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男孩與女孩
緹菈收拾雷夫的茶具,撈起鍋中熟透深綠的一大把迷迭香。她沒把側身像項鍊戴回身上,只是繞幾圈於手掌上晃蕩,有其他人的場合她才配戴。
它是屬於外出的,二十四歲那年回憶的項鍊。
緹菈目送雷夫走出小鎮的後門山坡處,沿著一大片瑰麗的花園行走,她很好奇雷夫選擇租屋在半山腰的原因,通常,矯正者們會選擇古城門前方的市中心居住。她暗自期待雷夫與他們不同,定居在花園那側是個好徵兆。
南方的暖陽斜映花園,她手中的側身像項鍊突然鬆開斷裂,被土壤接住、包裹、幾乎纏繞,最後消失。
緹菈沒有發現(太輕柔了),數月之後一束金屬的蒲公英拔地而出,迎風繼續裂解種子。
側身像落在小鎮古城各處,緹菈也再次撿拾新長的鍊墜、一個個串起,渾然不知中間發生的事。
她以為是小鎮居民新帶起的流行。
那項鍊像傳單一樣滋生各處、俯拾即是。項鍊上的還是側身像,只是變得像緹菈牆上那些時代各異的照片,她曾說:「這是我失散的親族的相片。」
雷夫再來探訪時聽了這個說法、假裝同意,雖然上次她說那是自己的不同相片,這兩個事實大概只有一個對。
緹菈沒有遮掩,她相信口裡所出過的話,她相信,就像幾月前(彷彿)擁有另一個信念的人。雷夫顫抖的雙腿只能藏在餐桌下,他把自己的害怕壓入她看不見的地方,上半身維持無比的專業鎮定。
連領帶也不敢甩向一側,繼續筆直貼齊襯衫門襟。
可是顫抖還是很快的佔領身體,三十秒內,外面葉子落下的兩片的間隔,雷夫從腳底打顫到頭頂的碎細頭髮,防衛在緹菈面前徹底瓦解。手中的薄荷茶本該帶來鎮定的效果,他卻深陷眼前的恐怖片情節。
事實。
是幾乎從茶杯邊潑灑的一種失禁。
緹菈溫柔的再幫他添一杯茶,對他的恐懼缺乏反應,好像習以為常的樣子。
雷夫的汗滴慢了下來,他這次看清右側相片角落的徽印是某種嘴喙巨大的鳥類側影。
他吁了一口氣。
再吁一口。
緹菈此刻終於開口,問他一切是否都沒問題,雷夫隨口胡謅:
「今天我在來的路上見到不尋常的事情。」
「什麼事?」
「到處都是同一條項鍊,草叢裡也一堆。」
但是雷夫確實見到了。一群群的鎮民、其實是同屬隔離病房的病人,皆戴上了緹菈上次遺落後成長的項鍊,他問遍每一個願意回答的,心情還算不錯的路人,他們的回答一致:
「項鍊從草叢裡的蒲公英長出來,整座小鎮的的上都有。」
雷夫面前的鎮民就地拾起一條,混在泥土裡的鍊墜依然發出些許嶄新的光芒。
他們說這些是「長」出來的,雷夫幾乎感受他的科學與常識四分五裂,他好像也要發瘋。但他巧妙的抑制這樣的想法,像神智清楚的人,唯一在這個失憶小鎮神智正常的人。
「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雷夫舉起寫著「矯正者」的識別證、吞下他的不可置信、搖頭拒絕戴上。
回到緹菈病房的相框牆前。
「妳能告訴我,為什麼同一個小鎮每週都有新的工程在進行嗎?妳的房間還多了一台史特拉底瓦里的大提琴?」
像是偷來的。
他沒有說最後這句話。
雷夫手指緹菈背後的窗戶邊。
「真的史特拉底瓦里。」緹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說。
她一點也沒有露出訝異的神色。
她此時沒有辦法或不願意解釋來龍去脈,雷夫一頭霧水,我也是,緹菈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情。
烙印在雷夫的身上像永恆的此刻,是恐懼的所作所為,未來許多這樣的時刻將現形於他的夢境。
起初,作為觀眾。
夜晚一天天過去它們匯聚成河,向前排靠攏,然後某一天突然跳上舞台邊緣、伴隨席間迸發的驚叫,有人搶過麥克風,兀自唱起一首古怪的歌曲。
雷夫在惡夢中靜靜聆聽,他坐在後排的位置,動彈不得,還有跟著節奏拍手的衝動。他還可以充滿偏誤的自我認定為創傷引起的狂躁,以他在夢中的專業。可我想為雷夫辯護,他正經歷雙重的難關,他的病人、和他自己的感情投入於意識深層激烈交戰。
以下用言語暫時無可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