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久前，我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句話。

——不是所有的鬼都是惡鬼，祂們只是停滯的能量，渴望重返流動。

自從那次懺悔過後，超度成為每日的常態。或許是每日接觸的緣故吧，我比往常更能見到他人身上纏繞的黑氣，也就是俗稱的鬼。同一時間，我對鬼是什麼越發感到興趣。

我畢竟是個觀想咖，如果真有這項分類的話，任何疑問不宜外求，於是某個無人對談的午後，我深入觀想，探索鬼道的運行，終於釐清了幾個較為基礎的關鍵。

所謂鬼，並不是我們常常想像的，一個人完整的精神和意念，在死後滯留於世間久久不散。更確切地說，人在死後，作為主軸的能量再次投入輪迴，或散回天地之間，其餘少數的能量沒有伴隨，依舊殘留於人間。它們往往是過於強烈的思念或執著，無法自行消散，例如放不下的愛戀，來不及交代的遺憾，又或者，癲狂噬骨的恨。

看久了，我也大抵清楚，纏人的鬼可粗分為兩種，一種為歷代祖先，一種為冤親債主。這種分法相當道教，卻也很是妥當，我就繼續沿用了。

歷代祖先為家族長輩在死去後散落的能量，經年累月地積聚，依照當地的民情風俗，形成了獨特的樣貌。每個人所背負的歷代祖先，僅限於這一世，不會追溯到前世。人與祖先是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後代子孫供養祖先，祖先庇佑子孫富貴功名，兩者各取所需。不同的文化和宗教信仰各有一套應對之道，處理人與祖先的關係，有求則關係近，意味著繁文縟節，無求則關係遠，一切去繁就簡。

表面上來看，歷代祖先像是穩固不動的群體，實則不然，祂們受到神祇的管控，汲取著子孫的供養，不斷回歸循環，讓新人的積累和舊人的流動取得微妙的平衡。倘若子孫停止供養，導致關係失衡，為了維護流動，歷代祖先不僅無法祝福後代子孫，更會取他們的財運和事業作為補償。一旦財運事業受損，小則求職不順，經常破財，大則失業破產，四處碰壁。

冤親債主則不同了，祂們動不動橫跨百年千年，跟隨輪迴流轉，憑著一口怨氣，始終不肯散去。祂們不求財運和功名，一心只想奪取那人的健康，那些擾人棘手的慢性疾病，往往是祂們所賜。如果說供養是人與祖先的默契，懺悔就是人與債主的化解之道。深知輪迴之間，難免犯下過錯，或有意，或無心，傷到了誰，於是誠心致歉，盼願每一念流轉千年的愛恨與糾纏都能於此時此刻獲得解脫，不必再受煎熬，此為懺悔。

有一位來找我對談的朋友，不太清楚最近怎麼了，身心異常緊繃，事業也很不順遂，好像老闆同事甚至於客戶一直頻頻找她麻煩，小細節又不斷出錯，整個人不順到快發瘋了。難怪她的事業問題繁多，我才稍微瞧一眼，赫然發現一團黑氣蜂擁纏上她的身，黑氣之濃郁，幾乎快掩去人影。

「妳們家會拜祖先嗎？」我試探地問。

「拜祖先？不會啊。我是沒有在拜啦。以前阿公阿嬤會拜，每年清明節我們都會上山掃墓，農曆七月也會去廟裡拜拜。阿公阿嬤過世之後，我們就不怎麼去了。很多親戚都已經搬去國外，很少回來，我爸媽最多清明節去掃墓，至於廟裡拜拜，都不怎麼去了。」她想了想，回道。

「那妳呢？妳會去嗎？」

她搖搖頭。

「那我大概瞭解了。」

「不拜會怎麼樣嗎？」她不安地追問。

這個問題乍看很簡單，裡頭暗藏玄機，光憑一句話猶不足以道盡。她真正想問的是，如果不拜祖先會如何，以及假如確實會如何，那又該如何處理，那麼我的回應不僅要包含天地運行的道理，更要提供方法，協助她處理眼下的問題。

第一條路，請她拜祖先。這條路明確不可行，姑且不提現代人信不信這一套，有沒有時間，知不知道該如何做，又是一道難關。

第二條路，我為她祖先超度。超度於我不難，可是我若於此時爲她超度她的歷代祖先，在可見的未來，我將成為別人口中專門辦事的，不再是領人解脫的導師。

最後一條路，是由我親自教她如何超度。這條路險阻重重，不易前行，超度所帶來的心理恐懼和身體的疼痛並非常人所能承擔，沒有心理準備，缺乏良好的身體素養，是萬萬不可能執行的。

那天下午，我教她如何放鬆身心，關於祖先一事則沒再多提，只是叮囑她，凡事輕鬆看待，才不易出錯。

問題不解，遲早會再發生。後來又有一位朋友找上我，想看看放鬆能不能解決他的窘境。有趣的是，他的狀況與先前這位朋友遭逢的狀況恰好相反，歷代祖先供好供滿，財運事業確實亨通，可就是身體不好，小毛病頻出不窮，無論怎麼檢查都找不出病因，醫生無奈只能勸他多休息，減少壓力，不要熬夜，飲食清淡，如果有時間可以練一練瑜伽舒壓。

是的，他的問題出在冤親債主，那些紛湧不止的小毛病，正是他付出的代價。當然，有些毛病純粹是他自找的，譬如多日熬夜不睡導致精神不濟，該吃飯時不吃讓胃潰瘍，長時間打電腦造成肩頸酸痛，其他常被歸類為自體免疫系統失調的困擾，譬如皮膚發炎、嘴巴破、心悸、關節酸痛，才是冤親債主所為。

我才剛提到懺悔，還未建議他試試，他立刻反問我一句：「那又不是我做的，我幹嘛道歉？」

他的看法我其實不意外，這世界上有很多人與他抱持一樣的觀點，亦即之前輪迴的那人並不是他，做錯了事與他何關？假如拘泥於「我」的分別，將每一次輪迴分開看待，細究責任歸屬，無意化解輾轉千年的恩怨情仇，只是希望所有的毛病趕快消失，那麼懺悔這一條路肯定是行不通的。

我本可選擇超度，無視祂們的意志，將停滯的能量強行推動，逼迫全部的恩恩怨怨止於此處。自從我了解到每一股能量都是誰的意念，擁有誰的情感和故事，我便放棄這個選項，不再強迫誰，非得要誰如何。假如祂們不願離開，我會以觀想祝福，以明亮的光膚慰祂們的苦難和不幸，之後自行決定去留。

至於教人超度，同上，目前此路不通。

我為了這個問題苦苦思索好幾天，雖沒到茶不思飯不想，也確實犧牲了好幾個小時的睡眠。面面俱到的好方法，首先要可行，其次是簡單，最後是合情合理，如此一來才能說服別人願意去做。我決定設計一套新的觀想，步驟少，無需動用法力，且僅談能量，不談鬼神。

在此之前的觀想，都是隨著別人的需求誕生的，不怎麼費力，也不用特別思考。現在要靠自己獨創一套觀想，坦白說，心裡多少有些忐忑。我回到我最常做的軟骨頭上，閉起眼睛，讓身心放鬆，允許自己的概念在觀想裡發散，形塑成一幅幅畫面。每幅畫面各有一套寓意，彼此又隱隱相連，如何將一幅畫面演化至下一幅畫面，則要靠我對世界運行的認知。

當我牽起了所有的畫面，新的觀想就此誕生。

那一刻我的頭皮發麻，從額頭延伸到後頸，全身鼓脹發熱，腋下甚至微微出汗。

我睜開眼，世界平靜如常，時間才過去了兩分鐘。

我又再次深刻地體會到了觀想的不思議。當人跳脫世俗的限制，返回到圓滿自在的空性裡，一切動念即成。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已經習慣處於放鬆的狀態裡，每當概念成形，要創一套觀想其實很快。

我又默默重跑一次新的觀想，感受在過程中身體和心理浮現的感受，確認觀想的宗旨和感受並無差別，這才滿意起身。這套觀想確實符合了我當初設立的條件：簡單，可行，合情合理，且不談鬼神。表面看來，它是一套推動自身能量運行的觀想，用於調理身心，處理人際關係，唯獨我才知道，觀想裡的每一個步驟都是為了化解人與人之間的仇恨，斷掉拖延太久的羈絆，橫跨陰陽生死。

當下我真的很開心，我親手創出了一套觀想，能夠協助他人放鬆，又能幫忙滯留的鬼魂重歸流動。這套觀想將會透過我傳遞給很多需要的人，有心的人學會之後又會交給他們身邊的人，如同漣漪一圈圈向外滑開。假以時日，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更美好，而所有的美好，全是生自於觀想誕生的這一秒。

沒有人會知道，我在極為尋常的一刻，改變了世界的命運。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好中二，害我忍不住笑出聲音。

少女微弱的祈禱聲輕扣著窗，我從懶骨頭裡跳起來，急著衝到廚房，拎起昨天的廚餘和五天份的貓砂，急急趕到玄關，穿上拖鞋，在垃圾車離開之前的最後一刻，將垃圾奮力扔進後面。我才剛轉身，赫然發現自己的褲子濕了一片。我用手一抹，拿到鼻子聞，那股惡臭實在難忍。我猜是方才扔廚餘袋子太用力，破了一角，發酵的液體沾到我的腿。

這下好了，我得先處理這條褲子，該沖該洗要快，至於拯救世界之類的，看來得往後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