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瑪自入盧拉索門下後,更是不再遮遮掩掩地和雙生子討論符文,故也和他們愈來愈親密。小少年細細觀察姐弟倆的個性、喜好,很快摸清了烏列爾好動又調皮的本性。男孩雖在教授符文上毫無保留且熱心,可也僅止於此,與烏莉敞開心扉的模樣相比,仍是有些微距離感。洛瑪思忖,要他二人都完全信任自己,似乎,還得再下點工夫。
這日,雙生子、洛瑪、酋長一家都去部裡祭壇見祭司們,烏列爾覷個空檔,偷偷溜出,往不遠前的大樹跑去,滿腦子都是數日前發現的鳥窩,想攀上去摸幾顆蛋下來。洛瑪早盯著心不在焉的男孩,見他動作,便也跟了出去。
烏列爾興奮地爬上樹幹,勉強搆到巢緣,正要往內掏,卻給狠狠地啄了幾下!男孩驚呼縮手,竟是一個沒抓牢,直往下墜。洛瑪見狀,衝了過去,堪堪在烏列爾要撞上地面時將他抱住,往旁翻了幾圈,卸去力道,滾得滿地塵土飛揚,看不清倆人。可這番動靜,仍是把瓦丘等人引了出來,紛紛發出驚呼。
「待會可別說你去摸鳥蛋,聽我的!」洛瑪忍著痛楚,低聲吩咐仍驚魂未定的烏列爾,隨即掙扎起身,耷頭蔫腦地向酋長一行人走去,邊低聲道:「......我發現鳥巢,想上去掏幾個蛋,沒想到失足摔了下來,還連累了好奇的烏列爾......」語音剛落,盧拉索便揚起了拾起的樹枝,夾頭夾腦徑往小少年身上招呼,邊怒道:「叫你們來學習祭儀,不是讓你們來玩的!」條條紅痕很快遍佈洛瑪全身,他下意識護住頭臉,餘光瞥見正要張嘴的男孩,便向他搖了搖頭,咬著牙,並露出一個淺淺地微笑,示意烏列爾別作聲。洛瑪背上見了血,瓦丘此時輕按住盧拉索仍欲抽向小少年的手:「受這些教訓也夠了,別沒事給你打成重傷,落下殘疾怎麼辦?」
「還不去給巫醫治療,是想再被抽嗎!」瓦丘喝叱,邊將洛瑪推遠邊給同樣驚呆的烏莉使眼色,讓她拉二人遠離這「犯罪現場」。
女孩意會,知瓦丘有心袒護,便急急拖著傻愣的弟弟和一瘸一拐的洛瑪去尋巫醫。
「洛瑪......還疼嗎?」烏列爾既心虛又不安,他沒想到因自己的貪玩竟讓洛瑪成了代罪羔羊,還受了這麼重的懲罰。
「你們一開始瞞著盧拉索教我符文,也沒計較過會不會被罰呀。況且,我一直對之前害你們遇險感到很愧疚,只是沒機會說......」小少年忍著疼痛,仍是咧開嘴,露出幾分汗顏、幾分陽光的笑臉,看著姊弟倆。
男孩眼眶有些泛淚,扁著嘴,不發一語。
「我們......可以當朋友嗎?」洛瑪覷著烏列爾,有些期期艾艾地開口。
男孩背過身,眼淚簌簌直落:「......誰要當你朋友......」
烏莉見狀,早知弟弟嘴硬心軟,她笑了笑,對洛瑪眨眨眼,點頭向他致意。女孩心頭雪亮,看情況,肯定是烏列爾調皮,而小少年不但救了他,還承擔了懲罰。那雙燦若寒星的眸子彎彎,漾出暖意:「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啊。」
聽了這話,反教洛瑪低下了頭,不敢直視烏莉澄澈的眼。
拖拉一陣後,男孩終是回過身,有些彆扭地從小袋中掏出了一枚晶瑩透亮的珠子:「......給你。我們......當朋友吧。」還掛著鼻涕的臉,微微側仰著,仍想保持「尊嚴」。
洛瑪接過後怔怔出神:索亞遞給自己笛子,也是類似的心情嗎?烏列爾……少年垂下眼睫,不願深思這萌生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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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狂肆絢爛後飄零入土,皚皚白雪掩蓋等待再次復甦的綠。
部落一日又一日地過,盧拉索和瓦丘的白髮及皺紋與少年男女的身高成正比。兩個老者笑呵呵地看著姐弟倆和洛瑪嬉鬧。
俊朗的烏列爾長髮飛揚,高大健碩的身形裹在因汗水浸潤而顯得若隱若現的袍子裡,蜜色肌膚瑩潤,劍眉斜飛,黑寶石般的眸子正因笑得歡快而瞇起。那張和烏莉七分神似的臉龐不顯陰柔,利落的輪廓反具陽剛之美。
「這兩個孩子長得真好,瓦丘老頭,你說是吧?」
「得了、得了,既然是埃神的化身,被賜予好容貌也不意外吧?連資質也教賢者稱讚,這才真是不容易呢。不瞞你說,當初他倆被預言為聖女、聖子,我還有些懷疑呢。」
「不過洛瑪挺不錯的,恰好補足了烏列爾的跳脫。盧拉索,你將他教得很好。」
瓦丘瞇著眼,嚼著庫卡葉,回想起初識洛瑪時的光景,那個雙眼蘊含悲傷及戒備的男孩轉眼間成了優秀的祭司。
盧拉索眼尾勾起長長的笑紋,並不否認這讚賞。
由於賢者經常抽不出空,遂稟報了貝薩斯王,希望他能特許姊弟倆進宮學習「靈語之書」,男人也爽快地答應,畢竟有賢者, 出不了什麼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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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閒下來,幾人又聚於姊弟倆家,吃著半生不熟或已成焦炭的烤肉,互相嘲笑對方廚藝毫無長進。就在少年捏住洛瑪下顎,欲強塞黑乎乎的羊肉時,烏莉早笑彎了腰,他卻鬆了手。少女和洛瑪正狐疑這小霸王怎的突然停下,烏列爾忽然大叫要去維爾卡巴之丘探險。
少年生性飛揚頑皮,總拉著洛瑪四處轉悠,早將阿毛塔對兩人「隨意出去可能遭逢危險」的叮囑給拋諸腦後。烏列爾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老拖著想專心於符文的洛瑪「不務正業」。
烏列爾要去探險,當然不忘拉上「倒楣」的好友。趁進宮時,他纏住賢者不停央求,阿毛塔無奈,對少年的貪玩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轉而交代洛瑪好生照看他。
「相傳靈鳥就棲息在『永夜之森』,我想去找找看。聽說依納卡帕的王冕便插有牠的翎羽,能不受惡意侵擾,不過我其實是好奇牠的模樣。」
烏列爾正狼吞虎嚥玉米餅,卻給噎到,洛瑪搖搖頭,遞出水囊:「就你這莽撞性子,最好準備完善再去。」
烏列爾笑嘻嘻地從袋裡扯出斗篷:「聽說越入內越冷,我可是有備而來的。」
洛瑪兜頭潑了盆冷水:「地形問清了嗎?」
烏列爾頓時啞了嗓,這……還真忘了。
洛瑪翻翻白眼,扯扯傻愣的少年低囑:「跟緊我。」
烏列爾頓時驚異:「你去過?」
洛瑪又是白眼ㄧ翻:「沒去過。」
穿過「永夜之森」外圍,看似地勢平坦,沒有什麼需要提高警戒的地方,正當兩人準備踏入那神秘領域時,竟雙雙失足踩空,跌下被長草掩蓋的深溝。洛瑪急伸手臂,使勁抓住地緣,另隻手緊扣烏列爾不放,邊大吼要他找著力點。
放手,就少了一個勁敵。
洛瑪腦海忽地浮現陰暗念頭,隨即,他甩開這個思緒,用力抓緊烏列爾。
少年五指摳住壁間凸起,不停催促洛瑪先上去穩住自己。他正要順著隙縫提腿往上爬,不經意中,看見了一枚墨綠色的晶礦,隨折射閃出不同的紋路色澤。烏列爾怔愣一瞬,想將它給撈過來,頭上卻響起好友氣急的聲音,只好暫時作罷,打定主意,待下次前來時再尋看看。
倆人好不容易攀上地表,雙雙攤開手腳躺在草叢中,均是不發一語。
「洛瑪,我找了這塊礦石,很有趣,也很漂亮,你讀看看它的『語』挺有意思的。」
「洛瑪,這是我改良過的符文,你試試。」
「洛瑪,我發現一個好玩的地方,走,我們一起去。」
洛瑪仰望天空,腦海莫名浮現和烏列爾相處時的點點滴滴。若少了他,復仇之路會更為順遂。可這幾年來,烏列爾處處提攜和毫無保留的感情,淹沒那份仇恨,讓自己只想拉起他。那瞬間,擔心「好友」受傷凌駕了一切,連自己被刮的血痕交錯的手臂也不覺得痛。
姆媽,妳和索亞會怪我心太軟嗎?
洛瑪閉了閉眼,暗湧不斷,休息一會,提起還要幫盧拉索處理公文,便拉起不情願的友人離開。
烏列爾心底盤算下回自己再來探尋,若真有什麼發現,也給姊姊和好友一番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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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賢者又招姊弟倆入城學習時,烏列爾準備好「探險裝備」,打算課後便去「永夜之森」找尋靈鳥和上次那塊墨綠晶礦。他急行抵達目的地後,並不急著進入,而是摸索之前跌落的深溝,想先找到石頭。翻出繩索,牢牢綁在一棵樹上,他便輕車熟路的爬下斷壁,依記憶中的方向看去。果然,那粒晶礦依舊靜靜在原處,彷若等待有緣人將它帶回。烏列爾興奮的將之揣入懷中,才慢慢爬上平地,朝森林深處探尋。
參天的樹蔭遮蔽陽光,愈行愈是暗沉,愈行愈是寒冷。整座林子少有蟲鳴蛙語,靜得令人發怵,連隻小獸都沒見到。他披上斗篷,仍不想就這樣空手而歸,奈何,走到深處已暗得幾乎不見五指,而那股冷冽,竟似透骨而入。烏列爾迫不得已,只能回身,走出這片幽暗密林,絲毫沒發現一雙金瞳正在遠處觀察他遠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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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盛典即將到來, 阿毛塔吩咐烏莉姊弟入王城見習,另命盧拉索帶著洛瑪也幫忙監管;聖火種需由輔祭和這一批新太陽貞女一同送入宮內。未免差池,老者便想多安插幾個信得過的人也參與。敲定之後,便得製作規制祭袍。
望著曾為桑庫部的「貞女坊」,洛瑪靜靜凝視這片再也找不回記憶中絲絲縷縷的建築。
燒陶器的窯、製作獸皮的小屋;打造器具的工坊、自己和姆媽的家,索亞雕笛子時總愛坐的那棵大樹……已不復見。
洛瑪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和烏莉姊弟一起走入他最沉痛的記憶裡。
寬鬆淺亞麻祭袍飄飄,磚紅繡暗紋的繫帶如吸飽了老血,連著兜帽的斗篷隨風獵獵作響,聽在耳裡如同慘烈嗚咽,似在控訴他為何不復仇。少年閉了閉眼,任蝕骨的痛一分一毫流竄全身,受著。
「洛瑪!袍子很適合你!」
烏莉和烏列爾神似的眉眼笑得燦爛,卻如重錘敲在洛瑪心上。
姆媽,索亞,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