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L137-Kai05

　　梁錦緋很滿意今晚的砲友。

　　對方技巧好不說，重點是在床上沒有那些令人惱火的舉動：做愛前不洗澡、想方設法不戴套、頻繁變換姿勢、說些自認有情趣的爛話、像隻小狗亂舔亂咬，留下口水吻痕……最重要的是──不會試圖與她接吻。

　　捻著淡菸撣去多餘的菸灰，她發出饜足的嘆息，身子更沉入滿是泡泡的浴缸中。

　　「Scarlett，你的T-slice狂振，有人急著找你。」方經一場歡暢淋漓的性愛，Matthew的一頭捲毛甚是凌亂。

　　這間客房的衛浴設備與雙人大床僅相隔兩扇拉門及洗手台，不過與其說是拉門，更像是可移動的屏風，它沒完全將浴室與臥室分隔開來，很容易瞧見對邊的動靜，亦可自如走動。

　　Matthew行至浴缸邊，將板狀的電子裝置遞給神態慵懶的女伴。

　　梁錦緋入浴前就把T-slice調成勿擾模式，她接來一瞧，一百二十九則未讀訊息，十來則是工作相關，餘下一百多則悉數來自同一人──廖穆斌。

　　掛著水珠的眉毛一高，先看工作訊息，沒有要事急須處理，後才點開與友人的對話視窗：

　　「她送我一枚超酷的機關幣！！」

　　「她答應了！我們交往了！！！」

　　「她在睡覺！穿著我買的睡袍！！！！！」

　　「明早醒來要吃啥！她喜歡喝紅茶！邁挪的早餐怎麼樣！」

　　「我查過了！邁挪的早餐看起來很難吃！博山呢！網路上說這邊附近有家博山埠的早餐店，他們的冰火菠蘿油超好吃！！」

　　「感覺沐隆的也不錯！！蘿蔔糕加蛋！或豬肉燒餅！小籠包！！」

　　「她會吃新爾料理！可是這裡沒人在賣新爾的早餐！我做給她吃！！」

　　「吃早餐時要穿甚麼！可以穿吊帶嗎！」

　　然後是數百張吊帶、襯衫、T恤、褲子的照片，有深色有淺色的，有正式有休閒的。

　　比起從前天就被廖穆斌狂轟爛炸，梁錦緋更擔心好友的心臟，這滿滿的驚嘆號用看的就快心肌梗塞，他的輸入法是壞了嗎？

　　不過蠻有一套的嘛……梁錦緋暗笑，手動輸入文字：早餐起床後問她，服裝別裸體就行。

　　隨後欲將T-slice放至一旁的矮几，卻不慎脫手而墜……「嘿！」眼疾手快的Matthew一把擭住，替她擺上桌几，露出痞笑：「怎麼？剛剛讓你太爽了？手軟到T-slice都握不住。」

　　梁錦緋沒好氣地說：「手滑而已好嗎？」話罷，後腦枕上浴缸的靠墊。

　　其實她猶有一個習慣──不和生活上有交集的人上床。Matthew是同業，二人時常於工作上來往，本不在考慮範圍，可是……

　　一八五的身高背對著人，平常穿衣不覺壯碩，但脫下後也不顯單薄，該有的肌肉線條都有，卻不會發達到覺得壓迫，給人一種懂得享受，也懂得鍛鍊自我，張弛有度、游刃有餘的從容。

　　稍稍伸長脖子，即可從洗手台前的鏡子見著他的正面，胸肌間的凹陷冒著短毛，先朝兩旁延伸，往下則縮至腹肌中線，過了肚臍後又散開，隱沒於圍攏腰胯的黑色浴巾，不是很濃密，卻十分惹人。

　　正在刷牙的Matthew從鏡中注意到後方的視線，遂吐掉口中的泡沫漱口，回身笑問：「再一發？」「不了，我明天有事。」梁錦緋不想弄得太晚才睡。

　　「在浴室做很省時的。」Matthew的指間倏然現出一方銀色的小包裝，坐上浴缸邊緣，撥開水面上的雪沫，右側的蜘蛛耳飾瑩瑩，眼神直白地掃過橫陳水下的胴體。

　　明亮的大眼略微斂下，而後眉目含笑，將香菸擱上菸灰缸。

　　得到默許，男的正欲褪下浴巾跨入浴缸，卻聞浴室外傳來熟悉的鈴響，是他的T-slice，而且是緊急鈴聲，只得說：「等我一下。」於是走向床頭櫃。

　　待人再回浴室，聲色中的慾望已退：「有夢莉的消息！」梁錦緋趕緊放水沖淨身軀，披上浴袍。

　　床鋪上的Matthew一手摳著下唇，一手持著展成十吋大的T-slice，眉宇深鎖：「太怪了吧……這是甚麼新型的駭客手法嗎？」

　　梁錦緋湊了過去，他遂又將正放著的影片拉至最前頭：畫面中的場景似乎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四周充斥一朵又一朵的白雲，雲上有三角帳篷、木製溜滑梯、鯊魚娃娃、彩色皮球、散落各處的玩具車……

　　以及一名全身赤裸、五六十歲的男子。他頭戴錐形睡帽，在加大的木馬上前搖後晃，玩得很愉快。

　　這顯然不是現實世界，梁錦緋亦認出那名男子：「他是……張文炳！」

　　Matthew頷頭：「根據他太太所說，張文炳睡前會登入他的私人蜃景三十分鐘，起初他太太不怎麼在意，但近幾個月張文炳經常提到一個叫夢莉的女人，太太懷疑是外遇，便在他的蜃器裝設錄影軟體，錄下這段影片。」

　　「沒有其他人啊？」梁錦緋說。「等等……看！」Matthew指著螢幕，騎著搖搖馬的張文炳忽地揮舞雙臂，嘴巴不停開合，似在和某人說話，然則畫面中始終僅有一人，男子眉飛色舞，配上與他不搭的景物擺設，場面相當詭異。

　　此外還發覺一件事：「怎麼沒聲音？」「原先就沒有，可能是錄製時受到干擾。那天張文炳登入蜃景是半夜十一點二十五分到五十七分，影片長度本該要有三十多分鐘，張太太檢查時檔案已莫名損毀，請人搶修後，只救回這一分二十秒。」Matthew答道。

　　接下來的畫面，饒是見識多廣的二人亦是咋舌。

　　張文炳直身改去玩溜滑梯，搖搖馬因慣性猶然晃動，其上有一根粉紅色的按摩棒。

　　做這行的，甚麼光怪陸離的事沒聽過，不過一個角頭老大每天入睡之前，固定進蜃景玩情趣木馬，光聽便覺勁爆，何況見到影片？

　　Matthew吁聲吹哨：「比起出軌，張文炳的性癖更能震驚他太太。」「倘若跟他對話的人就是夢莉，為甚麼沒錄到她呢？」梁錦緋復問：「查過登入記錄了嗎？」

　　「有，十一點三十九分時有人登入這幅蜃景，停留四十六秒就登出了。」Matthew伸指左滑，畫面轉為一串數字：Kai2275736889。

　　這串ID碼和方遠策給的是同一個，梁錦緋蹙眉沉思：「除非經過特殊加密，不然ID碼均會連結到某只T-slice，進而搜到與之配對的生機晶片，這個號碼是在靛潮登記的，照理說不難查出這人的真實身分。」

　　「怪就怪在這囉！」Matthew攤著手，「這串ID碼對應的T-slice至今沒人找到。」梁錦緋納悶：「那要怎麼登入蜃景？啟動蜃器一定要T-slice和生機晶片呀！」

　　Matthew聳了聳肩，續：「這ID只出現在黑白兩道大佬的私人蜃景中，其它蜃景均沒記錄。」

　　梁錦緋亦覺奇怪，後道：「數位方面沒頭緒，那就從真人下手，你去找唇語專家，解讀張文炳在影片中說的話。」

　　「嗯？」Matthew隻手後撐，目露憊懶：「這和起初的協議不相符喔！」

　　「你可以不做啊……」梁錦緋不甚在意，推倒前人坐了上去，「不過假如你不能讓我滿意，我又為甚麼要和你拆帳分錢呢？」

　　「我辦事一向盡心盡力，人人稱讚，不管是公事，或是性事。」Matthew伸手摸進身上人的浴袍，感受掌下的滑潤有緻。

＊＊＊＊＊

　　車窗由深藍轉成透明，清晨的山光灑入車中，半夢半醒間，她感到一抹柔軟、溫熱、略是粗糙的觸感游移周身。

　　眼角、耳後、頸側，隨後左半邊的睡袍輕輕敞下，那抹觸感多了一股濕滑，捲弄著乳尖，她想喚名制止伴侶，她那位開朗大方、正義感強烈、與她相知相惜六年、準備攜手邁入人生下一階段的……

　　馮瑰逸乍然驚醒。

　　「早安。」廖穆斌伏身低首，給女友一個早安吻，兩手則鑽進絲質睡袍中，身下人卻慌忙併腿，合攏衣袍。

　　上位者當問：「身體不舒服？我幫你看。」馮瑰逸捉住他的手，「沒事……我上個廁所。」而後便翻身下床，入室關門。

　　落坐馬桶的人摀著臉，心煩意亂。

　　竟然偏偏在這時夢到晨漆……她旋開水龍頭，掬水潑面。

　　這洗手台可以往上扳折入牆，不過車主幾乎不收。洗完臉也理好了思緒，鏡子裡的容顏稍顯憂愁，而後吁出長氣，步出廁所。

　　廖穆斌等在外頭，以為他要用廁所，便側身讓路，但男友直接撲倒她。

　　「真的沒有不舒服？」他埋首美麗的頸窩，邊嗅邊吻。「唔……我很好……你都裸睡嗎？」馮瑰逸的雙掌攀著雖不大塊，卻很硬實的三角肌。因為是裸著的，能明顯觸及膚下血脈的騰湧，其它生理反應亦是。

　　「裸睡能夠放鬆身心、促進血液及淋巴循環、增加睡眠品質……好處多多！」確認女友無恙，廖穆斌的動作更大，也比昨夜更加肆意。

　　「下午要開會……」說是這樣說，她的手仍舊順著肌理分明的肋部而下，圈指捋動，耳畔低啞的喘息因此加快：「才五點多呢……」

　　前戲進行得差不多後，廖穆斌倏地躍下軟床。「嗯？」渲著霧氣的美目疑惑，接著整個人被拉往床緣！

　　廖穆斌站在床邊，托舉白嫩的臀瓣。因為下邊設置大量的儲物空間，這張床加高很多，正好能讓一臥一立的兩副身體……更準確地說，是下體，貼合無阻。

　　意識到這點的馮瑰逸頓感羞憤：「你這輛車到底是拿來幹嘛的……哼嗯！」「移動和住宿。」廖穆斌一面動著腰，一面聆聽因快意而抑揚頓挫的女聲，「既然日夜都待在車子上，當然是越符合人體工學越好呀！」

　　事後他們又小憩一會兒，才開車至馮瑰逸下榻的飯店，換穿乾淨的衣服，吃個午餐。雖已確定關係，但二人均不欲張揚，決定等靛潮的事情告一段落再公開，為不讓人起疑，還特地錯開，廖穆斌開他的消光黑，馮瑰逸則自行搭車前往李運喆家。

　　待馮瑰逸抵達，客廳中除她之外，僅屋主李運喆及借住的達達克。

　　穆斌呢……明明進屋前瞧到路邊停著露營車，屋內卻未見他的人影。

　　互相打過招呼，李運喆道：「我有買飲料，在餐桌上。」「謝謝。」馮瑰逸走向飯廳，就見暫時的地下男友左手抓著一杯飲料吸飲，右手握著另一杯，不過是插著吸管的大馬克杯，「蛋凝乳脂液滴生物鹼，雙醣百分之四十五，六角晶原本是零，我另外加了冰塊。」

　　兩道目光交會數秒，她才接過飲料。

　　回到客廳，馮瑰逸坐李運喆旁邊，廖穆斌則在斜對面。

　　癱坐單人沙發、一副半死不活的達達克驀然扭過頭：「瑰逸，你很高興？」

　　圈著杯耳的細指幾不可察地一顫，猶未應答，李運喆已道：「達達克，現在誰都比你高興。」「怎麼了？」廖穆斌問。

　　「失戀。」李運喆滑著T-slice。

　　「……不對，你很高興。」達達克的頭頸離開椅背，發紅的眼目灼灼逼人：「剛才進來你還看了下四周，你在找誰？」「達達克，不要鬧人家。」李運喆抬臉攏眉。

　　見他死盯女友不放，廖穆斌忍不住長身坐至兩人之間，拍了下粗壯的大腿，「去洗把臉啦！真的不行就休息幾天，必要時再叫你。」

　　喪屍般的眼珠子改而來回梭巡眼前的男女，正當廖馮二人被他瞪得背脊發毛時，「欸！」廖穆斌的足背被猛踩一腳！

　　看女子立時面露關心，達達克更是篤定：「交往幹嘛不講？裝甚麼神祕啊？」

　　居然隱瞞不到五分鐘就曝光了！

　　正猶豫該否認還承認，一道女音突地插進：「誰交往啦？阿斌和瑰逸嗎？」是王冰穎，她的皮膚黑了一層，想是和朋友去海邊玩了一整天。

　　「不是呃……喔喔！」尚在思考如何解釋，達達克猛地扯住廖穆斌的左耳，瞧清留在上面的曖昧齒印後，登時渾身發抖，「哭夭啊，昨晚我一個人失戀在酒吧買醉，傳訊給李運喆他已讀不回，不知跑去哪個野男人家裡鬼混，傳訊給你你沒看，想說你在忙，原來你根本爽翻天！」

　　馮瑰逸剛要發話，王冰穎便跳了過來，「你們很登對喔！」李運喆亦道：「恭喜。」她雖是開心，但眼下更擔憂快被擰下耳朵的男友。

　　「放手！不然我揍你！」廖穆斌及達達克一拉一扯、吵吵鬧鬧地遠開，李運喆的拇指頻頻點滑掌上的T-slice，大概在玩遊戲，「沒關係，達達克發洩完就好。」馮瑰逸遂問：「達達他……」

　　「他是很好的朋友……只要別被失戀的他纏上。」覷著螢幕右上角的時鐘，李運喆續：「他這狀態會持續十八個小時，失戀訊息是九點半發送的，剩兩小時。」

　　「還要兩小時！」廖穆斌推開煩人的隊友，達達克嚷嚷：「當初替你改車，換引擎換輪胎加頂蓋加天台裝衛浴裝臥床，以及避震隔音保暖，甚至能洗衣煮飯！才把那輛商用貨車變成溫馨舒適的小窩，讓你載著妹到處玩，還省了開房間的錢，然後你是怎麼對我的？我的訊息連瞄都不瞄！」

　　廖穆斌回道：「我在……我的眼睛又不是時時刻刻黏著T-slice！」「一秒。」達達克豎起食指，含淚控訴：「只需一秒，你便能察覺我迫切需要幫助，就算沒空陪喝酒，好歹你早上可以來接我……起碼我就不會被李運喆用車庫的高壓水槍噴！他洗車都比洗我溫柔！」

　　「車子可不會在我的花圃裡嘔吐。」遠邊的李運喆冷然：「我沒把你扔進靛潮就夠義氣了！」

　　此時，門口又來一人，王冰穎即喊：「暮梓姐午安，瑰逸跟阿斌交往囉！」馮瑰逸尷尬地想阻止，不過來不及了。

　　「真的嗎？」周暮梓也替他們歡喜：「阿斌待人體貼，肯定對女朋友無微不至吧？」馮瑰逸微微點頭，彼方的達達克又再高叫：「幹！女生都愛他這種，我的阿芝就是被一個穿亞麻衫、一看就很渣的畫家拐走的！」

　　廖穆斌今日就穿霧粉亞麻衫及格紋Y字吊帶。

　　即刻明瞭情況的周暮梓勸道：「達達，不要為不愛你的人難過。」

　　「啊……」飽受創傷的人蹲地掩面，「我實在想不通我哪裡比不上那個亞麻男……就因為我愛愛時沒把電燈調成燭光模式嗎？」

　　「噗！」沙發上的馮瑰逸差點噴出嘴裡的飲料。

　　「劈腿的人不值得你的真心，好好睡一覺，還想喝酒的話晚上再陪你。」廖穆斌欲扶人起身，達達克旋又立直，「你是不是會讀詩給女生聽？阿芝說亞麻男會拿甚麼精裝紙本書，裝模作樣地讀詩，嗓音很好聽很性感，嫌我像過重的猴子！」

　　「我又不是那個亞麻……那個畫家！」他的確有想過，後因車內書櫃沒有詩集而作罷。

　　接著達達克頭一歪，瞇眼細覷前人左側吊帶上的銀飾，「這是……機關幣？」他伸出兩指精準一掐，銀幣喀喀響動，旋即被揮掉，「不要按那麼大力。」

　　「廖、穆、斌！」達達克的臉皺成一團：「你頭一次約人出門就直奔本壘，還讓女生送米維埃工藝師純手工製作，全球限量僅十枚的機關幣，你除了掏老二你還掏了甚麼？你和亞麻男一樣，專門騙財騙色、拐帶良家婦女！」

　　「全球限量？」周暮梓聽了笑道：「瑰逸呀，不要太寵男人，久了他們會得寸進尺。」馮瑰逸搓揉耳垂，「我想說……那個很適合穆斌。」

　　「機關幣啊……我在網路上看人介紹過。」李運喆推著眼鏡，「確實很像阿斌會喜愛的東西。」

　　「那是定情信物囉？我看我看！」王冰穎跑向仍在爭鬧的二人。

　　機關幣已被達達克連同吊帶解下，王冰穎接去觀賞後，廖穆斌忙道：「不要玩壞啊！」

　　「大家好。」梁錦緋是最晚到的，「你們在聊甚麼？這麼熱鬧，外面都聽到了。」隨即發覺有道異常熾熱的注目，「怎麼啦……你在哭嗎？」

　　達達克咚咚行來，問：「你昨天和誰一起過？」妝容精緻的女子愣了半瞬，「問這做甚麼？」

　　「幹啊啊啊啊啊啊啊……」達達克崩潰破嗓：「說甚麼暫緩一天調整步調，然後全部在幹砲，只剩我一個被拋棄的可憐人，可惡嗚嗚嗚……你們這群噁心的大人！」旋即氣噗噗地衝上樓。

　　「呼……終於清靜了。」廖穆斌撫平被弄亂的短髮，「別管他，來開會！」

　　「所以……」將機關幣與吊帶還給物主後，年紀最小的銀髮女孩眨眨眼：「過了三十歲，就不出去玩了，都在開房間？」

　　「不是！」其餘五人異口同聲。

＊＊＊＊＊

　　今次與上回去谷巢採取同樣的策略，「粹」分為兩組人，一組出勤一組待命。路途稍遠，得從狹地海岸穿越弧形山脈，先經綠月谷西邊的谷巢郡，往東開往今日的目的地──豐谷郡。

　　在閘口設好預定出口，車子進入極速通道。有別於一般由駕駛操控車輛的公路，極速通道是使車內運算機連上通道中控系統，讓系統全面控制車流車速，分配大小車該走的車道，維持各車行進間的距離，時速可達每小時三百至四百公里，不但大大降低車禍次數，就算真的發生如道路坍方等重大意外，也能立即煞住車輛，或將其安排至危險程度較低的區域，快速安全的同時，亦保有非公共交通工具的機動性。

　　渾圓的車燈、大面積的水箱護罩、幾無稜角的車身，以及彷若浸泡過上等陳年紅酒的色澤，縱使是速度飛快的通道中，亦給見者留下難以抹滅的驚艷。

　　把一切交給中控系統，駕駛座上的梁錦緋悠哉地撐著蜜色的腮邊，藉由後照鏡看向後座的隊友：「達達，你情傷好了？」

　　斜後邊的太悟人面朝窗外，神情平穩，眸色深邃，嗓子亦沉了數分：「情傷是男人的勳章，天涯何處無芳草，成熟的男人懂得適時放下，舉頭向前。」兩小時前他還趴在被窩裡大哭。

　　左邊的廖穆斌挑眉斜眼：「你幹嘛壓著嗓門？」達達克伸指摩娑頷處的短鬍，「我可是成熟男人，自會擁有成熟的嗓聲。」「最好是……」廖穆斌真想掄他一拳。

　　「好啦，別吵啦！」副駕駛座的周暮梓道：「我們參加的酬神流水席，出資人是冠軍營造的老闆蔡渙功，冠軍營造一直很想拿下建造藻廠的標案，籠絡政府官員外，這一年還每月到靛潮各郡舉辦流水席，拉攏民心。」

　　梁錦緋說：「我有拿到他們內部的座位表，大部分的桌位沒有限定入場者，想來就來，只有兩桌人是受主辦方特別邀請，一桌是蔡渙功與地方議員，另一桌則是張文炳與在地知名人物。」

　　「設席宴請大眾這招雖然老套，卻是萬年不敗。」首領思忖：「我們再分兩邊，暮梓姐和小緋去打探張文炳那裡，我和達達克負責蔡渙功。」

　　而後車子駛出通道，開上地面道路，梁錦緋的雙手重掌方向盤，戴上戰術盔偽裝的大墨鏡，再按下某個開關，「嗡──」車頂的軟篷應聲後折，收疊於車尾。

　　車裡車外染上傍晚的霞光，奔馳於綠野公路。

　　「哇！小緋開的是敞篷車欸！」另一輛灰車駛近，副駕的王冰穎開窗讚嘆。駕車的是李運喆，馮瑰逸獨坐後面。

　　梁錦緋側頭揚手，「我們先走囉！掰！」隨即加速駛遠。

　　左腕忽傳輕振，廖穆斌垂首即見：「萬事小心。」是戀人傳來的，他面泛微笑，正要回訊，達達克霍地移近：「請專心執行任務，勿談情說愛、假公濟私。」

　　廖穆斌不耐地頂開人，「我才沒有假公濟私！」

　　到了宴席會場，五顏六色的長篷下，數百大紅圓桌排排而列，桌邊萬頭攢動，人群好似河水川流不息，四人依循事先計畫，揀了鄰近目標的位置就座。

　　六點一到，宴會準時開始，一名腆著肚腩，頗具福態的男子拿起麥克風，輕咳朗道：「各位鄉親你們好，我是冠軍營造的董事長蔡渙功，很感謝你們捧場來我阿渙辦的流水席。」他的身影透過頂頭的虛擬螢幕，清晰傳至每桌賓客的面前，「自古以來，靛潮便是好山好水、地靈人傑，即使在沐隆飽受鍾家人壓迫之際，靛潮仍能扛著威權的剝削，成為有魚有米有肉、物產豐饒的好所在，還造出沐隆第一座現代化海港，現今唯二的海空混和港──左腳港，吸引眾多民權英烈聚集，這不僅是慈瀛娘娘長年保庇，也顯現出我們靛潮人刻苦耐勞、認真打拼的精神！」

　　「然而後來因為產業轉型，靛潮逐漸沒落，被笑說拉低沐隆的平均經濟水準，你們說這氣不氣人？冠軍營造是在這邊起家的，肩負社會責任回饋靛潮，當我們積極爭取建造藻廠，提升就業機會，一群外地人忽然蹦出來，講甚麼要保護珊瑚礁，藻廠不可以蓋啦……無視靛潮人過得有多艱苦！今天阿渙除要多謝娘娘的保佑外，還要請在場的鄉親多加關注、支持興建藻廠，讓我們共同為靛潮的未來奮鬥。」這番致詞讓不少前來吃飯的民眾心有戚戚焉，引得熱烈的掌聲與叫好。

　　梁錦緋側首低語：「這麼會講，不當政客可惜了。」「當政客會被人民罵啊，要當就當能操弄政客的商人。」周暮梓示意人往蔡渙功那桌看去，「靛潮府的議員也才十個，一場酬神流水席就來了九個，藻廠的標案非他莫屬。」

　　爾後各式菜餚一盤一盤端來，蔡渙功與張文炳那兩桌坐的人皆是有頭有臉，一開席便陸續有人去那敬酒，四人亦隨便找理由接近，實則將竊聽器悄悄黏在張文炳跟前的桌板下，以及蔡渙功坐的圓凳椅腳。

　　周梁二人動筷吃飯，與左右的人信口閒聊，亦分神偷聽：「蔡董，經能局那邊我已經打點好，標案沒人跟你搶，至於建廠範圍，我們靛潮的議員都挺你，下次議堂開議會提案修改藻廠面積，並多蓋幾間……」

　　周暮梓一聽，道：「本來說僅剷掉千分之七的珊瑚礁，看來要倍增了。」

　　「管醫生！」另一桌的張文炳霍地朗聲，表情極為不滿：「你是在質疑我對靛潮別有用心嗎？」。

　　坐於對角的是一位打扮文雅的老人，「我只是要你誠實以對，不要欺瞞靛潮人。」

　　達達克說：「他是阿喆非常尊敬的老師。」「上次阿喆他們去聽演講時，管醫生也有去。」廖穆斌記得他。

　　管聲融再續：「目前每場公聽會均言明，興建藻廠只會剷去珊瑚礁總體積的千分之七，這是以沐隆所需的藻料及環境承受力，權衡利弊、多方考量下計算出的數值。你卻四處向人說藻廠蓋得越大，靛潮人就越有錢，還鼓吹不要同意成立海洋保護區，否則當地人會愈來愈窮。」

　　「我講的哪裡不對了？」張文炳橫眉豎目：「生產藻料提供給本國人外，還可以出口外銷到別的國家，左腳港又近，有甚麼不好？近二十年的漁獲減了多少你知道嗎，成立保護區後限制一堆，不能捕魚不能開船，是要靛潮人喝西北風嗎？」

　　「就是因為魚變少了，才更要重視海洋，珊瑚礁是靛潮很寶貴的自然資產，在特定的地區及月份從事經濟活動，限制捕撈，是為了讓海洋有休養生息的時間，避免魚越捕越少，人們使用海洋資源時，理當顧及環境生態的恢復力，如此長長久久，達到永續經營。」管聲融說道。

　　「那些外地來的環團可不這麼想，他們巴不得漁船和船屋通通消失！」張文炳反駁：「你說得再好聽也沒用，限制捕魚就代表賺的錢變少，你要人怎麼養家活口啊？」

　　「推廣觀光，或以左腳港為起點，饒湖為終點，建構國際商貿流，又或跟雨盛的研究院合作，吸引國外的生技生醫產業到這邊投資，培養人才……這些都比剷珊瑚礁，拼命蓋工廠、起高樓好上一百倍。」管聲融下頷微高：「更不會讓想來撈錢的人得逞，名利雙收！」話畢，蒼老但有神的眼瞳瞥向隔壁桌的蔡渙功。

　　「你這隻珊瑚蟲！」張文炳拍桌爆粗。周圍的人紛紛出聲打圓場：「冷靜冷靜，這場流水席是為酬謝娘娘的恩德，不是來吵架的，和氣吃飯、和氣吃飯呴……」

　　達達克與廖穆斌二人恰巧與管聲融背靠背而坐，可聞老醫生右邊的中年女子小聲說：「管老，你太衝了，張大哥的面子掛不住啦！」

　　管聲融鼻息一重：「畫大餅欺騙群眾的角頭，給他面子做甚麼？」中年女子輕嘆，後問：「這樣說來，管老是站環團那一邊囉？」

　　「這不是在選邊站，而是發展經濟本就該匯集各方意見及難處，相互理解溝通，選出一條彼此都能獲得利益，也能負擔損失的路，才是長遠之計。」管聲融道出想法。

　　「那管老你選哪邊？你選哪邊我就選哪邊！」中年女子很信服管聲融，卻令他捏著眉心長喟：「唉……我累了，改天再聊。」隨後告別同桌人，悵然離席。

　　望著落寞遠去的背影，達達克傳聲：「阿喆，你的老師和張文炳吵了一架，失望地走了。」

　　李運喆在對街的冰店，聞言即向另兩名夥伴說：「我去看看。」

　　「老師！」一見愛徒，管聲融的臉色稍暖：「阿喆，最近很常碰到面呢！」

　　「是啊……」李運喆問：「老師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又是一聲喟嘆，管聲融答：「不去傾聽不同的觀點，只會堅稱自己是對的，卻不瞭解立場相佐，煩惱思慮的問題也大不相同，只想快點站到所謂對的一方，化作正邪對立中的正義，講好聽叫永不妥協，講難聽便是剛愎自用，連這個決定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都不曉得，結果只讓奸商、政客、土匪、假知識分子暗中得利……都說沐隆人在乎家庭，在乎下一代……如今，我們究竟能留給下一代的靛潮人甚麼？」

　　年邁的長者愈發黯然，接著忽問：「阿喆，為甚麼要回靛潮？」

　　學生一怔，老醫師又續：「你念中學校時就搬去淳化，父親還在那，兩個哥哥也都出國了，為甚麼成年後突然跑回這個……這個前途茫茫的故鄉？」

　　「……靛潮的海很美，尤其是海面下的。」鏡片的反光擋住青年的眼眸，「小時候第一次潛水，我看見好多好多珊瑚、好多好多顏色、好多好多魚游過身邊，比陸地的燈光耀眼漂亮，還有一隻樽海豚帶著牠的小孩……海底雖然安靜，卻充滿無窮的生命力，長大後回來再潛下海，那些珊瑚、魚……都不見了……」而後抬眼直視老師：「如果珊瑚礁不在了，我希望能看它最後一眼，如果珊瑚礁能保留存續，我希望它陪我到最後。」

　　聽完這話，管聲融說：「道阻且長，老師會繼續努力的。」

　　與恩師道別後，李運喆抿了抿唇，通聯隊友：「阿斌，我想好這次代號的名稱了。」

　　「哦？是甚麼？」不只廖穆斌，另五個成員亦在聽。

　　年輕的醫生深吸一口氣，答：「斬奔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