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身邊的呼吸聲越發均勻,夜無邊才慢悠悠的張開眼廉。
這傢伙是吃飽撐著沒事幹?一直看別人的臉還叫人怎麼睡?整個都清醒啦。
他的那道視線…不是作嘔的鄙視、不是嘲弄,而是單純的同情憐惜。
夜無邊勾勾嘴角,扯出一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她冷澈的雙眼幽深,眉宇間那抹疏離揮之不去,她挪動手腳輕輕下床,移到窗邊給自己斟了杯酒,迎著月光獨飲。
冷風吹拂刮過她的臉龐,夜色蕩漾柔美,醇厚的美酒入喉,往事如霧氣般縈繞腦海,平靜的夜紛亂的心,難以平息的愁緒翻湧,直叫人難捨杯中物。
所謂剪不斷理還亂,欲語心事卻不知向誰訴,酒入愁腸,杯杯烈口口醉。
難捨難割的回憶,要她如何朝明天邁進?
她是將門之女,世世代代都是為國奮戰的英傑,未料一場戰爭令她家破人亡,國家被滅、親友皆亡,唯剩她與家中一個丫環相依為命。
那時她們才不過十來歲年紀,如何能抵禦周遭的暴行?
她一身武藝終究難敵千軍萬馬,非但護不住丫環,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飛雪撩亂死屍橫佈荒野,她們被壓在地上,任憑如何咒罵哭號,也抵抗不了成千的手撕開她們的衣服,躺在泥巴與血水中,受盡千般羞辱,幾乎喪命…
後來的幾年,作為軍妓苟且偷生,地獄般的日子裡只有兩人相依為命。
她天生傲氣,如何能忍受這樣的恥辱?
她喪失活著的動力,數也數不清的夜裡,總想著靠死遠遁。
可黃泉之下,她如何去見列祖列宗?她有臉面嗎?
依偎在她身邊的柔弱女孩,她能棄她而去嗎?
她走了,還有誰能做她的依靠?
襤褸的衣衫,破碎的心,惶恐的靈魂,動盪的年代…讓她們發展出一段不尋常的愛戀,她們彼此相依的活著,就算明天仍是一樣令人痛恨,依然活著…
和平時代來得太突然,軍隊抽離她們的生命,被棄置於荒野的她們徬徨失措。
曾以為最惡的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敵軍,沒想到最凶險的卻是偽裝成好人的惡黨…以及她以為純良無邪的丫鬟。
她被出賣了。
被一直捧在心裡呵護的女孩背叛…何等狗血並且波瀾萬丈的人生哪!
那女孩被富商看上,毫不猶豫的捨棄她,入門做了人家的小妾,為表她與自己沒有關係,還設計夜無邊被人販子帶走,全然不顧當年的情分,與她徹底切割。
年少輕狂的夜無邊無法相信這樣骯髒的背棄,她像瘋狗一樣刁蠻不配合,身邊已沒有用以要脅的人,她更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不管怎樣的厲刑都沒辦法讓她聽話溫順,人販子下手便越來越重,終於她成了「瑕疵品」,再也沒有絲毫價值。
沒落得殘疾收場已該暗自竊喜,但她那粉碎的心與滿身的瘡疤卻再也痊癒不了。
曾經令她想死的傲氣轉為奔騰的仇恨,現在死了,她又算什麼?
蒼天操弄的人偶?可笑的痴兒?
她曾為了清白想死,倔性被激發出的她,現在卻偏執的不肯順天去死。
這世界不就是要逼著她喪志?不就是在看她笑話?
做夢去吧!什麼女人的清譽勝於性命?!他娘的!
「老子」偏不!當女人吃虧,那便不當女人!
她要掌握主導權,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欺她、能凌駕於她!
她伺機而動,找出了破綻,運用所有學過的技術,憑著蠻勇無懼的狂氣,勒死了酒後又來逞凶的人販子,放火燒了他們的根據地,見人就砍。
她每走一步,身上便多出劍創刀痕,飛濺的血花飄散,猶如紛飛的殘花。
羅剎鬼神都沒有這般氣魄,站在火焰前方的她,像是頂天立地的王者,鮮血浸染了她的衣服,淌落的血珠是她僅存的驕傲,怨恨像是烈火,吞噬她的心靈,流到她眼中的殷紅液體順著臉龐的線條滑下,她唇邊勾勒著難以形容的扭曲笑容。
在血海中央,她放聲大笑,淒厲哀絕,弔念著所有失去的東西。
她痛啊,痛不欲生的苦啊!
這世界還有什麼能信的!情愛糾葛算得上什麼!她又算什麼!
蒼茫的前途、落魄的人生、破滅的夢、無窮的折磨…
漫天火海,無邊際的漆黑夜空,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要復仇,要把背棄她、殘害她的所有人都殺了!
她捨棄了自己的姓名,於夜空下的燎原火中埋葬過去的自己,諷刺一樣的換上了這個名,背負著沉重的回憶,踏上血腥的不歸路,就這樣匆匆過去了十年。
晨曦到來,秋水緩慢的睜開眼睛,漸漸清晰的視線中,卻不見那冷漠的身影。
已無對方殘溫餘留的被褥中只有自己的氣息,他恍惚的下床,莫名有些寂寞。
抬頭才發現那人倚在窗櫺旁,散亂的髮絲披在身上,柔化了她冷毅剛強的臉,日光不均的打在她身上,發出幽柔的微光,飄盪的灰塵反射光線,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美極了…她遍佈傷疤的殘缺像是從不存在,神聖而清新得難以形容。
尋芳客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人,他觸目所及都是淫糜的人們,每天醒來總是令人頹喪與疲倦,這種安寧靜謐的早晨早已不敢奢望…他情不自禁的痴痴凝望著她。
夜無邊捏著的酒杯滾落,發出細微的聲響,她隨即睜開眼,警惕的望著四周,剛醒來時的迷茫只有一瞬間,但秋水沒有錯過那短暫如閃電的神情。
…好像…有點可愛…
他臉色微紅,為自己閃過的那絲情緒波動尷尬,同時因為那張容顏馬上又變得英氣勃發感到可惜,但又覺得其實這樣還挺符合她的…而且怦然的心境並未停止。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管她是怎樣的神情,他都感到神往不已。
他似乎為她深深著迷,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更誇張的是昨天才碰面,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來歷、真名是什麼?她所有一切他都不知道。
秋水覺得自己愚蠢不堪,暗自責怪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是客人,自己在想什麼?露水相逢罷了,難道還能長相廝守嗎?
愛上客人可不是好事,誰想要一個小倌做丈夫?
娼妓迷戀恩客,被贖身後卻入了另一個火坑的事,他聽得還少了嗎?
「一大早的,表情變了又變,你臉抽筋了是不是?」夜無邊搔搔頭,懶散的問。
秋水沒想到自己的思緒全表現出來了,害得他手足無措,想遮掩自己的心慌,手忙腳亂的上前幫夜無邊穿衣洗漱,細心的替她整理亂翹的頭髮。
「你服侍得還挺周到。」夜無邊哼笑,語氣聽來可以說心情相當不錯。
「夜姑娘不嫌棄便好。」秋水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太討好。
「別叫我姑娘,直接叫名字。」夜無邊話聲突然冷下來,命令道。
秋水不知自己為何惹怒了她,小心翼翼的開口。
「…那叫妳無邊好嗎?」
夜無邊扭頭,扔給他一個古怪的表情,像是「啥?」的那種感覺。
是不是太唐突冒犯了?可連名帶姓好像不太好…秋水滿頭大汗,拼命轉動很久沒動的腦筋…畢竟在這種地方討生活,想太多只是讓自己崩潰罷了。
「也行。」還沒等他想好圓場的台詞,夜無邊便聳聳肩,無所謂的應允。
早晨通常是妓院歇息的時間,但可能是夜無邊銀兩給得夠多,小廝非但沒有來催她走,還送上精緻的早膳以供享用,夜無邊慢吞吞的吃著飯。
「今夜柴爺要來,他指定找你,可別怠慢了。」小廝一邊偷覷夜無邊的臉,一邊向秋水交代,內心被那張毀得徹底的臉驚得波瀾萬丈,以為活見鬼了。
秋水臉色變得有些鐵青,嘴唇微微發顫,沉默著點頭。
夜無邊冷厲的眼神瞥向小廝,他背脊一涼,灰溜溜的退出門。
要命…那雙眼像能殺人,那張破破爛爛的臉又是怎麼回事?這財神爺可真醜…
小廝在門外搖搖頭,長成這樣怪不得沒人愛,只能來妓院尋歡,悲哀啊…
還是快溜吧。他在門外抹了把冷汗,快步離去。
室內的兩人陷入沉默中,半晌夜無邊才打破死寂。
「熟客?」夜無邊淡淡問。
秋水仍白著臉,空洞的點頭,眼裡盡是恐懼。
他不想回答,也不想讓她知道之後自己還得接客,雖然毫無意義,但就是不想。
那人粗暴蠻橫,床上折磨不夠,還要用骯髒的話傷害別人,秋水每次都被折辱得毫無尊嚴可言,總是淌了一床的血才能結束,根本以凌辱為樂。
「你幾歲?」夜無邊突然問道。
「二十五。」秋水雖不明所以,仍老實的回答。
夜無邊愣了愣,細細端詳他的臉,露出有些驚嘆的表情。
「看不出來,還以為你至多二十歲,這年紀還能以紅牌立足,相當難得啊。」
秋水淪落至此前未曾來過這種場所,所以很多事他不知道,茫然的回望夜無邊。
「小倌的期限很短,通常你這年紀就乏人問津,被趕出去或被人賤賣當男寵去了,你雖然目前看著還沒什麼問題,但保不定哪天就得流落街頭,自己可要有心理準備。」夜無邊平靜的闡述她所知的情報,秋水卻如遭雷擊,一時說不出話。
他心裡很想離開這虎狼窩,可他身無長物,沒處可去啊!
當年走不了的主因就是他什麼都不會,也不想毀掉自己的臉,才會…
沒想到他都淪落到犧牲清白了,流落街頭的命運還是等在前面,那他這半生的折磨又算什麼?!他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
「…或許你們妓院的規矩不一樣,你未必會被趕走,先別緊張。」夜無邊看他滿臉寫著驚懼惶恐,只得擺手安撫。
看來是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啊…八成在戰爭前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吧?
怪不得那身書卷氣如此濃重。她在心裡搖頭。
夜無邊吃飽喝足,收拾好包袱後便走出妓院,秋水依依不捨的到門口送她。
「唉呦,離情依依哪,這位爺,秋水服侍得還滿意嗎?下回可得再來小店光顧啊。」老鴇滿臉貪念,巴結的涎著臉媚笑,夜無邊沒有理她,淡淡看著秋水。
「…妳還會再來嗎?」他捏著衣角,腦海盤旋著她先前的話。
他閃過一絲央求她替自己贖身的念頭,可又覺得可恥,不敢表現得太明顯。
「或許。」夜無邊久經歷練,因為出手闊綽的關係,早已遇過很多想藉她之力離開火坑的人,所以她並未因眼前的人顯露楚楚可憐之姿動搖,或許那只是他習以為常的手段,她可不想當人的跳板,誰知道贖身後又是何嘴臉?
秋水從對方眼裡看到戒備,眼神黯然幾分,只得露出淒涼的笑容。
也是,不過萍水相逢,自己又能在她心裡占多大位置呢?還是不要再自賤了。
「外出多注意身體,可別著涼了。」他躬身行禮。
已經走出幾步的夜無邊突然停住腳步,意義不明的看了他幾眼,才又轉身離開。
秋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弄盡頭,心裡的惆悵卻越來越澎脹,在老鴇的連聲叫罵中才收回視線,蹣跚的回去妓院裡。
夜無邊走走停停,自離開鎮上已有一段時間,她坐在大草原上,咕嘟嘟的喝水。
飛鳥展開寬闊的翅膀翱翔,藍天白雲晴空萬里,涼風習習讓人感到一陣睏意,草木清香縈繞鼻尖,明豔而溫暖的陽光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索性倒在草皮假寐。
山腰間除了飛禽走獸,只有她一人獨自享受這愜意的時光。
本該感到舒心,可她就是有股壓不住的煩悶梗在胸口。
她隨意擱置在旁邊的單刀上頭還沾附著一些殘血,雖然已經略為清理過,但還是沒能完全擦淨,她沒多加理會,只是翻來覆去的想掐滅自己心中的暴躁感。
不遠處的谷地黑煙濃烈,那裡曾有個山賊窩,但現已被夜無邊一把火燒光了。
明明又消滅了「敵人」,應該要神清氣爽的她卻不知自己在焦躁什麼。
也不是第一回殺人放火,怎麼突然這樣?
愧疚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聖人,殺幾個垃圾不可能讓她有罪惡感。
那些都是死有餘辜的人,怎麼想都不是因為她殺人,現在才會有這種情緒。
那麼為什麼心裡空蕩蕩的?
【這種事要持續多久?】夜無邊無數次自問著,然而她始終沒能找到答案。
自十七歲開始殺人的那一天,已然過去十年,她走南闖北行遍各處,無處可歸如浮雲一般飄盪人間,飛花落雪無數繁景她樣樣見識過,看似迷戀漂泊浪蕩的人生,流連花叢中,美酒佳人無一不缺,她卻在哪裡都待不到三天。
沒有一個能長久待著的安居之所,沒有一個人向她噓寒問暖,沒人能傾訴心事。
夜無邊自諷的笑著,她已然墮入惡鬼道,卻還嚮往溫暖嗎?
她躺在草地上,將自己的手伸向天空,妄想能捉住浮雲,卻只在日光照映中見到自己指尖的血漬,露出難以言喻的苦笑。
啊,何等可悲的人生,何等可笑的我。
孤山煙雨的盡頭,可有何人在等我?
誰也不在了。家人、朋友、愛人…誰也沒有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
朦朧間,她閉上雙眼陷入深沉的夢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