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邦：黑王子與藍精靈》1

一、      老去的王者

蔚藍的水光中，一名白袍少女正坐著閱讀。水藍色頭髮在腦後盤成蝴蝶髮髻，她正在等待被召喚，不時回頭朝宮殿深處望去。

少女正讀著一張泛黃的卷軸，上頭是一隻青鳥飛越雲海的圖案。

大家稱呼她祭司伊潔。

六年前，她在市集攔下浩浩蕩蕩的國王馬車。當侍衛用刀劍指著她之際，伊潔仰頭望著馬車，只說了一句話。

「國王陛下，您需要我的幫忙。」

「閉嘴！你胡說什麼！小女生口出狂言！」眾人責罵她，國王迦卡卻很欣賞她。

他掀起紅金相間的披風，好奇地跳下車。

「小女孩，請問你的芳名是？」

「回陛下，」伊潔朝他行了個威風的軍禮，「我叫伊潔。」

「請你繼續說，為何你認為我需要你幫忙？」

「我們是個弱小的國家，目前沒被攻打的唯一原因，是因為我們坐落在雲端，但是我們既不貿易，也不練兵，如果趕快不變強，大家會有危險。」

看著眼神清澈的伊潔，國王迦卡在她面前屈膝，「你比我那三個兒子懂事太多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意思進宮來？」

「你供我吃住和學習，給我自己的空間，不隨便插手我的未來，我就願意進宮。」小伊潔說完，眾人因她的狂言而震驚無比，只有國王發出率直的大笑。

「太棒了！我答應你所有請求。」

通過大祭司的魔法考試後，伊潔來到宮殿，一待就到現在了。

迦卡是個賢明的君王，他所治理的「雲之城」是個城邦型態的小國家，被紫水晶般的「雲土」高高堆起，成了浮在天上的空中島嶼。

雲海的外圍還有許多類似的島國，但雲之城人們與世無爭，愛好和平，但也對國外的事務不太關心。

不過伊潔可就不同了，在宮殿習得魔法的她，能化身為青鳥，常和其他年長的祭司去其他島國探險，帶回各種駭人聽聞的見聞。

「聽說鄰國要來搶糧食了！」、「聽說鄰國放話說要滅了我們全國！」、「她們在研發可怕的最新武器！」

這些年，在鄰國威瑟的不斷侵犯下，國王迦卡三不五時就要帶兵去邊界，保護疆界。

迦卡常帶著一身傷勢返回王都，原本身體就不是很好的他，臥床的日子越來越多。

雖然他個性一向樂觀，但伊潔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看到國王笑了。

「我們國家已經很小了，再軟弱下去不行啊。眼看兒子們也要十六歲了，勢必得選出王位接班人才行。」迦卡想破了頭，當然也與伊潔商量過。

至於他們最欣賞哪位王子？目前還是秘密。

而今天，被找去商討大事的伊潔顯得有些煩躁不安。一向活潑的她，用白袍下的小腳踩著宮殿外的觀景水池。

水踩得嘩啦嘩啦，涼意湧上腳踝，暫時瓦解了她的憂心。

「水」是雲之城信仰的中心，整座城市在春天與秋天都會迎來迷霧，國境外頭就是霧茫茫的雲海。到了夏季常有陣雨，滋潤農田與大地。有水在的地方，就有生機，因此，雲之城的居民都非常崇拜水，重要的設施外一定設置宏偉的拱橋、水壩、渠道等有水經過的造景。

放眼望去，總是讓人心曠神怡。伊潔此刻在國王的宮外俯瞰整個城邦，心中湧起要保護這座小城邦的勇氣。

「伊潔啊。」國王迦卡溫柔的聲音從宮殿簾幕深處喚起，「妳儘管進來吧。」

「是。」擁有蔚藍頭髮、聲音清亮的伊潔，本身就讓迦卡聯想到海洋，一看到她，心情就開朗多了。

「嗨，我們的小藍精靈。」迦卡輕喚，堆起皺紋的臉洋溢微笑。

「我是祭司，不是精靈啦。精靈只存在於故事書中，還會長命不死。」伊潔一板一眼地解說完，看到迦卡略顯尷尬的臉，便住了口，「抱歉，希望您沒覺得我在賣弄學問。」

「不，我很欣賞你的博學。如果我的兒子們，有你一半用功就好。」

伊潔臉頰一紅。

迦卡總是這麼愛誇她，大事小事都喜歡諮詢她的意見，以往神殿裡的其他年老祭司，老愛嗆她驕傲、多嘴、自以為是，只有迦卡會鼓勵她多多發言。

不過，長到這個年紀，伊潔也知道，學海無涯，若不是其他祭司鞭策，她恐怕還真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女生。

不過，每當看到迦卡打完一場戰役回來，都負傷累累，伊潔感到很擔心。

即使國內財政吃緊、強國不斷攻打，迦卡從不對她抱怨，反而不帶任何情緒地傾聽她的話，還常把「妳說的很有道理」、「多謝妳的意見」掛在嘴邊。

他真是個謙虛又善良的好國王。

這樣的好國王，此刻一身深藍軍裝，坐在樸實的灰色沙發上，為她砌茶。迦卡用包紮著繃帶與紗布的雙手，有些笨拙又熱情地擺著茶具，卻掩不住指尖的顫抖。

伊潔知道這是年事已高的顫抖症狀，但也知道迦卡的傷勢一次比一次重了。

看著最近頻繁密訪的大夫，伊潔眉頭緊蹙。

「陛下……您身體今天感覺如何？」

「我才不管呢！人活著不能只看感覺。」迦卡露出小伙子的笑容，「伊潔，你想要洋甘菊蜂蜜茶，還是黑莓櫻桃茶？」

「陛下……是要談什麼重大的事嗎？」

「沒事沒事，輕鬆聊聊罷了。」

「您的臉看起來才不像輕鬆聊聊呢。」

「啊哈哈，被你識破啦。」迦卡俏皮一笑，伊潔也笑了出來。

這個宮殿算是迦卡的寢宮兼書房，他是個樸素的國王，從不收集珠寶與古董，三不五時還把貴重的書籍送到鄉間的孤兒院。

他留在身上的，只有招待賓客的簡單用品，以及作戰用的器具、裝備。

不過，迦卡穿戴著傳承自龍穴的銀白鎧甲，右肩象徵自由的老鷹翅膀紋印，看得出他為了接待自己而費心打扮。

「迦卡陛下，您今天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呢？」伊潔望著迦卡略為紅腫的雙眼。

「哦，伊潔呀，你是不是很擔心我呀？」

「才沒有擔心您呢。」伊潔望著迦卡明亮的雙眸，忽然一陣慌，「我只是每天為您祈禱、每週替您的傷勢占卜，每年冬天都在神殿替雲之城祈福而已！」

「哈哈哈哈，聽起來你很擔心啊。」

「現在是大笑的時候嗎？請不要故作開朗。」伊潔生氣。

「是。」

「您有什麼大事就快點告訴我，」她說：「別穿得這麼隆重，卻只顧著一直泡茶。」

「哎呀，」迦卡委屈，「我泡茶也不行呀？」

「我沒有說不行！」伊潔氣呼呼的模樣，在迦卡看來非常迷人。

從小，伊潔就常用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盯著他的三個兒子，把三個小屁孩教育成堂堂的王子殿下。

在父親忙碌出征、又缺乏母后的狀況下，總算快捱到王子殿下的十六歲成年禮前夕，伊潔實在功不可沒。

迦卡總是用敬重又疼愛的目光，看待眼前這個小精靈般的白皙女孩。

「伊潔，你別氣了。先喝茶。」

「好。」伊潔規矩捧起圓滾滾的木杯，朝迦卡敬了茶水，隨後……

她豪邁喝下，咕嚕咕嚕地將茶喝到一滴都不剩。

「我喝完了啦，這下您可以說正事了吧？」

迦卡忍住噴茶的衝動，舉起手先要伊潔緩緩。

不過，在她執著的棕色大眼眸瞪視下，迦卡也不再拖延話題，嘆了口好長的氣。

「是這樣的……我們與鄰國威瑟的戰爭，一發不可收拾，她們研發出強大的投石武器，再加上我們原本就是小國，國內沒有精兵，只能向其他鄰國募集傭兵，不過，國內財政還是非常吃緊，我已經派二王子萊恩去交涉，又有大王子伊銳陪我出征，只是不知道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嗯……情況果然比想像中嚴重。」伊潔知道，迦卡是放下所有自尊，才找她說出實情。

伊潔只能含著眼淚聽他說完。

「讓你們這些晚輩擔心，是長輩的失職。」迦卡說：「不過，我也越來越不耐打了，眼花、手抖……乘在馬上作戰還常覺得暈眩，雖然這幾年醫生們不斷幫我調整，但我也總得交代一下後事。」

「什麼後事，這麼觸媒頭的事情，我不想聽。」

伊潔心都碎了。在她心目中，迦卡永遠是那個強壯、和善又陽光的國王，沒想到才幾年過去，他竟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堪。

「伊潔，你就像我的女兒一樣，我兒子聽不下我的遺言，但我想你會聽的，對嗎？」

「不對！」伊潔哭吼著，激動起身，「您真的太過分了！說這些喪氣的話，我們雲之城肯定還有出路的！為何您要這麼悲觀呢？」

「不是的，我不是悲觀，是在為最壞的狀況作打算。」迦卡紅著眼眶，但嘴角仍牽起堅定的笑容，「我們在聽到不討喜的消息時，通常都是先『否認』。就像你現在這樣。」

伊潔氣餒地坐回原位，不發一語。

「沒必要這麼難過的。」迦卡輕拍著伊潔的肩，「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總有一天會老去。」

不想這麼快就接受事實，伊潔咀嚼著憂心的情緒，低垂著美麗的臉龐掉淚。

「唉，伊潔啊，就算你不喜歡聽，我也要說。」

「嗯？」

        「若我下次打仗，有個三長兩短，我家三位帥哥兒子……」

「就交給我照顧嗎？好……」

「不，我的意思是，隨妳挑。」

「啊？」

伊潔傻眼之際，只見迦卡肯定地對她點點頭，「你在神殿和帝都陪著三位王子殿下長大，總有個最欣賞、相處起來最舒服的吧？」

「什麼啊？我壓根沒想到那去。」伊潔連忙揮手，「祭司和王子是不能在一起的。」

「是誰這樣跟你說的？」

「之前的大祭司。」伊潔嚴肅板起臉孔，「反正……我對王子也沒興趣！」

「那可難說喔。時代不同了。」迦卡慈藹地說：「只要你喜歡，沒什麼不行。」

伊潔總覺得好不安，猛搖頭，「我真的沒有喜歡誰啦。」

「無論你是誰，你有權喜歡任何人，也有權不喜歡任何人。」迦卡用溫暖的目光凝視著伊潔，「但我想告訴你，我的三位兒子都很欣賞你，你們也從小一起長大，若能找個相處起來舒服的夥伴，彼此打氣，那也挺好的。總之，無論你欣賞誰，都請你勇敢地表達吧。就算有天我逝去，化作天上的星星，我也會祝福著你，守護著你。」

伊潔胸口一哽，想揮去眼眶溢出的淚水，心頭湧上千頭萬緒。

回過神時，她已經跑離了迦卡的身旁。

跑著、跑著，伊潔穿越了充滿天使雕刻的巨大宮殿門扉。一直到金色黃昏湧現在雲海彼端，伊潔都沒有再回頭。

她直奔雲海深處，爬上宮殿城牆的塔樓。隨後，伊潔抱著膝蓋，埋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