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一
小糖
受過傷的人是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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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心底描繪一幅我稱之為幸福的生活景象。
早晨我會烤好土司熱了起司泡杯咖啡然後用吻喚醒(好像有點矯情的舉止,不過我就是喜歡這樣)我的男人(是一個會陪我一起變老的男人,在正常的情況下他會被稱之為我的老公),然後我們一同吃完早餐之後,我會走到門口目送他去上班(會有KISS GOODBYE的那種目送),接著我把餐桌收拾杯盤洗了然後就去睡覺,睡在仍殘留他的餘溫他的體味的我們的床上。
到了下午一點左右我起床,梳洗完畢之後我會走一段路到和朋友共同經營的咖啡館裡去喝一杯咖啡抽幾根香菸(因為我的男人將會溫情的要我戒菸,在他面前,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和朋友說一整個下午的話;而我們的咖啡館將會有一張屬於我自己的桌子,那張桌子會擺在最靠近廚房的那個角落,是那種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不能占據的我的桌子,這樣一來當他們生意忙碌的時候我便可以一個人坐在那抽菸咖啡寫作。
到了黃昏時候我便起身回家,一邊把我們的房子簡單打掃一邊等著我的男人下班回家,然後我們會一同外出晚餐,有時候是上熱門的館子有時候是路邊的攤子,回家之後我們會共同入浴,接著我們會併肩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閒聊天,我的腿通常會擱在他的腿上,而他的手則在我的身體游移,然後我們調情做愛,有時候激烈有時候溫柔,不管是從哪裡開始最後我們一定回到床上,等到我的男人睏了倦了沈沈睡去之後,我會貪戀的凝望他的睡臉,然後滿足的起身到廚房的餐桌上面開始寫作。
只是,這樣的生活,我連一天也未曾生活過。
而這被我稱之為幸福生活的憧憬我只告訴過一個男人,他聽了之後問了我這樣的一個問題:
「在廚房寫作?為什麼不是在書房呢?臥室也可以呀。」
「因為我就是喜歡在廚房寫作的感覺呀。」
「那電腦呢?擺在瓦斯爐上面嗎?」
「當然是擺在餐桌上呀!而且是面向窗戶的那個方向。」
「小傻蛋。」
男人給了我一個寵愛的微笑,然後擁我入懷,教這個話題就這樣草率的被結束。
「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你過那樣的生活嘛。」
當時我好像這麼說了,在他懷裡,然而我的聲卻音太微弱,微弱到連自己都快要聽不見。
我最想對他說的話,微弱到連自己都聽不見。
我常想像媽媽要是聽了我的這番想法,肯定是會氣的把我登報作廢。
媽媽厭惡所有軟弱無用的女人,媽媽一輩子都在爭一口氣,媽媽總是氣呼呼的樣子,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老是在生氣。
氣呼呼的媽媽,這是我對她的最初記憶。
小時候我是跟著爺姥長大的,在屏東的眷村裡,對於爸爸的印象是照片裡那個模樣帥氣時髦的男人,對於媽媽的印象則是源自於爺姥的嘴裡:那個留不住男人的勢利眼。兩老總是這麼說,並且口頭一致。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勢利眼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爺姥非常的討厭我的媽媽;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為什麼爺姥那麼討厭我的媽媽,不過後來我當然知道為什麼了。
媽媽實在是一個很難親近很難相處的女人,真是可惜她長了一副那麼姣好的外表;雖然不論在誰看來媽媽都是一個精明幹練的美麗女人,是那種雜誌上、電視裡會出現的美麗女強人,簡直就像是用同一種材料同一款模型生產出來的那種美麗女強人,強悍、並且不服輸。
只可惜媽媽這輩子總是栽在男人手裡。
媽媽看不清男人。
第一個教媽媽嚐到苦頭的男人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小時候我見過那個人幾次面,長大後倒是一次也沒有,我好像沒有和他說過話,倒是聽說過他不少的風流韻事,都是從媽媽的口中聽來的;媽媽一直恨他卻也一直不放棄探聽他的所有消息,直到那個人終於離開了台灣徹底的失去了消息為止。我搞不懂媽媽到底是太愛他了還是太恨他了,又或者媽媽只是氣自己,愛上那個男人、並且恨的放不開。
聽說媽媽懷我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次車禍,是差點就要因此而流產了的那種程度,當她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擔心受怕的同時,那個人正和別的年輕女孩在別的地方快活著,後來甚至就失了消息;帶走了媽媽所有的財產,只留下我,給媽媽。
那個人希望帶走的財產裡並不包括我;他的女兒,我。
「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小孩,我幹嘛要自己養她?」
媽媽好像留下了這麼一句話,然後獨自搭上前往香港的飛機投靠她的朋友,去展開她自己的新人生,留下那個人的欠債和她的傷心在台灣置之不理,順便也把我留在屏東的眷村和爺爺姥姥完成我的童年。
真瀟灑。
直到現在我依舊不確定那句話的真實程度: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小孩,我幹什麼要自己養她。一方面我懷疑那是爺爺奶奶為了讓我加入憎恨媽媽的行列所憑空捏造的謊言,可另一方面我卻也害怕、如果當初媽媽真的那麼說了、我該怎麼辦呢?我如何能面對呢?
不論是當時仍是孩子的我、又或者已經長大成人的我。
都不想要知道。
說說那兩個老好人。
如果要可以用顏色簡單說明的話,那麼我的童年是粉紅色;那是一種狀態,我所指的這粉紅色。
小時候我總是讓爺爺親吻著起床,要是一睜開眼沒看到那張笑嘻嘻的老臉蛋出現在我面前喊我一聲小寶貝的話,我肯定是會扯開喉嚨哭的整個眷村騷動不已,驚天動地的那種哭法,簡直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那樣,但實際上只是醒來一睜開眼沒見著爺爺,這樣而已。爺爺喜歡我對他的過份依賴、以及任性驕縱,姥姥也是;他們慶幸我並不如媽媽那樣不懂撒嬌,或者應該說是不肯。
母親從來就不肯撒嬌、示弱。
姥姥一直替我洗澡直到國小畢業,還有餵我吃飯這個習慣亦然,他們把我視為公主般的對待,教我以為別人對我的侍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一部份的性格雖然隨著往後的生活經歷而有所遞減,但卻不曾消失。
我自己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小時候的我習慣用眼淚解決所有的不開心,因為我知道只要一哭了,自然有人會替我解決所有的不開心;你會不會也覺得小孩子的心眼其實是最壞的?因為他們心眼壞的那麼真,並且不修飾。
我很討厭小孩子。
小時候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哭著跑回家把我在學校裡受到的委屈一股腦的丟爺爺,我總是要爺爺拿槍替我斃了那些惹我哭泣的人;而當然爺爺總是抱著哄我:好好好,哪個混帳欺負我的糖糖我就斃了哪個!
當然爺爺並不可能真正並不可能真正去斃了他們的,再說爺爺隨著國民黨逃難到台灣時從家鄉帶來的那把長步槍早就已經生鏽了;但他當真會到學校去大聲教訓那些壞人,有時候姥姥也會湊上一腳,就算有時候做錯事的人是我他們也不管。
他們不要我受到丁點的委屈,他們要我快樂。
在別人看來他們可能是蠻不講理的老頑固,但在我看來他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老好人,再沒有人像他們那樣無私的包容我的任性,並且不求回報。
他們是我的守護天使。
我的守護天使在我國小畢業的那天難過的哭了,因為他們眼中的壞女人突然出現並且說要帶我走。
「叫媽媽。」
這是媽媽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時我抬頭看著這時髦美麗的女人時,心裡頭一方面覺得害怕、因為她看起來實在好兇,都不笑;可另一方面卻又暗自竊喜,原來我的媽媽真如我想像中的那樣美麗,就像我從電視上看過的那些明星一樣,就像我在學校裡告訴其他小朋友的那般美麗。
很虛榮對不對?所以我很討厭小孩子,他們把人性的醜惡表現的那樣自然,或者應該說是理所當然。
「怎麼把小孩養的這麼胖呀?我可不要我的女兒是個白白胖胖的鄉下小孩。」
這是媽媽的第二句話,然後他們三個大人就吵了起來,當時姥姥把我拉進房間裡抱著我直哭,留下爺和媽媽在客廳裡大聲爭執,依舊是驚動了整個眷村的那種騷動,只是這次的主角不再是我了。
這麼說好像對也不對。
隨便。
那時候的我很奇怪眼前這個一開口就要我叫她媽媽的美麗女人為什麼總是一副氣呼呼的模樣?但其實我真正感覺奇怪的是:為什麼往後的我在別人看來竟是如此神似媽媽在我眼中的模樣?
在爺姥哭了的那天,我知道,我的童年結束了。
第二天媽媽又來了一次,只不過這次她身邊多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我已經忘的差不多了,只記得他髮油抹的真多,還有,那個偶爾會帶著新阿姨來看看我給我糖吃的男人實在比他稱頭多了。
這個模樣實在不怎麼討喜的男人倒是成功的替媽媽要回我,我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手段用了什麼方法,只知道那天他們四個大人出門談了好久,回來時爺哽咽著問我想跟媽媽一起生活還是留下來陪他們?
「如果跟了媽媽的話,我還可以回來這裡嗎?」
結果我這麼反問爺,我好像說錯話了、當時,因為爺姥聽了之後哭的好傷心,而媽媽則是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媽媽笑,我不知道媽媽是高興要回了我、又或者只是單純的高興她贏了。
我於是被媽媽帶去香港,和那個髮油男;當時的感受更深了,關於童年結束了的這個覺悟,因為所有的衣物媽媽一概的替我決定丟棄。
「土死了,到了香港我買更漂亮的衣服給妳。』媽媽說,媽媽還說:『可不想我的女兒是個帶不上街的土包子。」
於是見證著我童年的唯一線索僅剩下離開台灣時我懷裡抱著的那維尼小熊。
但媽媽當時並沒有告訴我那個髮油男後來會變成我的UNCAL。
媽媽實在是個很勢利眼的現實女人,所以我才更覺得奇怪她怎麼會想要嫁給那個髮油男?
相較之下他們的婚禮實在是稱頭多了!唯一美中不的大概就是我的參與吧、我想;髮油男認為我不應該出席,而媽媽卻堅持我的參與,她說我的女兒這麼漂亮有什麼好見不得人?(當時在媽媽嚴格的監視下我已經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瘦子,而她卻認為那樣不過剛好而已)最後還是媽媽贏了,當然我所指的最後是這場婚禮的最後,而非這段婚姻的最後。
「我發誓絕對要比妳爸爸過的更好!」
婚禮那天在新娘房時媽媽這麼告訴我,而當我再度想起媽媽的這句話時,是聽說媽媽生了個小男孩的那時候,而當時我人在英國讀高中;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的弟弟,聽說我的弟弟在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讓UNCAL帶著去了澳洲順便也和媽媽離了婚。
我不是很清楚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只是段段續續的聽說他們時常爭吵,當我知道他們還是離婚了的時候並沒有太多的感觸,我總覺得那是早晚的事,因為媽媽配那樣的醜子UNCAL實在是糟蹋了她。
而其實我本來是不願意去英國的,我實在煩透了一再的告別,一再的重新適應,一再的飛行,我恨透了搭飛機,我不懂為什麼一缸子的人都熱衷於旅行,他們難道不覺得很累嗎?
「妳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妳知道多少人羨慕妳的人生嗎?」
媽媽說。
「是嗎?妳倒是舉例看看有誰羨慕我的人生。」
本來我是很想這麼回嘴的,但是結果我並沒有,因為我知道要是真這麼說了的話,肯定會把媽媽氣到瘋掉,因為媽媽實在是太容易生氣了,而且我真的有點害怕媽媽,我從來不敢反抗她,我於是只膽怯的說:
「可是我不敢一個人生活,又是在那麼遠的地方。」
我可不想要一個沒有出息的女兒。
媽媽又說。
於是我的意見被駁回,就這樣,我去了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