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麼!」
奴家從未料過沒有勝籌、毫無逆轉契機之徒居然會選擇自戕……
這時敵人肉體宛如沉重的鉛塊,直拖著奴家往地表墜去,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初次和旦那失速迫降於蘆原中星(あしはらのなかつほし),心底的不安愈益嚴重。
只見自稱是亞瑟的青年雙眼儘管雙眼渙散,但傷痕纍纍的手仍死牢牢地鉗住鬼丸(おにまる),似乎不讓奴家好從那已被貫穿的患部給拔出來。
何也?庇護之未有的汝值得為此戰死而復生,生而復死嗎?
猝然一道爽朗的笑聲攪亂了奴家的思緒,原道是傷重的青年忍著致命的劇痛,勉強對我笑出聲來;我怔然注視著其難以揣測的神情,不解明明傷重足以致死,為何還笑得出來。
就像和旦那永別的那一天,明知可能未歸,卻執意赴往那般,才出生沒多久的華陽(かよう)仍安穩睡在早已染上父親鮮血的襁褓裡,而孩子的爹則是似乎忘了背上受了插滿萬箭的刻骨劇疼,對意識還沒恢復的奴家露出不適合當下環境的笑容。
憑什麼?明明是生不如死的切膚之痛,為何尚能忍受?
「汝、汝這是何苦?!」
思辨至此,奴家不禁叫了出來,連忙伸手挽攬對方無力的腰際,試圖減輕落地時那小兔崽子所受到的衝擊,另一隻手也加重力道握緊刀柄,使勁欲將死死釘進對方肚裡的鬼丸給拔出來;此刻,奴家只覺得自個兒眼角莫名微潤,應道是兩淚縱橫。
然而,對方卻維持勉強露出的笑容,突然伸手扣住奴家纖細的手腕,原來施力艱困的手膠著難動,進退維谷。
「順……帶告訴妳吧,」正當奴家動彈不得之際,那廝居然開口虛弱的說道:「伊希爾丁……雖然跟其他的金屬不太一樣,」其說話的當下,奴家倏地感受到來自拘束自己行動的彼端肌膚溫度的變化,同時伴隨著不陌生的刺痛麻痺感。
難不成這傢伙想——
「不過,這也不會改變……」
只見小兔崽子身子開始發燙,黝黑的體表開始冒出曲折的光線,奴家頓時明白自己正陷入了個大圈套!
「它是相當……優秀的導體!」
然而,就算明瞭了對方的目的,也已經為時已晚,為鬼丸貫通的沉重身軀好似枷鎖讓奴家難以離地,而此刻難以數計的電流通過那廝的胴體、鬼丸的刃鐵如針扎般竄入肌膚,渾身的神經系統為之麻痺,肌肉像是受到強烈的扭曲地發出無間歇的劇痛,讓奴家難以堪受,不自禁叫了出來。
「汝、汝——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生以來,僅次於在高天原(たかまのはら)所受的凌辱和委屈,明明就只是個脆如枯枝,薄似蝶翼的凡人,竟還能讓奴家這般狼狽……
也忘了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多久,只覺得渾身麻痺,再也使不上半點力氣,更遑論有什麼精神去留言意對方的狀況,最後只聽得咕咚一聲,那廝最終也敵不過來自體內電流的折騰,筋疲力盡地跪倒下去,而奴家整個人也為其拖累,沉沉趴伏在地,正如一條蛇一般,暫時動彈不得。
是……奴家輸了吶……
此刻,吾等都沒有人說話,整個空間只剩下聽若落雨的灑水聲、尚未歇息的燃燒聲,還有火勢無意觸發的爆破聲,讓奴家不禁聯想起幼時在《往世之書》所閱覽到的紅蓮地獄,奴家想若是真有地獄存在,想必就跟當下奴家所困的場所是一樣的模樣吧。
有引力的地方,本身就是煉獄啊……就連巴勒斯也無法擺脫的存在……
「亞……瑟……」
就在奴家心理和生理還做不定主意之時,熟悉且膽怯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抓住了奴家的注意。
……奧魯萬迪爾零號?那廝居然醒過來了?
咚喀——窸窣窸窣……
就在奴家詫異於驟然發生的變化,還未及盤算下一步該做什麼打算之際,倏地只聽聞一連串磕碰和類似衣料摩擦的聲響,接著只感覺手裡的鬼丸似乎被抽了出來,毫無預警也難以阻止地離開了奴家的掌心。
啊……是那個密特拉!他居然沒有死?
「唔……」
幾乎可以想像其是如何極力忍住體內的劇痛,難以抑制的呻吟自咬緊的唇隙艱困洩出,隨後出現的是刃器緩緩被拔出的鈍音,身體尚還酸麻的奴家只能沉默聆聽,揣想那傷人之器是怎樣從被切開的臟器拉起,再度劃開好不容易癒合緊密的結締組織,切開縱橫密佈的血管,貫穿焦黑的表皮,自原先做出的整齊切口冒出,露出在血色下黯淡的金屬光澤。
這、這就是密特拉……無所謂生,無所謂死,卻也無法離開生死輪迴的存在。
哐——啷——
鬼丸落地鏗鏘有力的聲響再度勾回了奴家的思緒,方才想到自己理應要做些什麼,便使力欲爬起身來,然而體力尚還未從麻痺中恢復,這時只聽的一聲清晰可辨的膝蓋磕碰觸地聲。
「亞、亞瑟?」
原來是那廝又倒了下去,然而這樣的停頓並沒有維持太久,在零號驚呼後的眨眼工夫,一陣混亂的摩擦和碰撞聲中最後匯聚成沉重的腳步聲,逐漸越來越模糊難辨。
難不成……那廝打算要去求援?
乍然意識到事態開始不利於己,奴家也顧不了身上傷痛,死命掙扎欲爬起身來;終於,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轉過身來,用雙肘的支撐頂起半身,模糊的視線這才稍稍察覺到對方的狀況。
「你……你醒來了呀。」
這時,那廝只是拖著傷痕累累的沉重軀殼,姍姍邁向零號所在的方向。視線的不清晰讓其的輪廓看起來有些渙散,不知道為什麼,奴家竟然憶起了旦那,在蘆葦中星與自己離別的旦那。
「嗯呀。」
假若當時奴家沒起了那該死的好奇心,是否就不用經歷貞節盡喪,夫離子散,株連族人的悲劇?
奴家想的同時無意將視線投向不遠處伸出手撫摸零號的密特拉身上,似乎內心有個部分受到了撼動,儘管如此,理性仍驅使自己勉強爬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向鬼丸被遺棄的位置,忍痛彎下身拾起了鬼丸。
鬼丸鎬地表面上的血漬早已乾涸,轉為暗沉的深色,彷彿在提醒自己的殺孽甚重。
吶,奴家本性也不是喜愛殺戮的呀……
由於體力尚虛,先前的戰意和殺氣早已消失殆盡,奴家思索了一會,最後決定將刀收回鞘身,接著解開下緒,以鞘身為杖撐起難以支撐的身子,緩步上前繼續一探究竟。
「看到你沒事的模樣,似乎不需要我擔——咳噗!」
才望前走沒多久,一聲震耳的猛烈咳嗽又再度吸引了奴家的目光,只匆匆一窺那模糊的身影一陣搖晃,接著朝著幾乎識別不出外觀的零號傾前,開始了後來一連串的騷動。
「亞瑟!……受、受傷了?」
一邊聆聽他倆的對話,奴家只能從緩緩恢復清晰度的影響去揣測箇中經過,原來,一切都只是逞強出來的嗎?只見那廝伸手擦拭了臉上的什麼,接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悠悠倒臥在地上,彷彿對著空氣中喃喃自語。
「沒事的……只是跟鞘身締結的臨時契約似乎快過期了。」
鞘身?臨時契約?過期?突如其來由密特拉口裡說出的詞彙資訊量過大,奴家一時難以甚解,怔怔立於原地忘了向前移動。
臨時契約?跟誰?零號的靈魂很明顯是被切為一半,但這廝應該只有單一靈魂,所謂的締結契約是跟何者締結?奴家目前毫無頭緒可言。
「亞瑟?」
突然間,零號甚是擔憂的輕聲問道又將思緒拉回了現實,奴家回神一顧,視線已然清晰,舉目所觸的是煉獄場景中零號以垂下了那頭銀絲,似著急卻沒法幫上什麼的稚童守在那廝的身側,一步也不敢離開。
旦那曾說過,記憶中的零號雖然乍看似冰霜冷淡凜冽,但實際上心腸卻軟若錦緞鵝絨。儘管如此,旦那說那也是他的源頭,是父老,也是兄長,更是拆開基因序列也無法否定的連結存在。
「小維……」
「是?」
「這個鞘身……還有很多令我擔心的部分,所以……你……趕快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面,至少……目前那裡還很安全……」
旦那,倘若汝還在世的話,會做何打算呢?
奴家邊思索這等無解的問題,邊放慢步伐湊近他倆,仍舊好奇探聽後續的發展。
「我又不是真的死了,幹嘛這麼擔心?」
就在密特拉勉強開口,像是交代遺矚般吐出話語之際,奴家清楚地見著其舉起孱弱的手臂,試圖要輕撫對方的臉頰給予安撫。
「分離……難受……」
零號的一字一句就像毫針不著痕跡地扎入奴家的心坎。
分離嗎?死別苦也,生離更是折磨。奴家一念便想起了旦那最後以那溫熱的大掌輕柔撫摸自己早已濕潤的臉龐,勉強用那溫和的語氣來安慰自己。
啊啊,為什麼當時汝不願跟著奴家一起離開呢?
然而,誰也為未能給奴家答覆這個問題。
「咿、咿唔?」
倏地間,零號的驚呼又再度提醒奴家該返回現實當中,由於一時的走神,待奴家看清楚時,只見密特拉逐漸闔上雙目,聲量也越來越難以察覺。
「才沒這回事……我和你的孩子都還在這個世界(Loka-dhaatu)裡啊,你……並不是只有一個人啊……」
話還未說完,整個人一個鬆弛,輕輕「磕」的一聲後便沒有了動靜,而身旁的零號一時間慌了手腳,連忙伸手想要抓緊密特拉的肩膀喚醒對方,完全忘了自己根本無法觸及實物的問題。
「亞瑟、亞瑟……意識……消失?」
「哼,汝這麼做是無用的。」
這時,奴家也已來到他倆一尺遠的後方,雖然已經沒了繼續留在此地的必要,但基於為凡人擊倒所生的不甘,奴家仍打定主意得留些話來來挫挫對方銳氣。
「說穿了,汝也不過運氣好了點吶!」
「咿……」
零號預期內縮起了身子,儘管恐懼的表情毫無遮掩,但仍還是守在那廝的身旁,不願離開。
「汝亦用不著這般反應,奴家這次因為那廝的干涉只得作罷了。不過吶……」
「唔……!」
㗳—㗳—㗳—㗳—㗳—
甫見零號終於提高警覺,挑起眉來露出凝重的神情,居然身後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有人!
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迫使奴家得暫時擱置與零號的對話,回首一瞧後方的情勢,果然,確確實實發生大事了——
只見自個兒經過的地方來了一群重裝蒙面,端持槍械的人類,雖然都不算是對手,但由於人多勢眾,看來今日是真只能到此作罷了。
「站住,入侵者。妳已經被我們包圍了!」
待全數就定位後,其中一人如此喝道;而奴家一聽,只是覺得想笑。
笑話。難道不曉得汝等人類只有畏懼奴家的道理嗎?
「看來有人來打擾吾等相處的美好時光吶!那麼,後會有期吶!」
雖然不曉得零號是否會將奴家的話銘記,但奴家日後一定還會再來的。
下次,不只是汝,連同那個密特拉奴家就算不計將這裡化做焦土的代價,也要把汝等帶往根星(ねのほし)。
這是為了旦那、孩子和那些受自己牽連的族人們。
主意打定後,奴家便朝著那群人衝了過去,踩穩幾個步伐後縱身一躍,欲越過那道外觀看似聲勢浩大,實則弱不禁風的人牆。
「哇啊啊啊啊!那個女人——居然飛過來了!」
果然,其中一個就像失了魂地顫抖了起來,根本失去了戰意。
這等凡夫又怎有資格受到零號的庇護和憐愛呢?
「別光杵在原地不動啊!趕快開槍擊落啊!」
「對……對齁……開槍、先開槍……」
其中一個看似群體的領導,倒是機靈的想起來手裡還有反抗奴家的武器,突然對嚇到失魂的同伴大喝起來;這看在奴家眼裡只覺得索然無味。
連帶頭的都不敢應付奴家,這等人類不太適合戰鬥吧?這時,身子已迫近那道人牆,奴家便即興地拔出鞘裡的鬼丸,雖然因為先前的強大電流暫時失磁,即便如此,在凡人面前,奴家的鬼丸仍不失令人震懾的傷害力。
「太慢了!」
只是隨意一揮,先前大喝的人類頭顱連吭聲都來不及吭,就如斷絲藕節地自被整齊切開的頸上滾落下來,完全不費任何吹灰之力。
而沒了頭顱的身軀過了些許工夫才從大截面的傷口洩出大量的鮮血,朝著四面八方飛濺出去,染紅了身旁的人類同伴全身上下,接著就像一棵被砍下的樹幹直挺挺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見到同袍遭此殘殺,哪怕是在戰場上多有經驗,深受多麼嚴謹訓練的兵士,也會為眼前血腥的畫面頓挫士氣;其中一個就是這樣的活例子,只見其為鮮血濺了滿臉,兩眼頓時睜大,接著似發瘋般尖叫,同時扔下手裡的槍械,不受控制轉身背著奴家脫離了陣型,其他人見狀也宛若染疾感染一般,叫的叫,逃的逃,整個包圍的隊形分崩析離,倏地出現了個缺口,好讓奴家得以從容揮振長袖,瀟灑地凌空飛起,君臨天下般將他們的窘態盡皆眼底。
零號啊,這就汝懸心掛念,始終不願離去的理由嗎?也太可笑了!一念及此,奴家再也忍不住抑制已久的情緒,縱聲大笑了出來:「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儘管發抖害怕吧!就憑這麼脆弱的軀幹和丁兒膽識就想要攔住奴家?太可笑了!」
笑聲迴盪在整個空間,為隨著己身的離去而消,最後無意的一瞥是他們滿臉驚恐地面面相覷,雖是有趣,但對奴家來說也只是情緒發洩偶然的意外收穫,畢竟——
所為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替旦那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