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千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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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心知這樣已經是給我留分迴旋的餘地了,玉已真人已經不忿地起身,顫着手不服這般判決。我把頭磕在地上,當作這一分寬容的感謝,輕聲道:「朝珠不服,不認罪。再等等。」

玉已真人面色慘然,冷笑一聲:「證據確鑿,還要如何拖延時間?再等等,等鯉魚洲的尊者前來護下你,還是等白玄那個老東西回來?」

白玄是我的師父,玉已向來和我師父不對付,曾經也是想把我收在門下的,只是我從小喜歡好看的人,抱着我師父白玄的腿不動彈,成了他的徒弟。

我看着南玄堂主,幾近請求道:「只需要一個時辰就好。」

她沉吟了一會,指尖敲了敲案面:「此事並無前例,若是有人願替朝珠擔保,那麼也未嘗不可。」她站起身來,環視四周,「有人可願爲她擔保?擔保者同罪同責。」

我也直起身來,大約大家也訝異我的眼睛竟然還能這樣明亮,卻在迎上我時都避過眼去,意思十分明顯。有師妹要站起來,卻被她旁邊的人死死按住,我記得她,與我示好許多次的玉如。

沒有人願意爲我擔保,許是恐懼,許是厭惡。

我柔順地垂下頭,有壓不住憤的弟子上前拽掉我腰間的金鈴子,象徵掌門親傳弟子的東西就這樣滾落出去。鬢邊的頭髮散落地垂下,我張開手,看見掌心早已乾涸的血跡。

在我的記憶裏,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我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道:「諸位長老、堂主,師兄師姐,我從十歲來到扶陵宗,如今已有五年。從一團稚氣的孩童,長成了一個少女。日日忙於修煉,又因自幼孤僻,沒能和諸位像剛來不久的晚爾爾那樣熟絡,實在是很遺憾的事情。也許我不曾說過,但本就是無需多說的事情,扶陵宗在我心裏,是和鯉魚洲一樣至關重要的地方。我每日起早都要去主峯給泉水加靈,看它潺潺地流過整個宗門,能幫到大家,我也真的很高興。」

「我曾被未入仙門的後輩十招挑下臺,不錯。我所生嫉恨,也不錯。有個問題生出,在我心中困擾了許久,爲什麼你們會覺得我便會因此刁難她,是不是所有的天才在驟然潰敗之後都該發瘋纔行?自登雲臺之後,我所見目光多惋惜、質疑。這麼多年,還沒能讓大家知曉我的品性,實在是我失敗的地方。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脾性和驕傲,我若嫉恨,定不會害他人,而是百倍千倍地督促自己,要攀更高的山峯。」

我話說到一半,幾近哽澀,淚流滿面。我從未後悔過年少時負劍拜師扶陵山,也曾立志斬盡天下邪魔,只是事到如今,竟然生出一些茫然。前世這時候我還在房中反思羞愧,沒能輪到這一遭的事情。這番心頭話,這番心頭結,我至死都沒找到機會吐出來。

我總覺得自己沒做錯,是命運無常,是晚爾爾橫加出現,才讓我一步步走向一個庸才,其實我早該知道了,我怎麼會沒有錯呢?若我放下少主的架子,若我少一分年少自得,或許我與諸人的關係不會像是一層薄冰,晚爾爾這樣的春光來照一照,就脆弱地融化了。

廳外扶陵山的夜風不息,這樣一片寂靜之中,有聲音吹進來,三分張揚:「我替她擔保。」

我轉過頭去,賀辭聲倚靠在門邊,白綾覆面,因匆忙起夜,隨手披了件外衣,然而橫生一股風流,像是春夜梨花。眼見幾個小姑娘瞧他紅了臉。賀辭聲走到我的身邊,把我快要坍塌的背脊扶正,彎起脣重複一遍道:「我來擔保。」

我仰起頭看他,他和這裏人不一樣,帶着完全不同的輕鬆與愜意。何等諷刺,我在扶陵宗五年,沒能比得上與賀辭聲相識的幾日。

玉已真人意味不明地笑一聲:「連扶陵宗的弟子都不算,誰許你能夠擔保?」

一時間居然陷入了寂靜。

有師妹甩開壓着她的手,臉紅紅的,正是玉如,認真而大聲道:「我也替師姐擔保,我信師姐。」

不知道這是碰到哪個開關了,竟然一時間此起彼伏越來越多的人起身爲我擔保,亂糟糟的。有長老揮了揮手,我以爲他要斥責,卻道:「朝珠我見着長大的,從這麼一點,到這麼高了,我也託大爲你保一次。」

既然如此,即使是玉已真人也不能多說什麼了。衆人便慢慢等,等到一個時辰之後,天色剛好露出魚鱗般的金光時,我掀開蓋着殷舟的白布,他身上確實一絲魔氣都無,只有脖子一圈青痕。我吐了一口氣,兩手做出繁複的訣法,腳踝上的玲瓏枷進一步收緊,幾乎嵌入骨裏,我蹙着眉忍受着,到金光透過問罪廳上的琉璃瓦往下散的時候,我拔出頭上的釵子往手心一劃,泛金的血液淌出來,一直流到殷舟的脖頸上。

鯉魚夢織就,在場人都進到了他死前的場景中。

黑霧攏着的人掐住他的脖子,嘲諷他道:「區區築基廢物,師門漠視你,你爹從未把你放在心上,你這麼固執做什麼,你若聽我的話——」

殷舟脖頸青筋蠕動,卻咬牙道:「你休想。」他素日裏欺軟怕硬,沒想到臨死前頭鐵了一回。

眼睜睜見着他一點點喪失生機,殷舟臨死前本來氣息漸弱,不知道看見什麼高聲一句:「是你!」

鯉魚夢是我族祕傳,以精血爲引,復浮生幻境,精血還在滴落,我能感受到自己在慢慢虛弱,然而在殷舟大喊一聲的時候,鯉魚夢轟然倒塌。我被反噬,眼前一黑吐出一大口血來,被旁邊的人捏住臂彎纔沒倒下去。

我擦去脣邊血,輕聲道:「殷舟築基,並非修煉邪術,也並非丹藥堆砌,實在是自己勤懇修煉而成的。玉已真人,那日晚師妹與馬師兄在登雲臺比試的時候,他是來找過你的,大約就是那時候想和你求助,但你沒理他。他這人素來盲目自大,一個人想去拿下那魔修,反倒丟了性命,以爲縛魔索在手就穩操勝券了。他固然愚蠢,但最後也算是並未屈服。」

玉已真人剛從眼前幻境中出來,眼睛赤紅,他也想去救下他平日裏不成器的兒子,可是手中攻擊的術法卻觸碰不到他們——這原本不過是織就的幻境。他靜默一會,才抬起頭道:「這幻境只是你自己做出來的,是不是真的還有待商榷。」

巡衛隊的人突然急匆匆從外頭進來,手上一溜捧開物證,第一件是銀絲花,與銀珠花長得極爲相似,混在裏頭壓根看不出。只是這花只在魔界有,用來引人入蠱最好。這樣細微的東西,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找到的。

第二件是一攏川草,這花嬌貴,受不得一點髒污,葉尖泛出一點黑,湊近卻是有零星的魔氣,極淡。

兩件東西都極其細微,卻爲我的幻境作佐證再好不過。

半夜忙碌,字字陳情,終於給我換回來一個清白。

我轉過頭,謝如寂就如劍一般站在入口,微光細碎地照亮他的發,連同眉眼都柔和了起來。

我想直起身,卻慘然嘔出一口血來。鯉魚夢消耗本就巨大,幻境又反噬,傷在精血,恐怕比之前登雲臺受的傷還要嚴重。我墜下去,被賀辭聲攏住,許多人擁上來,喊我一聲,朝珠師姐。

我就此昏了過去。

2

我一睜開眼,就看見一張脣紅齒白的臉與我近在咫尺,像是在琢磨我爲什麼不醒。我驟然睜開眼,倒是把他嚇得往後一仰,險些摔倒。他扯着嗓子喊:「師父,小師妹醒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從重生開始,他一直在外頭歷練,故而沒能見上面。這是我的二師兄,在前世謝如寂入魔時讓我快跑的二師兄,此刻還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往前抱住他:「師兄,你還活着啊。」

二師兄宋萊被我嚇得不敢動彈,十分驚恐:「師父,你快來看看,小師妹腦子好像壞掉了。」他伸出手指把我的額頭給抵開,十分嫌棄地看着我滿面涕淚。

我師父白玄,也曾叱吒修真界,但入他眼的人不多,徒弟攏共就收了三個,一個大師兄走火入魔,進了竹屋到現在都沒出來,一個二師兄,頭腦簡單嗆人一流,出自蒼南山宋家,還有一個我,海外第一大洲鯉魚洲的少主。

我鬆開他的手,閉上眼感受自己的靈脈,片刻後茫然地睜大眼。我尋遍百脈,都沒能找到一絲靈氣,就像是回到未曾修煉的時候,我臉色煞白起來。我試着吸收靈氣,然而像是進入無底洞一般,沒有效果。

師父撥開二師兄,看着我的眼睛,師父臭美,還維持着不過二十七八的模樣。他道:「你是不是最近有什麼新的突破契機了?」

我想了想:「我的劍譜可以開到第二捲了,但是教習的玉書一直不肯認主,我沒法往下修煉了。」劍譜上招式都全,但是沒有玉書指導步步該如何去做,我一運轉靈力要學劍就百脈痛苦無比,像是要裂開一樣。

師父若有所思道:「恐怕你們族內要學第二卷的關鍵就在這裏,我瞧着是你身上的靈力都被鎖起來,要對你進行淬體了,等百脈堅韌寬闊到一定程度,再納靈氣就事半功倍了。此間空隙,你出去領點任務做吧,剛好試煉一下。」

二師兄宋萊聽得懵懵懂懂,只聽懂了最後一句話,憤憤道:「你修煉速度又要提升了,這般天才,真是氣人。」

師父突然微笑,臉上露出一點高深莫測來:「小朝珠啊,你對外就說你因爲編織鯉魚夢自證清白傷到了根本,加上魔氣侵襲,等大家都覺得你是廢物一個的時候,再出劍一鳴驚人,把那個小師妹挑下去。」

我木然地想,得找個時間把師父的話本子都收一收了。師父頓了頓,向來散漫的神情露了一點認真:「近來修真界有些不太平,本來因着那百年預言就不安穩。仙盟恐怕又要重建,我此番去七大門派的密談也是爲了此事。你從前鋒芒太盛,藉此機會藏拙也好。」

玉龍劍被師父還給我,上頭的血跡已經不再,我攏在袖中的手卻蜷縮了一下,心中生畏,不敢伸手去接。

他嘆了口氣,像小時候那樣揉着我的頭,輕聲道:「這事你從未做錯。看見有異之事,便循着蛛絲馬跡調查;同門之人有難,也出手相救。若非你及時發現,恐怕不久之後這處的結界便該被那魔修得逞動搖了。唯一一點,你總是太過靠自己了,門內長老都可以求助的。便是你那心尖尖上的劍君,也是可以去叨擾的。」

「小朝珠,師父希望你快快長大,可是也想你,多靠靠別人啊。」

我眼裏突然有點發酸,這劍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我往日裏寶貝得不得了,可是現在卻不敢再拿。我伸出手,玉龍劍早已有靈,只是我修爲不夠,不能讓它化形,其實劍靈刺進晚爾爾胸口的時候,它比我還要害怕。

我握緊手中劍,感受着它的情緒,閉上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修行之路,真是坎坷啊。

3

我重回北堂,不可勝數的任務靈簡浮空轉動,其實扶陵宗任務分發還要挑運氣,上次我看見的那枚白色靈簡千葉鎮的任務不知道還能不能爲我浮現一次。

我這樣想着,面前就有一隻白色靈簡從我面前過去,我下意識地伸手,果然到手一看,就是千葉鎮三字。

玉如師妹在我旁邊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氣上來,低着頭道:「師姐,對不住,我那晚本該第一個站起來的。」

我看着她的腳緊張地摩挲着地面,像是很久以前我還小的時候,被母親訓誡時纔有的舉動,後來母親不在了,洲內族老嚴苛,這樣的小動作便也都不再了。

我搖搖頭,認真道:「你已經是我見過頂好的姑娘了,你若幫我,我感謝你。你若不幫我,我也沒理由生出怨懟。」

玉如師妹抬頭看我,突然頓住,聲音有點顫抖:「師姐,你的修爲怎麼沒有了。」我如今靈力皆封,外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的修爲,空蕩蕩的,就像是當日入山的晚爾爾一般。看她這樣不忍,可師父又囑咐過,我只能含糊地應一聲,落在她眼裏自然是朝珠師姐只是在苦苦支撐着面子了。

我拿着靈簡到執筆的弟子處登記。白色的靈簡上如浮光一般消散,再出現任務的詳細信息已經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了。執筆的弟子囁嚅道:「對不起。」

我訝異地抬起頭,弟子羞愧地垂下眼,道:「從前我也覺得師姐高傲,便也跟着人碎嘴了幾句,實在不是故意的,竟然害得師姐修爲盡無——」

他看着我又領的白階任務,面露不忍,雖然我歷練不多,但每次來都是往高階了去接的,我嘆了口氣,駕輕就熟道:「沒辦法,我如今這樣修爲,白階的任務正好適合我。」

爲表歉意,我還親自去看了一趟晚爾爾。她倚在牀頭,明明被我刺了一劍,眼裏卻沒有半分怨懟。若非她與我糾葛過多,恐怕連我都會喜歡這樣明媚的姑娘。

她迷茫地睜大眼,一張小臉十分蒼白,她道:「我不知道怎麼就到了禁林,看見師姐你中了蠱術。」

我心裏還有疑問,看着她道:「你怎麼不對我舉劍,你可以打開我的劍的。」

晚爾爾沉默了一會,仰起頭道,看着還有點乖巧:「不是在登雲臺,扶陵宗內不許弟子之間刀戈相向的。」

我怔住,我向來以最壞的心思揣度她的心思,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簡單的原因,心裏的一點怨氣突然悵然消散。

我往外兜走了一圈,朝珠師姐因自證清白修爲盡失的事情像長了腳一般飛遍整個門派,我所受眼光真是一個比一個惋惜,一個比一個悔恨,這樣同情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我竟然不覺得難忍。後來被賀辭聲一語點醒。

他一邊顛着勺,一邊抽空說:「你若把自己當成天才,一點瑕疵都不能出現,這樣挫折自然不能忍受。可是人行世上一遭,如何不犯錯,如何不跌倒?你如今把自己當作是普通人,那自然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深以爲然,當日多喫了他幾碗大白米飯。

我因靈力一空,辟穀也闢不了了,全靠賀辭聲才能喫飽。喫完才鄭重地感謝他,從我的納靈戒中取出一隻金魚佩,遞給他:「這是我們鯉魚洲的寶物,你來日若要我們幫助,拿了這個來就行,輕易不給人的。」

賀辭聲扯着脣角笑:「那我怎麼看見謝劍君腰間也有一枚,還比我的漂亮一些?」

我尷尬地撓撓頭:「那是我鬼迷心竅。他那個只能拿來看,我給你的這個是有真用處的。」

他淡笑不語,啪嗒一聲把他那十八節骨的紙扇展開扇風。賀辭聲生得一副好面容,神情也時常端着,卻突然低下頭,看見一隻肥兔子滾落他的腳邊,雪白一團,伸出兩隻手指十分嫌棄地捏起來,問道:「這是什麼?新食材?」

我啊了一聲,把這隻蠢兔子摸了兩下:「我就要去外出歷練了,這個託你管一下,我怕放我二師兄那裏,給他喫掉了。」

「你知道我養的都是什麼嗎?西洲的鳳玉川的麒麟,你居然放我這裏一隻蠢兔子。」話還沒說完,就見這隻兔子拱起耳朵朝他賣了個萌,清風朗月的白綾公子話頭很煩躁地突然一轉,「……也不是不行。」

這兔子慣會撒嬌,歪着腦袋看人的時候,連謝如寂這樣少情的人都會柔和了一些眉眼。

我放下了心,從賀辭聲的牆上往隔壁翻,走正門實在太遠了,沒想到我院子裏正站着一個人,就站在那株美人櫻下,昨夜下了小雨,細碎的花瓣落了點在青石板上。

深院寂寥,他像是星辰落到這裏來,肩上也落了零星的花。我覺得沒什麼比玄色更能配得上謝如寂了,如今一看,粉色的美人櫻和他在一起,也是遜色了許多的。我還保持着翻牆的動作,剛要躍到地上,冷不丁看見一個他,腿一抖,差點摔在地上,還好站穩了。

謝如寂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結果牆頭上突然探出了個頭,蒙着白綾的公子一手抓着兔子,一面嫌棄道:「這兔子平日裏喫什麼?」

我回過頭,和賀辭聲道:「它什麼都喫,你隨便喂,很好養活。」

兔子的腳突然晃動起來,看見謝如寂十分來勁。

我尷尬地問:「劍君,你走錯院子了?」

謝如寂抿了抿脣,竟然有些蕭瑟,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們,從喉裏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了。我有些摸不着頭腦,賀辭聲倚着牆頭,似笑非笑。我不知道哪生出的一點煩悶,索性回房間收拾行李了。

有金魚啄窗,我拿下它叼着的信時它便化作金光點點不見了,是來自鯉魚洲的魚箋。

我展開信箋,我只粗略讀了幾行,族老對我的行爲十分不滿,入目都是指責我的衝動,又問起我的修爲一事,關於鯉魚洲只道一切安好。

我扯着嘴角冷笑了一聲。

我想了想,另起一封魚箋,給我的姨母的。

這一世,鯉魚洲的女君只會是我,我一步都不會再讓。

4

臨行之前,我又往大師兄的竹屋去了一趟。

我剛來扶陵山的時候滿身的刺,師父忙,二師兄又討人厭,都是大師兄牽着我的手,帶我在扶陵山邊的靈海上放風箏,替我紮好看的小辮子,他和我說即使是少主害怕了也可以哭。讓我從此對扶陵山生出了許多溫情來。九洲之內,我見過許多人,世上或許有人比大師兄更加天才,卻沒人能比他更好。可是這樣好的大師兄,卻在某一日,修煉時差點走火入魔,成了廢人,幾近癲狂,後來自封室內,再沒出來過。

我在竹屋外,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我輕聲說:「大師兄,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回來,我回來的時候,我會給你帶來很好的消息。」

大師兄這個情況,我有一半的把握可以復原,但我還不敢說太死,沒什麼是比給身處黑暗中的人一束光,卻親手把它掐滅更殘忍的事情了。所以,好消息還是回來的時候再告訴他吧。

竹屋不聲不響,只有竹葉颯動。

二師兄宋萊咬着雞腿,我點着他的腦袋道:「你要看好竹屋聽見沒有?不許別人踏進去。特別是那個晚爾爾,一步都不許。」

他不耐煩地垂眼,嘟囔道:「知道了。」我還是不放心,在竹屋對面放了一隻天眼,我想看此間情況的時候,用相對應的玄鏡就可以看了。

做完這些,我才帶着我的玉龍劍,下山了。

千葉鎮這個白階任務,十分簡單,大概就是千葉鎮的茶葉很好喝,去帶幾兩回來給饞嘴的掌門嚐嚐。因爲路程遙遠,又難度係數太低,在這裏空置了不知道有多久。我去千葉鎮,爲的是他們鎮傳聞中那朵世代未尋的奇花。

從扶陵山到千葉鎮相距千里,還好有傳送陣,但是傳送陣只能到千葉鎮邊上十里處,過去得自己步行。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我出了傳送陣,撲面而來就是一股狂風,我被卷倒在地上。

我茫然地睜開眼,呸呸兩聲吐出剛剛被風吹到我嘴巴里的沙子,我坐在漫無邊際的黃沙上發愣,說好的千葉鎮位於江南水鄉呢?怎麼轉眼之間成黃沙四起的大漠了?

我往千葉鎮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所見人甚少,我有些煩悶地低頭趕路。

「這羣刁民,居然不許我進去。可笑。」我聞聲抬起頭,迎面正走來一個綠衣的少年,環佩珠玉,面容白皙,只是臉色極臭,一腳踹在了一塊擋路的石頭上,卻疼得嗷叫一聲捧住了自己的腳。

「少爺消消氣消消氣。」他的小廝追着他扇風,像哄孩子一樣拍着他的背。

我有些想笑,綠衣少年卻突然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盯着我,又十分挑剔地把我從頭看到腳:「哦?哪個仙門的弟子?」

他幸災樂禍,補充道:「你也去千葉鎮啊?遺憾了,你進不去。」

我疑惑地睜大眼,他卻好像突然心情好起來一樣,話卻不說完,只說半截,大搖大擺地往前走了。

這樣的作派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臭屁的二師兄,初見的時候他也是這副欠揍模樣。我彈了個石頭擋在他的腳邊,他踉蹌了一下,我抱臂睨他一眼:「千葉鎮怎麼了?」

我學着他的侍從,慢慢吐出了兩字:「少爺?」

綠衣少年嘖一聲,和我對峙了一會,自覺無趣,一副施捨的模樣,道:「千葉鎮不通外人,即使是我都不行。尤其是你這種一看就是修真的,還沒進鎮就被驅趕了。」

說完哼一聲,帶着他的隨從繼續往前走了,顯然對自己喫了閉門羹很不高興。

天下畢竟無靈根資質的人佔多數,平常人把修真人都是當個小神仙看待的,竟然還有鎮子不許修真人入內的。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天青色的扶陵宗弟子服,又看了看自己腰間的佩劍,我把玉龍劍放進靈戒,從裏面找了又找,才找出一身青色的羅裙換上,又掏出鏡子,給自己挽了個平常女孩的髮髻,看看還是覺得自己看着太過凌厲,拿着黛筆往下畫彎了眉,就多了幾分柔意。

往千葉鎮走,五里之內,景色一點點發生了改變,宛如從西北到江南的劇變,眼見着前頭把我迷得眼睛都快睜不開的風沙一步步退卻,腳底下踩的漠土漸漸凝實,生出了綠色的植被,潺潺溪水從我身旁流過。像是海市蜃樓,卻又那麼真實。

等我到千葉鎮的時候,已經是近晚了。鎮門口的牌坊很高,來往的車馬進進出出,我正提步準備進去,卻被守衛攔住。守衛年逾六十,臉就像柳樹皮那樣幹着,眼也不抬道:「是外鄉人?來千葉鎮幹什麼?」

我眨了眨眼睛,張口胡說八道:「我家被大水衝了,我來這裏投奔我的表哥。」

一支樹枝打在我的手上,在肌膚上抽出一道白痕來,我嘶了口氣,捂住手怒道:「你幹什麼?」

守衛一雙老眼仔細地盯着我手上的白痕,沒出現變化,他鬆了口氣:「沒變色。你要是修真之人,抽出來的就是黑色的痕跡了。我們千葉鎮靈氣充沛,不能讓專門吸納靈氣的修真之人進來偷了靈氣。」

還好我體內確實一絲靈氣都沒有,我擦了擦臉上莫須有的眼淚:「那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我舉家上下,翻遍族譜都找不到除表哥之外的親人了。我表哥就住在——」我絞盡腦汁地杜撰着我表哥的住處。

我垂眼看見他手上拿着的一枝樹枝,葉子肥大,是枝枇杷葉,這一頓就讓我的話卡了殼,守衛狐疑地盯着我。

「就住在清湖旁。」有人替我補上我卡掉的半截話。

我愕然地抬起頭,來人沒再穿玄色,白色的大袖垂下,腰間也未懸如寂劍,只是眉眼十分熟悉。扶陵宗的上上之賓謝如寂不知道怎麼出現在這裏。剛剛還對我不大理睬的老守衛一下子直起身來,尊敬道:「謝仙師。」

這老守衛,剛剛還說不許修真人進來呢,怎麼現在就變卦了。

我還疑問着,背上打着粉色蝴蝶結的包袱就被人接過去了,謝如寂的手生得好看,叫得也很順口:「這是來投奔我的表妹。」

剛剛還對我刁難的守衛立馬給我通過了,那枝枇杷葉也遞給了我。

我便跟着謝如寂往鎮子裏走,他穿着大袖的白衣,卻背了個粉色的包袱,看着實在有一些滑稽。此時天色已轉黑,偌大的千葉鎮卻沒有聲音,黑瓦白牆一間間屋子都早早閉了,把日落而息的上古風俗發揮得很徹底。我歪着頭,看見有個窗後像是有人在探頭看我,前頭卻傳來謝如寂淡淡的聲音:「別多看,千葉鎮不喜歡外人。」

我噢一聲,不敢再多看,只是沉默地跟着謝如寂。我垂眼看着他空蕩蕩的腰際,鬆了口氣,還好他不曾佩劍,我如今一看到他的佩劍,心中就會升起密密麻麻的痛苦,不知道是仇恨還是什麼,都被我壓着。

我這樣胡思亂想着,前面的腳步突然一停,我險些撞上去,還好我剎住了。謝如寂輕聲道:「到了。」

我們面前是一座很小的院子。我抬眼看,這裏和鎮民羣居的地方好像有些遠,這個小院子臨湖,煙雲之中可見遠處的茶山,凌霄花攀着牆繁茂地生長,該有些年頭了。

謝如寂把門推開,裏面真是很破落的院子,最近應該被修繕過,倒是很整潔,牆角堆了點柴火。他給我安排了房間,房間不大,只有一扇窗,下頭對着的就是池塘,小朵小朵的蓮花開着。我收拾好了之後纔去找謝如寂,燭火幾盞,我才發現這修真界有名的劍君正在垂着眼摘菜,又熟稔地燒火燒水煮麪。

等兩碗麪被端上那個小木桌的時候我還在發愣,謝如寂平穩道:「你不餓?」

我纔回神拿起筷子,喫了一口,味道十分寡淡,我突然想念起了賀辭聲。

謝如寂繼續道:「好喫嗎?」聲音裏聽不出什麼,只是他握筷子的手有點緊,想必劍君也有不確定的事情。

我嚥下口中的面,道:「挺好喫的。」

兩個人默不作聲喫完了面,一張桌子卻能生出楚河漢界一般的生疏感,我暗歎啊,前世我怎麼能看不清呢,只要我不說話,兩個人之間總是這般沉默生疏。我居然撞一塊南牆,撞了這樣多年。

我猶豫了一下,把我心中的疑惑都說出來了:「謝劍君,你怎麼在這?我在鎮門口的時候你怎麼就剛好出現了?」

窗外下雨了,支起的牖窗可以看見外面的雨一點點打在蓮塘上,謝如寂把腰間的魚形玉佩放在桌子上,現在顏色正透出暖調。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天知道我究竟爲了追謝如寂付出了多少,這玉佩和我給賀辭聲的不是一種,是將來要給鯉魚洲拜過堂的夫君的雙魚佩。怪不得呢,只要我到了他邊上他就能通過雙魚佩知曉。

「我說這被我放哪了,原來是掉劍君這裏了,我這就拿回去。」我厚着臉皮就要把那雙魚佩給摸回來,結果扯了一下,那玉佩被謝如寂的指尖按得很牢,眼睛就像是旁邊的燭火一樣,明明滅滅,看得人發燙。

我訥訥地開口:「劍君?」

他鬆開手。

我長舒了一口氣,忙裝到了自己的袋子裏。

謝如寂的興致好像淡了不少,轉頭看窗外飄着的雨,言簡意賅道:「我來千葉鎮辦事,來取一件東西,取完就走。」

我小心翼翼道:「你不會也要拿千葉花吧?」

九州志中曾經記載,千葉花就藏在這個小鎮裏,藏在虛無縹緲的織夢之中,只是常人不知道如何去找尋,來往的人那樣多,沒人能拿到這朵奇花。但對我來說簡單不過,鯉魚洲最輝煌的時候靠的就是織夢。但是我知道得太晚了,前世我爲了師兄來這裏取花,但是那時候九州已然動亂,這個小鎮早已如塵沙般飛散。

謝如寂搖搖頭,我鬆了一口氣。

「這裏不喜歡外人,更不喜歡修真人,我能留下來也是偶然,你跟着我。不要仗着自己的劍法亂走,畢竟你現在靈力都沒有。天色不早了,去休息吧。」

他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事,這在意料之中。我噢了一聲,回到自己房間關門時正看見謝如寂已經站到了檐下,白衣沾上的雨絲,仰起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十分安靜。

我關上門,不知道謝如寂住的這個院子的原主人是誰,我看見牖窗上還掛着破舊的聽風鈴,很精巧的模樣,只是許多年過去難免破損,裏頭的芯沒有了,風來了也不會撞響,我想了想,從手釧中取出一顆鈴鐺給它替上。我翻開聽風鈴的時候,上面的字也模糊了,我辨認了好久,纔看出是四個字,阿溯平安。

刻字柔婉,一聲聲響,一聲聲平安。

不知道是誰,我把聽風鈴重新掛上去,窗外雨絲綿綿,我難得很安寧地睡了一覺。

5

第二日一早,我洗漱完了謝如寂也沒起牀,雨順着烏色的瓦滑落,這樣溼意的雨天,我卻早早地就聽見了吵嚷聲,應該從鎮子中心那塊傳過來的。

這個鎮子,許是天選寶地,才能在荒漠裏自成一處天地,我接了雨嗅過,倒是真有點淡淡的靈氣的,雖說比不上鯉魚洲的,但對於這裏已經是很好了。

我正準備自己出門,卻有人伸手推門,然而這門上卻裏外鎖了好幾重的鎖,鎖很多都生鏽了,解起來十分困難。我生出一點惱意,謝如寂打遍修真界都沒幾個敵手,在這麼個小鎮子搞這套,要纏那麼多重鎖。

偏偏外頭的人還在催,像是小廝的聲音:「謝仙師,鎮長請您過去。您起了沒有啊?開開門讓我們小姐先進去啊。」

有一道女聲打斷他,像霧一樣輕柔:「你不要催了,我們等等就好了,不要打擾到謝仙師。」

我終於解開了這一重重的鎖,把門打開:「他還沒醒,我去叫他。」

我終於看清外頭的人,管事爲他口中的小姐撐着傘,她面色有些蒼白,爲了提氣色卻點了胭脂。她看見開門的是我,不免愣住,臉都白了。一看就是喜歡謝如寂的女子,我看過太多了,修真界他足夠出色,又生得極其好,自然喜歡他的人極多。我前世爲了攔這些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現在卻立馬撇清關係:「我是謝仙師的表妹。親的那種。」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姓林,父親讓我來找謝仙師。」

原來是鎮長家的小姐。

我瞭然地點點頭,正要讓她進去,後頭卻傳來聲音。我轉過頭,謝如寂已經出來了,撐着牆伸手揉了揉眉心,聲音都低啞,幾分憊懶:「抱歉,起晚了。」

林小姐扭過頭,一張小臉這會粉了,柔聲道:「不晚的。」

謝如寂往前走,路過我的時候,側首低聲道:「跟上。」

我撇撇嘴,對我就這麼不客氣,這會的雨已經像絲一樣了,落在臉上有點癢。那位鎮長家的林小姐上前在他左右,可是謝如寂這樣的人本就是高嶺之花,林小姐說一句,他冷場一句。這樣不留顏面,我看到這位嬌弱的小姐眼睛都紅了。

像極了我從前纏着謝如寂的模樣,只是我臉皮厚許多,縱然傷心,笑嘻嘻地也就過去了。

如今作爲旁觀人看着,才知道有多難堪。

我側過頭去,越往鎮長住處走,所見的人都多起來,家家戶戶門前都裝飾得很漂亮,像是要舉辦什麼慶典一樣,鎮子裏的氛圍雨都壓不下。漂亮的少年少女戴着花環從我們邊上穿梭過去,鎮子裏都是年輕的氣息。我突然頓住,留心起邊上的人來,年老的人倒是有,只是皮膚都展開了,只有一點皺痕。歲月像是放過了這個邊陲小鎮。

我正思忖着,一股香風襲來,林小姐已經湊到我邊上了,她壓低聲音,憂愁地問:「謝仙師一直都這樣冷淡嗎?」

我看了看謝如寂的背影,有一瞬間的僵硬,我嘆道:「是啊。一直都是。」

「這樣的話,再多的熱情都會被消耗完的吧。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他動容啊。」林小姐悵然若失道。

這樣無奈的話我也曾說過,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曾問謝如寂,要怎樣你才肯動心。

他握着劍,啞聲不語。

說起來也算巧,我這話剛和謝如寂說完,晚爾爾就來到了扶陵山。然後他就身體力行地給了我回答,有些事,有些人,本就是不能強求的啊。

我搖搖頭,注意起周圍來,發現我們已經走到鎮子中心了,這裏沒設族學也沒放祠堂,種的是很大一株枇杷樹,數不勝數的祈福紅絲帶被綁在上面。樹上結了累累的枇杷果,黃中帶青,大概過兩日便成熟了。

枇杷樹被保護了起來,有守衛在看着。

林小姐主動給我介紹,語氣像是傷感,像是驕傲:「枇杷就要成熟了,過兩日就是祭典了,千葉鎮很少讓毫無關係的外人進來,你該看看的。今年我身體好了許多,到時候祭典我可以主演巫女。到時候我分你一隻枇杷。」

我點點頭,打算抽個時間好好來看看這棵奇怪的樹。

到了林宅,有管事來引領我們,到了正堂,正看見一個儒雅的男人坐在上邊,和幾個人在議事。林小姐先一步,甜甜笑道:「爹!」

這想必就是傳聞中的千葉鎮鎮長了。他忙起身讓謝如寂先入座,看向林小姐,又提醒丫鬟給她加衣,斥責道:「身體剛好就這樣鬧騰,看哪個夫婿要娶你!」鎮長狀似無意地看了眼謝如寂,後者眼都沒抬,拿着茶盞吹茶葉。

林小姐臉羞紅一片,道:「爹,你瞎說什麼。」

大約是覺得他們要議事,她拉着我低聲道:「我給你看看我祭典時扮巫女要穿的衣服,我們走吧。」

我下意識地去看謝如寂,他也偏過頭看我,近乎無奈,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我糾纏謝如寂這樣多年,有些時候也是能懂對方的眼神,我想借這個機會,自己去查看一下週邊情況,他便也無聲應許。

林小姐挽着我的手帶我往她的房間走去,不知道是羨慕還是什麼,嘟囔道:「你表哥對你可真關心。」

我仰頭近乎無言。發現合歡花開了滿樹,驚訝道:「你們千葉鎮花都開了那麼多,我一路過來見着蓮花、枇杷、合歡,這分明不是一個時節的。」

林小姐推開她房間的門,不免自豪道:「這就是我們不歡迎外鄉人和修真人的原因,他們會發現我們鎮不僅茶葉最好,還有這世間少有的靈氣,很難不起嫉恨奪取之心。每年一度祭典,就是感謝我父親種下的枇杷樹給我們帶來的恩典。你看我們鎮子中,諸人和樂,年輕長壽。」

「這枇杷樹本來是我母親死那年,父親爲了紀念母親才種下的。結果從這棵樹種下開始,我們千葉鎮慢慢就生出了綠植,和邊上數百里的荒漠一點都不一樣,喫了枇杷樹結的果子,大家如納靈氣,身輕體健。我想,我的母親一定是哪個美麗的神仙,感懷父親真心才賜予我們一方庇佑。」

對着門口的就是一個衣架子,上頭鋪展開的衣服華美繁複,腰間鏤空,古老的圖騰在紅色的底裏蜿蜒。

林小姐站在這身衣服前,她愛憐地撫摸着,然而卻急促地咳嗽起來,一張蒼白的臉湧上紅色。我把她扶到榻上休息,她攥住我的手,半天沒憋出一個稱謂。我適時地遞上我的名字。

「朝珠。」

她應道:「朝珠姑娘,我真的很感謝你表哥,我被邪祟壓身已久,這些年連牀都起不來,我父親又不喜歡外來的修道人,還好他替我解決了病患,不然今年的祭典又是我的族妹替我去扮演巫女的。被她壓了這些年,我早就受夠了。」

她說了這麼多的話,眉眼間都湧上疲憊,看來體質真的是很差。

我便不適宜打擾她休息,我在林宅走着,修繕得這樣好的廊柱上竟然有細微的劃痕,我蹙起眉,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抓的。庭院中有坑,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像是種了什麼又從這裏挖走一般。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遠處有女聲伴着絲竹在淺唱,大約是在爲祭典排演,詞很好辨認,全鎮都應該很感懷鎮長的深情,畢竟這樣多年過去,他也沒再娶新人。

「你方纔所見枇杷樹,原先是種在我的庭院中的,後來應鎮民祈求,便移到了大家都能看見的地方。我想她知道大家現在還在記着她,大概也很高興。」我轉過頭,鎮長就站在我的邊上,朝我注視的地方微笑解釋道。

那個她,大概指的就是林小姐她娘,鎮長早逝的夫人。

我心裏一動,我母親也曾伴我到七歲,她是一個出色的鯉魚洲女君,只是私下裏有時也會怔神,我知道她在想誰,她想我的父親了。

我剛要說什麼,長廊盡頭卻出現了一個白衣的身影,或許裝仙風道骨的仙師都要穿一身喪白,我心裏默默吐槽,廊邊的合歡花落了一點在地上,謝如寂朝我招手:「朝珠,過來。」

我下意識向他走過去。謝如寂朝鎮長冷淡地點點頭,算是問好了。

我跟着謝如寂往外頭走去,我不大願意和他有過多交流,他腿又長步子大,因而總是落後他兩步,看着地上的合歡花,心裏默默想着接下來的計劃,然後我就發現,謝如寂放慢了腳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追逐他這樣多年,向來只知道跑得快些,劍揮得再急一些,就能跟上他。

他竟然自己放慢了腳步,謝如寂不確定地說:「我走得太快了嗎?」

我十分誠懇:「我不知道該和你聊些什麼,這樣落後一些跟着你,不用說話也挺好的。」

謝如寂怔住,眉眼間有一瞬間的無措,他張開嘴,又不知道說些什麼。

一路上人聲鼎沸,花團錦簇,他一眼都不多看。我看見家家戶戶都已經有了過節的氣息,年輕的姑娘們看着一身白的謝如寂躍躍欲試,卻又被他一身生人勿近的氣息泄了氣。全鎮子都不採茶了,皮膚平順眼神卻渾濁蒼老的奶奶給她年幼的孫子講着鎮長與他夫人的故事,說他夫人是再世的神仙,小孫子咯咯地笑。

我看見謝如寂從袖口裏露出的手有一瞬間因用力而發白。

隨着那片蓮塘隱隱露出一角,謝如寂的住處快要到了,那些喧囂的聲音也聽不大見了。我輕聲道:「這個鎮子有古怪。」

謝如寂在門前停下,解開一圈圈拴好的門鎖。我還是忍不住吐槽:「劍君一劍破萬法,沒想到在這裏這樣謹慎。」

他仰起頭,一截下頜露出冷白,我順着他的目光仰起頭,我才發現,原來這的圍牆很高,被凌霄花纏繞覆蓋着,我之前都沒有注意過。我繼續道:「我覺得那個枇杷樹更古怪,各方靈氣都是天道規劃好的,哪有那麼多奇蹟?連修真界最高明的煉器師也只能造出一個容納一人的聚靈陣,這般行爲,必是下作的魔族做的。」

我從未在謝如寂面前隱藏過自己對魔族的厭惡,我年少時第一大志向便是斬遍天下邪魔。

謝如寂吐出兩個字:「未必。」

我壓着脣角,那是一個未露出的諷色。

6

第二日晚上便是千葉鎮準備許久的祭典,全鎮燈火通明。祭典開始一半,我卻被林小姐叫去了房間。她劇烈地咳嗽着,面白如金紙,她幾乎是懇求地攥住我的手:「朝珠姑娘,我身子實在撐不住,求你了,你替我扮一下巫女,我們兩個身形相似,戴上面具沒人會知道的。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不能再讓族妹再扮一年巫女了,不然我父親都要把她過繼過來了。」

林小姐的眼淚一滴滴掉在我的手上,我嘆了口氣,笑了笑,說:「好吧。」

織夢對時間和媒介要求都很高,今日的祭典便是一個特定的好時機,以滿枝橙黃的枇杷樹爲媒,想必今日進入織夢再好不過。

我原還琢磨着趁亂近一近這被全鎮人稱爲神樹的枇杷樹,結果硬生生沒能有機會靠近。人太多,又管得極嚴,連樹上每顆果子都規定了去路,就等着巫女戲結束,分而食之。正好藉着扮作巫女的機會進去。

我換上了林姑娘要穿的那身巫女服,紅色做底,玄黑爲邊,殊色無雙。只是腰間露出來一截白膩,好在要帶玄色的面具,又有小扇擋住,我以爲要戴很多金銀,沒想到黑髮全都只用木釵固定住。

林小姐看着我有些呆住,道:「你和謝仙師,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怪不得是表兄妹。」

接引的人已經到門口了,敲着門問:「小姐,您好了嗎?」

林小姐提高聲音道:「好了。」

我代替她走出去,寬大的衣襬有點難走路。我安靜地垂下頭,穿過疏影漏漏的長廊,前面的侍女持燈開路,寬大的祭臺早已建造好,旁倚着那株枇杷樹。原來的人聲鼎沸在我到來之前已經安靜下來了,上千的鎮民,不論老少,面容都透着一股快要腐敗的年輕感,目光都隨着我的走動而移動。

我用團扇掩着面,又戴着面具,眼睛不能亂動,不知道謝如寂到哪去了。

林小姐和我說的也沒錯,這個巫女戲也不需要我幹什麼,只需要安靜地坐着,參加巫戲的其他人圍着我跳着大神,臉上一樣戴着面具。

我靈力雖然不在了,但捕捉織夢靠的本就不是靈力,這是一種天生的血脈力量,可以在某一個瞬間穿過時空,完成締結。但是我隱隱感受到了織夢的波動,卻始終沒抓住進入織夢的節點,心裏有些煩躁。

鼓咚的一聲震響,我微仰起頭,圍着我跳大神的巫者隨着鼓聲一致地轉頭看我,畫着奇怪紋路的臉上露出黑洞洞的眼睛,他們在往我慢慢地靠近,幾乎像蛇一般扭曲地靠近來。我感覺我身上的衣袍像是有生命一般流動。

我不動聲色,一隻手覆蓋上了指間的納靈戒,只要這羣巫者再近我一寸,我就拿出玉龍劍。有風吹過,像是山間新雪的味道,乾淨而剔透,玄衣的少年挑劍而來,周圍的巫者隨着他的劍鋒富有美感地倒下。謝如寂的身影在其中穿梭,與鼓點的節拍契合。

他是在跳巫舞,面上戴着半截烏黑的面具。

謝如寂最後在我身前停下,他的手卡住我的腰,那處有塊鏤空,我從不知道謝如寂的手這樣燙。他把我臉上的面具一點點揭掉,面具的繫帶碰到了那枚木釵,長髮一瀉而下,然後下一瞬,我僵住了。

謝如寂低下頭,隔着面具吻住了我。

溫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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