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的愛

今天喜歡雨，是因為昨天，加上好幾個昨天之前都出了太陽。讓她明白晴朗太過如常，會失去明媚感。擁有光，只會讓她這具被曬得稀鬆的身體掉落更多東西。 

 — 《女二》

        我曾問A為什麼要一直離開家？

        原因其實很簡單，我無法在父母的面前無所事事的待著，也無法看著無所事事的他們，那才是我最劇烈，安靜地幾乎要發狂的時光。

        她淡淡地說。

        母親總是在言語之中暗示著她。你應該是讀太多書才會變得這麼灰暗，要去行動，多認識人，好好工作。她看了堆滿塑膠袋和廚餘的水槽一眼，還有每天坐在電視機前面雙眼無神的馬鈴薯老頭。還真是沒有說服力。畢竟他們有一個會賺錢的企業家兒子，人生勝利組。別人若有似無羨慕的口氣，讓他們誤以為自己也很成功。

        我總覺得我是故意失敗的，因為這一切都太假了。

        我常夢到自己住在一個樣品屋，外面鑲著一層薄薄的金，裡面掛了水晶吊燈，桌上放著假的蘋果和不知名的乾燥花。裡面的人會坐在一起吃那些擺盤漂亮，用保麗龍滴上沙拉油和油漆染色的食物，他們都不洗澡，外出時就穿上最華麗的長外套和玫果調的香水，這樣走在路上就會有人聞到那高級的氣味而恭敬的說一聲，早安。可惜他們靠的不夠近，否則就能聞到內層難以言喻，像是放了很久快要酸掉的雞骨頭。人們沒有想像中的傻，總是站的很遠，並且快速經過。備受禮遇與尊重是他們快樂的來源，活著的意義。人們總是親切的對他們微笑，以至於他們花了更多的錢去買黃金鑲在外面的牆壁，直到太重而把房子壓垮，才發現裡面都是垃圾。

        那妳在哪裡？

        可能是在那堆垃圾裡，或是那一朵乾掉的花，一隻臉被割破的布娃娃。我不想(不能)成為任何可以匹配的上他們的東西。這是我唯一可以逃離的方式。

        所以妳是東西，不是人？

        對，人是什麼？他們也不是人，是垃圾。

        但他們很會賺錢，是有用的垃圾。

        他們花了很多時間在幫我澆水，餵我吃食物，像扮家家酒那樣，但我不想吃，吃了就會長成和他們一樣，於是我躲起來看書，我發現裡面有真正的人，以及另一個世界，有會笑、會哭也會擁抱的家人。

        妳確定他們是真正的人嗎？

        她沉默，想了很久。

        不確定，但那是我想要(想像可以)成為的人，是可以稱之為榜樣的人。裡面有一種精神性的流動，更複雜、更龐大、更深又更遠，讓我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有趨近完整的可能。

        妳同情那些垃圾嗎？

        如果早一點告訴他們其實家裡很臭，也許就能早一點面對現實，房子也不會倒了。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以為我能改變些什麼。如果重來一遍，我希望他們能繼續說謊，假裝自己是成功人士。我無法同情他們，也無法苛責，那是沒有愛，毫無關係的人才能做的事。

        我希望他們快樂，就如同他們希望我成功一樣，是我們最自私與最接近無限的愛。

※ 照片取自余耀德美術館的展覽《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