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演前就對這部紀錄片充滿期待,因為導演是林正盛,主角是陳明章,這兩個人絕對是台灣的傳奇,不管他們的作品或者生命的歷程,恰恰好是很難以簡單描繪的台灣本土文化的代表。
林正盛導演的作品看似粗獷卻又細膩,正如他鏡頭下的陳明章。包場邀請我觀賞紀錄片的好朋友羅倫有,在Line上分享他觀影的感想:「陳明章這個人是個奇妙的組合,他踽踽獨行的步伐,踉蹌潦倒,又有種不協調的自信;自由到令人嫉妒,自在到近乎邋遢;他的音樂可以完全孤芳自賞,也可以掏心掏肺;既是個獨行者,又是振臂呼喊起義的將軍。」
這部紀錄片大概可以算是我今年以來看過最好看的電影了,自然、生動、有趣、感人、引人深思……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如同多元文化融合的台灣文化般,渾然天成地流暢呈現,我個人揣想,應該歸功於林正盛與陳明章兩個人是住樓上樓下的鄰居,不是我下樓就是你上樓,經常一起喝酒聊天,導演也因為不是刻意為了拍紀錄片而拍,不管是否為了紀念他們兩人的友情,還是共有的青春歲月,共同懷抱的理想,都是極其特殊的因緣。
其實影片拍成,動機已經不重要了,至少我是很感謝「撼山河撼向世界」為我們在戒嚴前後成長的一整代人留下些夢痕。
與陳明章近身接觸,第一次是當兵退伍後,那時我主辦一個讀書會,除了室內討論之外還有戶外活動與聚會。有一次大伙到北投,晚上住逸邨這個歷史悠久的日式溫泉旅館,有認識陳明章的朋友說他就住附近,就臨時起意打電話邀他一起喝酒唱歌,當晚彷彿回到日治時代北投「那卡西」的宴席,那是陳明章以黑名單工作室為名發表抓狂歌在民間流傳的時代。
十多年後,陳明章在我主持的廣播節目「人與土地之新故鄉動員令」中,宣布他將暫時告別舞台,投入「那卡西」的文藝復興運動,邀大家到北投泡溫泉,吃酒家菜,唱那卡西。
如果每個城市要選出一位代表人物,北投一定是陳明章了,北投曾經入選為台灣十大觀光小城,從日治時代起,就是非常著名的休閒度假勝地,擁有當時東亞第一大溫泉公共浴場(如今的溫泉博物館),一直到國民政府來台,超過半個世紀北投一直是個溫泉、藝妓、充滿酒香,菜香與歌聲的溫柔鄉。
陳明章說,當年的北投有一千多團那卡西,大多做日本、美國客生意,以三人那卡西團為例,表演鐘點費一小時高達六百元,那時候公務員平均月薪不到三千元,可見當時頂尖消費支撐出的北投繁華,給學生時代因吉他技藝曾代班「那卡西」吉他手的陳明章留下深刻印象。
陳明章小時候住家附近的菜市場,幾乎天天都有野台戲,不管是南管、北管、歌仔戲、布袋戲,或者媽媽隨口哼哼唱唱的台灣歌謠或者隔壁旅館的那卡西,這些伴隨生活的各種音樂,也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養份,來自五湖四海的在地樂音也形塑他日後不拘一格,充滿土地生命力的樂曲。
陳明章長我幾歲,我們的青年時代正是1980年代台灣正處解嚴前後,也是本土意識覺醒的年代,陳明章接觸到屏東素人歌手陳達的音樂,大受震撼,放棄過去學的西洋音樂,走向台灣音樂的尋根之路,他把兩支月琴變成吉他,兩支三弦琴變成三弦吉他,兩支琵琶變成南管吉他,連布農族的八部合聲都變成了海洋吉他,他的創作完全脫離西方音樂的平均律與準確,他轉而追求氣動、力道與不平均律。
他認為音樂應該要跟著句子走,只要管呼吸,不用管拍子,講一句唱一句,如同野台戲配樂的南北管,樂師跟著主唱在伴奏,樂音有時三拍五拍,有時十來拍,每句拍數不同沒關係,因為最終自然會重複循環,他認為這就是樂句。
2013年1月,陳明章在我主持的廣播節目「人與土地」中,很仔細地跟我解說著他創作的理念,這是一個「極致自由」的哲學之道,土地產生了音樂後,唱歌就自然跟著呼吸,他認為「人類回歸到最後就是自由,而只有自由到極點,才能產生叛逆,產出創新,才能和師父教的有所不同,進而走出自己的路!」
陳明章從台灣土地上長出來的極致自由的樂音,不管是電影「戀戀風塵」、「戲夢人生」、「幻之光」的配樂,屢屢獲得影展大獎,也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甚至他創作的流行歌曲,「流浪到淡水」、「下午的一齣戲」、「撼山河」也不斷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引起迴響。
陳明章總是勸年輕人不要急,要用時間去淬鍊作品,網路時代淺薄複製音樂常會迅速爆紅,但卻不持久。他認為偉大的音樂要從在地出發,撫慰當地人。
我自己對陳明章最敬佩的地方是,他不只是個懷抱創作理想的藝術家,而且還是個有使命感的社會倡議者。
首先是北投的「那卡西」文化,他認為日本有能劇,而北投的文化資產,就是可以唱歌跳舞,舒服慢活,親切又可談情說愛的「那卡西」,他想重新復興北投古老味,再現六0年代風華。
另外他想推動的是月琴這個台灣傳統的樂器,在2010年成立了「台灣月琴民謠協會」,喊出「南恆春,北北投」,想要把月琴推廣成台灣的國民樂器,讓北投成為北台灣的月琴鄉。
「撼山河撼向世界」紀錄片最後的生活片段就是他在教室教月琴,繼續著他這個一個人的月琴文藝復興運動。希望透過紀錄片,有更多人跟著他,撼動山河,也撼動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