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初夏有風姿,河畔長堤柳蔭直。
燕去水輕煙樹軟,雨來舟晚小帆遲。
流光荏苒傷心路,暗影蕭條夢醒時。
始信芳銷人散後,綠條都是斷腸枝。
七月半盂蘭盆節當日,曹寅遣去廈門的人馬護送張英奇家眷到了蘇州。曹寅預先得信,知道午時前後車到,便在織造署大門前親等。這日晴而不熱,略有微風,太陽下站著倒不難受,孰料將近正午天色陰了,不久下起嘩然大雨,下塘街景頓成一片迷離。曹寅命人備來幾把傘,自己拿了一把,還在門邊守著,如此前後等了小半個時辰,總算遠處有一單騎冒雨過帶城橋奔來,遠遠便叫道:「大人!到了!到了!」
曹寅撐傘走出去幾步,眼見幾輛大車駛到織造署前停下,又見那領路的戈什哈拿手比向當先那輛車,便上前撩起車帘一角,欠身道:「嫂子,我是曹寅。你們已到蘇州織造署,這就請嫂子姪兒下車,隨我入內安頓。」語罷向後略退一步,一手攏著車帘,一手將傘靠在車邊等劉綺兒母子,織造署門上連忙又有人打傘過來,在後頭伸長了手要給曹寅遮雨,曹寅卻側頭斥道:「起開,別在這兒礙事,反滴得我滿頭是水。」
他再一回頭,只見劉綺兒牽著張純下車,母子倆從頭到腳俱都一身素白。張純見了曹寅,脫口叫道:「曹叔!」上前一把抱住便大哭起來,劉綺兒見狀,登時眼淚撲簌而下,說道:「你哥哥在車裡呢,我娘倆拿不了,累你幫手。」
曹寅連忙探身車裡,雙手捧出一木紋石罈,又命人照看其他客人,自己護著劉綺兒母子入內上了正堂。他放下石罈,請劉綺兒上座,劉綺兒便往旁退開,又拿絹子壓著眼角哽咽道:「你們兄弟一場,我知道你對他有心,這就夠了,我們身分有別,連你叫一聲嫂子也是我僭越了,怎當得起上座?」
曹寅道:「皇上得了海戰捷報,知道靖少功不可沒,已明旨褒獎,賜從一品振威將軍,還恩准除你樂籍,以振威將軍正妻入漢軍鑲白旗,你是我正而八經大嫂,怎當不起上座?」
劉綺兒聞言一呆,片刻後掩面痛哭起來,曹寅連忙扶她落座,勸道:「嫂子哭得太多了,恐怕傷身,就為純兒也該保重。」
他回頭再看張純,雖只十歲,已長得挺高,眉眼間依稀看出張英奇模樣,心頭一酸,拉張純拍他手道:「純兒,你爹教的功夫,你可別落下,書也得好生讀。在廈門請了先生沒有?書讀得如何?說給曹叔,曹叔替你安排。」
劉綺兒道:「靖少請思五良教他,他師生倆處得極好,純兒都叫他五叔。」
曹寅一看堂外,廊下還站著兩名男子並一少婦抱著嬰孩,想來那樣貌端正的中年人是陳昉,年輕俊美的是魏士哲,那少婦便是逃離婆家的寡婦阿照了。他見外頭雨大,便回頭抱起那木紋石罈,對劉綺兒道:「我已預備上好青玉罈子,擇一良日便更換過來,如今還先入內奉著。今日天候不佳,坐這兒氣悶,不如都隨我入後院安頓罷,你弟妹還在後頭等著呢。」
他讓張純扶起劉綺兒,他親自領路,帶眾人穿過織造署,到預備好的院裡。李晴小瑜過來照顧女眷,曹寅便請魏士哲陳昉到別間屋子奉茶。寒暄過後,魏士哲便道:「靖少是我大恩人,曹大人又與靖少是過命交情,今日投奔到此,但有效力處,決不推辭。」
曹寅點頭道:「你們三人在我這兒待著不成問題,待閩省海事告靖,得了船信,我便撥人送你們去福州搭船。你放心,靖少的囑託,曹子清決不推辭馬虎。」
魏士哲拱手道:「思五良謝過。」又道:「靖少未出海時,我們曾議過台灣去留,施尊侯姚熙止都眼熱閩省海禁利益,定然要主張棄台,可一旦棄台,姚熙止留任閩督,儼然又是一個耿精忠了,皇上肯定忌諱。」
曹寅點頭道:「他信中都寫了,說是你的見地。」
魏士哲道:「當時我說,要保閩省不成姚家禁臠並不困難,可皇上絕不願擔個猜忌功臣的名聲,因此非得尋出姚熙止錯處不可。」又從袖中拿出一卷東西遞上,說道:「他藉戰事之便頗多貪墨,福建通省皆知,我通當地語言,街談巷議聽得分明,一一錄下,請曹大人過目。」
曹寅展開一看,見開頭寫著「福建水師提督金門鎮總兵官臣張英奇謹奏」,儼然張英奇筆跡,不由一呆,魏士哲便道:「當初我和靖少說,猜忌封疆大吏之說,不宜由他出頭,因此由曹大人以風聞上奏。如今靖少已去,沒了這層顧慮,我便仿他筆跡寫這一摺,曹大人不妨說,此摺隨家眷到蘇州,事關緊要,代為上奏,肯定能中皇上的意。如今靖少是一品振威將軍,若能邀得聖恩,或者嫂子也能賜封誥命。」
曹寅不禁長嘆一聲,說道:「名位榮銜,都是身後之事,可如今我們也只能為他求這個了。」便收起紙卷,向魏士哲拱手道:「曹寅謝過魏兄。」
魏士哲忙拱手道:「不敢。當年我在國子監結識容若,也常聽容若提起魏大人,只是無緣結識,誰想十二年後投奔到此。」頓一下又道:「當年與楊子蓮也常有往還。」
曹寅一怔,說道:「當年大夥兒都痛惜子蓮走得早,沒想到靖少也⋯⋯」嘆息半晌又道:「咱別虛客套。靖少信中說,你與容若同歲,是我兄長,你怎麼叫我都成,只別大人長大人短。」
魏士哲點頭道:「你叫我思五良罷,容若也這麼叫我。」
他三人正說話,忽見一家人進來稟道:「爺,奶奶說,張大奶奶途中累著,如今難受得很,想請魏大夫過去看看。」
曹寅連忙偕魏士哲過去,只見李晴和小瑜都在屋裡,劉綺兒在一軟榻裡靠著,臉色慘白,雙唇也無血色,張純滿臉憂慮在榻旁坐著。魏士哲上前觀色診脈,回頭問曹寅道:「我有方子,能儘快抓藥麼?」
曹寅道:「你儘管開方,家裡沒有的,我讓人立刻備來。」
魏士哲拿紙筆寫了方子,細細交代家人,又回頭對劉綺兒道:「嫂子,靖少去後,你日哭夜哭,又不大吃東西,人瘦了一圈,連純兒都勸你不動,可今日我勸你,你非聽不可。」他見滿屋子人都看著他,便道:「嫂子,你有身了,再不養著,這孩子恐怕留不住。」
劉綺兒一呆,口中道:「你說什麼?」
魏士哲見她掙扎要起身,連忙又扶她靠回去,勸道:「我開了泰山磐石散,這是益氣健脾,養血安胎第一方,你可得按時喝藥,按我說的調養,行麼?」
劉綺兒怔怔聽了,又抬眼看曹寅,忽然張純伸手扯她衣袖道:「娘,你聽五叔的罷。爹要見你這樣哭,他也不能受的。」
劉綺兒看著張純,眼淚又撲簌落下,嗚咽道:「他走前還說,想要個女兒,我⋯⋯」
魏士哲道:「時日尚早,脈象還不明白,再過一個月,我就有把握了。」
劉綺兒點點頭,拿絹子將眼淚擦了,說道:「靖少總說你好,我信你就是。」
因屋內還有李晴等女眷陪著劉綺兒,魏士哲不便久留,又叮嚀交代了幾句,便隨曹寅出去,走到廊下,抬頭見大雨兀自不停,廊檐下雨瀑細密,一有風過便如掀動水晶珠簾,對映滿園青綠,看在眼裡甚是清涼,便嘆道:「蘇州何等好風景,卻不是人人賞得。」
|| 未完待續 ||
第五章始於蘇州,也結束於蘇州。下一章回頭再敘京師暗湧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