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武士》：餘燼指引的流向
二〇二三是個順風順水的好年，遇見《藍眼武士》（Blue Eye Samurai, 2023）讓我更加確信這件事。
從故事到角色、從概念到執行、從技法到結構，這部動畫影集無一不出彩。風格鮮明、細節精湛的視覺表現無須從旁轉述，直接體驗最好。雪煙水火、血肉碎骨、閃光曳影，令人眩目的物質細節彼此震盪顯色，綻放不尋常的神采。聲音設計凝聚寫實而臨場的時空，配音落實人物的神韻，音樂更是強調出作品的混血本質。
《藍眼武士》完全配得上「this is cinema」的盛讚，所謂的「電影級」技術水準在於音畫元素緊密嵌合的程度，以及作品如何展現 movement 的魅力──動靜之間是情感，是意念，是心靈折轉的旅程。而什麼又是動靜？我會說，明亮與陰暗、遙測與近觀、言說與不說，皆可執掌佈局。若缺乏這一切看似無痕的調度與堆疊，我們不可能記得情節、著迷人物。
我還是比我以為的更倚重某個虛構的世界，它獨立於上帝創造的天堂地獄人世，比夢境奇幻美麗，比現實深刻迂迴。
📍以下有雷慎入
📍無劇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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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對於迷失在黑暗中的人來說，餘燼可以照亮前路。
謝謝祢賜我餘燼，我迷失航向很久了。
願餘燼的光芒引路，帶領我找到苦苦追尋的人。
請引領我的步伐，直到我找到他們。
請賜我殺死他們的力量，否則就讓我死去。
請保佑劍父免受歲月摧殘，保佑他平安。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 Mizu & Ringo
整部劇最打動我的台詞是第六集結尾，Mizu 說：「Okay, I'll teach you.」。
第六集的九層堡壘攻城戰，鋒芒畢露的武戲調度盡顯製作團隊能耐，然而，讓我好奇的是，為什麼這一集要閃回那麼多林檎的臉孔和話語？為什麼 Mizu 聽見鈴鐺的聲音，會露出一種迷航的船員看見燈塔的表情？她說出那句延遲的承諾時，似乎要哭了，被延遲的除了承諾，還有什麼？
那個穿越竹林、哼著歌謠走近的林檎，其實代表了一種通向日常的選擇──麵條相對刀劍，揭示在生死一線的決絕領域之外，還有一個喧鬧活潑的人情世界。Mizu 甩不掉林檎，意謂甩不開生活的平凡和庸常，而那是脆弱的生命最令人眷戀的部分（注意第二集小鎮慶典，Mizu 聽到鼓聲有想去湊熱鬧）。原來的 Mizu 可以為了復仇與敵人同歸於盡，林檎卻以回憶中的友誼之姿留住了她：活下去為了教他武術；活下去，揹著友伴逃亡，因為人生除了仇恨，還有很多可貴的事物不應放棄。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劍父和其他人曾試圖阻止 Mizu 踏上復仇的不歸路，泰源亦曾「饒」她一命，但論及扭轉 Mizu 的赴死意志，只有林檎做到了。不只如此，因為林檎的影響，Mizu 去「救」明美、「留」弗勒活口，這是她以前絕對不會考慮的選項。人與人的情感羈絆並不意味著軟弱，反而是強大的力量，撐開過度壓縮、摺疊的堅硬時間，去容受人生更多可能性，幸福和損傷。猶如鍛刀的比喻，雜質作為不可或缺的元素，與稀有的礦物混合出無堅不摧的精鋼；鈴鐺入火，其實是銘記那一次收刃回頭的溫柔挽留，當你回頭，林檎總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站著。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 浪人與新娘的傳說
人形淨琉璃劇場、婚姻生活、妓院圍困之戰，三段交錯敘事技法高明，不僅藉由「Mizu 是浪人也是新娘」的相互辯證，刻畫出 Ｍizu 蛻變為復仇厲鬼的心路歷程，也展示了一個人們戴著面具彼此獵殺、無法容納一絲信任與分毫真實樣貌的悲哀世界。Mizu 之所以是我們後來看到的 Mizu，是因為那樣的詛咒是一場巨大的滲透──童年或婚姻，無論哪個時期，被愛的資格都將被褫奪。浪人殺了新娘，新娘也殺了浪人，Mizu 真正的反擊不在她手刃（以為可以成為的）親人，而在她充滿恨意地、主動地殺死了心中的某種東西（請回憶第四集 Mizu 扭斷絹代柔弱脖頸的畫面，我認為已經在暗示下一集的內部主題）。
什麼是復仇？復仇的行動來自一份與尚未了結的往事同歸於盡的宿願，復仇的故事寫的是某個人經由一次「過早的失望」而迎向一條棄絕所有光明的隧道。而復仇者的特質總是：他／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源於他／她對自己過去的經歷做了獨斷的詮釋。復仇者清楚自己做出的每個選擇及其後果，而這沒有必要向他人解釋以求同理。Mizu 從來不指望任何人懂她（也確實沒有人）；而虛構故事的珍貴資產就是，我們總算有機會從觀眾的視角，去理解一個在現實中我們可能根本不打算理解的人的心路，去揣摩一雙不受歡迎的藍眼睛看出去的世界的樣貌。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為什麼象徵 Mizu 混血身份的是「碧眼」，而不是其他白人特徵？這個選擇之於影像敘事非常聰明，因為從故事的開頭，觀眾就知道要去注意主角的眼睛，因此也有更多機會察覺它流露的情緒，或者遮掩與否的意義轉變。在其他人眼中，Mizu 的藍眼是不祥的、恐怖的，而這個充滿敵意的觀點，也反射回 Mizu 的雙眼，使得恨意醞釀恨意，詛咒繁衍詛咒。當那個內化過後的敵意觀點再次隨著 Mizu 的視線投射而出，其實就像美杜莎預言的變形：她「見」到的人，不是死，就是永遠改變；她將「被認出」的威脅，反轉為「認出我」的災難性後果，藉此完成另一場未被明言的復仇，對象是曾經仇視過這雙眼睛的人們。
眼神往往比話語說出更多的故事。第四集，當明美對 Mizu 說：「你的眼睛很漂亮。」儘管這句話是否出自真心有待商榷，但 Mizu 肯定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第五集，當丈夫轉身離去時，Mizu 流下的眼淚拭掉妝粉，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哭──這個畫面總是讓我聯想到第一集 Mizu 和泰源對戰時，一片雪花落進她的眼角，變得像一行熱淚般流下：只有她自己知道，投身殺鬥前一刻那巨大無邊的寂寞感；而戲劇引人入勝的關鍵就在於你也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藍眼武士》的敘事方法當然還是走傳統路線，仰賴多重視角去建構事件和角色，但儘管我們經常透過他人的看法、評論去理解 Mizu，她的凝視始終筆直，她的觀點始終清晰。在沈默中，Mizu 比任何人告訴我們更多關於她自己的事，只要我們懂得去注視她的眼睛。
即將落幕的偶戲舞台上，紅絲帶垂墜糾纏，溫柔女子變身怨靈、降災人世，而結局只是下一個篇章的序曲。慘遭背叛的愛情，以寡擊眾之戰，「突圍」的意念凝聚在刀尖，引領 Mizu 不斷地撕出時間的裂口；鮮血噴灑模糊了逃生路線，在這條孤獨的復仇之路上，我們看到一個彷彿永不倒下的英雄，也看見英雄是如何從絕望的黑暗中現形的。那樣的黑暗裡儲放重傷而死的情感屍體，這種時候，你寧願 Mizu 不曾用無情換取無敵。
附贈兩個彩蛋作為本節收尾：一，Mizu 在第五集穿的女用和服衣長特別短，而且總是同一件，我猜是養母的舊衣服。一個簡單的造型設計就道盡一切：（繼承的）貧窮、不合適與束縛⋯⋯我讚嘆這種高明的說故事方法。二，最後殺夫的方法跟丟匕首射蘋果相同，那刀甚至應該和切蘿蔔的同一把，本來看著痛快，想著想著就心碎了。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 Mizu & Taigen
官配沒話說，Enemies to Lovers 萬年不敗套路我永遠吃不膩，加上青梅竹馬成分就真的太超過了。兩人的成長背景相似，同鄉野孩弱弱相殘，都靠自己的力量掙扎壯大。泰源選擇割棄鄙陋、貧賤的過往，不惜代價爬上受到世人敬重的社會地位，成為光榮的武士，擁護特定階級塑造的價值典範。但從他小時候展現的從眾心態就看得出來，他雖被同儕團體捧為領導，眼神流露佼佼者的自負，但心底總有一股自卑感，本性的良善也令他焦慮不安，深怕因此被視為愚蠢、懦弱。
相反地，Mizu 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怎麼想自己。應該說，當周遭的人只想驅逐你、除掉你，人際問題顯然變得很次要（小時候的 Mizu 只是想和男孩們一起遊戲，就發生火燒厝事件）。這種極端處境隱藏著一份贈禮，即 Mizu 多數時候只需照顧自己的想法，畢竟所有人若不是一開始、最終也都會離棄她。她嘲笑躲藏在社會期望裡、綁手綁腳的泰源：要復仇別猶豫；並以割斷他的髮髻羞辱他（這裡必須分享一個彩蛋：孩童泰源第一次入鏡的畫面就是頭頂澎澎的髮髻！）泰源指責 Mizu 毫無榮譽感，其實也羨慕她的狂悖自由。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第三集時，泰源聊起了故鄉：「你記得小濱嗎？算了，你怎麼會記得？連我都想要忘記。我可以成為像我父親一樣的人，也可以從漁網中掙脫出來，這樣我就能忘記小濱的一切。」
Mizu 只回應：「我記得小濱。」
泰源從一棟家暴之屋、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出走，直到攀上高山。Mizu 則從未設法遠離記憶，而以曾經的創傷燒開未來的每一刻，凡走過必是焦土，因為她和泰源不同：沒有任何一種秩序容許她的加入。餘燼無法點亮暗巷，她只能藏匿而不能綻放，只能以現下的歲月作為代價去追問此生的起源，而非允諾更理想的未來。「我記得小濱。」彷彿永久讀取一個原點。燃燒的牢房像一個大血池，從那裡逃生的人要踏出多少步，才能讓沾血的腳印消失於飛雪中？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因此，他們重逢之後產生的情誼十分動人，表面的義氣相挺或曖昧性暗示底下，還有一種心靈上的相互承接──泰源可以善良，Mizu 可以綻放；泰源可以不用再掙第一名，Mizu 可以毫無保留地展現才華。「You're good. Maybe better than me. And no one is better than me.」某一個人可以讓我們不再苦於真實的自己，各位朋友！這難道不是愛情嗎！！
（分享我與推友的結論：從泰源視角看《藍眼武士》簡直就鋼鐵直男掰彎實錄，第一次對決的時候 Mizu 武士刀面的水波紋一亮就暈爛了🌊🌊）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 Mizu & Akemi
Mizemi 教派正在攻陷我的推特，然而兩條飽滿而獨立的故事線讓我很難擅自想像兩人出雙入對。她們的出身背景差距甚大，因而對彼此知之甚少，誤解之中懷著敵意，跨越鴻溝的卻是一份難以描述的女性默契：明美說，「你只是⋯⋯憤怒而已。」Mizu 說，「你還渴望得到自由嗎？」
明美和 Mizu 互為戲劇結構中的對照組，講述兩段截然不同的、女性對抗父權結構的奮鬥歷史：一個是開發屬於女性的武器和戰略，在體制中奪取權力以保衛自身的自由意志和獨立思考；另一個是臥底於男性的特權與手段中，暗地培養難以超越的實力而得以不被擊敗、控制。她們原來所追求的不過是不受壓迫地生活，身為女性卻讓這種素樸的願望也變得困難，所以她們轉而立下不凡的目標，走上變身之路。當火勢愈演愈烈，而退路已斷，她們所展現的堅忍面容耀眼奪目、難以直視。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透過 Mizu、明美、梶夫人、伊藤夫人乃至各個女性路人等角色，《藍眼武士》細細刻畫那個時代的女性困境（或許至今依然存在），皆是具體兇險；一生必須對抗身體羞恥、忍受物化與表演屈從，激發著女性的勇氣、鬥志與靈活姿態。強權攻陷不了她們的心靈堡壘，唯變強的過程注定痛苦且哀傷。影集向武士類型致敬亦是翻轉，講的並非女人也可以是浪人武士，而是女人就是浪人武士：獨行荒野、隱蔽自身、朝夕磨練；當她們戰鬥時，總是非常非常優雅。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 Mizu & Swordfather
「我並不將你養育成一個怪物，或者一個完人。我將你養育為一個藝術家。」作為各種意義上的啟蒙師父，英二大師的睿智箴言和修煉姿態，始終指引著 Mizu 漫長的成長之路。他的存在、他沉默的眷顧和專心致志的匠人背影，向 Mizu 證明了一個不帶偏見的世界，一個可以安睡的家園。在學習揮刀之前，她就學會在烈火與冷水之間鍛造刀刃，因而「鍛造的故事」終會在戲劇的後半段取代「殺戮的故事」，此一主題的躍升指向更深層次的角色核心：Mizu 一心一意要完成的創作究竟是什麼？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對英二大師而言，「遇見你之後，我鍛造出最好的刀。」那塊光彩奇異的彗星殘骸若代表 Mizu，我們可以如何解讀兩人互相馴養的過程？英二大師堅信每一塊金屬都渴望變成刀劍，在他多年來反覆淬火錘打之下，彗星原礦卻不動如山，猶如受到詛咒的石頭；Mizu 懷疑隕石並不想要改變自身，隕石卻在她的手中化為最純淨的利器，描繪生死之緣。彗星碎片的變化，其實也象徵著 Mizu 心志形狀的變化──當劍刃煉成，往下個階段出發的時候就到了。英二大師的影響並非直接顯化在她的身上，而是透過那日復一日燃起的大火、永不停歇的敲擊聲，提示著她鍛造自己「心中的劍」的方法。少年 Mizu 為第一把自己鍛造的刀淬火時，她形容那顏色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陽，剛碰上地平線」。冷卻之前的璀璨柔軟，照亮一屋黑暗，閃爍即逝的不只是脫胎換骨的金屬的光芒，還有 Mizu 的青春年華。她變成一個可以完成自己的人。
當融岩凝固為劍緣，她則能夠如煙似水。水是她的名字，不受任何框架所制；冷暖自知，流變無形。瀑布、海浪、雨雪、冰湖，自然界的水體安撫著她心中的狂烈和痛苦，確保她自始至終的清醒與專注。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儘管如此，考驗依然不會停止。一種信仰總是會受到另一種信仰動搖：刀劍就是武士的靈魂，是的，但心中只有刀劍而割捨了慾望和人性，還有可能全心投入戰鬥嗎？這個靈魂將不斷接受考驗：因為傲慢而鈍化，因為茫然而朽壞，或者因為太過堅硬而斷裂。「斷刃」作為貫穿全劇的象徵，猶如一顆 Mizu 人生的暫停鍵，迫使她停下來思索和感受，重新調節自己的眼神。第七集，她重返故鄉，從沒想過讓刀刃回歸礦物的面目，與鍛造同樣困難。「淨化」的意義既是去除雜質、堅守初衷，也是包容雜質、返璞歸真。怎樣才能護佑靈魂的平衡？唯有正視一路走來收集的所有「雜質」，比如鞋子裡的石頭、河中之沙，比如彗星劃過太空、進入大氣層後摩擦牽絆的眾多物質⋯⋯英二大師在懸崖邊談到的「奉獻自我」，其實意思就是：希望你全部想起來──在某個中途，所能回望的一切事物。
當 Mizu 順利把斷刃融回精鋼，交予英二大師再次鍛造之時，就像多年前一樣，她準備好要離開，甚至永遠離開。這次劍父什麼也沒說，只是收下那塊宛如海底珊瑚的礦石。在那個當下，他們想起來的是什麼？
Mizu 想起劍父曾經希望她不要走。英二大師想起 Mizu 還會再回來。
© Netflix 'Blue Eye Samurai' 2023
Netflix Official Trailer✨
Original Soundtrack✨
後記
我從十一月下旬開始追《藍眼武士》，當時全集已經上線超過兩週，卻沒聽什麼人在討論。我刻意看得很慢，一方面因為年關將至總有各種事要忙錄，另一方面是打從第一集的第一場戲，我就知道 this is the real thing，不可囫圇吞棗⋯⋯但停下來真的好困難！！七日看完八集，絕對是今年最快樂的一星期。
之後，我開始擔心 Netflix 可能因為收視率不佳砍掉《藍眼武士》的第二季，想著還是有必要為東亞地區的流量盡點心力（容易焦慮的觀眾），因而努力在不踩雷的範疇內持續製造惹人注意的噪音：相信我，第一集的場景設計和第五集的劇本結構都值得頒獎吧？？有些人因為我的推薦而找來看了，由衷感謝，藍武的美麗值得各位細細體驗。我陸續二刷、三刷、改聽日語配音，慢慢整理出以下的追劇筆記，主要是人物分析，我想知道自己是被什麼東西打動，而故事情感的源頭總是人物。
就在上週，Netflix 宣布續訂第二季的消息傳來，哈利路亞，阿彌陀佛。我知道動畫製作曠日費時，期待第二季發行時，我仍記得現在激動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