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chapter-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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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前面圓、後邊圓、頂頭圓,大燈也是圓的奶油色小車駛近人行道,車窗緩緩下移,此中的女子朗聲:「宋君徽先生。」


  被叫名的行人手握一瓶高粱酒,酒氣隔著一個座位仍可飄入駕駛的鼻腔,他沒有側過臉:「我不接受任何採訪,別來煩我!」


  她遂言:「我是周暮梓。」


  宋君徽一頓,猛灌一大口烈酒,轉身面向小車,卻不敢直視內中人:「你……好久……怎麼了?」周暮梓道:「有空散個步嗎?」


  彼邊是上營之役紀念堂,當年全勝侯率兵起義,發動金蟾革命,與威權政府打了二十三場戰爭,最後一戰即為上營之役,此役結束後,暴戾的獨裁者成為史書的一頁,開啟民主法治的新時代。


  現是晚間八點多,紀念堂內部早已關門,不過周邊的花園設有步道及路燈,飯後可以來此慢步,幫助消化。


  步入綠頂紅柱的涼亭,怕酒臭味薰到人,宋君徽坐在周暮梓的對角,好像地上有金子般,垂頭不起。


  覷著那瓶只剩一點點的高粱酒,周暮梓省去無謂的寒暄客套:「酒精雖然不是毒品,過量攝取依然能摧毀你的身心。」


  「至少喝酒不犯法……再進勒戒所,我太太就不讓我看小孩了。」宋君徽含著瓶口仰頭,「頭腦太清醒,睡覺時我會做惡夢。」


  「宋志清和宋志泓已判處終身監禁,永不得假釋,你沒必要再為別人的罪責內疚。」周暮梓道。


  「可是蔡明甄還躺在床上,你弟弟也……沒了。」宋君徽望向亭外,「你找我做甚麼?」


  她方欲開口,卻來陌生人:「喂,你是周暮梓?」


  來者有三,三人皆穿黑衣黑褲,站沒站相的,猶似脊椎側彎或骨質疏鬆。為首那人頸掛金鍊子,他們逕入涼亭,無禮打量:「嗯……應該是了,你嘛真好膽,殺了侯爺猶敢來竹壽!」


  周暮梓回道:「三位看來不像天兵天將。」「當然不是,兵將根本是群廢物!」左邊那個目露兇狠:「侯爺的仇,竹壽誰都能報!」


  右邊的人比手畫腳,「侯爺死後,沒人保佑沐隆的競鬥手,最近選手出國比賽都輸了,連最被看好的謝端潔也爆冷輸給世界排名外的小腳,害我們老闆輸了好多錢,你說怎麼賠?」


  「贏比賽不是靠神明保庇,而是靠選手培訓及後勤。再說……」周暮梓挑眉朝向戴金項鍊的人:「你該是侯爺討厭的那種人。」


  「別亂講啊。」他道:「我是開融資公司的,專門解決人們的資金需求。」


  周暮梓神色平靜:「你的債務人會上吊跳樓燒炭割腕嗎?」「恁老師咧……」高利貸齜著牙:「揍她!」


  話音甫落,金項鍊霍地朝後一扯,瞬時把人拽出亭子,滾跌石子地,疼得他唉唉叫,令兩人未及反應,即被一拳一腳轟了出去!


  「是兵將,快跑!」流氓當即逃之夭夭。


  「謝謝。」周暮梓點頭致意。宋君徽眸色複雜:「真的是你……送走侯爺?」


  她沒承認也沒否認:「利天公沒有收走你的能力。」「竹壽的兵將少得可憐,再收就沒人了……放心,我現只負責打掃忠武祠,重大情況才輪到我出勤。」天兵忽爾長喟:「你也認為我們很沒用?」


  「不,豎立再多雕像、頒發再多勳章,都不足以讚揚侯爺與兵將的貢獻。」周暮梓直起身來,續:「但不管是竹壽或沐隆,不能總是仰賴過度的付出、超常的發揮來維繫治安、為國爭光。」


  宋君徽瞇起眼:「你知道近三個月沐隆的犯罪率增加多少嗎?」


  「輕罪17.2%,重罪6%,整體上升15%。議堂只得批准緊急法案撥款給警備隊,從我第一次聽說要加強基層員警的裝備,過了三十年,蟾島警備隊終於人手一只電漿護盾。內閣也臨時成立犯罪防治指揮中心,大刀闊斧拔了二十六個警界高層、一百九十七個局長,暫時停止所有績效考評,不再一味追求統計數據的指標成果,而是督考辦案偵察過程是否符合程序正義。」周暮梓眼眸稍斂:「我們總要等到面臨丕變,才肯下定決心,清除早該清除的弊病。」


  「你不怕清光弊病前,沐隆先因此毀掉嗎?」宋君徽猶然緊鎖眉宇。


  周暮梓攤掌現出一張傳單,「歡迎你來『長治久安』協會參觀,這是由法官、檢察官、律師、大學教授等法界人士組成的團體。平時透過網路、廣播普及法學知識,也會定期舉辦演講。」


  宋君徽接來即見「六招辨識黑議員」,該講座辦在離這不遠的社區活動中心,參加便有免費的點心可吃,還會送些生活日用品,儘可能吸引街坊鄰里。


  「你是為了這個找我?」他復又嘆氣:「我進過勒戒所,不適合去你們那邊露面。」


  「只要有心打擊黑道,那就適合。」光線昏暗的涼亭中,律師的目光格外清正。


*****


  今早,消光黑露營車前往左目平原,行經落羽松包夾的雙線道,駛過刻著「奇麗牧場Marvelous」的大木牌後,稍有起伏的綠野、紅木牆大拉門的農舍,以及數十來隻奔騰嬉戲的馬匹映入眼簾,彷彿可聞一股濕泥土雜著乾牧草的氣味。


  「往左開。」廖穆斌正欲依循路標開向停車場,副駕的女友揚手一指,「小屋在後面。」


  車主依言轉動方向盤,隨口說:「我曾經三次計畫來這邊玩,不過三次都沒成行。」馮瑰逸眨眨眼:「為甚麼?」


  「第一次是突然接到某富豪的兒子在小綠松被綁架,車子只好調頭開去左腳港。第二次是遇上從亞羅哈濤殺來的仇家。第三次是……和旅伴起了點爭執……就沒來了。」廖穆斌道。


  「汪、汪!」雙人座上的全全瞧見車外有狗狗,興奮地叫了兩聲。


  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廖穆斌已漸漸適應這隻毛茸茸的小……越來越大的畜生,也會主動和牠玩耍或為牠梳毛,但還未習慣動物一些無法社會化的性情,譬如打噴嚏打到他的小腿、蹦跳時踩到人也無所謂、擋到牠的路就擠開撞開你……


  副駕熟門熟路地指示,廂型車開過一片水田與灰撲撲的L形石屋,田是稻田,屋則上設閣樓窗,下懸玻璃罩壁燈,營造出東方西洋交融的奇異感。根據牧場網站的介紹,這是酒莊,以自產的稻米釀造清酒及燒酎,名為「蟾島地酒」,遠銷海外,在相關酒類競賽屢獲金獎,享譽國際。


  沿著圓葉長葉、黃花紫花夾道的小路,低垂的枝枒下,遠遠可瞧路途盡頭的小屋。


  馮瑰逸刷通電子鎖,咿呀推開木門,客廳有布沙發、絨地毯及鑄鐵壁爐,以沐隆的氣候及現代科技自是用不著燃木取暖,壁爐已改為置物空間。


  朝裡走去,步下三級小階是降板的廚房,外側是小吧台和洗手槽,靠內的那側為爐具冰箱流理台。沒餐桌沒關係,坐吧台吃就行了,可是爐具居然同為鑄鐵材質,得生火加熱,起碼是上上個世紀的產物。


  走向以石台架高、雕飾繁美、長方形狀的鐵黑火爐,正煩惱下廚前是不是得先砍樹劈柴,廖穆斌方見其頂部安了IH爐,打開中間用於添柴的小門,裡頭是雙層烤箱,線路該藏在彎進牆壁的煙囪內,改裝得甚是巧妙。


  馮瑰逸提著行李上樓,此樓高度較矮,舉頭是交錯的木樑,面積僅樓下的一半,倚靠邊緣的原木欄杆,便瞧底下客廳。


  一樓的廖穆斌及全全繼續東碰碰、西聞聞地探索,待他探到樓梯旁的小門,門內為浴室,馬桶、洗漱台、淋浴間俱全,尚有古銅浴缸緊鄰明窗,窗外是花團錦簇的田園,浴缸旁邊是瑪瑙茶几,几上放著釉燒杯瓶,縱是獨自洗澡僅需三分鐘的人,亦心生泡澡賞景的閒情。


  恰到好處的擁擠為小屋增添一股溫馨,然而風格不太一致,華美有水晶吊燈、黃金瓷盤、刺繡壁畫,粗獷有騎士銀盾、龍頭陶壺、蹄鐵衣帽鉤。不會不搭,反而多了種住家般的隨興自在,但以旅店的標準來講有點怪,且綜觀格局,廚房過小,浴室過大……是不希望住客在廚房待太久、弄太髒,不便房務人員後續清理?


  直到踏上二樓,見著那架在所屬樂器中算迷你,仍具三公尺高的管風琴。樓層欄杆在木架軟床的右方,二者之間的空位有兩張小沙發和矮圓桌,桌上是氣泡清酒及山羊起司。靠近樓梯口,同是傍著木欄的書桌上有層架,下有抽屜,桌緣架著收捲的軟螢幕。


  馮瑰逸的上身仍是浮世繪帽T,下身已換成黑色緊身褲和及膝長靴,她帶來的衣物中可沒有馬褲馬靴,「這間是你的……度假小屋?」


  「不是。」她撕開清酒瓶的包裝,「我讀大學時就住這裡。」「大學?」廖穆斌一愣:「這邊離淳大不是很遠嗎?」


  「還好,開車走極速通道十五分鐘就到了。」她斟了兩杯酒,一杯給男友,一杯就口而飲。


  廖穆斌接杯喝下後,歪頭納悶:「怎麼不租學校附近的房子?」不想住沒甚麼隱私的學生宿舍尚能理解,但特地為出外讀書的女兒買一棟離學校有段距離,只住三、四年,最多住兩人的小屋,實在有違常理。


  「租房子很貴啊!」回答出乎意料,更訝異的猶在後頭:「我爸爸喜歡蓋小房子,小屋的地是我爺爺留給他,他找人家廢棄但還能用的材料,我們全家三個人花兩年蓋出這棟小屋。」


  「蓋?」廖穆斌原地轉圈環視,「全部嗎?徒手?」「唔……他有開小怪手挖地基跟搬重物。」馮瑰逸說:「家具是我媽媽收藏的古董,以前常常和她修復這些老件,加裝燈座、感應器、開關之類的就能用。」然後偏首略思:「只算建造房屋的費用大約五千塊,相同坪數用租的,五千塊還住不滿一年,居住品質也比這邊差。」


  似對聽者的驚嘆習以為常,她逕自捏起一小塊起司品嚐,「最初的確是規畫成度假屋,但等我確定進淳大就給我住了,我媽媽很高興地塞了一堆家具家飾過來,這樣她就有理由再收古董。」


  一家人共同完成一項事物,是他這輩子最奢侈的願望。


  「我念完博士回國又住四年,之後搬去東屯……」美眸閃過一絲黯然,旋即轉為清亮:「你待會兒要騎馬嗎?」


  「牧場主是你?」雖是問句,但廖穆斌語氣肯定。


  果不其然,「這裡原本只有馬場,之前的老闆想歇業,上網發文詢問有沒有人要收養馬,我就向我媽媽借錢買下這座馬場,重新整頓裝潢,多加場地租借的服務,可以外拍、辦婚禮、舉行園遊會、慶祝音樂節,經營得還不錯,便又弄了酒莊。」接著將山羊起司喂進男人半開的齒關,並續:「這是瓊姐……就是我的牧場管理人她先生自製的起司,蠻好吃的,也許今年可以增建乳酪坊。」


  廖穆斌對起司沒研究,僅覺濃郁的奶香融合帶有氣泡的酒液,非常順口,耳聽女友埋怨:「我媽媽她很小氣,當初還要寫企畫書才願意借錢,退了我兩次稿,利息也沒低一點,負債十多年,去年終於把錢還完……幸好有瓊姐。」


  而後兩人一犬步行返至馬場,廖穆斌是初次騎馬,他套上頭盔及防護背心,仔細聆聽馬術教練說明注意事項,聽至半處,忽有龐然大物,翩翩如起舞。


  那是一隻黑鬃棗色馬,四肢末端布滿羽狀白毛,其肩部超過牽馬人的頭頂,比馬廄其牠同類都高了一頭,也壯了一圈,「這隻是密蘭馬,是一種挽馬,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馬種,牠是母的,叫Baggins,十八歲。」順了順綁成數條麻花辮的鬃毛,馮瑰逸續:「我那時就是看Baggins長得好優雅,才決定接手馬場,你摸摸看。」


  雖知牠是草食性動物,仍不禁害怕這頭巨馬會咬掉指掌,好在甫伸手,Baggins便親暱地湊來頭顱,讓人搔揉面頰脖頸。


  教練道:「Baggins昨天洗過澡了,等會兒回來只要刷毛就好。」


  「好,我先走囉。」苗條的人影曳馬出門,再踩鐙一跨,俐落翻上與她齊高的背臀。


  廖穆斌則在教練的指導下,上馬握好韁繩,噠噠行出馬廄,來到開闊的草地,以教練為圓心繞著圈,起初是慢走,然後逐漸加快,雖遠不及影劇中馳騁原野的飛揚,亦是興味盎然。騎馬是勞力活,雙腿得夾緊馬背維持平衡,三十分鐘後,大腿內側痠到不行,下地時差點無法站好站直。


  向教練道過謝,全全正好吐舌哈氣,小跑而近,廖穆斌帶著牠到圍欄邊緣,盤坐於地。遠邊的Baggins四足輪番踏前,體型壯碩,卻踩著輕快靈動的步伐,此上的女子僅用左手持韁,悠哉引領身下龐大卻溫柔的座騎,四處走走晃晃,見者無不佇足讚嘆密蘭馬的身姿。


  廖穆斌搓揉全全的耳朵,瞧著戀人隨著馬背顛簸,鞍上的臀部或起或落……


  原來瑰逸的腿肉曲線是騎馬練的呀,今晚該來試試……男人的思緒已飄到他處,渾然不察那一人一馬疾疾奔近,待他回過神,不知哪抄來的竹掃帚倏地巴頭!


  「噗!很髒欸!」廖穆斌抹臉呸口水。拎著竹帚的馮瑰逸冷然:「有你的腦袋髒嗎?」


  「性慾是生物的本能之一,才不骯髒,污名化會導致觀念偏差,進而使受侵犯的被害者感到羞恥,不敢發聲……不要戳我屁股!」廖穆斌邊說邊逃離掃把的攻擊。


  全全不通人類的對話,只知兩個主人玩得很開心,同在一旁跳來跳去。


  打鬧一陣後,便牽著動得差不多的Baggins回馬廄。替牠刷身理毛時,忽聞嘻嘻哈哈的人聲,一群高校生魚貫而入。


  純白西裝滾金邊鑲金釦,搭配寶藍領帶突顯貴氣,左胸繡著一葉五瓣的錐狀花朵。


  廖穆斌認得那是沐隆著名的貴族學校──沛翁尼書院,從幼兒園、小學校、中學校到高校,皆設置獨立的教學系統及優良的師資,畢業後考上淳大蟾學是基本,直飛國外念頂大的不少,此後獲得雙學位雙博士的亦不稀奇。


  沛翁尼上個月剛過兩百週年校慶,慶典之盛大,不僅在校師生,諸多畢業生紛紛返回母校同歡共樂,卸任副相、現任城務卿、當代文豪、銀行董事長、海運公司總裁、名揚全球的古琴演奏家等等熟面孔逾一百人,新聞台還為此做了一期專題報導。


  「穆斌,幫我刷一下Baggins,畫圈刷。我高校的體育老師來了,我去打個招呼。」話罷,馮瑰逸將刷子遞給男友,行至帶領學生的老師旁。


  等她敘舊完,馬身也清乾淨了,Baggins回牠專屬的房間休息。廖馮二人偕全全再度就車駕車,開往左近的精品百貨,由於百貨商場規定寵物不可落地,都伯文遂趴坐特大的推車裡,無須手動推拉,自行跟隨飼主。


  馮瑰逸是來取先前特別訂製的馬鞍,此乃專人測量騎手臀腿的坐位,配合馬背的曲度,記下精確的數值後,由瑞弗希翁的工匠手工打造,獨一無二的鞍座。


  大致檢查沒問題,買家將駝色鞍具交給專櫃特聘的字藝家,請她寫上名字並燙金。


  「R、O、S、A、L、I、N、D,Rosalind。」甫報出外文名,伴侶忽現喜色:「你也叫Rosalind!」


  「……也?」清冷的嗓音微揚,隱透危險,他的喉頭不由得咕嘟一滑:「我的意思是……這名字很美……那個佛諾斯的影后就叫Rosalind啊!她主演的偵探片下星期上映,找時間去看!」


  馮瑰逸懶得追究,趁字藝家專心書寫的空檔,挑揀銷售員推薦的馬術包、馬鐙、汗墊、籠頭等物,廖穆斌則暗暗鬆了口氣,隨意觀覽店內精品。


  這家店衣褲鞋襪、珠寶首飾、家具餐具都賣,一些單品簡單粗暴地印上品牌Logo,即令大批消費者趨之若鶩,一些則多了點技藝巧思,僅識貨人看得出它的細緻……但瞧素色面紙木盒要價八百沐幣,逼近一個社會新鮮人的月薪,廖穆斌猶是咋舌。


  回到小屋快傍晚六點,廖穆斌洗手做飯,五花豬切片下鍋,沾點辣醬煎至表面微焦,再倒一大鍋水及嶔麒的泡菜,煮滾後陸續丟入牛肉片、小香腸、蛋餃、起司球、米血糕、鵪鶉蛋、百頁豆腐……沒一會兒,沐隆風味的泡菜鍋端至客廳。小壁爐也裝設IH爐,可保持湯鍋的熱度,馮廖二人均不嗜辣,下廚者遂調整味道,僅留湯頭的辛味,卻不會辣得喉嚨發燙,並加點烏醋豐富口感,舀湯淋至白飯後,口舌吸哩呼嚕,筷子幾乎停不下來。


  吃完飯休息半晌,馮瑰逸難得沒進浴室待上一個鐘頭,淋洗身子後便拾級而上,倒是廖穆斌愜意地躺臥水中,喝光一小瓶燒酎,才直身跨出浴缸。


  男的也上來臥室後,就看書桌前的人全神貫注於展開的螢幕。沒有漏掉微蹙的雙眉,螢幕又顯示著數字表格,他遂問:「牧場收入不好?」


  「不是,是我贊助的道館……就在牧場隔壁,近半年少了很多學生。」馮瑰逸仰首枕上靠背,頗感無奈:「因為紫陽君和全勝侯走了,大家就不去道館。」


  「小孩怕讀不好書,大人怕贏不到獎牌,大部分人不願花心思在看似沒前途的事物,競鬥在沐隆沒落那麼久,短期之內恐怕很難復興。」廖穆斌問道:「你有想過回去嗎?」


  「十字長劍……會讓我想到他……」她撇開臉:「我進職業聯賽後拿的劍,是他送的。」


  廖穆斌怔然,然後單膝跪在她身側,撫上愁容,「那換一種武器呢?」馮瑰逸搖了搖頭:「有些事就讓它留在過去。雖然匆忙退役很遺憾,但還有別種方式參與競鬥。」


  隨後他瞄往螢幕,面露訝然:「那道館多大啊,一個月開銷這麼多?收支打得平嗎?」


  「都說贊助了,收支不是我最關心的。」她托著左腮,「因為學業中斷休閒嗜好就很可惜了,因為比賽得不得名而放棄更是……」斟酌了用詞,僅續:「收穫不一定要用名次名聲去計算。」


  「沐隆畢竟是靠貿易經商發達的,精算投資報酬率是我們的民族性。」廖穆斌自嘲,後言:「神明消逝是蟾島從沒遇過的鉅變,自然會經歷一段陣痛期。」


  「凡事精打細算,見到的東西就有限。」馮瑰逸道:「競鬥不只是一項運動,它可以培養課業工作以外的興趣;鍛鍊健康良好的體魄;育成堅毅努力的人格;發展眾多人以此謀生的產業;甚至乘載一個國家共同的記憶,形成獨有的文化。」


  「要讓大眾具備這個觀念,仍有很長的路要走。」接著廖穆斌抓握木腳,將椅上人轉向自身,撩開睡袍的下襬,輕吻膝頭,「來做點快樂的事吧!」


  正要摸進睡袍,她卻收腳盤起,「你覺得這裡怎樣?」


  「這裡?很漂亮很悠閒啊……」下面不給碰,他改從上面進攻,嗅了一縷散發冷香的黑髮,剛要拉開腰間的繫帶,卻被稍小的手掌按住繩結,「那你想長住這邊嗎?」


  「長住?」身軀一僵,好似大提琴的嗓聲跑音昂起:「我們剛搬到二郡還沒兩個禮拜!」水潤的唇瓣一扁,美目飄忽:「那邊……太小了。」


  廖穆斌的嘴角抽了兩下:「三百五十坪還小?」「那邊只有三間臥房,當時設計得偏向迎賓館,主要功能是開派對晚宴、招待親友或加班太晚要過夜,所以公共區域較大,左鄰右舍也比較雜。」馮瑰逸解釋。


  他的神情益發呆滯:「頂樓就我們一戶,哪來的鄰居?」「你從地面開上去兩百層要過一千多戶的大門呀。」馮瑰逸伸指戳了戳他的額頭,「你上星期不才甩掉一個跟蹤你的記者?」


  「哪怕住到地洞記者都找得到。」廖穆斌撇撇嘴:「大樓有保全系統,普通人連一樓的中庭都進不來,搬到這裡,你去靛潮研究院的車程變長,而且……」跪直健壯的腰腿,親向她的雙唇、下頷、鎖骨,「這間小屋只夠當你的更衣室吧?」鼻尖挑開絲絨的衣襟,氣息間的香味更為濃郁誘人。


  「這邊唔……可以擴建……」女聲微顫:「那邊不能嗯……只有三房……」「我們才兩個人,三房很夠用啦!」往腹部落了一吻後,黑眸忽地抬起:「你想再養一隻寵物?該不會要把Baggins接去饒湖?」


  「……不是。」女生驀然攏緊衣袍,長身移往床鋪,「我累了。」舉拳一攥,頂燈頓時暗下,徒餘床頭小燈。


  沒成功……明早再接再厲!廖穆斌鼓著頰,跟著鑽進被窩,單純摟著纖瘦的腰隻,乖乖就寢。


*****


  倒三角的粉灰大耳垂掛陶瓷大碗的邊緣,其下是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子,並浮出一塊畫著兩條黑線的橢圓形,最末斜斜一撇表示上揚的嘴角。


  余邁訓右手持筷,左手端著豬豬碗公,大啖花雕雞泡麵,「這碗原本是我表哥買給她女兒的,但是叛逆期少女討厭粉紅色,我就拿來用了……古椎呴?」


  嚥下口裡的羊肉炒飯,梁錦緋硬是扯開笑容:「……古椎。」


  「我說……你們非得在這邊吃嗎?」一坪多的小房間內,擠了一女兩男三個人,梁錦緋和余邁訓一邊吃晚飯,一邊注視十多個監視螢幕。


  座落曉籌某巷子口,名為「海宴」的雜貨小店雖不起眼,實則地下室藏著非法賭場,五十多名男男女女搓麻將、打橋牌、玩梭哈、賭撲克……在菸味酒味瀰漫的空氣中,睜著混濁的眼睛,咧著泛黃的牙齒,欲以小博大,一夜致富,往往卻是散盡千金、家破人亡。


  於此工作的保全……講白點就是圍事,外號阿巨,他吃著超商買來的鮪魚蛋飯糰,含糊抱怨:「你們不賭錢就算了,還硬跑到我的小天地來……」


  「你待在這一整天不悶嗎?」余邁訓嗉起吸飽湯汁的麵條。


  「悶了就到外面抽一根充電啊!」阿巨答:「不用拿刀掀桌、不用到處跑腿、不用跟人講話,頂多瞪一眼賭品太差的客人,這缺超爽,有甚麼好嫌的?」阿巨之所以叫阿巨就是他塊頭誇張大,站直軀體時,頭頂可達天花板垂下的吊燈,極具威嚇力。


  其實他的個性相當隨和,梁錦緋逕問:「這賭場有甚麼大人物常來嗎?」


  「呃……我不能講啦,老闆會Fire掉我……」阿巨話到一半,梁錦緋遞來木匣、儲金卡及虛擬便條,「我這邊有份打工,同樣不用掀桌講話,只需把這個小盒子在明天太陽下山前,送去便條寫的地址,卡片裡的300塊就是你的。」


  阿巨一呆:「盒子裡裝著甚麼?」女子嫣然一笑:「別多看、別多問、別多說,這類錢多事少的小任務接到你手軟。」


  他取過木匣等物品,地址離此處徒步僅十分鐘,拿起儲金卡刷過T-slice,確實是300元,明日撥空外出片刻,便可賺進約三分之一薪水的外快,簡直是天上掉下一塊餡餅砸到頭上!


  另一名男子攪弄碗中泡麵,揚眉痞笑:「介紹這麼好的差給你,告訴我們一點小祕密不過分吧?」


  「我哪曉得甚麼大人物……朱華鶯算嗎?」一語即讓販子雙雙瞠眼:「朱華鶯?那個常上節目的心靈導師?」


  「對啊!」阿巨扔了半個飯糰入嘴,拆起第二個飯糰,「她大概一個月來一次,穿得很邋遢,賭贏賭輸都笑得很大聲,曾一局梭哈贏了五萬塊,分兩萬給荷官當小費,也曾一晚輸了十萬塊,卻一臉很爽地回家……她賭錢會抽菸喝酒打嗝吐痰講髒話,跟平常有教養有內涵的樣子差超多!」


  兩個情報販面現玩味,不過這則消息的價值尚不夠,男聲加以細問:「她有跟誰來嗎?」


  「沒啊,都一個人……啊!」阿巨恍然念及一事:「她常到對面的藥燉土虱吃宵夜,金奕璋從鼎原請來的封天師也在!」


  「封天師!他們是甚麼關係?情侶嗎?」梁錦緋忙問。


  阿巨偏頭嘟嘴:「嗯……不太像,感覺是普通朋友招一招吃宵夜,有時會有其他人,通常就他們兩個。」


  余邁訓又問:「他們是星期幾的幾點去吃?」「我沒記是星期幾,至於幾點……大約九點十點過後,他們蠻能聊的,幾次我十一點去那邊吃,吃到十二點老闆要收攤了,他們才走。」阿巨道:「你們今晚可以等等看,搞不好會碰到他們。」


  「你有聽到他們在聊……」女音猶未問完,監控室的門忽然打開,又進一名圍事:「阿巨,地板刷我買了……咦?你朋友?」


  來人面色初時沒有異樣,卻在瞧清梁錦緋的臉後,露出讓她不太舒服的微笑:「喔……你還接3P啊,可以再加一個嗎?」


  女子瞬間色變,收起飯盒,拎起包包,拋下一句:「回車上。」隨即頭也不回地走開。


  阿巨皺眉責怪:「人家不是做那行的……想要就去廁所打一槍。」


  自知理虧,那人大感尷尬,卻兀自強辯:「開個小玩笑嘛……是她瞧不起妓女好不好,妓女沒偷沒搶,躺著爽爽賺,還服務廣大男性唔呃咯咯咯咯咯……」


  余邁訓猛地伸手插他嘴巴!


  「性工作者很辛苦,沒你想的那麼輕鬆。」三指緊緊箍人下顎,中指食指則深入其喉嚨,又夾懸壅垂又摳內壁,不但使人有口難言,更弄得男子屈膝而跪,但覷輕浮的眼神摻著怒意:「手指就受不了?」


  阿巨趕忙拉開余邁訓,該人乾嘔數聲後,怒罵:「幹你娘咧!」身材最壯的人立即張臂阻攔,「鼻仔,坐下啦!這週末我幫你代一天班……」


  被插到軟腳的鼻仔看了同事一眼,按下火氣,只說:「這次就放過你,你走路小心看車啊!」


  面對狠話,余邁訓哼氣鄙夷,把手挪到臀後,比出放屁的手勢,氣得對方作勢欲撲,阿巨橫著身體擋人,「Matthew,Scarlett在等你,快去找她!」


  收拾好碗筷背包,余邁訓走上一樓的柑仔店,瞄見店外的梁錦緋倚著黑藍休旅車,垂眸發呆。


  他買了一包仙楂糖、芒果乾和兩瓶彈珠汽水,步向同伴,梁錦緋正等著人開車門,卻瞧一瓶汽水遞來,她沒多言,接下玻璃瓶便上車。


  現才七點半,阿巨說的藥燉土虱已擺出攤子,發財車的車斗上是專業的炊具,老闆在白氣騰騰中忙東忙西,客人或站著等餐,或圍坐圓桌塑膠椅,熱絡談天。


  休旅車內,梁錦緋默不作聲,余邁訓遂啟話題:「你都怎麼拿彈珠汽水的彈珠?我表叔公是燒一鍋熱水,把汽水瓶丟進去浸個三五分鐘,再拿一字起撬開瓶蓋。有次他不小心劃傷手掌,嚇得我們這些小孩子當場尖叫……」「幹嘛不直接打破瓶子?」右方的人一手揣著玻璃瓶喝汽水,一手作出姿勢,「握住瓶子底部,像打反手拍那樣揮向桌邊或階梯。打得準的話,瓶口一敲就斷,斷得很平整,玻璃不會碎得滿地都是。」她的動作頗是熟練。


  余邁訓聽了,咬著下唇笑了笑,話鋒忽轉:「阿豐交了新女友,她是歌手葉維範的忠實粉絲。葉維範下下禮拜要辦個小音樂會,只邀請一些好友參加,倘若能拿到邀請函給阿豐,他會記著這份人情。」


  「賣他的隱私,你兄弟不會生氣嗎?」梁錦緋問。


  「幫他討女生歡心,有甚麼好氣的?」余邁訓含了一顆仙楂糖,「邀請函也不是說有就有,能弄到手是你的本事。」


  情報自不是免費相贈,明亮的大眼投向車子中控台上的糖果果乾,逐漸迷離:「小時候我家很熱,熱到開冷氣都沒用,得去斜對角的柑仔店讀書寫作業,店主是個人很好……我懷疑他從鍾朝就活著的阿公,會替我架小桌子小椅子,外加一台矮矮綠綠的電風扇。如果我考試考滿分,阿公就請我吃他自己做的冰棒,那是他店裡的招牌,每種口味一天只做十根,下午三點前必賣光。」


  余邁訓便問:「冰棒有推薦的嗎?」「都蠻好吃的,我最愛吃仙楂口味。」梁錦緋答。


  「那家店在哪?」他僅收到一抹甜笑:「抱歉,這超出你提供的情報價值,況且說了你也進不去。」


  雖然交換來的資訊與想像中有落差,但余邁訓不覺吃虧。三小時又四十九分鐘後,朱華鶯和封天師如願現身。


  朱華鶯的打扮如同隨處可見的大媽,長髮毛躁,厚厚的羽絨外套使得身形臃腫,若非有心留意,加上身旁的男子穿著立領盤扣的龍紋對襟衫,完全看不出她是那位啟發無數迷途羔羊、勵志書本本大賣、自營廣播頻道逾百萬訂閱的心靈導師。


  這位知名的人生指引者猶有一個較少人知的身分,她亦為淳化旭眉蕭家的媳婦,婆婆正為梁余二人昨日拜訪的阿英姐。


  「估唔到阿巨日日坐監控室,竟然坐出我哋都唔知嘅情報……」余邁訓憑窗而望,梁錦緋亦不打算下車,「敢講朱華鶯乜信相命?」


  「某方面來說,兩個人的職業很類似,都得看穿人心,講出顧客實際想聽的話,才有回頭客。」然後他眉一軒:「欸,你猜那個封天師本名叫甚麼。」


  「他姓封,名天師。」梁錦緋亦覺有趣:「鼎原人的取名風格真乾脆。」


  車中人持續耐心坐等,靜觀對街的目標吃喝談笑,直至鄰近午夜十二點,二人起身結帳,相偕而離,黑藍休旅車的左右門亦先後開闔。


  「貴組織該有用竊聽器吧?還不快點拿出來?」為免被發覺,尾隨者遠遠跟在人後,聽不見前人話語。「又不是徵信社,哪會隨身攜帶竊聽器?」梁錦緋戴上半框眼鏡,不讓真實的面容給人留下印象,「學著點,邁訓學弟。」


  緊接著她長手一探,速朝旁人鼠蹊部猛掐狠扭!猝不及防的男伴立時痛叫:「喔──」


  前者聞聲回首,但看一男摀著下體蹲地,神情痛苦,一女面帶慌張:「Baby你怎麼啦?是不是前列腺炎復發啦……不好意思,你們有沒有止痛藥?」


  朱華鶯遲疑行近,「成藥可以嗎?」「可以可以,謝謝你!」剛欲接下藥盒,梁錦緋輕噫:「你不是朱老師嗎?你的書我都有買!能不能簽個名?」


  「好、好啊……你男朋友沒事吧?」沒料到會被人認出,朱華鶯略顯緊張。


  「喔對!」拿過藥盒時,梁錦緋瞅見對方的手,再迅速覷了眼左側抱臂不語的封天師,然後旋身蹲下,「Baby,你先吃一顆,我馬上帶你去醫院。」替人剝藥錠時,她左手拇指刻意摩娑小指。


  疼痛漸消的人即時會意,瞄向朱華鶯與封天師的左手,就瞧他們均戴著一枚青金色的尾戒,樣式是一隻咬錢蟾。


  假裝吃下藥錠後,余邁訓立身道謝,而後名人執筆簽名時,梁錦緋假作閒聊,實為探問:「年假快到了,我們還在猶豫去哪玩,朱老師有推薦的嗎?」


  朱華鶯下意識講出近期所得:「正礁的安樂晚市,那裡很有兒玉朝的古意,晚市裡面有個『薈萃旗亭』,早年是名流雅士的聚集地,環生局就在那邊,雖然其餘沒在使用的樓房破破爛爛的,但當地正積極募資修復,說不定三五年後,可以看到新生的薈萃旗亭。」


  「聽起來很棒欸!」年輕的男女相視一笑。


  臨別前,封天師霍然出聲叮嚀:「小便完要抖乾淨,不然會一直反覆得炎症。」


  「是、是……」他尷尬地目送人遠去,隨後攬住極力憋笑的女伴,欲捏腰肉,「幹嘛說是前列腺炎?我才沒那麼髒!」


  「過程不重要,結果才是重點。」她及時閃開,路燈下的容顏分外俏麗:「該跑一趟靛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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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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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hew的新髮型讓梁錦緋很不能專心。明明大冬天的,他卻似嫌礙事般,把兩側的頭髮剔到僅餘灰灰的髮根,中間的髮流則維持原先的長度,朝後梳理整齊。時下的確有諸多男性剪成類似的髮型,清爽又不顯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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