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陸劇《後宮甄嬛傳》在台首播,引發了輿論的廣大回響,不僅完結篇收視率衝破《華視》多年紀錄,諸如「賤人就是矯情」等名句更是風靡全台,書店還湧現大量結合《甄嬛傳》與心理學的出版物,就連后妃口中的「東阿阿膠」都一夕聲量大漲,成為各方詢問的保健品。
10年之後,《甄嬛傳》熱度不減,不僅各大頻道年年重播,八大電視在2019年推出YT頻道「八大劇樂部」時,也選中《甄嬛傳》進行上架,並自2022年起推出了「過年馬拉松直播」:在年假期間循環播放76集《甄嬛傳》,約2.3天就能播完一輪,一直播到年假結束。這種安排在當年就吸引到超過1萬人上線觀看,並在2023年突破3萬,今年則直接創下最高6.1萬人在線觀看紀錄,且從6日至18日所累積的總觀看數達721.9萬,聊天室訊息總數也超過227萬則。
更有趣的是,網友還持續為《甄嬛傳》開發諧音梗、時事梗,例如代指安陵容的「Jo ma 容」(安陵容的角色設定擅長製香)、諧音「無比噁心」的「5b2c」,還有播到「滴血驗親」橋段時,聊天室滿滿一排的「盧秀驗」,明顯是在呼應近期的「台糖瘦肉精」事件,諧音梗與時事梗一次滿足。
而如果跳脫娛樂場域,從更宏觀的視角觀察前述現象,就可以發現《甄嬛傳》的熱潮迭起,並不只是單一陸劇的特別表現,而是台灣觀劇生態的十年巨變。
回顧陸劇在台發展史,基本上是與台劇的衰落史同步開展。
1990年代,台劇風靡兩岸,《婉君》等作品在大陸引發廣大回響,兩岸合拍的《還珠格格》更是收視亮眼;2000年開始,台灣進入偶像劇的黃金年代,這些劇的劇本架構雖有強烈的日劇日漫感,卻不妨礙台灣開展自我風格,於是從初期的《麻辣鮮師》、《流星花園》、《鬥魚》、《王子變青蛙》到巔峰期的《命中注定我愛你》,台式偶像劇不僅風靡全東亞,也捧紅了一批台灣歌手與演員,例如F4、飛輪海、5566、183 Club、楊丞琳、張韶涵、陳喬恩、王心凌、安以軒等,都是當年的小螢幕常客,有不少人視歌兩棲,且在大陸、日韓、東南亞都有一定知名度。
但2008年《命中注定我愛你》後,台灣偶像劇便進入停滯期,與此同時韓劇崛起,陸劇的表現也轉趨強勢,背後有兩大原因。
第一,台劇的製作成本有其上限。台灣政府在1993年開放有線電視合法化後,台灣的頻道數量迅速躍升為全亞洲最多,廣告市場被嚴重瓜分,節目的製作成本當然也越來越低。
以當年收視最高的《命中注定我愛你》為例,一集新台幣300萬元的製作成本已算非常高;但品質精緻的韓劇,平均一集製作費都要新台幣1,000萬元以上,紅遍亞洲的《太陽的後裔》更是一集高達2,700萬,明顯比台劇高出不少;逐漸市場化的陸劇當然也是如此,以《甄嬛傳》為例,其製作費平均一集新台幣650萬,是一般台劇的三倍有餘,該劇的製作發行更由「北京藝術文化中心」一肩扛起,確保了拍攝過程的資金籌措、發行之後的海外銷售,2018年的《如懿傳》製作成本更是高達每集新台幣1,500萬元。
第二,陸方的高薪高片酬,讓大量台灣影視人才轉赴大陸發展,無形之中推動了台劇的進一步衰退,以及陸劇的進一步升級,而這一現象基本也是「中國崛起」的展演:中國的經濟發展帶動了兩岸的薪酬條件逆轉,影劇產業也連帶發生巨變。
起初,台灣團隊只是偶爾支援陸方拍攝,接下來便有越來越多影視從業人員轉赴大陸工作,從臨演、基層工作人員到主要創作者,層級逐漸上升,原因也很直接:同樣職缺在台薪水少得可憐,在大陸卻有好幾倍報酬。演變至今,台灣知名演員基本都已赴陸發展,台灣影視團隊也從為陸代工,變成直接融入大陸公司與團隊。以《甄嬛傳》為例,劇中不少重要角色來自港台,包括由香港藝人蔡少芬飾演的皇后、台灣藝人劉雪華飾演的太后、台灣藝人李天柱飾演的太監蘇培勝。
整體來說,台劇的早年成功,很大程度是以其先發優勢,大吃華人影劇市場的紅利,畢竟從台灣、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到美國,這一市場蘊藏了大量潛在觀眾;但當這個市場出現陸劇這個強勢競爭者,身靠數倍製作與行銷資源,產出作品也持續進化升級,台劇顯然就無法再維持過往江山,更因自己與大陸的同文同種,而發生了大量人才西進的現象,讓本就資源有限的自己更加捉襟見肘。這是台劇與韓劇競爭過程中不曾出現的場景,但在兩岸場域卻是大勢所趨、難以逆轉。
單單清宮劇這個領域,台灣的《新月格格》、《還珠格格》曾經風靡兩岸與東南亞,但2000年開始,台灣便無法再拍出類似規模的作品,倒是大陸清宮劇從1990年代開始便不斷推陳出新,包括強調君王養成與權謀的《雍正王朝》、走戲說風格的《鐵齒銅牙紀曉嵐》、化用穿越元素的《宮鎖心玉》與《步步驚心》、演繹宮鬥的《後宮甄嬛傳》《延禧攻略》與《如懿傳》。
而陸劇的崛起不只取代了台劇的海外板塊,也大幅進入台灣觀劇市場。《2014影視廣播產業趨勢研究調查報告──電視產業》就已顯示,台灣自製各式連續劇只占播出時數的42.76%,外來劇(包括日劇、港劇、韓劇、大陸劇)比例近年來都超過50%;AGB尼爾森統計自2008年統計至2017年的數據也顯示,陸劇在台灣電視播出的總時段比例從2008年的11.1%逐年上升到了2016年的30.3%,2017年也有27%的播出比例,且有不少是在戲劇台的八點檔黃金時段播送;台灣文化部的大陸廣播電視節目在台播送許可案一覽表統計也顯示,在台播出陸劇自2012年到2017年間,每年平均能有45到60部通過審核,若再加上OTT平台上播送出的戲劇與綜藝節目,一年會有超過200部登台。
而針對陸劇在台崛起現象,台灣政府當然有過反制,例如在2015年12月三讀通過的《廣電法》修正案,便規定無線電視台「黃金時段」播出的戲劇節目中,必須有一半以上是由台灣自製。但其中所謂「黃金時段」的定義卻相當模糊,以至法規出台9個月後,華視還堂而皇之在八點檔播送《羋月傳》,引發了民進黨立委質疑。且從結果來看,這些掣肘顯然不能阻止陸劇在台壯大。
根據台灣文策院2021年發布的台灣電視產業調查報告,2020年台灣電視劇全時段與黃金時段,陸劇的播出時間大幅超過台劇。且台劇的輸出就像農產品,極度仰賴大陸市場,例如觀察2020年台灣電視產業海外收入,單是中國大陸占比就高達56.67%;海外版權收入部分,電視節目與影集,陸方占比有近四成,網路影音內容占比也有三成。這一現象當然引來民進黨立委抨擊,但台灣政府也只能回應稱,「台劇會善用國際OTT平台,開拓東南亞市場」,至於實際成效如何,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觀察陸劇在台灣市場的壯大,基本上展演了「從古裝到多元,從電視到平台」的發展軌跡。
首先是「從古裝到多元」。如前所述,《甄嬛傳》等古裝作品是陸劇流行的第一波浪潮,清宮劇尤其突出,例如于正連拍三部的《宮》系列,以及多年之後再推出的《延禧攻略》都是代表;其他更有《美人心計》的漢朝主題,《羋月傳》的先秦主題,《唐宮美人天下》、《武媚娘傳奇》等唐朝主題,都在台灣掀起觀劇熱潮。
這一過程中,「IP改編」的形式逐漸崛起,也就是製片方傾向先從晉江等網路平台挑選作品,再交由編劇改編成劇本翻拍,而不是直接採用原創劇本,其中《步步驚心》、《甄嬛傳》都是這一浪潮的初試啼聲。這個機制雖不能保證劇作品質,卻保證了作品的話題與聲量,並且為古裝作品開創了更多可能,例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長月燼明》等仙俠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錦心似玉》等宅鬥劇、《斗羅大陸》等玄幻劇、《陳情令》《山河令》等耽改劇,都在台灣擁有廣大觀眾。
與此同時,原本在台相當弱勢的大陸現代劇,也循「IP改編」這個途徑崛起,例如《步步驚心》作者桐華的《最美的時光》(原書名《被時光掩埋的秘密》);顧漫的《杉杉來了》(原書名《杉杉來吃》)、《何以笙簫默》、《微微一笑很傾城》、《你是我的榮耀》;墨寶非寶的《親愛的,熱愛的》(原書名《蜜汁燉魷魚》)、《我的時代,你的時代》(原書名《密室困游魚》)、《周生如故》《一生一世》(原書名《一生一世,美人骨》)、《歸路》、《很想很想你》、《在暴雪時分》,都在台灣擁有大量觀眾,而顧漫與墨寶非寶更是作者身兼編劇,所以其作品本身就自帶品牌流量。
而「IP改編」的多元形式,也讓早年的「文化中國」解釋變得複雜。曾有分析認為,《甄嬛傳》等作品之所以在台流行,是因為台灣觀眾認同自己的「中國身分」,並對中國歷史與文化感到親切;但仙俠劇、耽改劇乃至時裝劇的流行,似乎又讓這一解釋變得不那麼完整,且蔡英文等民進黨人也曾表示自己愛看《延禧攻略》,台灣的陸劇風潮顯然不能過度解讀為政治板塊的變動。不過這反而凸顯一個有趣現實:在台灣,就連政治光譜拒統的民眾,都無法拒絕陸劇。
再來是「從電視到平台」。這一現象其實也解釋了,台灣民眾之所以喜愛陸劇,除了前述的「IP改編」帶來題材多元因素,還有平台依賴的緣故。早期,許多台灣民眾要接觸電視未播的陸劇,只能依賴《楓林網》、《小鴨影音》等盜版網站;2016年愛奇藝正式在台開展業務後,許多台灣民眾便以此觀看電視未播陸劇,雖然蔡英文政府在2020年宣布禁止愛奇藝在台業務,卻沒能阻止台灣人使用愛奇藝,因為蔡政府只是禁止了代理商在台灣運營愛奇藝,使用者依舊能在台灣登入愛奇藝。
而愛優騰(愛奇藝、優酷、騰訊)等平台之所以能吸住使用者,關鍵就是會針對市場與流量趨勢大量購片、推片,且能迅速上架更新。當然,這種作法也容易出現流量凌駕內容的買櫝還珠,例如2015年起三大平台便陷入搶資源、搶劇集、搶流量鮮肉的惡性競爭,逼出一波「流量明星+大IP=爆款」的虛假繁榮,但爛片齊發的現象也引發觀眾反彈,影響了用戶訂閱,所以各平台最終還是被逼轉舵,從資本驅動逐步校正回品質驅動,因此近年愛奇異等平台的陸劇發行量雖略有下降,卻可見片質的止跌回升。
而讓台灣觀眾產生依賴的平台,並不只有愛奇藝。以臉書兩大台灣陸劇社團為例,《陸劇討論社》在2016年開創,累計至今已有33萬位成員,2020年創立的《陸劇交流》更有55萬位成員,這兩大社團是台灣的陸劇迷重鎮,成員之間不只熱烈分享追劇心得,更會互相薦劇,是鞏固陸劇在台社群的關鍵,其規模也顯著領先在台美劇、日劇與韓劇社團;接著就是微博超話、老福特、愛發電等平台,吸引了許多喜愛「嗑CP」、追星、創作同人文的台灣網友駐足;更不用說近年崛起的抖音、小紅書等,無疑是台灣青年接觸陸劇的重要渠道。
以2019年爆紅的《陳情令》為例,這部片根本未在台灣電視播出,就已在網路擁有巨大人氣,WeTV平台才播出15天,就已衝破10億點擊,之後各台灣社團的討論度更是居高不下。其背後機制在於,飾演主角的肖戰和王一博都是大陸流量明星,兩人通過微博、小紅書、抖音等平台營銷,在台灣形成了龐大的跨海粉絲群,所以觀賞《陳情令》本身,就是粉絲應援明星的重要實踐;而兩人組成的「妄羨夫婦」,也通過微博超話等平台牽引,滿足了粉絲與觀眾的「嗑CP」心理,進一步反饋了觀劇流量。
當然,能在台灣引發共鳴的並不只有「流量明星+大IP=爆款」這個組合,前期在大陸引發現象級熱潮的《繁花》,便不屬於這個類型,卻同樣走進了台灣觀眾心裡。
首先,《繁花》劇本改編自作家金宇澄的同名小說,曾獲2013年首屆魯迅文化獎年度小說獎、第二屆施耐庵文學獎、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屬文學性較高的作品,與晉江文學城的「大IP」有所不同,相當考驗編劇的改編功力;第二,《繁花》一劇的主要角色都是實力派演員,由胡歌、馬伊俐、唐嫣到辛芷蕾,沒有一人是流量明星;第三,《繁花》的導演王家衛雖在台灣擁有高知名度,卻不是所謂通俗作品的導演,而是以個人風格強烈、不取悅觀眾聞名。
但從結果來看,前述三點都沒能阻止《繁花》在台盛開,其爆紅程度雖不似《陳情令》這般數劇驚人,卻憑藉了作品質量與好口碑,引發了藝文界與媒體界的廣泛討論,有文章從《繁花》的滬語熱反思台灣的本土語言政策,也有台媒借《繁花》回首兩岸三十年劇變,甚至連國台辦記者會上,都有媒體就台灣的《繁花》熱進行提問,小紅書上更是可見台灣網友詢問「因為《繁花》我一個台灣人想學上海話」,同時帶出「究竟台灣腔和上海話誰更嗲」的話題。2月20日,台灣的東美出版社再版發行了《繁花》的繁體中文版,是繼2019年首次發行後的《繁花》再開,陸劇的行銷力量顯然功不可沒。
從《甄嬛傳》到《繁花》,反映的不僅是陸劇的質量飛躍,也照見陸劇入台的十年巨變。《甄嬛傳》的在台爆紅,或許可以說是古裝元素、IP網文改編劇本、宮鬥題材新穎的多重成功;《繁花》的在台綻放,則昭示了陸劇已經可以不靠前述元素,就勾動台灣觀眾共鳴。這背後所反映的宏觀背景,不只是兩岸的影劇資源與人才勢不可擋的逆轉,更有一代台灣人觀劇習慣的大幅變遷。
整體來說,陸劇入台已不是單一的影劇現象,而是由OTT平台、臉書、微博、明星應援、同人文、短視頻所共構的複雜機制:一個文娛產業的王國,一個影劇與網路的互動生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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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2
陸劇出海・一︱從甄嬛傳到繁花 台灣人為什麼看陸劇?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993161?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