韓家行第,看韓逸軍生得殊是俊美,溫文儒雅,不禁心動,問道:「能向韓大郎求一首詩麼?」從懷裡掏出一柄摺扇,雙手奉上。

 

韓氏和胡大夫都沒教他賦詩,他轉望母親,韓氏淺淺微笑,向富人歉道:「犬子無才,不會作詩,卻勞貴人遠駕,還請恕罪了。」富人急道:「在下好不容易才求遇韓解元,詩不會作,倒也無妨,隨意在我的扇子題幾個字,也是好的。」

 

韓逸軍雖不會詩,但也常見娘親和師父書寫詩句,不知怎地,抬頭瞥見門上掛著一窩燕巢,便回屋取筆,在那張扇子的空處上,書道:『盧簷巢乳燕,銜草作門簾。』

 

那富人見了,雙眼大亮,大為驚歎:「這……,這字真好……!好看!妙極!」但見韓逸軍寫的行書,筆致飄逸,流風迴雪,觀者似如春露澆目,氣為之醒,心為之傾。那富人如獲至寶,狂喜不已,連聲稱謝。

 

驚喜之際,見這小小解元住的屋舍甚幽,泥燕築簷,頗為清簡,那可不行!來日小小解元考上進士,成了小小狀元,這樁美事豈能沒有我的一份功勞?遂掏出一方足有十兩重的銀錠,欲贈韓氏。

 

韓氏卻是不收,那富人只好將銀錠珍重的放在韓逸軍手中,雙手握而執之,說道:「解元郎,這是我小小的心意,微不足道,但可讓你們家好過上一陣子。他日若來臨汝郡,務必要來找我某人!在下定盡地主之誼!」話聲甫畢,不待韓氏婉拒,便笑哈哈的捧著摺扇,踩蹬策馬,歡天喜地的去了。

 

韓氏母子遙望絕塵,她嘆息一聲,只得收了銀子,向韓逸軍道:「你的字固堪一觀,但詩境尚淺,差人許多,所以你萬不可驕矜自負,自以為是神童了,知道了麼?」韓氏叮囑再三,韓逸軍點頭受教。

 

未逾旬日,又有四五位外鄉富賈來訪,皆欲求字求詩。韓逸軍自慚詩淺,便寫了些讀過的名人詩句,求者見之,極是歎賞,欣佩無已,都贈了白銀財貨,紛紛說道:「能求韓郎翰墨一首,勝卻無數的金銀財寶!」「韓大郎如幸謁河南府,莫不要忘了來找我某人,讓在下盡盡地主之誼!」「若蒙韓解元不棄,小女閨中待字,若能嫁得韓郎,實是她三生之幸了!」韓逸軍卻是慚愧,原來大家只是讚他字妙,看來學的不夠,有空定要好好讀詩。

 

半個月過去,來楊仙村求字的旅客日增,村民們只要見到沒見過的外人,不及他們相詢,逕往韓家的方向指去。求得字後,個個開心無比,齎財送物,爭相喊要做東道主,爭著說要嫁女兒。饒是韓逸軍記性好,但實也記不了這麼多貴客是某州某郡某莊的某號人物了。

 

韓氏突然間得了這麼多銀兩,不欲獨貪,遂請村民去城裏僱工,在楊仙村搭橋築路,修繕塾堂,村景繁榮了起來。自己家裏只是簡單修建,倒是多買了書筆紙墨,要給兒子念書習字。還在院裏清理了閒地,置了石桌石椅,只因韓逸軍長大了,家中狹促,現在多了個空間能讓他用功。倒是請兒子送束脩謝儀要給胡大夫,他老人家堅持不受。

 

***

 

時光荏苒,花開花落,自鄉試中舉後,已是三年過去,韓逸軍十二歲了。來年春天行將赴京考省試,他已將胡大夫密室中收藏的經籍讀了個好幾回,各家字帖也寫了個好幾遍,胸中文泉沛然,蓄勢待發,正欲鳴飛。

 

他家外圍已搭築木籬,庭院植了一株新槐,枝葉方茂,樹下一圓石桌,幾張石凳,他時常坐在槐下念書習字。

 

倪史曲三家子女也都長大了,男子健壯,女子婷婷玉立,更加貌美,尤其倪六姊倪芸生得妍麗出眾。她們三人時訪韓家,常效韓氏的打扮,韓氏也教她們妝容,故三姝如三枝嬌嫩的鮮花一般,村裏同輩的少年無不愛慕。

 

三姝則常伴韓逸軍身畔,他用功時在旁沖茶搖扇,研墨拂紙,服侍周至。他禪定坐忘時,三姝亦不忍離,靜守君側。楊仙村男子瞧得眼紅,時不時的在籬外探頭探腦,羨涎無已。

 

韓家門口常有求詩求字的外客訪顧,絡繹不絕,三姝不知不覺間常效迎賓接引之勞。

 

忽有一朝,楊仙村來了一位官紳打扮的男子,步至韓家門口,叩門求字。史六妹史雯啟扉洽客,見這男子約四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清癯,丰神迥異,服飾甚是素雅,吐囑一口京腔,與往來來訪的鄉豪有所不同。她不禁臉紅,心想:「是不是京師來的大官貴人呀?」連忙領至庭內。

 

韓逸軍正在寫字,兩旁倪芸、曲玲側侍,他舉頭見到這名男子鼻挺目深,雙眼銳利,氣度沉穆,便起身行揖。官紳男子道:「久慕韓解元大名,果是相貌堂堂,儀表非俗,今日得見,實乃鄙人生平之幸!」韓逸軍答道:「承蒙垂睞,愧不敢當。」官紳男子道:「嘗聞解元郎書藝精湛,鄙人向日與友歡聚,友人曾攜一紙解元郎親筆的翰墨,就此一睹,鄙人竟久久難以忘懷,日思夜想,徹宵難眠。思來想去,不如始於足下,離家遠行,特來訪韓解元,只為求得解元郎的筆墨。」

 

韓逸軍道:「承蒙先生錯愛,小可書法不佳,慚愧得緊,如蒙不棄,小可當書幾字前人名句,只是出於小可拙筆,可惜之至。」正欲提筆,官紳男子急道:「且慢!」韓逸軍和三姝一怔,不明所以。那人道:「久聞解元郎事親至孝,鄙人願求杜子美〈可歎〉詩中:『群書萬卷常暗誦,孝經一通看在手。』兩句金言,回家勉勵兒孫……。對了!還請解元郎書以正楷,楷書莊重,這兩句一出,期許鄙家家風端旺。」

 

三姝均是詫異:往常來訪鄉客求字,一任韓郎自由揮灑,今天這人不僅要求要寫特定的詩句,還要求要用楷書,又是突兀,又是奇怪。韓逸軍也暗想:「杜甫這首〈可歎〉,是在敘述某男王氏家貧,賣草鞋為生,妻子棄他而去,他發奮讀書,後來考上狀元的故事,倒跟孝順沒多大的干係……。」雖是狐疑,但他性和,便依來客之言書了:『群書萬卷常暗頌,孝經一通看在手。』

 

官紳男子見之,眼睛微睜,稍稍點頭,卻無平日裏求字客人那般如獲珍寶的驚喜之色。他續道:「解元郎的字果非凡品,鄙人能否再求一首?」韓逸軍待要答話,這時曲玲卻搶道:「不行!」她續道:「但凡賓客來求韓郎寫字,每人都是一句詩詞,人人都視一字千金,你今天來卻要寫第兩首,保不定還要第三首,豈不是太貪心啦?」

 

曲玲見這男子既要定句,又要定楷,心中早已老大不悅,如今那人貪多務得,心底氣不過,登時出言替韓郎拒絕。倪芸輕聲道:「玲兒,不得無禮。」向那人道:「蒙貴客遠道而來,只是韓郎已用功了一早上,身子有些乏了,如再勉強提筆,怕字寫得不好看。」言下之意亦與曲玲相同了。

 

韓逸軍卻道:「姊姊,不妨事的,請問貴客想要小可寫些甚麼?」那人竟不假思索,說道:「還請韓解元替鄙人書寫《孟子》:『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的字句,要用楷書。」曲玲心中有氣,正欲回罵,韓逸軍已動筆書寫起來,倪芸抓著曲玲的皓腕柔聲安撫。

 

書畢,官紳男子兩手拿起紙墨,細觀他的筆法,接著哈哈大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啊!哈哈哈!」笑聲未畢,捆卷轉身,揚長而去。

 

曲玲心中氣極,豎眉嗔道:「這人真是無禮!你幹麼替他寫這麼多字!」史雯則納悶道:「對呀,這人好古怪呀,像是達官貴人,卻又沒有留下錢財……。」倪芸道:「別亂說話,韓郎寫字,哪有在求錢財的。」

 

曲玲聽了更氣,怒道:「求字的人哪個不是恭恭敬敬?哪個沒有留下謝儀?憑甚麼他不用留?還求了那麼多的字!我找他去!」轉身出門,倪芸怕她生事,也追了上去。

 

倪芸一邊提醒曲玲不要胡鬧,一邊攬住她身腰,曲玲氣得直是發抖,但倪芸最年長的姊姊,只得聽命。

 

兩人遠遠看那官紳男子的身影,但見那人找沿途的村民問事,村民搖指南丘的方向,官紳男子望丘凝觀,點了點頭,卻也不望南丘走,逕自離村去了。二姝回韓家後,便向韓逸軍說了,他心中隱隱有股不祥的預感。

 

是日午後,韓逸軍便來找胡大夫,述說上午之事。胡大夫問道:「那你寫了甚麼?」韓逸軍依言寫了。胡大夫一看,一個大怔,驚道:「糟糕!糟糕!」韓逸軍問道:「師父,發生何事了?」但見師父不答,逕在屋內負手來回逡巡,苦思對策。

 

胡大夫忽道:「你隨我來一下。」韓逸軍跟著師父走至靜室,胡大夫轉開機括,開啟通道,兩人緣梯到了密室。

 

胡大夫向他道:「逸軍,你信不信我?」韓逸軍一愣,回道:「師父的話,我幾時不信的?」胡大夫道:「很好。」驀地出手凝力疾戳,點他啞穴,韓逸軍大驚,正欲喊聲,下巴卻已無力,此際周身已被胡大夫點了十八處大穴,身子頹軟無力,頓時委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他心中大慌,實不知為何師父要點他穴道?

 

胡大夫丟下他在密室,攀回打禪的靜室,關閉密門,向藥師佛合十一拜,便即盤膝坐在蒲團上,潛心禪坐。

 

韓逸軍昏昏睡去。突然聽見一個男子聲音從上方傳來,說道:「哈哈哈,京城鼎鼎大名的『三元狐狸』,何苦屈尊躲在這個破爛小村?當起窮大夫了呢?」說話的人正是日間求字的官紳男子。

 

他雖驚醒,但無奈動彈不得。胡大夫打造這間密室,殊是精密,屋裏的聲響都能傳入密室,故而他聽這男子說話,一字一句是聽得清清楚楚,只是此刻語氣丕變,再沒早上那般客套。

 

但聽胡大夫回道:「你恐怕找錯人了,我也沒見過你,我不過是一個替人看病的老頭兒罷了,如果你沒有要看病的話,快快請回罷,老頭我還得煎藥呢。」那人哼了一聲,說道:「湯老前輩,你就別裝蒜了,你教出的小小解元,可也不小心把你的狐狸尾巴給露出來了。」

 

韓逸軍聽了滿頭霧水:甚麼湯老前輩?甚麼三元狐狸?從來沒聽說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露出甚麼狐狸尾巴?

 

官紳男子懷裡掏出兩捆紙,當著胡大夫的面攤開,只見兩副韓逸軍的字迹,那人指著上頭的字,道:「這楷書寫得如此峭拔,你的書法我早已觀研不下百次了,韓解元寫的正是你的楷書。」韓逸軍大慌,他學習眾多名家的楷書,雖然歐顏俱佳,但這三年時常摹寫師父寫的詩句,忒有心得,不知不覺間寫法神似「胡體」,竟然害到師父了。

 

胡大夫故作糊塗,忙道:「唉呀,這不是我字!不信你瞧!」忙地抽紙來胡寫一番,作道:「你看看,有像嗎?」胡大夫隨意亂寫,企圖掩飾。那人卻是冷笑,冷然道:「湯老前輩,我羅英鐵若沒有十足的把握就上門叨擾,那也枉費我『神爪鐵鷹』這個名頭了。」

 

胡大夫迷糊道:「你……,你說甚麼?神甚麼爪鐵甚麼鷹?……我不懂了?」羅英鐵哼了聲道:「別再搗鬼了,湯老前輩,我敬你是我大唐朝廷的大前輩,你何苦要我苦苦相逼呢?」說完,伸指指著韓逸軍寫的字,道:「這句『群書萬卷常暗頌』是杜甫的詩句,但這『頌』字可不是這樣寫的。還有……,這一句『頌堯之言,行堯之行』,這『頌』字也寫錯了……。」

 

胡大夫道:「我瞧著這『頌』字寫得挺好的呀。」羅英鐵冷笑道:「這『頌』字固是寫得好,但這些字詞的『頌』字,原本可是『誦』字呀,背誦的誦。……湯老前輩,您還要跟我裝糊塗麼?」

 

他續道:「安史之亂後,和宗皇帝繼位,玄宗皇帝另一個兒子李嗣實,早已貶為庶人,他卻不服和宗皇帝,夥同舊部、亂黨、藩鎮,造反犯上,乃致我大唐境內烽煙難絕。李嗣實的兒子,就是那個李誦,自封偽帝,率領從前我朝北衙禁軍舊部『神虎軍』企圖作亂。天幸和宗皇帝英名神武,連番發兵,總算剿滅亂臣賊子……。」他一面說,雙睛一面直勾勾的盯住胡大夫,冷銳如鷹。

 

羅英鐵道:「經我多年詳研偽帝和他舊部的書信,發現叛賊撰寫秘件,遇到這個『誦』字,總是避諱不書,改寫成『頌』字……。」冷冰冰的道:「那個叛將就是你呀!從前『神虎軍』顧駱金湯四將之一,人稱『三元狐狸』湯憲湖的湯老前輩了!」胡大夫聞之,卻是不語。

 

羅英鐵道:「你倒厲害,顧駱金湯四將之中,三將皆已剿殺或死去,只有你還逍遙在外,我朝連年搜捕追尋,都是徒勞,還以為你早早奔投其他藩鎮或外族,想不到你一直躲在這小小的楊仙村裏啊。」

 

他續道:「可惜呀可惜,你若安安靜靜的當個與世無爭的窮大夫,或許可以聊此苟生,但你偏偏教出個這麼成材的徒兒,考上了解元。他寫的字可好看極了,我朝多少達官爭相求字,多少顯貴在京師爭現韓解元的墨寶,好巧不巧,他寫的『頌』字,還真不小心的入了我『神爪鐵鷹』的眼裏了,當真是天網恢恢,天網恢恢啊!」

 

韓逸軍越聽越是驚駭,這些年習字練筆,總是納罕師父為何老將『誦』寫作『頌』,原以為是『頌』較為達雅,便學將起來,想不到居然有這個原因。

 

胡大夫仍不言語。移時,羅英鐵冷笑一聲,歎道:「哎,湯老前輩,從前神虎軍鎮守邊境,人道是『固若金湯,神虎四將』殺敗敵寇,捍衛唐疆,我羅英鐵向來是景仰的。尤其是湯老前輩您老人家,當年玄宗皇帝喜得貴妃,他首次舉行殿試,你那時已中鄉試解元,省試考中省元,殿試之時,你又名列第一,先帝攜著貴妃在大殿上欽點你為狀元,連中三元,那是極不容易的美事。念在你曾經同為我朝棟梁,保家衛國,如果『三元狐狸』今朝就這麼枉送性命,相信北衙禁軍所有的同袍晚輩,都會惋惜不已,我豈能不手下留情呢……?」

 

韓逸軍惶駭之中更加一驚:「原來師父曾經是大唐狀元?」胡大夫則微微抬頭,聽羅英鐵此刻的語調,似要與他談條件。

 

但聽羅英鐵語氣緩和的道:「湯老前輩,如果你將『九重天訣』交了出來,我羅英鐵保你不死。」但那雙鷹眼卻仍冷冷的盯著他。

 

胡大夫心忖此劫難逃,若能談談條件,再來尋思脫身之計,便道:「不錯,老夫無能,便是湯憲湖是也。但是你說的『九重天訣』,可不在我身上。」

 

羅英鐵道:「別開玩笑了,神虎軍智將湯憲湖,統管神虎軍中所有的書典武經,『九重天訣』怎麼可能不在你身上?」

 

韓逸軍大急,想脫口大叫道:「師父沒有甚麼『九重天訣』!我讀遍了師父所有經書,從來沒見過甚麼『九重天訣』!你找錯地方了!快離開罷!快別為難我們了!」怎奈啞穴被點,甚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湯憲湖道:「笑話!『九重天訣』可是天子之書,只有天子才有,我怎麼可能會有?天子傳書,定傳太子,既然你的和宗皇帝是天子,你怎麼不去問問他的兒子?哈哈!」

 

羅英鐵大聲道:「老狐狸休想騙人!玄宗皇帝駕崩那年,李嗣實偷了『九重天訣』逃亡。後來我們『神龍軍』將你們的賊窩翻了個掀天,扣押所有財寶經典,殺盡所有亂臣餘孽,怎麼找就是找不到那本經訣,料是『三元狐狸』狡猾至極,將天子寶書帶走藏了起來。你若快點交出『九重天訣』,我可饒你不死,這本經訣事關重大,我若立下這等大功,還歸聖人,實是遂我生平之志了。」

 

湯憲湖大笑不已,羅英鐵問道:「死到臨頭,還笑甚麼?」湯憲湖道:「我看你生平之志,才不是把經訣呈給聖人罷?你是覬覦『九重天訣』上記載的經文,想修練『九重天功』罷?我告訴你,『九重天功』只有皇室李家的人才配練得。我當真沒有『九重天訣』,你想練神功,那叫作痴心妄想。」

 

羅英鐵聞之大怒,大聲道:「老狐狸,你可別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右臂微舉,食姆二指張成虎口,整隻手臂筋骨劈劈拍拍的爆響,起了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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