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踏過熙來攘往的長廊,已經好幾天過去了,孟雁涵心中的困惑卻沒有絲毫減緩的跡象,反而每每都在她路過這裡時,像被春風吹過的野火一樣,明明都已經熄滅了卻又突如其來的死灰復燃。
那條通往教務處的走廊,一如平日一樣,在下課時段擠滿了要辦理各種業務、手續的師生。也是這一條普通的走廊,總是在這幾天裡不斷地牽動起孟雁涵的回憶,讓她不得不開始仔細琢磨,那天轉學生和她提及的那個古怪問題。
不早不晚,恰好是十三天前的今天,同一條走廊、同一個位置上,孟雁涵正領著身後的張玉宸,一前一後走在前往教務處的廊道上。
兩人的步伐在此刻恰好成為顯著的對比,個子嬌小的孟雁涵踩著雷厲風行的疾步,那是她這個從小到大都連莊班級幹部,外加當選過四次模範生的“大家閨秀”長此以往的作風。只要狀況許可,她基本上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無謂的事情上,一切都得規規矩矩、按部就班,只要不這麼做,她就會產生莫名的焦躁。倒也不能說是很嚴重的焦慮感,不過但凡計畫被打亂哪怕幾分鐘,在她而言多少都會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與之相對的,身後的張玉宸則一臉泰然自若的閒散漫步,將雙手插入口袋中、視線對標到額頂上,對於他而言,人生該有的哲學正好和孟雁涵的觀念落在兩個極端的點上。只要狀況許可,不是至關重要的事,他都會選擇用大把的時間來盡情消磨,一切只要順其自然、功德圓滿即可。
這也正是他所統領的【天師道】所奉為圭臬的思想原則,求道之路上的一個至高標竿。
「前面就是教務處了,這樣的路線你清楚了吧?」
總算來到了掛著“教務處”牌子的辦公室前,孟雁涵還怕對方跟不上自己的腳程,特地轉頭過去看看人到底還在不在。然而,眼前的張玉宸卻出乎她的意料,那雙黑色裡的瞳仁裡好似乍現出一抹如螢火蟲的點點金光,既不是對著教務處裡的辦公位置,也不是對著身後熙來攘往的走廊,而是正對著她。
這讓人匪夷所思的視線使孟雁涵感到些許的不自在,她下意識地輕喚了一聲:「張玉宸同學?」
「啊?喔,呃……怎麼了?」
這位轉學生似乎是看得入神了,完全沒查覺到周遭的動靜,直到孟雁涵出聲提醒才重新回到現實中。
這還是孟雁涵生平頭一回被人注視那麼久,在那眼神的倒影下,彷彿此刻他的眼中都全無旁物,唯獨只有她一樣。這莫名尷尬的氣氛讓孟雁涵有些害羞的紅了臉。
「你……你都記得……該怎麼走了吧?」
「嗯……」張玉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歪了歪頭,又繼續用那股無法言喻的眼神盯著她。真是的,剛才一路上提醒他要注意的事情都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不過,孟雁涵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擔心,於是再次開口問道:「你還好吧?張同學?」
「啊?喔……沒事啊。」
「可是你剛剛一直都沒什麼反應欸……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就說一下吧,可以帶你去保健室的。」
「沒有啦,沒有。」對方的語氣相當的篤定。
「還是說……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她終究還是難為情的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不是。」張玉宸握拳頂著嘴,眼裡的視線卻沒有半點移開的意思。
兩人就在這有些詭異的氛圍下走出教室,準備踏上樓梯時,一直靜默不語的張玉宸總算首次主動開口。然而整段話的內容卻比他本人的視線還要更加奇特、怪異。
「孟同學,容我問一句,妳平常有曾經或偶然看到過某些常人所無法見著的東西嗎?」
被這麼一問的孟雁涵顯得有些錯愕:「咦?什麼意思?」
「比方說……某些透明的靈體,啊呀,就是類似鬼魂、妖怪之類的那些東西。」
「沒……沒有啊,我平常最怕鬼了欸。」孟雁涵一臉尷尬的苦笑著,這是她的真心話。
「妳確定?」
「真……真的啦,請你就別嚇唬我了。」不安地搓了搓上臂,她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
「是這樣的,我想……有一個定期訓練營還挺適合妳的,給妳推薦一下,參考看看吧。」
一面說著,張玉宸不知從哪掏出了一份簡章,孟雁涵還特意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剛剛他手上明明就沒有任何東西呀。
「呃……所以這是……」
接過簡章,孟雁涵一臉狐疑的看著那上面的標題字樣,【月蝕專案儲備幹員訓練招生】,這是什麼東西?
「是一個簡單的教召集訓哦,有點類似夏令營或駕訓班之類的,對妳而言應該挺有趣的,試試看吧?」
「可是這個日期……不正好是學期中段嗎?我每天還得照顧弟弟們,然後週五、周六要去補習班,還是風紀要處理班務的……這應該沒辦法啦。」
「沒關係,這些都不打緊的,會有專門的負責人替妳接洽處理這些瑣事,如果妳有意願,儘管去就是了。」張玉宸的態度比想像中的還要堅持。
「哦……好吧,謝謝你,我會再考慮的。」孟雁涵將簡章摺好收起,僅管她知道自己八成還是不會去,不過多年的家教和禮儀規範還是讓她向對方點頭致意。
「還有,我再問一次,妳這輩子真的從來都沒見過有可能是妖怪或鬼魂之類的東西嗎?」
不懂得為何對方要這樣一再的詢問,但她還是篤定的搖了搖頭:「沒有。」
「瞭解了,我們回去吧。」張玉宸朝她莞爾一笑,轉身踏上了階梯,回憶也一同凍結在充滿他背影的這一幕。
本來,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內容有些奇怪的對談而已,就如同大多數的生活瑣事一樣,通常在幾天後就會被她給淡忘了。然而從那天起開始的一個禮拜內,接二連三發生的怪事讓孟雁涵不得不認真開始重視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回憶。
首先,家裡開始不斷的接到一通又一通的電話,電話的內容千篇一律,都是由接線專員特地撥過來,有關於【月蝕專案儲備道術師】的訓練章程和相關事宜。一開始孟雁涵還以為自己是接到詐騙電話了,她還很納悶為什麼對方知道自己家的電話號碼,結果才發現自己的個人資料已經被彙整到數據庫並被對面給建檔管理了。這才讓她被迫認真回想自己那天和張玉宸對談的所有細節,可是張玉宸只是個剛轉來不到兩週的轉學生,是實打實的和她不熟,他又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呢?
對此,孟雁涵在事後三番兩次試圖找張玉宸問個仔細。然而對方卻只是一再的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將其敷衍過去,並針對那件事請她再三考慮而已。有關【月蝕專案】的事情和為何自己會一再接到莫名的傳銷電話,張玉宸往往都持緘默、打發態度,基本上無論孟雁涵怎麼逼問,最後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句——
「無可奉告,妳試著參加看看就知道了。」
一向都對自己的判斷力充滿自信的孟雁涵,這回是真被這些怪事給搞糊塗了。她當然也試過向與他通話的接線專員詢問過有關張玉宸的事,質疑是否是他告知了他們關於自己的聯絡方式,然而對方也只是給出了否認的答案。並同樣模稜兩可的告訴她——
「妳報名以後就會知道了。」
即使孟雁涵已經算準了時間,傳銷電話依舊不打算停下腳步,每天一通,都是由不同的業務專員來特地“告知”她已經獲選,符合參加就職訓練的資格。久而久之,這已經成了一種莫名的負荷,孟雁涵不堪其擾,除了這例行性的通訊頻率是真的很煩人以外,她還有著屬於自己的理由。
她並不想讓母親接到這通“告知”電話,所以打從接到後第二天開始,她都得有驚無險的算準時間由自己迅速接起它,然後再想辦法在母親面前編造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主題從來都不外乎是老師的叮囑或是同學課業上的疑問之類的。
實際上,她也是不得不這麼做。
自從小時候父親過世以來,母親就如同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般。至少在她八歲以前的記憶裡,自己眼中的媽媽是溫柔、和藹又開朗的,臉上幸福的笑意從早到晚無時無刻都在綻放。她喜歡這樣的媽媽,那段時間也是她自認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
然而,一切就在父親一次出勤監督現場建設工程時,徹底變了調。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人為疏失造成的重大意外,抑或是就那麼剛好造化弄人,一股強風吹斷了尚未建成的水泥樓外牆上綑綁鋼材架的繩索。上噸重的鋼筋就這麼從百米的高處墜落,父親在關鍵時刻推了自己手下最信賴的工頭一把,自己和另外三位工人卻不幸在這場意外中罹難了。
在父親的葬禮上,氣氛除了哀戚以外,更多的是壓抑。現場的絕大多數人都很悲傷,被父親救下的那位工頭更是趴在靈堂前痛哭流涕,對於父親企業裡的每一個員工而言,他們心如刀絞的程度都絲毫不亞於作為家屬的自己,想必父親平時是真的很關照自己的員工吧。然而,這哀傷的氛圍卻無一不在經過站在最前排的母親眼前時,瞬間消散殆盡。
在她的印象與事後參與者的描述中,那天的母親給人的感覺是異常悚然的。她沒有過度的悲傷,更沒有哭泣,取而代之的是籠罩於陰鬱眼神下無盡的黑暗,和一股股讓現場所有人都不寒而慄的沉寂威壓。
孟雁涵要到很久以後才會明白,那是母親在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後,選擇接過他的事業,以媽媽的身分繼續捍衛自己的家庭、子女與事業的“決心”。
在那之後,那個愛笑、溫柔、慈祥的媽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與孟雁涵維持冷淡關係至今的【母親】。她變得苛刻、難以親近,甚至有些病態。對於自己的要求和規範提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對於弟弟們的態度也變得異常嚴苛,打罵教育、禮儀要求幾乎已是照三餐來的節奏,但她似乎仍覺得不夠。
孟雁涵在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母親之下,被迫跟著那已經預設好的“軌道”逐步成長。為此她犧牲了很多,從玩樂時間被每日排定的家教課程、補習課程佔滿,再到寒暑假得空出時間去學鋼琴、小提琴等才藝,她想做的事情被無限度的往後延滯了。和同學一起出去逛街是如此、參加學生會是如此、談戀愛什麼的,更不用說。
「想做那些,以後有的是時間。」是她從母親那裡所能得到的唯一答案。
就這樣,即使家裡還是一如爸爸在世時一樣富裕、即使房子的豪華程度還是完全無法讓人把他們母女和“單親家庭”綁上關係;然而只有孟雁涵自己知道,她就像伊索寓言裡那隻被鎖在黃金鳥籠裡的夜鶯一樣,即便衣食無缺,卻仍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什麼東西。
是自由,她時至今日的人生是不自由的。所以她討厭,討厭將她鎖進籠裡的人。
如果被母親知道自己又額外和什麼【月蝕專案儲備道術師訓練】,這種和課業、比賽完全扯不上邊的東西搞在一塊,那絕對免不了一番幾近於人身攻擊的斥責與數落。這種事情什麼的,她已經受夠了!
到了昨天,真正讓事情出現轉機的契機來臨了,一封快信被送到了自己家的信箱中。孟雁涵每天都維持著放學一回家就去看信箱的習慣,理所當然的也注意到了這封信,這封署名【月蝕專案儲備幹部訓練單位】的信件。
根據信上所述,今天傍晚就是召集人員截止日。接到受試通知的所有訓練生必須統一到華山市場東邊的紹興南街集合報到,並一一核實身分,確認無誤後直接前往受訓環節。
孟雁涵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去跟他們把這整起事情的來龍去脈問清楚,然後堅定的拒絕!她可真的沒空再搞這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了。
然而,異常矛盾的卻是,她已經事先提前整理好了行李。
儘管她用盡各種方法反覆告訴自己,那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和對方一起出遊留個幾天看看。但真實情況她其實一直都很清楚,她只是想要“一探究竟”,弄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被挑中?想試看看那個叫作【月蝕專案】的組織到底是個怎樣的東西,?想弄清楚張玉宸給她推薦這個集訓的目的究竟為何?不,或許比起這些藉口,她真正想要的其實是——
擺脫這種跟公式計劃書沒兩樣的生活,哪怕只有幾天也好。
當然她也是有放心不下的東西的,比如她的兩個弟弟,幾乎是天都由她來看照、相處的他們在自己離開後可能會不開心。但她終究還是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管他的,反正也不是真的要參加,就只是去說明、澄清自己真的沒有時間,然後弄清楚這一連串的事情原委而已,就這樣。
抱著這樣的想法,提著一大包旅行包到了玄關,在穿鞋子時,身後兩聲熟悉的稚嫩童音卻讓她暫時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姐姐要出遠門嗎?」
轉過頭來,兩個弟弟正在門口望著她,眼中充滿了些許的困惑。怎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偏偏在自己已經下定決心去一探究竟前又來拉扯自己呢?這該死的責任感……
不知道到底遲疑了多久,可能長達十秒,也可能只不到一秒,她有些侷促的給出回答:「喔,姊姊只是要去跟事先約好的朋友見面而已啦。臨時的約見,很快就會回來的。」
為了方便管教與相處,她這輩子沒少對兩個弟弟編謊,諸如聖誕老人其實存在、浪費食物會被雷劈等等……但這還是頭一次,她為了自己而對兩個年幼無知的弟弟佈下謊言,不知怎地,罪惡感在最後一個字飛出嘴邊的同時迅速膨脹,但已經說出來的事無論如何都是覆水難收的。
「這樣啊,姐姐路上小心。」
「姐姐要快點回來喔,我再讓妳看看今天老師教我們畫的畫。」
「嗯,我會的,那我出門了。」
孟雁涵別過頭,在講出這句時她完全是背對玄關的,只怕自己但凡一個回眸看到他們的雙目,可能就會後悔。從小到大已經不知道第幾次了,為了他們,選擇和母親妥協,選擇將自己所愛好的事情暫時擱置。這一次,她想試試別的選擇,儘管她幾乎在前往華山市場的一路上都被自私的罪惡感給折磨。
搭乘板藍線抵達善導寺站,從三號出口下車後,僅僅只需要不到五分鐘的路程。現在,她已經站在了目的地。前方不遠處和忠孝東路交叉的位置,就是集合點了吧,已經可以看到不少人群聚集於此,正排著隊魚貫向市場門口移動。
「不好意思,請問……」
來到隊伍的最前端,一個黃短髮女子正站在那裡一一核實到場人員的身分,確信自己已經找到想要見面的目標後,孟雁涵鼓足勇氣,主動開口。
女人只是斜瞥了她一眼,當即打斷了她的詢問:「孟雁涵小姐,沒錯吧?」
「咦?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事先查核的尋訪電話裡就說過了吧,我們第一時間會把候補訓練人員的資料建檔的,照片也是啊。」
敲了敲敞開於她手上的檔案夾,歪著頭說道。
孟雁涵頓時感到一股寒意直竄背脊,光是把她的個人資訊建檔就已經夠扯了,甚至還未經她允許持有她的照片?這真的沒有法律問題嗎?
「妳……妳們怎麼能這樣啊,我明明就不認識妳們,這完全是侵犯隱私權的作法吧?」
「所使用的個人照片都是經過合法管道篩檢而來的,畢竟這是特殊情況,不便之處還請諒解。我們的規範是不可能讓私人的照片在外面產生資安問題的。」
「所以……妳就是特別來這裡負責報到業務的人了吧?總……總之我告訴妳啦,我要退出這項活動,可沒打算參加喔!成為道士……什麼的,我可是完全沒有意願,也沒有那個能耐啦!」
「沒有意願嗎?那這是什麼?」
不知道該說是女人的眼太尖,還是孟雁涵的演技實在過於拙劣,面對被指著包包而啞口無言的少女,對方已經不打算再追問下去,闔上檔案夾就要離開。
「不……不是,這……這個是以防萬一!以防萬一而已啦!我也怕突然有什麼變故……喂喂!妳有沒有在聽啊!」
快步追上往隊伍另一頭邁進的女人,已經有些後悔此行的孟雁涵繼續七嘴八舌的解釋著:「我從小就很怕鬼啦、妖怪之類的東西,是怕到連夜路都不敢走的那種程度耶!妳……你們怎麼會覺得我有能力勝任道士這種職位呢?況且,我從小到大都沒真正意義上的看見過什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這樣都非選我不可,簡直太荒謬了!一定是弄錯了,我不可能當上道士啦!」
面對珠連砲似的牢騷與辯解,女人有些無奈的轉過頭來,朝她微頷了頷首:「那妳為什麼會想去拿報名的傳單呢?」
「欸?不……不是啊,我沒有主動去拿啊,那……那是我們班那個新來的轉學生特地塞給我的欸!好像叫……張玉宸是吧?是他給我的欸,妳們應該要問問他才對啊!」
「那就對了啊。」女人再度停下腳步,第一次轉身正面著她,從頭到尾始終如一的撲克臉讓她頓感些許不適。
「一般正常人是看不到那張傳單的。那是由小股靈力所凝制而成的特化紙面文書,屬於道術界在簡短的書信處理上常用的手法,沒有超自然體質的人,是不可能看到那張傳單的,更遑論碰到它。」
「……」
「給你那張傳單的人,是目前立於中華民國道術界頂點的男人。雖然他和我們的關係並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特意把我們的招生簡章拿給妳看,但既然他願意這麼做就說明他有自己的考量,而對於他實力的認定上,我們非相信他不可。妳就承認了吧,妳是屬於帶天命的人,是超自然能力者,成為“聖職者”的不二人選。」
「我再說最後一次……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幽靈、妖怪之類有的沒的的東西……」
「嗯,那或許也只是妳沒有經過特殊訓練或啟發,不知道該怎麼區分陰陽兩界的事物罷了。這種情況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個案。」
「喂,我說啊……」孟雁涵對於自己被莫名其妙卷入這光怪陸離事件的耐受度已然來到了臨界值,眼前的變故與突然無一不讓她感到氣憤,現在她已經明確想過要打道回府了。
「啊,如果妳堅持不願意報到受訓的話,還是要跟我們來一趟喔。在開幕典禮結束後,會要求妳簽訂一份保密協議,得先確定妳不會把有關靈界和道術界的一切說出去,在這之後妳就可以自行退訓了。」
「什麼?這也太過分了,分明就是綁架嘛!」
「有在被綁匪在劫持的時候,還特意帶上行李的人質嗎?」
對方冷淡的挑畔和毫不客氣的眼神,讓孟雁涵氣的滿臉通紅。然而她卻百口莫辯,畢竟自己是在思考過整整一週後所做的抉擇,結果還是讓她來到了這裡,眼下再無故折回去,不但全無意義,更讓她覺得無比丟臉。
再仔細想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的?只是為了一探究竟而已嗎?真的只是這麼簡單、聽起來跟藉口沒兩樣的原因而已嗎?顯然不是的,至少在內心深處,孟雁涵比誰都還清楚。
她在等候一個契機,等候一個可以飛出“黃金鳥籠”的契機,等候一個可以讓她一勞永逸的擺脫束縛住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讓自己無法選擇道路前進的母親的契機。
至少現在這個時候,眼前的陌生人給了她“選擇權”,這個母親已經十幾年來都沒有給過她的東西。她能不好好把握嗎?她能選擇再次飛回鳥籠裡嗎?
其實可以,畢竟她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需要自己時刻陪伴、看照。那是她始終不能輕易放下的責任,就像兩條鳥籠里的鎖鏈,拴住了她的雙腳。
不過,在拿上行李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顯然她已經明白並接受了,自己藏在乖乖牌模範生的外殼底下,藏著一部分叛逆的靈魂。這是她始終無法否認掉的。
所以,就只有這一次,讓它出來透透氣也好——
「我知道了,就跟你們一起去稍微看看吧。」
面對女人有些訝異的回首,夜鶯選擇了掙斷腳上的鍊子,享受此生僅有的一次,飛翔的感覺,向著從未見過的蒼窮展翅奔去。
坐在有些顛簸的崎嶇山路上,看著天邊的晚霞逐漸消散,孟雁涵默默地嘆了口氣,托起光滑的瓜子臉,任由腦後雙向連結的長公主辮向一邊垂落。雖然是已經下定決心了沒錯,但從發車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將近三個鐘頭,眼見路上的景物愈發偏僻、荒蕪,即使教養如她,也已經感到有些不耐煩了。
最重要的是,她可還沒吃晚餐呢。
畢竟在長途的山區裡,手機訊號也不通。作為一個從小以細膩著稱的女孩,孟雁涵這一路上倒也沒閒著,身為全車上唯一一個外行人,她竭盡全力的試圖從周遭其他乘客的談話內容中推斷出一些有關於這一趟行程的信息。經過幾個鐘頭的拼湊和理解,現在她已經弄清了一些他們隻言片語中所提及的相關術語,以及有關於這趟“訓練營”之旅的一些細節。
首先,他們之中有部分人是之前就彼此認識的。再者,他們多半和自己一樣,是那個事務人員口中的【超自然異能者】。這兩點是無庸置疑的,光從他們彼此之間相談甚歡,還有他們與自己同坐一輛巴士這點就能得出結論。
再來,就是【專業術語】以及有關於這次集體活動的部分了。在她盡可能豎起耳朵、認真聆聽的努力下,已經大致上捕捉到了一些關鍵的“重點”。首先,這些人應該就是主動參與這次的【儲備幹部訓練活動】,而且是早在道術界摸爬滾打數年,有一定專業知識的人們。至少他們絕對比自己更清楚道術師究竟要幹嘛、道術師需要具備哪些能力等等……,從他們口中有關《道藏》、《玄都寶藏》、《寶文統錄》、《洞玄靈寶定觀經》、《雲笈七籤》之類的道教經典內容就可以略知一二。
此外,他們還有不少人提及自己的“道術”型態,並掀起一陣討論,途中還有人屢次強調“五行經脈”的重要性,看來這應該會是之後有關道士修行環節裡的一大重點吧。
至於“道術”具體是什麼?怎麼使用?自己也有嗎?是先天就有的,還是可以後天學習?這些疑問,就只能等到抵達目的地後再來向專人進一步詢問了。她實在是沒有頭緒,也對此毫不瞭解。
不過萬幸的是,對於眼下的情況而言這些情報已經是相當足夠了。至少孟雁涵大致搞懂了他們接下來該做些什麼、有什麼目標,這點才是真正至關重要的。
總之就是,有一個叫作【月蝕專案組】的機關,由政府和民間力量攜手開設而成。這個組織隸屬於警察體系,並負責處理有關靈異事件、常規警力無法處理的超自然現象。而他們因為被主流的道教體系所排斥,使得人手面臨嚴重不足的情況,所以必須透過自己私下成立的這個【儲備幹部訓練課程】來從民間物色、招攬具備超自然潛力的人,並加以訓練成一流的道士,進而解決他們在技術層面上的人資危機。
所以,照這個邏輯看下來,基本可以確定“道術”是能透過後天訓練習得的,不然也不會舉辦這種集訓營隊了。當然這是建立在在場所有人都是“超自然異能者”的前提下。
只是,自己真的能夠勝任嗎?像自己這種一輩子都沒看過【那種東西】的人,真的可以成為降妖伏魔的道術師?仔細盤過這一整串徵人流程,怎麼想都不太合理啊……難道說其他人也是被莫名其妙的人推薦過來的嗎?
「不好意思,我想改坐這。」
一個文靜裡帶著些許威嚴的聲音唐突的闖進了她繁瑣的思緒裡,將其徹底打散。猝不及防的話語讓孟雁涵感到愕然,在她慢半拍的回頭下,一個身著黑綠色花紋長衣的女子正站在車中的走道上俯視著她。那深邃的暗沉色眼眸和水嫩光滑的臉蛋讓孟雁涵不禁看走了神,還有那落肩的深藍秀髮、及腰的瀑布型髮尾,這是人嗎?還是油畫裡的模特兒?怎麼會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的身邊啊?
「那個啊……」
不自覺已經失神了數秒,再次被對方的呼喚給喚醒的孟雁涵總算回神。只見眼前雍容異常的女子伸手指了指自己右方的座位——那個被自己的行囊所佔據的位子。
「這裡有人坐嗎?」對方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啊啊……沒……沒有啦,妳坐,妳坐沒關係的。」孟雁涵尷尬的苦笑兩聲,急忙將自己的包包從椅子上挪開。對方也不客氣,對她視若無睹,一屁股就坐了下來。直到她入座後孟雁涵才正式注意到,她的身邊早就已經站滿了人群,少說也有個五、六人吧,幾乎後半車的人全都圍著她。剛才眼中都被她的身影給佔據,全然沒有注意到。
那女生自顧自的坐定後,重新和身周的人開啟了新一輪的交談,完全將她當成了一團空氣。對此頗有些無奈和尷尬的孟雁涵本想轉頭,卻在他們開口後瞬間被話題給吸引了注意。
「剛剛說到哪了?喔對,所以我才說我非常反對這種作法。這種徵才跟訓練一點幫助都沒有,我家裡的人也非常反對這種理念,應該說道術界會接受這種提案簡直就是荒謬絕倫。」
「欸欸,妳話也說得太絕了吧。之所以這麼做正是因為不得已而為之啊,如果【御三家】可以出一份力,政府也不用額外搞這一齣了,既辛苦又花錢,妳以為專案組他們願意嗎?」
「就是啊,這完全是沒有辦法之下的辦法吧……也談不上是多糟糕的決定啊。」
「哼,你們跟我說笑呢!」少女不屑的冷笑一聲,繼續她那強勢又無情的論述:「質與量的差距,在道術領域究竟有多具決定性,你們不至於不了解吧。連道術的原理跟概念都還不清楚的外行人,僅僅是靈動指數稍微高點就被選進來受訓,傻瓜都知道有多危險,偏偏月蝕專案組就是要這麼幹。認不清現實的,是他們,還有相信他們那套鬼扯理論的你們哪!」
「行了行了,又要開始妳那套“背景主義至上”的論述了?妳省著點吧,燕大小姐!都到這裡了吹捧家世背景什麼的就不必了。」
一句酸溜溜的譏諷從斜後方女生的口中飛出,她那傲然的表情、亮紫的眼神,都快與頭頂上橘紅色的髮束一樣張狂了。
「這與我個人的情況、背景統統無關,而是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事實。論這點,妳應該比我更清楚吧,楊墨璉。」女子的表情中毫無懼色,當即回以一記不甘示弱的痛擊:「道士的強度與能耐,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
「得了吧,都能來到這裡了,在坐有誰不是修道之人呢?在決定參與這種集訓的同時還要比背景和家世那種東西,真夠無聊的。」前方帶著眼鏡的男孩有意緩和現場逐漸劍拔弩張的氛圍,然而情況很顯然沒有他所想的那麼容易。
「燕瑀紅啊燕瑀紅,果然只要跟妳碰面就是能讓人覺得無比火大,管妳是不是【司馬仙道】第八代正統繼承人都一樣……」
“傳了八代的正統道術世家?”孟雁涵下意識地捂住嘴,以免自己忍不住驚叫出聲。人都還在公車上,第一個坐到自己身旁的就是這種等級的大人物,也太湊巧了吧?
尷尬又狠戾的氣息在兩個女孩間蔓延開來,總覺得下一刻她們就要上演全武行似的。在一旁被無端捲入的孟雁涵,除了不知所措以外,還有更多的無奈,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來的,都還沒到就遇到這種事,自己怎麼就偏偏這麼倒楣啊!
正當她與周遭一眾旁觀者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喀擦”一聲如算準時機般適時響起,緊接而來的是車身一陣劇烈晃動,差點沒將還站在走道上的楊墨璉和一眾圍觀者給晃倒。就連孟雁涵的手都撞在了前坐的椅背上,痛的她暗地裡連聲叫苦。
「怎樣啊,這年頭公車司機的技術都那麼爛的嗎?」楊墨璉一面扶著坐椅狼狽起身,一面撥理著僅束於左側單邊的髮束,厲聲罵道。
「不對,不是剎車而已……」燕瑀紅站起身來,不疾不徐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襬,並輕拍幾下肩上的領口。
孟雁涵連忙向窗外望去,一篤巨大、高聳的石制牌坊矗立於她們眼前。前方兩排隨風搖曳的旗幟則像是在和車上的新人們招手歡迎一樣,既有節奏又不失美感。
“中華民國警政署道術研究暨訓練中心……”
已經目瞪口呆的孟雁涵就這樣愣視著眼前她絕對不敢置信的一幕,原來這種地方真的存在啊!內政部和警政署居然是玩真的!
「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