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三百年的約定,卻不記得約定的內容了。
那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人。
*
幾百年下來,隅卯好戰,渾身染血,從一隻弱小的白狼妖,蛻變成實實在在的大妖,人們稱為「精」。
他埋頭殺戮,為的是提升力量,如此方可盡快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安樂之地。
當他稱霸萬妖,成了妖中之王,他離開山野,離開險境,回歸於妖而言真正的險境──人類之地。
他不知隱世了多久,三百年了嗎?
他記得三百年,卻不知三百年要做什麼。
他的力量足夠創造一個境界,能讓萬妖安居,他久違回到人界,不過一股莫名驅使。
可他沒去那個家,那個他已經忘了的家,也已經容不下他的家。
可是他遇見了一個人,在一座山下,一個坡上,一輪清輝,一身玄黑,卻比銀漢還要耀眼奪目。
他分明隱藏了氣息,分明隱沒在了夜色中,可那人仍像嗅到了他,堪堪回眸,唇角更有一抹笑意。
四目相對一瞬,隅卯腦兒裡好似雷電竄過,可最後,什麼也沒有。
那人悠悠走下小坡,一身挺直,英姿颯爽,止於隅卯面前三大步,卻只及他胸口高。
隅卯愣愣瞅著那人,他很久沒這般呆滯過,感覺似曾相識,卻毫無頭緒。
「精?這可不是能招待起你這種大妖的地方。」
這是那人說的第一句。
隅卯有些嚇著了,他不知這人為何能一眼認出他的身分,甚至、甚至不怕他?
「你是誰?」
這是他問的第一句。
「人九。人中之九,人中之最。」
這是那人答的第一句。
聽見那名兒,隅卯久久平靜無波的心,好似起了一輪漣漪。
隅卯不知為何,介紹起了自己。更不知為何,他與人九成了「朋友」。
人九說自己是個孤兒,沒有姓氏,是名大妖師,人見人畏,降伏過不少妖物。隅卯又不知為何,造了一只書卷,上頭承載萬妖之力,除他自己與人九之外的生物碰了,只有灰飛煙滅一途,極為陰邪,是為「萬妖圖」。
人九藉萬妖圖之力,如同妖王本身,他便是群妖眼中的神。
他本就聲名大噪,如今妖王跟隨,如虎添翼,大妖師之名,實至名歸。
漸漸的,隅卯才發現,人九說的「降伏妖物」,竟是在救牠們。
小妖易遭迫害,人九打著降妖的名義,將實為受害一方的妖轉移他地,可他正愁著無處可去,深山老林又多有大妖與鬼怪,到哪兒都不得安生。
而隅卯來了,他隨時可造出的「妖域」,與世隔絕,那便是人九所尋之處。
當妖域建成,群妖進駐,人九邊與人類打著交道,邊拯救弱小的妖。
可人的壽命,終究有限。
隅卯感覺一切都太似曾相識,可仍舊憶不起分毫。
相識的幾十年後,人九分明年歲近百,卻仍如初見那時,毫無老態,只不過瀟灑中多了幾分滄桑。
可隅卯能知,人九漸漸衰弱,而早與他結下樑子的聶氏一家,就盼著此時。
隅卯曾問過人九,為何與聶家為敵。人九只說:因為我不願再作他們的祭品。
可那時的隅卯沒聽出來,那個「再」字有何意義。
然,聶家討伐人九的那日,人九獨自離開妖域,一如平常,輕描淡寫說要去散散步。
然,隅卯發現萬妖圖被留在人九房內,人界早過了整整兩日。
然,他匆匆尋到人九,外表看似無異,可他能感覺到,人九丁點兒力量都沒了,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甚至是廢人。
人九好似在等著他,隅卯這才發現,這不就是初見時的那個小坡嗎?
人九席地而坐,背著光,陰影爬滿面門,隅卯在他面前蹲下身,那張面容好似蒼老了幾分。
人九瞅著前方,眼中映著萬妖之王鮮紅的髮,卻未將其實際看入眼中,他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不願與他們作對,退一萬步來說,他們終究是我的子嗣,可我更不願丟了你萬妖之王的門面,所以,我把自己給廢了,如此一來,他們便沒有討伐我的理由了。」
他眨了眨眸子,總算將妖王看進眼裡,他淺淺一笑,又道:「隅卯,我就要死了,不會再有來生了,三百年之約,就此終結吧。」
隅卯沒聽明白,他只知人九真要死了,急急提議:「你何不成魔?有我的力量……」
他話未說畢,便被人九一聲失笑打斷。人九道:「成魔之人方為弱者,我心由我,你亦如此。隅卯,記住自己的名兒,然後,忘了我的名字。幾生幾世,仇與愁,皆為我,亦不為我。」
最後那段,好似最後的掙扎、私心的提醒。可隅卯,仍想不起,他問:「我忘了什麼?」
人九輕笑,一手撫上隅卯的臉,道:「你忘了你該忘的。你只消記得,過後劍尊親臨,莫要抵抗,萬妖圖於你無用,該交出去便交出去。」
隅卯不解:「劍尊?他們要做什麼?」
人九笑而不語,忽地,他咳出一口黑血,全吐在了玄裳上,看不出多少異狀。
隅卯知道,那脆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摸了摸兜內的萬妖圖,最後握住了人九的手,道:「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
人九的笑意染上虛弱,道:「誰知道呢,我希望我的預言能失準一次。隅卯,這名兒是誰替你起的?」
隅卯愣愣片刻,緩緩搖頭,毫無妖王的氣勢,只像一個茫然的孩子,道:「我不知,可……好像、好像是你替我起的。」
人九輕笑起來:「哈哈哈……這個樣子確實更適合你。隅卯,今生為終,來生不存,每每到了這時我才害怕,怕你沒了我不能生活,可顯然,我是白擔憂了。」
隅卯想說需要他,卻說不出口,因為他真不需要。
他感覺很怪,怪得不可理喻,有什麼就在窗紙後頭,他不知那是不是真相,但他來不及思考了。
「你是誰?」
這是隅卯問的最後一句。
「聶仇,聶人九。聶愁,聶秋心。你不該記得的人,一個不存在的人。」
這是人九說的最後一段。
窗紙破了,隅卯想起了那個倨傲的男人,想起了那個獻祭的孩子,想起了自己不該忘記又被迫忘記的一切。
而那些,僅只瞬間。當人九又吐了一口黑血,身子不堪負荷軟軟倒下,隅卯接住了他,截住了思緒,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腦兒裡卻閃過一句:他又死在我的懷裡了。
人九霎時便沒了呼吸,隅卯盯著那張毫無防備的面容好久好久,失神地喃喃道了一句:「……你躺在我懷裡的總是屍體。」
四名劍尊像算準了時機出現,劍尊乃至高無上的存在,全員親臨,可見對人九極其慎重。
可迎接他們的,只有地上一卷萬妖圖。
隅卯將人九帶回了妖域,葬在了自己的肚子裡。這是他吃的第一具人屍,也是最後一具。
他從未忘記過聶仇,他只是不願想起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