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消綠減繞迴廊,秋雨新添隔夜霜。
月下花前空有夢,西風不辨暗瓣香。
吳丹離京之後,成德大為鬆氣,當差之餘除了看望張英奇,便是與顧貞觀在淥水亭飲酒說話,談詩論文,日子輕鬆許多。這日成德又與曹寅同去探望張英奇,告辭後曹寅便隨成德往明珠府叨擾。二人一路閒話到了明府後園,過曲橋踏入淥水亭,卻見裡頭一面珠簾高捲,顧貞觀手中捧著茶碗,獨坐窗邊眺望青塘水景,成德便笑道:「梁汾怎一人在此吃茶觀景?」
顧貞觀在明珠府住了兩月有餘,始終抱著心事,自在朝陽門外見過格爾芬,更是懷著鬼胎,此刻見成德與曹寅同來,連忙放下茶碗,起身拱手為禮,說道:「初夏風光教人難以拒卻,故而在這兒臨水賞景,不想竟佔了地方。我還是別處去,不打攪你們正經說話。」
成德本因顧貞觀眉宇間與楊艷神似,心裡存著好感,見他客氣告辭,忙阻攔笑道:「我不過閒來無事,與子清在此觀花望景,豈嫌人多?你若別無他事,就在這兒坐罷。」又吩咐家人備來好茶細點。
曹寅自正月裡初見顧貞觀便多了心眼,眼見成德留人,心中本不樂意,轉念又想,他不定今日有事相求,特地在淥水亭坐等,我待在這兒倒能為容若留心,便在大案邊一張椅子坐了,順手翻看案上書稿,見一本子上頭東一筆西一筆頗為散亂,其中一條寫道: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翻過一頁,見又一條寫道:
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
曹寅看著稀奇,便道:「容若,你何時作這等高論,都不與我提起?」
成德正捧一個黑釉茶碗啜茶,聽曹寅問起,笑道:「這是那年養病留下的雜記,我想扔著可惜,索性偷空整理。」
顧貞觀聽著好奇,也湊過來看,見那筆記內容駁雜,地理天文無所不及,乃至於西洋曆算器械發明,又有許多詩詞文章評註,讀著令人耳目一新,便讚嘆道:「容若,你識見如此廣博,何不編纂成書,讓旁人讀著也受惠?」
成德笑道:「不過養病打發辰光,胡思亂想一通,哪裡就能成書了?」
顧貞觀勸道:「如此廣泛涉獵,在歷代都是罕見,你怎好吝嗇,不備說家瀏覽?」
成德搖頭微笑道:「我天性疏懶,此事再說罷。」
曹寅將那稿子顛來倒去的讀,說道:「容若,梁汾說的不錯,這些文章扔著未免可惜,你還是勤快些,整理出來,也好付梓。」
成德笑道:「你來搭什麼腔?當我閒時太多?」
曹寅笑道:「我幫你謄稿還不行麼?」
成德將下頷一抬,笑道:「那一大疊,你都拿回去謄罷,順便幫我理出次序來。」
曹寅笑道:「真不能給你一丁半點話柄,一旦抓著了你就不放。」
顧貞觀見他兄弟倆鬧騰,便搭訕問道:「前些日子我在朝陽門外見著吳青嵐,原來他已回京,這些時日以來卻總不見他上門,不知何故?」
成德和曹寅都覺奇怪,成德便問道:「你在何處見著吳丹?」
顧貞觀將那日所見情景說了,只略去格爾芬一節,曹寅便道:「吳丹回京後又領了聖旨,如今已奔陝西去了。」
顧貞觀本想藉機打聽吳丹住處,聽說他已奔陝西,不免有些失落,吶吶說道:「他這樣奔波,委實不易,願他此去旗開得勝。」
成德道:「雖說上戰場是苦差事,吳丹畢竟受皇上重用,此去陝西,必然立功回來。只盼靖少早些傷癒,也回陝西去。」
顧貞觀奇道:「張靖少受傷了?」
因要保密宋采青之事,成德不曾向外人提起張英奇負傷回京,此刻說溜了嘴,又見曹寅拿眼睛瞪他,忙道:「他陣前受傷,回京調養,沒有大礙,當初你持他的信物來京,那扳指我也還給他了。」
顧貞觀不明究理,但見成德和曹寅都不自在,便佯作無事低頭吃茶,成德見場面尷尬,搭訕道:「先前進來時,看梁汾面帶憂色,不知何事煩心?」
他這一問正中下懷,顧貞觀便道:「我倒沒有旁的事,總歸是煩惱我那兄弟吳漢槎。」
成德久不聽顧貞觀提起吳兆騫,一經提起,倒想起年初寧古塔將軍巴海在京,他曾藉著傳旨問過北塞流人,只是巴海並未聽過吳兆騫之名。他見顧貞觀神情低落,便問道:「如今入夏,寧古塔應當暖和罷?」
顧貞觀道:「寧古塔位處極北邊關,一年裡不過幾個月溫暖,八月便開始飄雪了。漢槎四月過得去,八月未見得還過得去。」
成德心想,吳兆騫流放寧古塔是前朝欽案,任誰來了也動彈不得,自己無可幫手,但顧貞觀這副戚然神色看著令人難受,便道:「不如這麼罷,我找個理由,修書給寧古塔將軍巴海,請他關照漢槎兄,你以為如何?」
顧貞觀想起吳丹有過類似建議,雖覺不足,總好過一無作為,便道:「你若願意,我自是感激不盡,只盼不會給你惹來麻煩。」
成德情知此事有些棘手,還是應道:「我多加留心便是了,你不必掛慮。」
顧貞觀看成德應允,便道:「你願意幫手,我銘感五內,偏生我身無長物,無可報答,你又生在烏衣門第,什麼也不缺,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成德微笑道:「你有詩詞文章相贈,長我一點見識,也就夠了。」
顧貞觀從袖中拿出一柄扇子遞過,笑道:「這是春日題扇,不是好東西,還望你不嫌棄。」
曹寅見成德竟然應允顧貞觀,登時懊悔沒有及時出言阻攔,見成德收了顧貞觀扇子,趕忙也靠過來看,只見那是一柄尋常紙扇,上頭題著一闋《柳梢青》:
乍展芭蕉,欲眠楊柳,微謝櫻桃。
誰把春光,平分一半,最惜今朝。
花前倍覺無聊。任冷落、珠鈿翠翹。
趁取春光,還留一半,莫負今朝。
成德見這扇子沒有落款也無用印,便笑道:「這詞描摹傷春之情淋漓盡致,卻沒有落款,你若真心要贈我扇子,還拿回去落款用印才是。」
顧貞觀一怔,說道:「如今手邊卻沒有稱手的小印。」
成德笑道:「這上頭我倒略知一二,你若不嫌棄,我給你刻一個罷。」
顧貞觀大喜過望,拱手道:「這可千金難買,在此謝過了。」
曹寅看成德對顧貞觀一股腦的大方,唯恐他一個不注意又要胡亂答應,正盤算如何打亂他二人說話,忽見宜晴匆忙進來,在成德案前打千說道:「爺,奶奶身子不好,請爺快回去。」
成德一怔,起身問道:「怎麼回事?」
宜晴道:「今早奶奶不小心滑了一跤,如今喊著肚子疼呢。」
成德驚道:「她跌了一跤?你明知我回府,怎不來回稟?」
宜晴道:「奶奶說沒有大礙,不許阿哈到爺跟前多話。」
成德將袖子一甩,拔腿便走,曹寅忙回頭對顧貞觀拱手道:「對不住,我也隨容若瞧瞧嫂子去。」語罷追著成德也出了淥水亭。
|| 未完待續 ||
曹寅和成德都屬於特權階級,但曹寅出身內務府,一向比成德謹慎小心,對於貌似楊艷的顧貞觀從一開始就抱著警覺。他未見得認為顧貞觀懷有惡意,但他敏感察覺顧貞觀是個大麻煩,偏偏這麻煩包裹著廿載包胥承一諾、烏頭馬角終相救的迷人外衣,很容易打動多情善感的成德。在《梨花》的敘事範圍之內,成德對顧貞觀的許諾,也將釀成他和曹寅的友情危機。下圖為民國時期海寧陳氏木活字本顧貞觀《彈指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