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入秋之後，陸續下了幾場雨，雨勢婉約輕綿，猶如耳邊的呢喃。

清晨起床，簡單的盥洗後，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備好的料，煎了蛋餅，切顆頻果，再泡一壺熱茶，悠閒地完成了晨間的儀式。

小爽坐在椅子上，一雙晶瑩的眼盯著我吃完早餐，洗碗盤，清貓砂，在她專屬的碗裡倒入新的乾糧。她滿意地跳下椅子，優雅走到碗前，喀拉喀拉吃著她的第一餐。我坐到電腦前，回了幾封私訊和留言，把昨晚尚未完成的工作俐落地結束，為尚未完成的小說寫了幾句靈感。處理完畢後，我抬頭望向窗外，原來已是中午。

假如雨勢停了，午餐後去爬山吧，我想。

自從覺醒之後，若非有人邀約，我倒是不怎麼出門了。除了例行的採買和爬山、散步，生活的重心逐漸挪回家裡，不如以往要靠咖啡店的喧囂才能專注寫作，也不必和誰寒暄才能讓生活多些人氣。假如真想寫作，坐在電腦桌前隨意揮灑，寫上一、兩千字根本不成問題，無需咖啡和閒談的催化。至於人氣，倒是無妨了，平常話說夠了，多說一句閒話都會讓我感到疲累。

減少外出後，每月省下來的錢，算算還真不少，於是我趁機上網添購幾件新衣新褲，淘汰過往休閒的形象，讓外貌更貼近心裡的感受。我挑了幾件灰墨色的法蘭絨長衫，很舒服，在秋爽的時節挺保暖，頗有修行人的禪風。我還添購幾件黑色棉質長褲，無紋不花俏，給人一種樸素簡約的感覺，恰好跟上衣很搭。

書房裡成櫃的書不怎麼讀了，無論誰的思想都早已引不起我的興趣，即使文筆再好，讀不了幾頁便覺得枯燥。我前思後想，決定它們分段裝箱，挑些合適的送給幾位開店的朋友，剩餘的則拿到附近的二手書店賣掉。不是我不喜歡書了，書的存在依舊讓我由衷感到美好，是世俗的知識對我已經不再重要，留著僅是累贅，不如送給需要的人，讓它們在誰的手中產生新的價值。

不僅是書，本來常拍的底片機一一拿出來送人，冰箱裡冬眠的底片全數給了沖洗底片的店家，處理得相當徹底。也許哪天我又動了心念，渴望扛起頓重的中片幅，在哪裡的市區或郊野漫無目的地散策，那時候我會再買回來的，但不是現在。

捨棄了現實裡的囤積後，我的住所更貼近了我身心的輕盈，彷彿要浮上青空，那樣的心曠神怡。這是一場決絕的斷捨離，內與外的整合與同步，割捨不必要的多餘，僅留必要的物件。

也是這一刻起，我徹底卸下文青的形象，患上一種尚且不知如何定位的，現代修行人的模樣。

我從冰箱取出冷凍水餃，丟入鍋裡的冷水，直到水滾沸，倒入一碗冷水，如此反覆三次，這時候再撈起來，水餃熟得剛剛好。人一懶，蒜頭醬油都不用了，直接一口一顆，爽快利落。

結果午飯吃完了，窗外雨猶未停，看來爬山的事得暫緩至明日。很不幸的，我得好好思索，下午的空檔該如何打發時間才是。

平時再忙，偶爾還是會撞上終日無事的閒暇，沒人約面談，沒人私訊，沒人留言，就好像是眾人私底下商量好了要給我好好放假一天。如此清閒的日子，我往往會拿來研究觀想，看看怎麼縮短時間，提升效能，解決更多更棘手的疑難雜症。我也會丟一些難題給自己，譬如說將觀想這一項需要閉起眼睛的修行法門挪到睜眼後的現實生活裡，讓每日觀想的狀態拉長到清醒的每一刻。這些看似不可能的難題，恰好是漫漫長日的最佳消遣。

「年輕人不要太早看什麼佛經易經的，到時候想得太多，要得太少，怎麼過日子都不知道了。」

我忘了多久以前，誰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好像是二十多年前了吧，是誰說的也早已記不得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驀然想起了這句話，宛如一陣強風，颼地閃過，又隨即遠逸。

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我取出查看，一封來自朋友的私訊，上面寫著，今天有急事，不知道下午有沒有空，想要當面談談。我看了現在時間，下午一點四十七分，於是立刻用語音回訊：「下午兩點半，我們咖啡店見。」

關於臨時邀約的訊息，我接得很習慣了，早就不足為奇。世事無常，不是每種狀況都能事先預期，況且會找我的，往往不是小事，已經影響那人的身心狀況了，即時處理才是好的。儘管他們眼中的大事，在其他人看來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世俗的評斷在我眼裡沒有意義，那人認為重要，那事便是重要，無關其他。

我披上外衣開車出門，抵達咖啡店時，恰好是兩點二十五分。我向老闆點了杯手沖，豆子由他挑選，結果約好的人還沒到，我又接到三封其他人的私訊，一則想要確認自己的處事態度對不對，一則是對當下的處境有些迥異於他人的看法，一則是分享對於人生的體悟和感嘆。我迅速回完三則訊息，剛好朋友低頭冒雨跑來，腋下夾著紙袋。他走入咖啡店，拂去身上凝結的水滴，貌似有些狼狽。

「不好意思，下雨天還要你特地出來。」他帶著歉意說道，將袋子交到我的手裡。

我接過微濕的紙袋，打開一看，是幾盒來自芬蘭的巧克力，光看外表就知價格不菲。我本想推辭，他早已搶先跑去櫃檯點了杯卡布，又一股腦跑進廁所裡，害我應變不及，錯過了歸還的最佳時機，只好悻悻坐下等他。

「這次見面，我是想要好好謝謝你。你救了我們全家。我太太，我孩子，我，都是因為你才能這麼好。」他擦著頭髮坐下，一臉誠懇地對我說。

我聽完很是欣慰，心知他們全家已經踏上了放鬆的道路，餘下的人生只會比好更好。

我會認識他們一家人，全憑巧合。大約兩個月前吧，我難得出門，跑去一家餐廳吃飯，他們夫妻坐在隔壁桌，兒子約莫四歲吧，坐在兒童椅上焦躁不安前後晃動。我點的餐才剛上，小男孩放聲大哭，完全不受父母控制，而且越哭越淒厲，頓時引發全餐廳的人注視。他們心裡焦急不知所措，爸爸想要把他抱起來哄，他又哭得更大聲，連媽媽靠近也不行。

「可以讓我試試看嗎？」我溫柔地問道，打破了整室的惶惶不安。

這對夫妻茫然不知如何回應，卻也沒有拒絕的表示。我蹲在孩子身邊，無視他的哭聲，以他恰好能夠聽見的聲量，輕輕地對他說：「你現在很難過對不對？不知道該怎麼跟爸爸媽媽說吧？沒關係，我教你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很快就會不難過了，好嗎？」

孩子沒料到一位鄰桌的陌生人會蹲在他的眼前對他說話，剎時呆了，持續抽泣幾聲，幾滴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你把眼睛閉上，呼吸，放輕鬆。」我對孩子說。當他聽話閉上眼睛，我又續道：「我要你想著非常亮的白光，把所有的黑暗都趕跑了。白光很舒服，很溫暖，好好感受這個白光。」

孩子狀態很好，一下子就進入觀想，人也不再哭泣。我看他呼吸均勻，手腳徹底放鬆，知道他沒問題了，等個十秒，這才將他喚出觀想。

「以後當你不舒服，當你害怕，或是很焦慮，說不出話，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就回到白光裡面，讓自己放鬆，好嗎？」我對孩子說道。

他點點頭。

「孩子沒事的，只是身體不太舒服，不知道如何表達罷了。讓他吃點喜歡吃的，一點點就好，然後早點帶他回家休息，明天就會好了。」我起身對父母說，安撫他們慌亂的心情。

為了避免尷尬，我草草吃完飯後準備離去，卻被妻子拉住，堅持要留下我的聯絡方法，方便日後感謝。我本想無所謂，後來轉念，如果能夠帶他們全家觀想，也是好的，這才留下臉書帳號。不久後，這對夫妻特地邀我到他們家，想要親自感謝我那日的協助，我也把握機會，直到帶領他們全家觀想。觀想後我才驚覺，孩子頗有天份不說，母親具有半開的天眼，雖不能隨心所欲運用，不過直覺敏銳，能夠一眼看穿人的好壞。我順道教她如何將能力運用自如，讓她終於安下心來，了解到自己別於常人的感知並非單純的妄想，同時不再害怕面對他人。

「我太太說，自從那天觀想後，她天天練習，練得很勤。她現在想感知誰就能感知誰，不想感知誰，就什麼都不去想，就沒事了。」他喝了一口咖啡，續道：「她現在就算看到什麼，也不怕說錯話，傷害到別人或自己惹禍上身。她說，你曾經教過他，只要放鬆，說什麼都是對的。她現在幫了很多人，多了很多朋友，大家都很喜歡找她聊天。」

「我兒子也是，每天練習觀想，現在不僅注意力提升，個性也變得很好，不像以前常常大哭大鬧。遇到問題，他都會努力用有限的詞彙表達，不會立刻訴諸情緒。」他由衷感嘆道。「我自己也是，現在生活規律很多，尤其是睡覺，現在我都能夠一覺到天亮，不需要吃安眠藥了。」

「你們好就好，真的，我很替你們開心。」我輕拍他的肩膀，笑道。

每次聽見誰好，又或者誰放鬆了，我總是很高興，這讓我所做的一切產生意義，不論花費多少時間，每一秒都是值得的。

「既然人都來了，有什麼問題，趁現在問一問吧。」我笑著鼓勵他。

「沒啦，我沒什麼問題。」他羞澀回答。

「明明在猶豫要不要辭職，不是嗎？」我一語點破。

「又被你看穿了。」他聳肩笑答。「對，我有點想辭職，不怎麼想要常常出差，想多花點時間陪家人。想到錢，就又無法決定。想要找一份薪水相同又不用出差的工作很難，可以說不太可能。」

「現在確實沒辦法辭職，但再支撐半年，你會有機會轉換跑道。雖然薪水稍微低了些，但不至於對生活產生太大的影響。」我話鋒一轉。「不過真正的關鍵在於，你的事業怎麼辦？你放得下嗎？你應該還想繼續往上爬吧？」

「我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我還是想多陪陪太太和孩子。」他輕聲地說。

「這不是不行，但你得很清楚知道你的決定是什麼，機會來時，你才能夠掌握得住。」我提醒他。

「我希望當時機來時，我能夠勇敢做出決定。」他回答。

「好，那你就繼續練習，每天功課要做，維持放鬆，看看接下來的兩個月，你能不能開啟新的可能性。」我笑說。

他將咖啡喝完，起身去櫃檯付錢，我心裡有數，他把我的費用一併付掉了。我笑笑，沒打算跟他爭執，就這麼接受他的好意。

對話結束了，今天的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不過呢，在回家之前，我決定先繞道去超市買菜，幾瓶醬料，一些甜點和零食，又去寵物店買小爽愛吃的肉泥和罐頭。家裡存貨不多，原本打算過兩天再出來採買，既然現在人在外面，不如一次買完吧，省事多了。

當我回到家，已經快四點了，小爽睡在餐桌上不省人事。我把該備的料迅速備一備，四點半準時餵小爽吃罐頭，四點五十分手拎著垃圾和廚餘，站在巷口等垃圾車來，五點整開始籌備晚餐。

我巡視廚房一週，端詳現有的食材，決定炒盤白醬義大利麵。我先放鹽滾水，水沸之後下寬麵，接著處理白醬。我用坊間的義大利白醬，洋蔥和蘑菇切片，加上香料和帕瑪森乾酪調味，味道雖不及高檔的義大利餐廳，做為今晚的晚餐是綽綽有餘。最後將煮到軟中帶硬的寬麵丟入白醬裡，再添幾勺煮麵的鹹水，煮上幾分鐘，就可以擺盤上桌了。

秋寒的夜裡，我拿起白鐵刀叉，獨自享受熱騰騰的白醬義大利麵。小爽睡在我的腿上，偶爾抬頭看我吃麵，又轉頭睡去。

收拾好碗盤，我抱起小爽回到書房，將她擱在她專屬的小床裡，然後坐到電腦前，胡亂刷些影片。我偏好素人的旅遊影片，尤其是掌鏡穩，色調清淡，聲音好聽，音樂不會太俗氣到引人出戲，那麼我就能夠看上好幾個小時都不覺得疲憊。在眾多影片之中，我又偏好日本和北歐，總覺得清雅淡麗的風景像家一般親切，或許跟我前世相關吧，對於日本懷有某種思鄉之情。至於北歐，大概就是孤世界之寂的宏大和荒涼，莫名地讓我覺得，那才是扯掉華麗的外衣後展現出的，沒有裝扮的，人生的本質吧。

自從覺醒之後，我知道我這一生賺不到什麼大錢，也不該賺錢，若能出國，全憑他人邀約，目的也不會是旅遊，而是與各地的人對話，教導放鬆之道，想要來一場任性放肆的獨旅幾乎是不怎麼可能的了，如此自私的行徑對於日後蜂擁而至想要學習放鬆的人來說，當然也太不公平了。

倘若我還想慢慢欣賞各地風景，享受毫無目的的散策，我得生出一套行觀吧，在行進中觀想，那麼我期盼的旅行自然能成。又或者，我可以教導大家，如何在平靜中攝影，也許能為我爭取到更多旅行的機會呢。

想著想著，我都忍俊不住，覺得我的想法太荒謬了吧。甫一轉念，又覺得它們都會成真的，有朝一日。

我突然想起今年拿到的芬蘭巧克力，拆開包裝，拿了一塊來吃。味道香濃，就是稍微甜了些，我又去倒了杯溫水。

洗完澡後，我舒展筋骨，陪小爽玩幾分鐘，放鬆地坐在懶骨頭上，恰好是晚上十點。我依照約定，每晚此時將為受邀而來的有緣眾生進行超度。本來需要耗費十五至二十分鐘才能完成一場超度，如今只需兩、三分鐘就能結束。我猜是我的身心習慣法力的消耗，對於運用越發順暢，修法的時間因此大幅縮短。這樣也好，原先我還會擔心超度時間太長，假如臨時發生了什麼事，我會很難兼顧，如果只需兩、三分鐘，那就無須擔憂。

通常這時候不太會有人寫訊息給我，如果有，也是簡單商討明天的事，確認行程。我可以選擇看影片，聽音樂，一路廢到入睡，也能夠投入修行，鑽研新的觀想和運用。今日的行程不太緊湊，不怎麼累，我決定花點時間研究新的觀想運用，尤其是手印和呼吸。

如果能成，透過手印和呼吸，一整日的觀想將不再是夢想。

半夜十二點多，我已經清理完貓砂，餵完肉泥，生活瑣事盡數終了，用完牙線，刷完牙，就能準備入睡。

一般而言，入睡不是問題。我會在幾次深呼吸後，讓全身肌肉徹底放鬆，一心專注於胸膛起伏，慢慢忘卻自身的存在，直到喪失身體的存在感。只是睡著以後，偶爾會被凌空飛降的小爽給弄醒。那是她的壞習慣，不管從哪裡跳落，高度多高，她非得降落在我身上不可，雖然不致於內傷，我還是會清醒。

凌晨兩點三十七分，我驟然醒了，一轉頭，小爽坐在床上舔她的手。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