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劍溯天記】第三回、京寺友相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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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京寺友相遊(上)

 

韓逸軍來到長安城也快一個月,日裏在福德藥鋪幫活,常與郭五爺聊話,自也聽說過韓昌黎的大名,其人敢言直諫,其文氣勢磅礡,著作頗豐,亦時常撰文批判時政,在我朝廟堂是響噹噹的男子漢。

 

他心實嚮慕韓昌黎,真想看看這些新書,打開房門望走廊尾處看去,但聽那「怪客」哼了一聲,啪的一響,將那疊書重重的丟在門前,接著喀的關起房門。他瞧那些書籍落在地上,心痛了一下,不知哪來的膽氣,走到「怪客」房前,謹謹的道:「這位前輩,這些書本十分珍貴,如果前輩現在還沒有要看書的話,能否借晚生一觀?」

 

「怪客」倏地啟扉,氣沖沖的探出頭來罵道:「誰是你前輩!」韓逸軍見這「怪客」莫約二十五六的年紀,是一位青年男子,氣宇軒昂,儀表非俗,但眉間似蘊不平之氣,這時被對方怒目斥罵,嚇得倒退一步,但仍躬身而拜。

 

青年男子見他年紀甚小,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稱自己「前輩」似不為過,還是冷哼一聲,再次大力關上門,道:「想看就拿去,請自便!」

 

韓逸軍站在門前恭道:「謝謝前輩,晚生一旦看完,即當奉還。」聽無回應,便蹲下捧起書本,欣喜回房,準備開卷飽覽一番。一打開書籍,但聞新書的香氣撲鼻而來,輕觸軟頁,似有些許溫暖,難不成是甫印版完的熱氣麼?他小心翼翼的翻閱著。

 

這疊書籍是韓昌黎新撰的《論語解議》、《雜說》,還有策問十五首的答議,以及與時人書文十篇。他讀了幾十頁許,直覺得韓昌黎的文章氣昂情真,無所拘束,越看越有精神,不知不覺渾身發熱,微微冒汗,痛快無已,佩歎連連。

 

他讀韓昌黎文章,每遇佳妙之句,便反覆吟誦,謄書數遍,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過了三日,就將這些新書給看完了。他又是愛惜書本的人,每一頁都捏著指頭仔細輕掀,生怕有一絲細風弄出微毫裂損,故而悉數覽畢,每本書籍皆是栩亮如新,全無半點糊迹。

 

韓逸軍買了方木托為盤,恭敬端著書籍,整整齊齊的置在那位青年男子房前,對著緊關的房門敬道:「多謝前輩,晚生皆已看完,昌黎老師的文章,果然不同凡響,如果前輩不願一讀,那真是太可惜了。」語畢,便回房裏。

 

韓逸軍盤膝床上,細細回味韓昌黎的字句,約莫過了兩盞茶時分,正打算溫習課業時,他房門叩叩叩的響。開門一看,正是那位青年「怪客」。

 

青年道:「你說你都看完了,我卻不信。」韓逸軍道:「哦?」青年道:「這些書根本連翻都沒有翻過,你怎地敢誇口看完?我考考你,這部《雜說》第七篇為何?」韓逸軍稍想一會兒,即回道:「可是『龍說』麼?那篇文章可真有趣!」青年一驚,心道:「……他還真的有看!」哼了一聲,跟著喀的關上了門,怏怏回房去了。

 

韓逸軍一陣莫名,只得默默取紙提筆,寫起觀書心得起來。須臾,走廊又噠噠響起,叩門聲作,韓逸軍再開了門,果然還是那青年男子,聽他問道:「《雜說》第三篇是甚麼?」韓逸軍一怔,道:「我記得,是『原性』罷。」

 

那青年不服氣,接連問了韓逸軍那些書中提及的篇名、文句,韓逸軍皆是答對。韓逸軍覺得有趣,沒想到在這兒也有人跟他一起討教儒經,也起了個大興,甚還默背出韓昌黎的文章,一字不錯。

 

那青年仰天長嘆,哀道:「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人?我枉活了這麼大,一個小小少年也贏不了,我還是不要再念書的好了!」韓逸軍驚道:「前輩……?你怎麼……?」那青年捶胸頓足,逕自回房。

 

韓逸軍追了上去,那青年房門沒關,正在收拾細軟。韓逸軍道:「前輩,考期都還沒到,您這是為何?」青年苦笑道:「我已經在長安待了七年,省試已考了兩次,都沒考上,念書實在是索然無味,我再不想考了。」

 

韓逸軍道:「勿慌,現在也才九月,還有半年才要考試,有的是時間,如蒙不棄,前輩可願與晚生一同念書?」韓逸軍來到京城,今天是第一次與同為考生之人一起討論書義,甚覺有趣,如果這位青年考生就此別過,一人獨處古寺寒窗,那可寂寞得緊了。

 

青年瞪大眼睛,搖了搖頭,道:「不了,我自認贏不過你,你如此年幼,但這些書才念了三日,竟背得滾瓜爛熟!唉……,我朝實在是人才輩出,一想到明年在春闈裏要和你們這些新人一同考試,我一定是考不過的了。」

 

這位青年哪裏知道韓逸軍天資奇慧,萬人之中也難有一人,兼之得從前大唐狀元湯憲湖的教導,念書始有今日之功。他只道現在的年輕人忒會讀書,自己卻屢試不第,故而心灰意冷。

 

韓逸軍忙道:「前輩莫不要這樣想,來日方長,不如與晚生學習相長,前輩你道如何?」青年聞之,厲聲道:「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念書呢!」憤地喀的一聲大響,關起房門,韓逸軍連聲道歉,那青年卻不原諒,隔著門破口大罵了好幾句,韓逸軍只得廢然而歸。

 

韓逸軍自幼便是一人從湯憲湖為師,他初至京師,尚不知道唐時士人多有恥師之風,更遑論與「晚輩」教學相長,因此惹得那位青年勃然大怒。韓逸軍回到房裏,唉聲嘆氣,不一會聽見青年自廊尾處的開關門聲,步履走近。

 

韓逸軍一喜,以為青年改變主意,要來找他念書,豈料那腳步聲從他門前經過,下樓去遠了。韓逸軍心歎:「是了,我不小心讓那位前輩生氣,他果真不再念書,要離開南雲寺了。」原以為能交到朋友,結果卻是適得其反,眼眶不由得濕紅一陣。

 

他拭乾淚痕,靜了靜心,打起精神,默默用功起來,一直念到初更鼓響,已是戌牌時分。吃了一些口糧,又聞熟悉的噠噠足聲,那青年又回來了。韓逸軍心想:「前輩是忘了帶走甚麼麼?還踅回來?」但聽他步履蹣跚,走上樓來,路過韓逸軍門口,韓逸軍輕輕的把門開了道細縫,望外偷瞧。

 

卻聞到一陣濃濃的酒味,還有些許胭脂粉香,青年醉履斜乜,搖搖晃晃,走回廊尾的房間,帶上了門。韓逸軍不明,搖搖頭,正準備寬衣入睡,一盞茶時分過去,忽聞哭號聲作,正是那位青年兀在大哭。韓逸軍心想是不是要過去慰問,但終究怕又被斥罵,因此忍住未動。

 

聽那青年足足哭了兩個時辰,才由哭轉泣,嗚咽聲漸止,想是哭累了而沉沉睡去,韓逸軍終於可以安枕就眠。

 

翌晨,韓逸軍早早就到福德藥鋪幫忙,他問郭五爺住在南雲寺的那位「怪人」究竟是誰?郭五爺也是不曉,只知這「怪人」住在南雲寺也三年多了,寺裏的住持、僧人待那青年殊是禮遇,想必是達官顯貴的子弟。

 

午膳畢,先去書肆逛逛,瞧瞧架上,還真沒見到那些韓昌黎的新書,心下大喜:「大家都還沒看過昌黎老師的文章,我卻已經讀熟了!」當下又揀選兩本書買了,回到南雲寺房間,翻書來看,他想:這些文章都不錯,但始終比不過韓昌黎啊!

 

驀裏聽見敲門聲,啟門一看,又是那位青年。但見對方雙眼紅脹,是昨夜哭腫的了。青年道:「我想跟你道歉,昨天沒來由的罵了你一頓,昨晚恐怕又吵得你難睡。」韓逸軍喜道:「前輩願意回寺讀書,這是極好的事,晚生高興都來不及了。」

 

青年囁嚅道:「對了……。」卻欲言又止。韓逸軍問道:「前輩有何示下?如有晚生能效勞之處,定當戮力為之。」青年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瞧見,他漲紅了臉,足足有半盞茶時分,才慢慢開口道:「……我想請教,……你是怎麼念書的?」

 

韓逸軍聞之大喜!心想是不是能結交到喜好念書的朋友了呢?登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將義父湯憲湖從前教的法門毫不保留的傾吐相授,但湯憲湖所教法,豈是一時半刻能說得盡?

 

青年聽的是咋舌不已,想到讀書原來可以有如此自由自在的讀法,那正是從前兒時讀書之趣味所在,但如今為求功名,卻將念書之樂給忘了,這回驀裏重拾初衷之趣,煞是感動,心裏靈感頓生。

 

韓逸軍見他心中悟到了甚麼,便催促他,道:「前輩,霎時的心得有若電光,稍縱即逝,如有所悟,晚生建議趕緊提筆記之,否則一忘便是忘了,很難再回想起來。」青年點頭稱是,連忙回自己房間,韓逸軍也跟了過去,站在門邊。

 

那青年提筆寫道:『欲識春生處,先從木德來。』韓逸軍一看,讚道:「好句!好詩!」那青年停筆,幽望窗外道:「木之德者,豈在一朝一暮?日月推移,潛移默化,春天來臨之時,便是花開之季……。」轉頭向韓逸軍道:「我若時時想著功名,又如何能靜的下心念書?如何開花結果呢?」

 

韓逸軍讚道:「前輩所言甚是。」躬身下拜。青年哈哈大笑,起身執起他手,道:「賢弟,我姓白,排行第十四,太原郡人,敢問貴姓?行幾?」韓逸軍回道:「原來是白十四爺,我姓……,姓湯,家裏排行第一。」

 

白十四郎笑道:「我在此寺孤居,天幸遇見湯大郎,大郎你一番話,猶若醍醐灌頂,令我茅塞頓開,想不到你年紀輕輕,見識竟如此之高,姓白的深感佩服。聽大郎口音,並不是長安人,敢問大郎貴籍?」韓逸軍回道:「晚生出身邵州。」

 

白十四郎道:「邵州……?好久沒聽過湖南地方的名士了……。對了,好幾年前曾聽說過,邵州出了一位神童,姓韓,據聞此子三歲能文,五歲能詩,寫得一手絕妙好字,但好久沒聽說過他了,大郎你可見過他麼?」

 

韓逸軍一聽,漲紅了臉,急道:「荒唐!荒唐!怎麼可能有人三歲就能文,五歲就能詩呢?這種事,晚生在邵州時,從來沒有見過的。」心忖:「怎麼我的事情被訛傳成這般誇張?我三歲時哪裏能文?五歲時哪裏懂詩?好險娘有提醒我,不得輕易顯示真名,否則真要貽笑大方了!」暗自慶幸。

 

白十四郎道:「我想也是呢,如果這位韓神童真的那麼厲害,那我應該早就見他考上進士,列在金榜,題名雁塔了。看來又是一個沽名釣譽的吹噓之徒,哼!」韓逸軍心頭一怦,問道:「為甚麼說他沽名釣譽?」

 

白十四郎回道:「坊間多有誇大不實的風言風語,只要那人小時候稍微有些小聰明,就會編派故事,大肆吹噓,說自己周歲未足,即能分辨文字……,哼!可笑,可笑!」韓逸軍驚道:「這怎麼可能?」白十四郎道:「可不是麼?」韓逸軍問道:「天下間真有人周歲未滿!就能識字?」白十四郎道:「我怎麼知道?我沒親眼見過,多半是假的……。」

 

韓逸軍問道:「這位神童是何人?如果是真的,那他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人才了。」白十四郎撇了撇手,道:「沽名釣譽罷了,若真的是個人才,怎地我朝如今卻不如太宗皇帝時的貞觀治世呢?不說這個了……,大郎,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姓白的好是歡喜,真想同你一起去平康坊喝個好幾杯,來個不醉不歸,只可惜……。」

 

韓逸軍連忙搖手,回道:「不不不,十四爺,您願意回來念書,晚生開心無已,考期將屆,我們應該一起好好用功才是,怎麼可以去喝酒呢?」暗道:「我答應過娘親、倪姊姊,決不去平康坊的!」

 

白十四郎看向一旁,呆了一會,嘆道:「也是,也是……,她對我始終不理不睬,我又何必……。」韓逸軍問道:「誰不睬十四爺?」白十四郎神色淒然,搖搖頭,道:「沒事,沒事……,來!咱們念書。」

 

韓逸軍大喜,立時回房捧出自己抄錄的觀書心得,恨不得盡數與白十四郎分享。白十四郎見滿手疊疊捆捆的紙卷,不由得大驚,再展開一紙細觀,配上韓逸軍滔滔不絕的講述經書要義,只是嗟呼連連,暗道:「大郎真的很愛念書,……如果我有他一半念書的精神,該有多好……,我真要好好的向他學……。」

 

原來,白十四郎昨日方與韓逸軍初識對談,聽韓逸軍邀他一同學習,心頭不禁無名火起:「我早已加冠結髮,又是堂堂的五陵男子,學識自是高出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好幾倍,為甚麼要跟你一起念書學習?豈不是要笑掉他人大牙麼?」要知唐人恥師,從師不過學文之句讀、詩之平仄,至於文理文氣、詩意詩境,全憑個人才情,決不與人相師,否則將遭他人訕笑。

 

當下對韓逸軍破口痛罵,掩門自閉,獨個兒悶在房裏,但心中著實念不下書。又氣又愁,索性把心一橫,拋下書本,逕向平康坊走去。

 

白十四郎履步花街,熟悉的酌酒香、胭脂味,撲鼻而來,但見街坊裏花紅燈暖,遊客熙攘,男歡女笑,綺色依舊,好似唯有此坊溫酒,才能夠一舒愁苦的冷腸。

 

他走到一處酒家大門前,門上寫著「春燕閣」,駐足不定,正想要不要進去,就被迎賓女郎挽臂引進。鴇媽一見到白十四郎,笑道:「十四爺!好久不見您來啦!」找間上好的房閣,擺酒端飧,將白十四郎推拉入座。

 

白十四郎坐定,問道:「妍妍可好?」鴇媽皺一皺眉,笑道:「妍丫頭今晚比較……,十四爺,要不要點新的丫頭?我這兒個個年輕貌美,不輸妍丫頭……。」白十四郎蹙眉揮了揮手,道:「我也沒有要找妍妍,我知道她不會見我的……。你去罷,我今朝來此,只飲酒便罷,決不要給我找其他姑娘過來。」說罷,斟滿酒杯,一口乾盡。

 

鴇媽慌道:「這……,這怎麼成呀?十四爺來我們這『春燕閣』,卻沒姑娘伺候,這般招待不周的話若是傳出去了,那還得了!『春燕閣』往後別想在平康里做生意了!」

 

突地磅的一聲,鴇媽嚇了一跳,白十四郎重重放下酒杯,怒道:「我說不要姑娘就是不要姑娘!我就只想喝酒!……同樣的話,我懶得說第二遍,若是胡亂叫了姑娘進來,我也能教『春燕閣』往後別在平康里做生意了。」說完冷哼一聲,逕自獨酌。鴇媽嚇得連連答喏,推門倉皇離去了。

 

白十四郎一連數杯,怎奈越喝越愁,偶而大笑,偶又長歎,不知不覺間,滿滿一罈酒就這樣乾完了。

 

聽得房門輕啟,兩名年輕妓女捧來新酒而至,分坐白十四郎兩側,白十四郎蹙眉道:「酒留下,你們人走開。」二妓溫言說要服侍十四爺,白十四郎大怒,將酒杯擲碎在地,二妓嚇得花容失色。這時門扉推敞,白十四郎只道是鴇媽,道:「看來你膽子不小,我說的話,你當放屁麼?」

 

哪知進來的女子,生得嬌柔綽約,妝得釵鈿照耀,環佩玎璫,娉娉婷婷的步至房中圓桌,在白十四郎對面坐下。她面無笑容,黛眉微蹙,卻不是鴇媽,正是他朝思慕想的妍妍。

 

白十四郎失聲道:「妍妍,你肯見我了……!」妍妍冷道:「我若不來,『春燕閣』的酒杯不知道還要碎多少,生意還能不能做…..。」白十四郎歉道:「我不是故意要用強……。」

 

妍妍冷笑道:「是啊,姊妹們膽子都忒小,十四爺一生氣,還有誰敢不聽話?就賤妾這一個傻丫頭,膽子最大了,敢來這裏陪十四爺……。十四爺,妍妍敬您!」說著,倩手托盞,滿上一杯,一飲而盡。二妓見場面尷尬,趕緊欠身,雙雙掩門而出。

 

白十四郎怔怔的看著她,柔聲道:「妍妍,你惱我麼?」妍妍格格嬌笑道:「在這平康坊,誰敢惱十四爺啊?十四爺願意光臨,開心都來不及了呢。」但她最後兩句話,說的甚是冰冷。

 

白十四郎如臨寒霜,哀聲道:「妍妍,你別這樣……。」妍妍冷笑道:「我心底是真的開心啊,賤妾說過的話,十四爺沒當放屁,如此銘記於心,怎不令賤妾開心呢?」

 

白十四郎苦笑道:「我不是不聽你的話,但我是真的……,真的想見你……。」妍妍冷道:「想不到十四爺還真記得賤妾說過的話,說的是甚麼話呢?唉……,賤妾自己也忘記了,終究是微不足道的放屁罷了。」

 

白十四郎臉一沉,道:「你說,要我在考取功名之前,決不涉足平康一步……。」妍妍秀眉一豎,道:「那麼十四爺怎地今晚,卻在這裏?」白十四郎囁嚅道:「我……,我……。」妍妍道:「你是要考進士的人材,國家的棟梁,你有這個本事,卻為何鎮日荒度?流連此處,貪淫享樂?」

 

白十四郎忙道:「我沒有!我只對你……」妍妍道:「十四爺,您是賤妾遇過……,最有才華的人了,其實你比你哥哥還要有才氣,卻為何要像其他俗人一樣,放浪形骸,耽溺在這兒?」她一面說,淚珠盈眶,在玉頰上滾落而下。白十四郎道:「妍妍,你別哭,是我不好……。」

 

白十四郎情不自禁,起身走近妍妍,將她抱在懷裏,說道:「妍妍,我想過了,我不考進士了,我打算跟家裏其他兄弟一樣,做些買賣生意,我早就攢好些錢,可以替你贖身,你跟我在一起罷,要留在長安,要離開長安,都好,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白十四郎抱著妍妍,妍妍也不推阻,亦無迎腕,靜靜的任他懷抱,白十四郎只覺得猶如抱著一塊冰玉,肌膚雖貼,卻是冷絕千里,心底好不淒苦,但也不肯放手。

 

妍妍忽地吟道:「……心堅終待鶴,枝嫩未成龍。」白十四郎一怔,放下手來,呆立了半晌。妍妍續吟道:「……夜影看仍薄,朝嵐色漸濃。山苗不可蔭,孤直俟秦封。」白十四郎道:「妍妍,你為甚麼……。」妍妍道:「……十四爺,你還記得這首詩句麼?這是您念給賤妾聽的……。」

 

白十四郎歎道:「記得,那不過是我當年未取功名之時,寒窗夜思,偶發而作罷了,我只恨作出這詩句。那夜,我一吟此詩,你就再也不睬我了。」

 

妍妍轉首盼他,雙目瑩然,道:「賤妾居此經年,甚麼文人騷客沒見過?皆不過庸庸之輩。但那夜十四爺此詩一出,賤妾便知,十四爺定非池中之物,今朝雖是一株小松,日後必定枝繁葉茂,在朝為官為相,但若持續在此間流連忘返,恐怕文曲星也就將就此墜落,潦倒一生。因此,賤妾才會求十四爺你,在考上功名之前,勿在此間逗留……。這是賤妾一片誠心,孰料十四爺竟棄之溝渠,如今想要放棄前程?這當真是賤妾之罪了。」

 

白十四郎被說得啞口無言,妍妍突地嫣然一笑,向他走近,慢慢的靠在他懷裏。她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白十四郎怔然無措,不知道能不能摟抱。她昂首瞧他,目光泛淚,嘴角一翹,似笑非笑,說道:「這就是您要的麼?」

 

她說完,推開他,接著哈哈大笑,笑中卻是帶淚,捧腹無已。她笑聲絲無暖意,竟唯冷冷淒淒,白十四郎腦海裏不住迴盪:「這就是您要的麼?……這就是您要的麼?」兼之酒意上湧,愈發愁惘,不自禁「哇—」的大吼大叫,跟著發瘋似的,推門跑將而去,婢妓見之無不嘩然,妍妍獨在空室,幽幽啜泣。

 

白十四郎一路跑回南雲寺,躲在房間抱褥大哭,哭累了便沉沉睡去。醒時已是巳末午初,日光刺得他難再臥眠,只是賴在塌間,對窗呆望。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一陣清風送來,翻拂書頁,正翻到他昨日與韓逸軍對考的那本《雜說》。他瞥眼見這時書上字句寫道:『……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他心頭一恨:「韓昌黎又再寫些屁話。」

 

但韓昌黎筆氣之暢,一入眼目,殊難驟罷,續看文章寫道:『……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嗚乎!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他越看越覺得韓昌黎正在嘲笑他,其智反不及百工,不禁愴然:「我書念不好,屢試不第,妍妍不要我,爹爹哥哥看不起我,哈哈哈!……白知退啊白知退!你這名字,不就是要你知難而退麼?你還有甚麼好怕失去的呢?你還怕有人恥笑你麼?你早就一無是處了!哈哈哈!」

 

原來,這位青年名喚白知退,乃出身太原白氏的名門望族。白氏一族在唐朝出將入相,人傑輩出,故白知退正是長安現下五陵豪門子弟。白知退排行第十四,其兄白樂天排行第十二,更是名滿天下,傳聞在出生六、七月時,即識「之」「無」二字,二十歲時考中進士,任秘書省校書郎、集賢校理、翰林學士,實為當代文壇之秀、仕場之星。

 

那日身服官袍,抱書相贈白知退的,便是白十二郎白樂天了。

 

白樂天亦知弟弟白知退是塊良玉,多所栽培,知道白知退擇南雲寺而居,便時常齎財捐物,再加上白家聲望,故而白知退能長年居寺,備受禮遇,縱有彈弓射人、夜半哭號等舉,僧人俱不以為忤,甚且時時迴護,因此時人多不知南雲寺「怪客」竟是白樂天的弟弟白知退。只是白知退多年不第,心益偏激,自怨自艾,反將白樂天及家人的善意看作恥笑了。

 

白知退心想,自己甚麼不會,只會念書,但現下就是半個字也念不進去,看著韓昌黎寫的那篇《師說》正在激他笑他,竟爾恥之至極,物極而反。下午聽見韓逸軍歸寺回房,突覺受盡天下人恥笑也無所謂了,便不知哪裏生來的念頭,驅他叩向韓逸軍的房門。

 

***

 

韓逸軍見白知退有心念書,心想在長安能交到一同讀書的朋友,喜不自勝,大方分享他這幾日觀覽新書的筆記心得。白知退越看越驚,舌撟不下,自愧弗如,不覺又思放棄科考之想,心念一轉:「反正我早是一無所有了,與其日復一日胡讀胡念,向大郎學習他怎地讀書的,那又何妨呢。」

 

正是他此番絕棄雜念之心,遇見韓逸軍這般熱情,念書好似重新來過一般,與韓逸軍一齊讀了三五日書,每日皆有斬獲,念書一日比一日久,竟不自覺棄百慮而志學,孜孜矻矻,漸上軌道。

 

韓逸軍常至白知退房間,倆人常論書義藝業,無話不談。白知退看韓逸軍的書法甚美,時常讚道:「大郎,你的字真是好看,文章好,字又寫得好,我看明春黃榜之上,定有你的名字了。只不過……,你的書法,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韓逸軍暗暗吐舌:「一定是我小時候有人求字時寫的陋書了!千萬不能被發現呀!」忙道:「十四爺,我的字不過爾爾,哪裏能登大雅之堂?我們還是趕緊念書要緊,文章寫得好可比字寫得好來得重要!」

 

日久,白知退已曉韓逸軍實是個熱衷讀書的孩子,別無機心,全然不談考取功名後大富大貴的美夢,亦不聊官場、職位、政治,一心只想寫出好文章來,故而越來越喜歡他。

 

一日,白知退向韓逸軍道:「賢弟,你我雖不過是偶在此寺相遇的考生,但為兄與你一見如故,恨不得早些遇見你,我很是歡喜,你若不棄,就不要叫我甚麼十四爺十四爺的了,我年紀比你大,日後你我以賢兄賢弟相稱,如何?」

 

韓逸軍一聽,似在作夢一般,怔怔的道:「甚……,甚麼?」白知退見他獃樣,笑道:「我說,我稱你賢弟,你叫我賢兄,你道如何?不喜歡麼?」

 

韓逸軍聞之自是大喜,他是獨子,沒有兄弟,偶時常想自己如有兄弟,一起嬉笑讀書,該有多好?白知退向來待他極好,這回稱他賢弟,他自是喜出望外,歡欣無比,反而講不出話來,只是嚅道:「喜歡……,喜歡呀,晚生開心還來不及,承蒙十四爺抬愛……。」

 

白知退白了他一眼,韓逸軍一恍,立時羞道:「對不起……,賢……,賢兄。」白知退大笑,實覺韓逸軍這孩子真是有趣,要知唐人相逢,把酒言歡,吟詩作對,除了以大郎、十四郎這些行第相稱外,在酒酣情致之際,稱兄道弟乃是常有之事,顯見韓逸軍確是未經世事的鄉下童生,而白知退出自名門,早是習慣唐時文士的交際辭令,他頭一回遇到像韓逸軍這樣的人,頗感新鮮,又是好奇。

 

白知退道:「賢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我叫作白知退,知難而退的知退。科舉甚難,京居不易,不如退之,哈哈哈!」笑裏頗有滄桑之意。韓逸軍搖了搖頭。白知退心道:「賢弟是邵州來的貢生,果然沒聽過我的名字,那也是好……。」

 

韓逸軍道:「弟雖不識賢兄大名,但賢兄此言差矣,『知退一步,務讓三分』,令尊飽讀詩書,賢兄名諱來自《菜根譚》,言道:『行不去處,須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處,務加讓三分之功。』所謂『知退一步』,非指輕言放棄,乃是暫退潛思,待時再進,正是以退為進。往後能進能行之期,也應謙沖自牧,凡事且讓三分。」

 

白知退怔然,他何嘗不知自己名字是出於《菜根譚》?只是長年苦讀,始終未第,久而怠之,自暴自棄。這時遇見韓逸軍,雖然年紀比他小,卻似孤舟浮盪之中,乍見一星岸畔燈火,久頹的雙眼逐漸清朗起來。

 

白知退問道:「與賢弟讀書良久,還不知道賢弟大名?」韓逸軍一愣,嚅道:「我……,我叫作……湯……湯逸軍。」他只知不要輕向他人報姓道實,這時白知退突然問起,一時慌張,不意說出真名。

 

白知退摸摸下巴,沉吟道:「湯逸軍……,湯逸軍……。」搜索腦海裏在湖南邵州一帶,有無喚作湯氏的大戶人家,他想韓逸軍談吐不俗,應非寒門,但一直以來苦思默想,卻想破頭也想不到邵州到底有甚麼姓湯的望族,歉仄道:「恕愚兄無知,實不知邵州湯大郎,下次有機會喝上一回酒,愚兄先自罰三杯……。」

 

韓逸軍鬆了口氣,好在幼時替人書字之時,均無題名,且大家只稱他「韓解元」、「韓神童」、「韓大郎」,並不知他真名韓逸軍,加之他業不授字,「韓解元」的書迹有若曇花一現,再無流傳,久而久之,漸為時人淡忘,故而韓逸軍這時縱說了真名,白知退自也想不到了。

 

白知退道:「賢弟,愚兄念書念得沒有你好,但我這兒有的是書,你自個兒看看,喜歡甚麼便拿去看罷,看完告訴我心得,也就是了。」韓逸軍大喜,他早就發覺白知退房裏有許多坊間所無的寶籍經典,只是不好意思,這時聽白知退之言,立時歡顏告謝,取了些書本來看。

 

白知退見他抱了幾本書,有柳子厚的《藍田文選》,還有劉夢德的《賓客文集》,不禁道:「賢弟,你還真有眼光啊,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文人名士呢,你看了他們的文章,功力必然大增!」

 

自此,韓逸軍時常在白知退處借書來閱,柳子厚、劉夢德等人均是唐朝文壇燦燦明星,筆鋒之健,寓意之深,文道之高,書境之美,自非一般俗儒所能及,韓逸軍看的是孜孜不倦,直至廢寢忘食的地步,就連早上去福德藥鋪做事時,也捨不得要帶上一本書,暇餘便開卷研閱一番。

 

老闆郭五爺知他是要考上進士的人,倒也不會打攪他。況且,韓逸軍年輕俊美,頭綁逍遙巾,手握緗素書,端的是丰神雋朗,風采奕奕,舖子外頭時有婦女聚集,望裏頭盼,頰紅語笑,咭咭咯咯的,雖無購藥之念,但也久久不肯離去。這時郭五爺只消出迎推銷一番,女子們自也多買了些滋補藥材了。

 

某日,王二娘又來,笑吟吟的道:「大郎,大郎,這是我家裏的一位丫頭,你給她診看看,若有甚麼疾病,你也給她醫治醫治。」說著,手裏牽著一位姑娘進了舖子。

 

只見那姑娘作閨女打扮,身著紅衫,衣飾典雅整潔,十七八歲年紀,生得玉立亭亭,一張白瓜子臉,雪膚花貌,容顏娟好,郭五爺眼睛為之一亮,心道:「好美的姑娘!」她舉履蓮步,色麗朝霞,精神煥發,哪裏像是個消看大夫的柔質弱女?只是神色之間頗為冷淡,一臉不情願的給王二娘挽腕帶來看診。

 

郭五爺相迎堆歡道:「二娘,我從沒見過你家有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們好似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在長安這麼久了,都沒聽說過二娘你有這位女兒呢!」

 

王二娘心底甚喜,手挽著那位姑娘更緊了,她笑道:「這位是我姊姊生的丫頭!我家姊姊嫁給了姑蘇秦家,生了兩個標緻丫頭,大丫頭早嫁了,妹妹還沒嫁呢,她一直吵著說要來長安玩兒,這回來住我家,我想她年也及笄,該得佳配了,所以就順便帶給大郎來看看呀。哈哈!……來,伶兒,見過湯家大郎來。」

 

韓逸軍早是放下書本,起身前步,恭敬一揖,那姑娘雖也萬了個福,但神態冷峻,看了他一眼便不看了。王二娘蹙道:「伶曦,大郎來年就要考上進士,將來是要做大官的,你怎麼可以這麼失禮呢!」秦伶曦卻道:「姨娘,明年都還沒到呢,怎麼知道誰考不考得上呢?」

 

王二娘正想罵她,韓逸軍敬道:「姊姊教訓的是,明春還早,甚麼事都說不準的,晚生還得努力才行。」秦伶曦「嗯」了一聲,別過頭去。韓逸軍雖不知道自己哪裏招惹到這位姊姊了,但仍恭慎的道:「晚生承王姊姊看覷,秦姊姊難得來長安,到郭五爺寶號,也是有緣,如蒙不棄,讓晚生替姊姊看看罷。」語罷,便回診桌,謹坐而侍。

 

秦伶曦輕哼一聲,提步就座,捲上袖口,露出一隻羊脂般的玉臂,掌心朝上,舒在案前,卻是一臉不耐煩,道:「姨娘,待會我想自己去西市逛逛,在這裏待一會兒,我就……」說著,不意間轉頭看見韓逸軍,他正端目瞧著自己,臉上不禁一熱,柳眉倒豎,只覺對方好生無禮,嗔道:「有甚麼好看的?姨娘,我早跟你說過,京城裏的書生秀才,都是薄涼之徒,沒有一個好……。」

 

王二娘聽她越說越潑,怕她不知道要講出「人」字還是「東西」,急道:「伶兒!你怎麼這樣說話?大郎醫術高明,多少人想來這裏給他看診呢!」她這番帶甥女來此,本想撮合秦伶曦和韓逸軍,玉成一椿美事,她素來疼愛秦伶曦,但這丫頭不知怎地,長大後性甚倨傲,尤其瞧不起男子,是以至今難覓夫婿,滿擬伶丫頭見了韓逸軍這俊美男子就會改變心意,豈料仍舊對牛彈琴。

 

只聽韓逸軍笑了笑,道:「晚生已經診完了。」王秦二女相覷一愣,同時轉頭問道:「你診完了?不用把脈麼?」韓逸軍敬道:「恭喜秦姊姊,也恭喜王姊姊,令甥女是我在長安城診過,最為健康的女子了,一點毛病也無,依晚生之見,秦姊姊繼續維持運動強身的習慣,要活到長命百歲,還真沒問題呢。可能晚生診得不好,若說錯了,長安城尚有許多方家可問。」

 

秦伶曦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習……,習練身體?姨娘,你是不是有同他說過?」王二娘笑道:「我是頭一次我說起你呢!大郎日裏患者這麼多,我自己跟他說話都來不及,哪有時間跟他說你?」暗笑:「大郎果是真材實學,不須切脈,就識出伶丫頭有在習武,哈哈,伶丫頭,這會子遇見能治得住你的男孩子了罷?」

 

韓逸軍暗道:「這位姊姊雖生得美,但性情兇,我哪裏敢碰呢?」說道:「醫者四診,望聞切問,因為生怕輕薄造次,所以我用的是望診。我看秦姊姊腰身直挺,容光煥發,氣健息穩,而長安女子大多缺少運動,體嬌氣虛,姊姊與城裏女子大不相同,定是平時常習身健體,剛剛又仔細觀了姊姊精神、面色,白裏微紅,紅而不潮,目光則是澄湛有神,這是氣血佳旺之相;又用了聞診,姊姊不只發聲洪亮,中氣十足,而且呼吸勻暢,氣好色好,哪裏有甚麼病痛呢?看大夫恐怕是多餘的了。」

 

秦伶曦一怔,心想自幼習武,身子越來越好,近年來更無半點疾病,連風邪、痠疼等等小毛病,一丁也無。王二娘卻笑道:「大郎,你還是要給她把把脈才好,不然你用望的,用聞的,終究治不了她的頑疾。」韓逸軍疑道:「姊姊有甚麼疾病麼?」王二娘道:「有有有!她都十七歲了,對男子愛理不理,不肯嫁人,大郎你說說,這是甚麼病呢?」韓逸軍道:「這種心病,還須心藥來醫,我可不會了。」

 

秦伶曦滿臉羞紅,把手一收,起身嗔道:「姨娘你再胡說!我不睬你啦,我要走了!」語聲甫畢,身形頗迅,倏地離開舖子去了。

 

王二娘叫道:「喂!這丫頭當真沒禮貌,回頭我要好好念她一頓。」說完笑盈盈的對韓逸軍連聲抱歉,韓逸軍自沒放在心上,三人閒聊一會子,王二娘還是請韓逸軍替秦伶曦抓些方子,韓逸軍點了人蔘、麥冬等藥材,抗疲補身,王二娘稱謝去了。

 

午膳用罷,韓逸軍離開福德藥鋪,正想去書肆逛逛。孰料行到半途,竟被四名惡漢圍住,四漢裝扮剽悍,坦胸裸臂,背上臂上都有刺青花紋。

 

為首的漢子最為壯碩,胸前亂毛虯結,向他粗聲道:「你就是福德藥鋪的那位小大夫麼?」韓逸軍嚇了一跳,惶道:「小可只是在舖子裏幫活的,不是甚麼大夫,兄台恐怕是認錯人了。」

 

壯碩漢子冷笑,巨臂直勾他肩,其餘三漢圍在四周,四漢將他拐入暗巷裏,壯碩漢子突地一拳望他肚腹擊去,韓逸軍疼得哇哇大叫,哀聲道:「小可哪裏得罪你們了?有話好說,何必動手動腳的?」

 

壯碩漢子道:「你沒得罪我們,但是你壞了長安城的規矩,『五坊幫』向你問聲好!」他一邊說,另外三漢則不住對他拳打腳踢,韓逸軍抱頭痛叫道:「我壞了甚麼規矩?」壯碩漢子冷笑道:「多虧你醫術了得,城裏的姨太太都不買我們的藥了!」說完又是往肚裏一拳。

 

他哭號連連,聲音傳出巷口,不少人望內偷瞧,原來「五坊幫」的惡少又再欺負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倒楣鬼了,但怕惹事,紛紛走避,都裝作沒聽見,竟沒有一個人要救他。

 

韓逸軍挨打跌地,四漢仍不停手,不斷招呼,他縮在地上,掩面哀嚎,喊道:「唉唷!我根本不識得甚麼『五坊幫』!你們認錯人啦!……」隨即心念電閃,叫道:「你們…..,你們是賣『天王美人丹』的?哎呀!好痛呀!」肚裏又吃一拳。

 

壯碩大漢粗手一橫,三漢罷手,壯碩大漢道:「我勸你早早捲鋪蓋離開京城,不然,下次可不是挨一頓揍而已了,嘿嘿。」韓逸軍被打得鼻青目腫,但他自幼脾氣甚硬,打定主意的事便不放棄,這也令他堅持讀書至今,且義父湯憲湖教他醫術,常懷仁心,他知來歷不明的藥物恐怕害人匪淺,便咬牙道:「那種丹藥不是甚麼好東西,多服無益,我才勸你們別再賣了……。」

 

壯碩大漢粗眉怒豎,喝道:「給我打!」四漢掄拳齊上,拳拳腳腳打得塵霾揚起,韓逸軍只能護住頭部,哇哇的不住哀號。

 

驀地裏聽見一串清鈴般的女子笑聲,四漢停手,轉頭看來,但見一位妙齡少女俏立巷口,容貌姣好,一襲紅衫,雖作閨女裝束,但姿形端挺,雙手負後,嘴角微翹,衣襟當風,眉宇間藏不住一股淡淡的英氣,端的有女中豪傑的氣概。

 

韓逸軍抱頭在地上,從雙臂間偷瞧,不是日裏那位兇霸霸的秦姊姊秦伶曦是誰?他生怕秦伶曦遭殃,忙道:「姊姊快走!唉唷!」身子又被踹了一腳。

 

秦伶曦卻嬌笑道:「哈哈哈!好笑呀好笑!」壯碩大漢橫眉道:「小姑娘,你笑甚麼笑?」秦伶曦俏道:「四隻大潑猴打一隻瘦皮猴,你們說好笑不好笑?」壯碩大漢怒道:「臭丫頭!第一天來到京城麼?沒聽過『五坊幫』麼?不要以為你是女流,我就不敢教訓你!」說著便虎步邁來。

 

秦伶曦秀眉微蹙,嫌惡道:「你可別過來,姑娘我最討厭猴子了!弄髒這身衣服,姨娘又要罵我了。」壯碩大漢聞言大怒,舉起砂鍋大的拳頭,望她頸間擊去,哪知臂伸未到一半,驀裏下顎劇痛,目前一黑,暈厥半刻,清醒時發覺自己跌坐於地,眼前金星猶飛。

 

虧得他身強體壯,立時起身,摀著下巴,熱熱辣辣的,原來被踢了一腳。看著秦伶曦衣袂飄飄,一派自得,已知她是練家子,但不曉得適才究竟何時出腿的,暗想:「竟給婦道人家這般戲弄,我們五坊幫的臉要望哪擺?」喝道:「一起上!」打定主意四人齊上,定然制服得了她。

 

四漢大聲呼喝,朝秦伶曦揮拳打來,秦伶曦柳眉倒豎,嬌咤一聲,倏地裙襬翻晃,一個漢子臉上吃了她一記右腳,右腳借力騰身,左腿飛起,踢中一漢子門面,直將鼻骨踢斷,鮮血四濺。接著右腳將頭一個漢子踢翻,她懸空之際,左腳跟迅地下踢,直斬在第三個漢子腦門上,登時顏面慘摔在地,吃了好幾口土。

 

秦伶曦藉勢飛蹬左足,望壯碩大漢踢來,雙腿鴛鴦連環,一口氣踢了九腳,盡數踢在他胸前,再旋身一記足刀,踢中左頰,壯碩大漢登時在空中翻了幾圈,才摔在地。秦伶曦撣了撣裙,纖手負後,嗔道:「還不快滾?」韓逸軍坐在地上,見她衣帶飄盪,逆著日光斜照於巷裏,真有說不出的俠女風範,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壯碩大漢手摀胸口,疼痛不已,情知秦伶曦腳法精妙,難以匹敵,好在恰是惡鬥暗巷,還不怕他人見到,只是閒話傳出,他們往後再難立足長安,頓時心生殺意,屈身抽出藏在履間的短刀,其餘三漢也抽出短刀,四柄明晃晃的刀子在巷裏閃動,壯碩大漢冷笑道:「臭丫頭,是你逼我們的。」秦伶曦雙目也是一亮,心想莫非今日要見血光?

 

韓逸軍見之大驚,心念甫動,叫道:「俠女姊姊!把他們打到大道上!」秦伶曦會意,登時嬌笑,哪裏再等四漢攻來?身形幌動,縱身一躍,壁上幾個踩蹬,頓時飛在四漢頭頂之上。

 

四漢舉首望空,午間日照格外耀眼,瞇著眼看不清秦伶曦身影,突突突地,四漢臉上均吃了秦伶曦飛腿,正痛楚間,秦伶曦落在四人身後,更不打話,一陣鷲蹴鳳襲,霎時間踢了二十幾腿,每腿都是十足的勁道,直將四漢踢出巷外,四漢或仰或趴,跌在街上,疼得哇哇哭叫,四柄短刀框啷散落,群眾見狀,喧嘩無已。

 

四漢狼狽起身,眼見人多,再不敢放肆,拾起兵刃,抱頭而去了。秦伶曦見敵人已遠,嬌哼一聲,轉頭向韓逸軍道:「我本來不想救你的,要不是姨娘……,噗哧……,你這模樣挺俊的呀!」原來韓逸軍被打得面目青腫,衣服破爛,早非日裏在藥舖子時那翩翩然的俊美郎中了。

 

原來秦伶曦被王二娘一陣取笑,又羞又惱,氣沖沖的離開福德藥鋪,行至西市街坊閒晃,逛了半晌,氣消大半,便踅回來,但王二娘也不在藥鋪,只好信步漫遊,斗然間撞見韓逸軍被五坊幫眾圍住,正感好奇,但見韓逸軍被拐進暗巷內,四漢正飽以老拳,教訓他一頓。

 

秦伶曦素來不喜風流秀才,她卻不知韓逸軍生平未履花街酒樓半步,只道長安城裏舉子考生,盡是夜夜笙歌的薄倖之輩,故而看到韓逸軍被惡漢欺侮時,心底原是快活不已,但想他是王二娘最為欣賞的大夫,正思量要不要救他,聽見四漢對他危言相脅,明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書生,竟不委身求饒,寧遭一頓毒打,也要執言以對,倒不失為一條好漢。

 

她性懷俠義心腸,眼見韓逸軍快被打暈過去,便挺身而出,解救他一回。韓逸軍理了理破衣,恭敬拜道:「謝謝俠女姊姊相救。」秦伶曦揮了揮手,問道:「五坊幫的人為甚麼要打你啊?」韓逸軍回道:「好像……,好像是為了天王美人丹……。」便將他結識王二娘、王二娘苦求天王美人丹不得、他毛遂自薦替王二娘診斷、批了替代藥方、自此王二娘常攜友眷來藥鋪診療云云。

 

秦伶曦聽完,知道韓逸軍是在藥鋪行醫的考生,與一般流連青樓的文士舉子有所不同,這才曉得姨娘為何如此喜歡他,對他厭惡之意倒減了三分,問道:「那天王美人丹究竟是甚麼玩意兒?為甚麼不能吃呢?」韓逸軍回道:「這晚生也不知道了……。」話語未畢,韓逸軍望見大道上不遠之處一陣騷動,仔細一看,驚視不已。

 

秦伶曦順著他眼光瞧去,但見適才五坊幫四名惡漢,率二十幾名幫眾趕至,裸背上均紋龍刺鳳,聲勢頗壯。壯碩大漢向秦伶曦一指,怒道:「就是她!」來勢洶洶。原來壯碩大漢逃去,暗想五坊幫若被弱女子打得落花流水,顏面何存?故而前去招討救兵。

 

韓逸軍瞧五坊幫聲勢浩大,嚇得兩腿發軟,但心想事由己出,豈能連累他人?加之他在家鄉自幼得倪芸、史雯、曲玲這些「姊姊們」相伴左右,「姊姊們」對他照護有加,無所不至,而眼前這位「秦姊姊」與楊仙村姊姊們年紀相仿,兼之助他解困,殊有俠義之風,心中不由得親慕之感油然而生。

 

韓逸軍不知道哪裏生來的膽子,站出一步,擋在秦伶曦身前,大聲道:「諸位兄台,有甚麼事,儘管找我便是了,不要為難這位姊姊。」但他一邊說,一邊兩腿不住顫抖。五坊幫眾氣焰正熾,哪裏肯與他講道理?大聲吆喝,如瘋犬野狼一般群起撲將殺來。

 

秦伶曦看韓逸軍衣破顏傷,滿臉青紫,竟要逞強,兀自站在前頭觳觫不止,心底直是好笑,心道:「你一個文弱書生要鬥他們幾十個惡徒,不死也要被打殘了。」立時一個箭步,望五坊幫眾迎去,笑道:「再來一百個五坊小兒,也打不過本姑娘!」

 

五坊幫眾愣住,秦伶曦裙飛足至,一腳直踹在為首的壯碩大漢臉上,登時被踢飛丈許,直飛街邊攤販,將陳列器物撞個砰鏘四碎,五坊幫眾無不駭然:「這婆娘不是好惹的!」正驚惶間,秦伶曦足影連番,東一踢,西一蹴,又是五六個大漢被她踢翻滾地。

 

圍敵皆倒,四面一空,秦伶曦提弓右足,亮一記「金雞獨立式」,傲然俏道:「就憑你們幾個潑皮,還用不著本姑娘動手,動腳就能掀了你們五坊幫的招牌!」

 

五坊幫眾又驚又怒,負傷事小,丟臉事大,五坊幫橫行長安已是行之有年,惡名遠播,長安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懼,此際若敗給一個臭丫頭,必遭世人恥笑,安能繼續作威作福?這時被秦伶曦一激,個個氣血翻騰,奮勇而上。

 

但秦伶曦出身武學名門,一般市井無賴豈是她的對手?秦伶曦越踢越順,筋骨越活,將一套「鸞飛拳」發揮得淋漓盡致。這套拳法乃秦伶曦的祖師大娘所創,這位祖師雖是女輩,但武學造詣已臻化境,這套「鸞飛拳」專適女子防身殺敵,使將起來別有一股女子獨有的韻致,卻也均是凌厲狠辣的殺手。

 

秦伶曦區區一名嬌小女子,在群漢之間飛來穿去,足伸腿踢,宛似一隻紅燕子,在雞群間飛盪喙啄,所到之處,五坊幫眾不是哀嚎,就是絕倒,鄰近攤販遭受波及,商品七零八落,商賈只得早早收攤,退避三舍,圍觀行人交頭接耳,議論哪來的美貌女俠現身,正在教訓作惡多端的五坊幫,當真好久沒這般熱鬧的好戲了。

 

秦伶曦素來高傲,尤厭男子,這套「鸞飛拳」本有拳技掌法,但她刻意不為,只施腳法,一來是嫌惡五坊幫眾粗鄙骯髒,不想手沾半點污穢,二來是這襲閨女服飾,可是王二娘為她精心裝扮,袖窄腰束,上半身難以施展。故而她只踢腳法,即令此時「鸞飛拳」只有一半威力,卻也不是五坊幫的蝦兵蟹將所能抵擋。

 

五坊幫眾雖然不敵秦伶曦,到底是男子身軀,皮粗肉厚,痛得一回又再起身搏命,且各路五坊幫眾聞訊紛紛趕到,萬不能將被一女子墮了威名。原本只有二十餘人,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十人,誓命要拿下此女。饒是秦伶曦一身好武藝,面對五坊幫眾源源不絕的奧援,此時也不由得暗暗叫苦。

 

這時忽聞「唉啊!」「啊呀!」慘聲不絕,外圍的五坊幫眾東倒一個,西跌一雙,一名男子閃身加入戰局,但見他腿法奇迅,一腿踢得四五人連滾帶爬,倒在地上。一名幫眾正欲起身,待要看看來者何人,豈料那名男子一記重腳,直踩在他脛骨之上,登時腿斷骨碎,不住痛號。

 

見那名男子一身緋色錦衣,留了兩撇八字鬍,下頷一撮短鬚,作官差打扮,出腳極是狠絕,五坊幫眾不是被踢至要害昏死,就是被踢斷骨骼痛暈。霎時之間,五坊幫眾倒了一半,滿地七橫八豎,哀嚎遍街,再難起身。

 

秦伶曦正要相詢,那男子在舉腳飛足之際,哭聲慘號之間,哈哈笑道:「久仰『紅燕子』秦女俠的大名,我田某要領教『梨花門』的高招,獻醜了!」話聲甫畢,田姓男子一腳「黑龍探海」倏地襲來。

 

一股勁風撲面,秦伶曦一怔,轉身閃避,後腳不忘一記「鳳轉翹首」旋踢,欲擺脫追擊,正是卻敵防身,守中帶攻的凌厲殺著。田姓男子竟不閃不躲,兩人雙腳互交,秦伶曦足部傳來一陣疼痛,心裏一驚:「好沉重的腳力!」連忙收腳,幾個翻身要避,敵人乘勢追擊,連環踢出七腿,每一腿似有千鈞之力,強風猛勁,令人窒息。

 

秦伶曦不敢大意,一面閃身斜步後避,一面伺機出腳回擊,仍舊不肯輕出雙手擋架。田姓男子踢到第七腿,竟是一記「龍星墜地」,下擊猛踢,惡風撲至,秦伶曦哪敢偷攻,趕忙側身一跳,敵足猛地踏至地面,砰的一聲,石板路上登時石碎粉濺,被他踩出一個窟窿。秦伶曦暗暗心驚:若是被他踢中這一腳,不死必也身受重傷!

 

倆人堪堪鬥了幾十招,好似一條青龍纏鬥朱雀,鳳影鸞動,精巧無比,龍形更是威猛無儔,觀者目瞪口呆,無不看得痴了。秦伶曦雀爪雖是凌厲翩致,怎奈對手龍牙狂襲,龍尾橫掃,又幾招之後,她已落了下風。

 

田姓男子早已瞧出秦伶曦漸感不支,突地暴喝一聲,單腳雷迅電閃般,望秦伶曦左右一連踢了二十幾腳,形成左右兩堵風壁,將秦伶曦籠罩在足風之下,秦伶曦再難側閃,只得不住後躍,田姓男子目光一亮,立時快腿一蹬,直取中路,一記「龍飛疊峰」,如箭離弦般地飛將踢來。

 

秦伶曦一驚,敵足來勢迅猛之至,不由自主舉起雙臂欲加抵禦,心底叫苦:「此人武功在我之上,我這般一擋,雙手只怕難保!」豈料對手飛電般的快腳倏地戛然止住,竟硬生生的收回腿力,單腳停在半空之中,武藝之高,足見一斑。

 

田姓男子雙腳一併,原地立定,恭敬地向秦伶曦一揖,笑道:「『梨花門』的功夫著實了得,姓田的甘拜下風,如有不敬,還請姑娘恕罪。」他滿面堆笑,一副和藹可親之貌。

 

秦伶曦一愣,已知敵手在試她功夫,逼她出臂相抗,點到為止。但她心想:「我武功既不如你,眾人都看在眼內,你卻刻意放低身段,故作謙卑,倒顯得落落大方,我秦伶曦才不買帳!」柳眉雙豎,嗔道:「身為梨花門弟子,情願一死,也不受世上男子半絲恩惠。小女子武藝低劣,尚有自知之明,若還須官爺『甘拜下風』,更有愧師門了,師父若是知曉,還不將小女子一身功夫給廢了,我倒不如現下就一頭撞死!」

 

田姓男子一怔,聽她說的字字恨切,想起梨花門雖是女子門派,但個個身懷絕藝,決非易與之輩,如果此刻與梨花門結下樑子,她們報仇起來,不利青雲之路,何苦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當即笑道:「非也,這確實是在下輸了。」

 

秦伶曦怒道:「哼!你一雙腳本事忒高,哪裏輸了?」田姓男子笑道:「秦姑娘江湖上人稱『紅燕女俠』,劍法尤絕,但今天對付在下,卻不用劍,只是用腳,而在下腳上一丁點粗淺功夫,江湖上兄弟就給我起了個名頭,喚我叫作『神腿飛龍』,腳上功夫本是我吃飯的傢伙,我以自己之長處,對付秦姑娘之不足,秦姑娘卻還能跟我鬥上三十六招,打成平手,江湖上兄弟知道了,也會說是在下輸了。」

 

秦伶曦本要罵此人油嘴滑舌,但聽他報上名號,驚道:「『神腿飛龍』?你是……,朝廷六扇門的好手,四大神差中的田隆菲?」那人捋捋鬍鬚,笑道:「神差實不敢當,神腿更是見笑,田隆菲正是區區在下。」

 

韓逸軍一直在旁聽著,聽見『神腿飛龍』四字,心底喃喃道:「『神腿飛龍』……,『四大神差』……。」不禁悠悠想起,幼時義父遭難之刻,那殺人兇手也是從京城來的武差,叫作羅英鐵,『神爪鐵鷹』羅英鐵,暗道:「難不成羅英鐵也是他們說的『四大神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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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識字惹憂患(二)   不到兩盞茶功夫,韓逸軍已將「十二經水」讀畢。《針灸甲乙經》乃西晉皇甫謐悉心學醫,編整《素問》、《針經》、《明堂孔穴針灸治要》而作之針灸專經,後人學習灸灼、刺穴,必奉之為圭臬。   這日下午,胡大夫逐一將人體周身十二經脈講解給他聽。身體之於十二經脈,猶若廣袤大地上
第一回、識字惹憂患(一)   「人一旦讀書習字,憂愁煩惱,接踵而至,你看書看得這麼勤快,是要為何?」   「看書哪裏有甚麼憂愁煩惱的?我看得是很開心的!師父你瞧,《論語》裏孔老夫子和他的學生們,子路最是豪邁,『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十足的英俠好漢!顏淵則是『一簞食,一瓢飲』,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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