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快醒醒!」
范妮的叫喚聲讓花園從跑馬燈裡醒來。范妮替花園打了針,原來那就是讓麟能夠正常行動的解藥。
「妳是⋯⋯?」花園問。
「沒時間自我介紹了,燈籠魚部隊要來了。」范妮回答。
正當范妮要攙扶花園時,卻看見麟站在門口悶不吭聲。「你們所有人都出來⋯⋯」麟臉色蒼白地說。
范妮和花園面面相覷。花園想要下床,就被范妮給攔住。
「怎麼了?」
「等一下。」
范妮彷彿看穿了什麼,對著牆後大喊:「約翰,把槍放下。」
麟睜大了眼睛,他的餘光落在腦門旁的槍管上,胃酸被逼得快要吐出來。范妮透過腦機閱覽監視器的畫面,名為約翰的保全正舉著步槍對準麟的腦袋。
「我從監視器看到主治醫師殉職,需要我幫妳處理他們嗎?」一襲黯然雨衣的約翰問道。
「不用,這裡交給我就行了,你不需要把貨全毀掉。」
「這個青年也應該被出貨,上頭說他們不談判了,我們也不再需要這個籌碼──」
「你老闆殉職了,趕快回家吧。記得順便回你的公司檢查硬體喔。」
約翰沉默了半晌,問:「等事情結束之後妳會向警局自首嗎?」
「⋯⋯幹嘛?」
「妳會告訴警方老闆是妳殺的嗎?」
「他不是你老闆了。你被免除附屬責任,現在這裡不歸你管。」
「董事會有權利知道事件發生的經過。兩分鐘前我接到秘書的電話,說她已經委託燈籠魚展開調查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待在魚市場。」
「拜託,雇我的人是大夫又不是她。」范妮學著對方無趣的口吻說:「你被炒了,把槍放下,然後回廠房檢查你的身體,貨交給我處理,就這樣。」
約翰聽完,機械式地放下了步槍,轉身往休息室走去。麟雙腿一軟,蹲在地上咳嗽。他望向約翰的背影⋯⋯下一秒,卻傳出震耳欲聾的槍聲,約翰的頭顱遭子彈打穿,趴在了盡頭的牆上,身體逐漸滑下⋯⋯顱內的電線還持續冒出火花。
「還好我的權限比較大,不然還真不敢跟他大小聲。」范妮從槍管頭變回來,捂著嘴笑說:「原來這就是權力的快感嗎?嘻嘻。」
麟抬頭望向范妮,控制不住口吃地說:「其⋯⋯其他人質都已經先逃難了,妳確定他們都會沒事嗎?」
范妮歪頭回答:「沒人能保證那種事情喔,他們只能自己求好運了。」
麟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失落。范妮則繼續說:「我的任務是把你送回台中的宮原俱樂部;你原本是『魚市場』和俱樂部勒索的籌碼,但現在不是了。在將你安全送達之後,我會自行報銷,這樣你們也不用擔心他們從我身上調出什麼資料。」
「⋯⋯那個,」麟疑惑地問:「請問是誰指使妳這樣做的?」
「我。」
麟不再繼續提問。「你負責背她。」范妮指使著麟說:「我們要搭大夫的福特飛馬離開,監視器應該會拍到我偷車的畫面,我們大概率會被追殺。別鬆懈。」
麟扛起花園的身軀,對著范妮點點頭。一行人終於要離開魚市場。
下午四點,他們已經在高速公路上。天空下起太陽雨,視線有點差。范妮駕駛著老闆的福特飛馬,三人看起來心事重重。
自從《三維交通駕駛條例》實施以來,天空中的汽車都是自動駕駛的,它們內建的應用程式能夠讓車輛在網路上溝通,甚至與交通部的道路管制系統做聯繫。這使本該混亂的交通變得井然有序,如同海底的魚群。
范妮趴在方向盤上,洩氣地說:「我問啊,人如果殺了他這一生最恨的男人,會開心嗎?」
副駕駛座的麟盯著范妮,回答:「我不這麼認為,難道妳認為殺人會開心嗎?」
「誰知道。」范妮聳肩回答:「這種複雜的復仇情感我可感受不到,我只感受得到『討厭』這種情緒。那個男人集結了人類定義的許多『雞掰』元素,如果我是紅軍機器人,早就把那個作惡多端的沙文男給一槍爆頭了。只可惜,大夫也是老人黨黨員,雞掰人如果跟雞掰人同一國就沒事了。」
麟想到自己剛才拿摺疊刀砍人的畫面,語氣沉重地開口:「我剛才也殺了一個海水病人,我以為他是NPC,所以才下重手⋯⋯」麟緊握著拳搖頭:「我在大學時曾上街遊行過,希望能替海水病人爭取醫療預算。有很多沒有資格成為黨員的百姓,只能居住在海水浸泡的屋子裡,寄生在有錢人的高塔底下。」
「這就是你害怕下手的原因嗎?」
「原因是他們都是『人』,而不是因為他們是『海水病人』。」
「齁?」范妮扶著下巴說:「害得我也好想當當看人,感覺有很多免死金牌呢。」
他們盯著雨中的高速公路,颱風尾讓車窗像瀑布一樣,被斜陽照得波光粼粼。
「那個時候,為什麼下定決心讓我們逃跑?」麟問。他的臉蛋被雨滴的陰影給遮蔽了。
范妮宛如思索不到答案的全貌,便隨口回答:「可能是因為我的電子腦是英國製的吧?我雖然能夠做更深層的共感反應,但只要定期給政府檢查沒有國安疑慮,基本上還是能繼續當他們的社畜。」
麟若有所思地憶起歷史課本的內容:電子腦市場在戰後急遽擴大,是因為大量的年輕人戰死。為了支撐國家的流動式勞動力,便生產了大量的NPC進入人類社會,所以在其他國家仍有人道、安全上疑慮的時候,老人黨搶先一步得到各國企業的投資,一定程度彌補了戰時的損失,同時還能加強對人民的數位監控。一箭雙鵰。
范妮瞥了一眼後照鏡,說:「你所謂的那些伽藍港的魚人們,目前除了捕魚,還靠捕捉從綠島來的偷渡犯賺錢。後面那位小妹就是這樣被打撈上岸的喔。」
花園不自覺低下頭來。東岸的民情演變至此她並不意外,因為富岡漁港是通往綠島的唯一港口,老人黨自然得先攻略此處。然而,她卻因此受到波及;黨扭曲了他們的人性,使之相互猜忌。這或許就是她的報應吧。
「一個俱樂部分子可以抵三個月的柴油費,但如果南臺臨時政府能夠成功政變,這種東西就變成短線生意了。所以啊,趁現在打包走人,說不定還能在戰場洗白當志工呢。」
車頂的滴答聲蓋過了寧靜。范妮從後照鏡瞧見花園蜷縮的模樣,直到對方的眼神過來,便下意識地避開了;但就算避開,那個畫面卻遲遲無法消散。
她很清楚自己根本不理解「生命」這回事,包括她自己的性命。對她而言人不過是一株牆頭草,攀附在不會死的地方而已。
她是一個沒有任何夢想的NPC,被人蛇集團吸收成為共犯,成就了她的夢想。綁架逍遙法外的潛在犯就是她想做的。這些被南臺稱作良心犯的肉票,將他們集中起來作為人頭帳戶管理,不配合的傢伙就交給氣盛輕狂的少年犯們整頓,反正政府也恨那些通緝犯,所以就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真諷刺,大家聽起來都是「犯人」呢。
「嘿!范妮!妳再變身一次嘛!再對他開槍一次!」
「笨蛋!誰說妳被製造出來不能用來殺人啊?哈!我手上這是什麼?這是槍!跟妳一樣都是工具啊!」
「聽著,現在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年代了。仿生人早就取代了新生兒,只要掌權的人還沒滅絕,就等於人類還沒滅絕,懂了嗎?」
我記得人類描述過這種心理狀態:戰爭時,別把人當作「人」看,就能心安理得地殺人⋯⋯
你們擅自創造出我的意識,又把我丟進這坑爛泥裡面,還要我對這雙髒手感到內疚。很好,都來罵倒我吧。
麟看見范妮沉默的表情,撇過頭去開口:「就結果而言,妳選擇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地下診所葬送了許多家庭,甚至有部落因此滅絕。妳的行動拯救了許多家庭,在電子腦的領域裡面,這個行為應該會被判定為『善良的集合』。」
范妮抿起嘴唇點點頭。她知道,這一連串憎惡的骨牌,終於倒在了主席自己身上⋯⋯一切都改變了。從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想、一直在幻想,如果讓一個人逃獄,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做一次人類定義的「善良」行為,是不是才能學會內疚?
「妳要下定決心,不要再當受害者。」
原來,這就是迴圈的解方嗎?呵⋯⋯是呀,我想要拯救的這群「人」為什麼不能是我的夢想?這群「人」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抵抗⋯⋯
「嘿,你知道嗎?」范妮指著自己的腦門說:「我的電子腦有內建不能罵上級主管髒話的自律程式,你可以幫我解安裝嗎?」
「還有那種東西?」
「會罰錢的都不行。」
麟的雙眼發出藍光,他看見遠端遙控的選項視窗,點擊確認後,便找到名為「社會民主人禮儀」的應用程式。這東西原本是一本書,沒想到變成程式碼之後比法律還有約束力。
「呼,謝謝你的舉手之勞喔。」范妮彷彿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從現在到報銷之前,我決定要當一個善類,賭賭看機器人有沒有天堂。」范妮想了一下,繼續說:「聽說講『爛屌』公司會被罰五萬塊?好的,我老闆是一根爛屌,難怪到死之前都只能找屍體約炮。」
「啊,說出爛屌了。」麟表情不妙地說:「後面還說出更不得了的東西了。」
「嗯嗯!真的爛死!」
「呵⋯⋯對,超爛。」
「爛告五村!」
「爛、爛到出水?」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就像測試一個好玩的遊戲那樣,直到詞窮,變得有些尷尬;但在那之後,范妮的表情看起來舒坦許多。
「抱歉打擾你們遊戲,」花園默默探出頭來:「所以我們等一下要去宮原俱樂部?」
麟點頭回答:「對,只有那裡有我認識的人脈,也有武力能夠保護我們。我聽說綠島那邊也有俱樂部在,應該也有分很多不同的派系吧?假如你們和宮原俱樂部不搭嘎,我也可以充當一名公關,帶妳了解一下這邊的情況,畢竟現在團結才是最好的選擇。」
花園撐著下巴思忖⋯⋯這或許是擺脫童子軍的好機會。假如民安局真找上門,她絕對要假裝自己還在見機行事。誰叫民安局害她孤立無援,還落到負隅頑抗的地步?反之要是被觀音宮俱樂部找著,屆時也只能向民安局出賣他們以求自保。唉,正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自由與黨難以投合。」
此時,車輛剛好經過收費站的拱門,最後駛離國道。過沒多久,一行人正式抵達台中。
「你看,他們很狂吧?」范妮指向窗外的建築。
他們的車位於三樓的高度,所以招牌就掛在車窗旁邊。花園盯著玲瑯滿目的檳榔攤,燈管似彩虹絢麗。人們替建築漆上彩繪,無論是鐵皮屋還是磚瓦,上面都可能有石虎、道教、原民圖騰等塗鴉。
花園因為沒手,所以將整個額頭抵在窗上,雀躍地說:「有一隻身體對折的羊咩咩耶!」
范妮被逗得樂呵呵,回答:「妳也太可愛了吧!那隻是羊駝喔!或是叫駱馬。」
麟似乎想起了什麼,對花園問:「對了,妳叫什麼名字呢?」
花園愣了半晌,臨時擠出了一個備用的漢人名字:「謝⋯⋯謝榆璇。」
「妳的義手很逼真,從哪裡買的?」
「不⋯⋯不告訴你。」花園撇過頭去說:「是綠島那邊的秘密通路。」
「還有那種通路?」麟表示好奇,但也不逾矩。「既然是黑貨,我也不好意思去問了。」
突然間,他們聽見對街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仔細一看,轉角冒出一群飄浮的舞龍舞獅,且裡面沒有任何人。電子花車隨後現形,站台的神將們化身地下樂團,在花車上玩迷幻搖滾。陣仗之大,但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神轎。
麟震驚地說:「他們竟然敢出巡?上一次繞境⋯⋯是什麼時候?」
話才剛落,車頂就發出「碰」的聲音。眾人嚇得直盯天花板,原來是有人從後面的轎車跳上此車,然後又跳到前方的車頂上。
麟睜大雙眼指著旁邊的建築說:「怎麼回事?為什麼有一堆人爬上屋頂?」
他們親眼目睹,不管是從大樓裡爬出來的,還是在浮板路上奔跑的,都像接收到同一道指令,朝車隊的方向襲去。有些人爬到天空巴士站的公車亭上面,趁花車經過他們的時候跳下去作亂;還有另一群人專門襲擊附和的民眾。總之那裡展開了械鬥,還有人投擲燃燒彈。
電子花車上的持國天王舉起霓虹電吉他,往亂咬的NPC頭上砸去,那個女人的頭殼瞬間炸出火花!而鼓手廣目天王正握著一對剛扒下的人工肋骨即興演奏!
「哎!真是的!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啊啊啊!」范妮一邊駕車閃躲、一邊抱怨。街頭已成地獄繪圖,包括花車墜毀啦、NPC支離破碎、超巨大虎爺到處把東西拍下去之類的。
當汽車經過一處暗巷,花園就瞥見一組俱樂部分子埋伏在巷口。或許他們才是真人隊伍?屋頂上的革命社朝失控的NPC掃射,它們紛紛墜入海底,像蟑螂一樣蠕動。
麟打趣地說:「所以那些NPC算是來搶轎的嗎?」
范妮沒趣地回答:「要是沒有搞這齣,我也想給它自動駕駛啊!」
花園注意到後方有一台跟蹤的廂型車。她記住了它的車牌,大概是怕跟丟了才跟得這麼大膽。
「保全他們來了。」花園告誡道。
范妮皺起眉頭說:「繫好安全帶。那些白癡不給人喘息的時間啊。」
范妮踩下油門,飛馬開始飆速。後方廂型車的天窗此時掀了開來,升起一台機槍塔準備開火,范妮下降至一樓的高度,利用其他車作為掩護,使三樓的機槍塔無法隨意射擊。
「老娘也是當過車手的啦哈哈!」
「別撞到啊!要撞到了!不要撞到啊!要撞到了啊!」
「敵方位於後方四十公尺處、三米高度——」
汽車遭受猛烈炮火,所有人如失重般搖晃。忽然間,一旁的屋頂飛來巨人般的身影,後車廂被一記磅礡的爪擊撕裂,整台車墜落浮板路面。
「哇啊!」眾人驚呼。
車輛卡在浮板與海面之間,整台車正緩慢地沉沒。
「發生什麼事!?」麟驚慌地說。
「好險!差點就提前報廢了!」范妮匆忙解開安全帶。
「好⋯⋯好像有啥麼東西撞上來惹——噗噗噗!」花園被撞得迷糊不清,嘴巴在上升的水面下吐泡泡。
范妮用力踢開車門,和麟一同將花園拉出車外,三人就這樣灰頭土臉地走到街上。范妮手插著腰,一邊對廂型車大喊:「臭垃圾!下來單挑啊!」
麟轉頭對著范妮說:「不對,妳協商就協商,幹嘛單挑?我們這邊還帶一個殘障啊!」
花園睜大眼睛說:「等等!你們看那邊!」
凹陷的浮板裂縫中冒出一具鱷魚長吻,一個三米高的鱷人從水中步出,沒有頭顱和眼珠,左右顎從頸部一路延伸;這個怪物具備了古希臘雕塑般的體態。四肢著地,擺出追獵的姿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