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當我們下墜在沙發上時,我只感覺到這件事情:甜到腦漿都融化了。不,時間應該再往前挪才對,當我抱住她當我吻住她甚至是當她眼底閃過笑意說要先拿手機--不對不對,當我傳出簡訊當我十拿九穩當我--不對不對,當她輕靠在我 懷裡當她輕拍著我的背當她--不對不對,當我獨自一個人泡了整夜溫泉滿腦子想啊想的會不會擁有她能不能擁有她想的我身體都痛了--算了算了,誰曉得?誰管得?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我們以既墮落又美好的姿態迎接2005年,我們的2005年,甜到腦漿都融化了的2005年。
她豆漿色的肌膚有多滑有多暖我想說,她看來有多美她聞來有多香她聽來有多甜她吻來有多柔她抱來有多暖我想說,那兩天我們足不出戶我們擁有彼此我們貪婪分享我們一次一次我們墮落美好我想說,別離時刻我們多依依不捨我們約定周未再見我們還沒再見就已經開始思念我想說,那周未我是如何吹著口哨效率工作如何問心無愧周五上車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佔有彼此最多的時間我想說,那個返鄉假期我是如何被無禮插隊還心情大好笑說沒有關係我想說,那個農曆年節我是如何在除夕團圓就思念著她就想立刻跑出門去見她抱她吻她擁有她我想說,大年初一逢甲夜市擠的要命我是如何乾脆摟她進懷裡無尾熊似的驕傲炫耀的走著聊著笑著甜著我想說,那個西洋情人節我是如何精心安排浪漫過火我想說,夏天我還清房貸接著立刻安排兩個人兩天假到香港住半島酒店難忘奢華我想說,我想說,想說想說想說都想說,可是我都沒有說,沒有對誰說,任何人都沒有說,因為畫面太甜,甜的私人甜的放任甜的細節也甜的瑣碎,我不想說來煩死任何人我吝於說來炫耀任何人我只想說: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但那個七夕情人節我想說,八月十一日星期四我記得,一分一秒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記得,天曉得我甚至能夠精準的說出幾點幾分葉緋打電話來。
下午兩點過九分葉緋打電話來,而當時我正解決好午餐洗了手抽著菸打開電腦準備做稿子,那天既非星期五也非星期一,再加上上周未我們才飛去香港慶祝並且提前渡過情人節了,於是這天我們並沒有準備節目要渡過,於是當接到葉緋打來的電話時我以為她只是在提早吃午餐的途中打個電話來說聲情人節快樂,但她不是,她霹頭就笑著問我:
「猜我現在人在哪?」
「剛連續開完會削了員工好一番接著盡情大好準備吃頓他媽的午餐?」
「猜錯,早上確實開過兩個會不過沒削人,會削人的是我姐而她妹妹則是直接fire。」
「好樣的。」
「呵,我現在在台北,車要下交流道了,重慶北沒錯吧?」
我楞住。
「想給你個surprise。」
「但,妳不是不上台北的嗎?」
「我本來也不主動打電話的啊,托了某人的福呢。」
而那個某人正在笑,笑在嘴邊也笑在心頭。
「還有,我本來也不開車的,不過沒辦法,我等不及高鐵完工了。」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太好了,但顯然現在換成是我給妳個surprise了。」
「嗯?」
「我房間裡有個女人,她現在的表情很猜忌,猜忌這通電話還有電話裡的妳。」她沈默,顯然這真的是個surprise,趕在葉緋掛電話甚至是直接把車調頭之前,我快快的說:「鬧妳的啦,是我媽剛好來看我,她比妳早到了兩個小時多一點。」
接著我聽到電話那頭鬆了口氣又笑又氣:
「你很無聊耶。」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我要葉緋等我一會,接著掛了電話我花去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做稿且完稿,然後立刻發稿寄出,五位數的稿酬十分鐘就解決,後來那本書占據排行榜第一名的位置十幾周那麼久,時間的長短從來就等值不了創作的好壞,不過那不關我的事,我的人生我的生活還有葉緋才是我的事。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十幾分鐘之後,我和母親走到巷口和葉緋碰面,介紹過彼此也打過招呼之後,我們驅車上陽明山,葉緋吃午餐而我們喝咖啡;這是母親第一次上陽明山,母親喜歡陽明山也喜歡葉緋,關於這點我並不意外,葉緋有著令人容易產生好感的外面:白皙、氣質、美麗,就像日本電影的導演在決定要拍個純愛片時會首先想到的女主角那樣的外表,這件事情我只跟霈霈說過卻從未親口告訴過葉緋,我雖然總想著要親口告訴她但不知怎的每次說到嘴邊就也主動簡化成為三個字:我愛妳。
日本純愛電影女主角似的葉緋,我愛的葉緋,母親也喜歡的葉緋,雖然不似霈霈那邊慣於且熟練和初次見面者就熱絡,不過我想那並不是問題,葉緋時而不經意的冷漠卻不是具有侵略性的那種,而是對於自己對於別人對於所處的環境不太適應的那種,反而令人更想要對她好的疼惜感,說我沙豬吧沒問題,我外表很新潮但骨子裡確實是很大男人的我承認。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續了過量的咖啡直到陽明工的黃昏時我們離開,在車上母親說她有點睏想要回房間補個眠。
「你們何不去看場電影呢?」
先送母親回去時她這麼提議著,而這是個好提議我們都同意,於是我們改搭捷運去看電影,看了哪部電影、電影演了什麼我完全性的沒記憶,我只記得葉緋好美好香好甜,只曉得有她摟著我的手臂走在台北街頭讓我覺得好驕傲,幸福的驕傲。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回到家時我們才發現母親已經先回台中了,只留下擺在工作檯上的紙條以笨拙的筆跡寫著再見並且祝我們情人節快樂,在那個當下我是很罪惡感的,並不是這次沒有好好陪伴母親還讓她自己去搭捷運,卻是很高興母親的體貼。
甜到腦漿都融化了。
葉緋在台北待了三天直到星期日晚上才回去,短短三天我們遊遍台北就唯獨天母沒去,那裡有她的那一年我記得,沒問題,她有她的過去這沒問題,我也有我的過去,誰沒有過去?
過去。
「嘿!我姐姐在聖誕節那天舉行婚禮,你會想來嗎?」
「妳當伴娘嗎?」
「是啊。」
「那當然,我要親眼看到妳穿婚紗的樣子。」
「沒有白紗,」她笑著糾正我,「只是白色小禮服而已。」
「這倒是,白紗當然得留到我們的日子才對。」
「白痴。」起身,葉緋以食指觸摸著牆壁的塗鴉,很奇怪似的說:「這是塗鴉嗎?」』
「看起來像塗鴉但其實是壁紙。」
她同意,並且把話題帶回之前:「傳說中的婚紙呢?」
「什麼婚紗?」
「霈霈說過那年你親手做了套婚紗要送給當時的前女友。」
「哦……那個哦。」
「結果呢?送了嗎?」
「沒有,因為壓根沒有這回事,我隨口說的,沒想到那女人真就信了。」
我說謊,確實我是做了套婚紗沒錯,是那整年裡我唯一的作品,隔年還特地打包進行李一起帶過來台北,更正確的說法是:一起帶過來搬進米馡的公寓,如果沒意外的話,它在應該還被掛在原來的地方,就掛在那個房間的小小衣櫃裡獨占整空間。那是我送給米馡的禮物,那是我送給米馡的祝福,我希望她有天能為了心愛的男人穿上那套我親手做的婚紗親手做的祝福,我希望她能夠有個很好的歸宿很美的婚禮,打從心底這麼希望著,祈願著。
祈願。
「霈霈也會去哦。」
回過神來,我聽見葉緋這麼說著。
「去哪?」
「婚禮,我姐姐叮嚀我要邀請霈霈一起去當伴娘。」
「她們認識?」
「嗯,高中的時候霈霈常來我們家玩,我姐很喜歡她。」
「不難想像。」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搞不好希望她妹妹是霈霈而不是我吧。」
「亂講。」
「呵。」
霈霈也會去哦。我這才想起葉緋話裡沒說的什麼。
雖然沒有明確的討論過這件事情,不過我們卻默契的都有告訴霈霈我們交往著的事情,沒有具體的理由不能說,但我們就是都沒有說,不約而同的都不說;05年之後我們三個人沒在一起碰過面,有幾次葉緋的進公司的周六下午我會約霈霈在無名咖啡館碰面、以朋友的姿態碰面,更多的時候她們在不用加班的晚上會見面吃飯逛街聊天,接著霈霈沒意外的都會待在葉緋那裡過夜,霈霈喜歡那個地方,霈霈不知道偶爾她在衣櫃裡看見的私人衣物是我的;霈霈隱約感覺到我有個穩定交往的女孩,霈霈問過幾次但我總含混帶過,霈霈以為她是米馡,霈霈以為我和米馡終究是會交往的,我從來沒有想要導正過霈霈的這個誤會,相反的,我還很樂意她這麼誤會。
為什麼?
明知故問,我心想。或者應該說是:明知故犯。
如果時間可以倒帶的話,我真希望那天不會發生,不曾發生;可是時間倒炎不了,我知道。
「我們可不可以偶爾說些真心話?」
這是霈霈開口的第一句話,在那天,在無名咖啡館她故意缺席的那天晚上。
我以為那會是個尋常的夜晚,我心想那--算了吧!蘇沂,你連對自己都辦不到坦白嗎?
自私的蘇沂,差勁。
實際情形是,當我走出無名咖啡館接到霈霈約唱歌的電話時,心裡就已經有了個底,心裡就知道這不會只是個尋常的夜晚,因為她聽來心情低落,她情緒混亂,她說她真的需要見我一面,單獨見面。
我是可以推託,就像那回她說想到台北借住一宿那樣,但是我沒有,我說好,因為我心情也不好,我愛葉緋但我配她不上,我很沮喪。
那天。
在包廂裡,我們誰也沒心情唱歌,就這麼讓瑩幕自己選mv放著時,霈霈問。
「我有兩年的時間說愛你,而你也是,可是我們都沒有,為什麼?」
把杯裡泡沫還滿溢的啤酒一飲而盡,我難得的坦白:
「我們行不通的,霈霈。」
「你是會算命嗎?沒試就知道?」
「妳也看在眼底,我們當朋友就已經夠吃力,更何況是情人?」
她沈默,當我把啤酒倒滿的同時,霈霈告訴我一個名字:瑪法達。
「你知道瑪法達嗎?」我搖頭。「星座專家,很準,我信她。」
視線緊盯著擱在眼前又一直沒拿起的啤酒,霈霈像是傾訴的對象是酒而不是我那般,說:『每個星期四我出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7-11買壹周刊,為的是在第一時間看她怎麼說我這周的星座運勢。』
如果是好的運勢她開心,反之則沮喪,是這樣子一個程度的深信不疑;而昨天她開心,整體運勢如何她記不太清楚,因為她的視線只被星座運勢上的這六個字所占滿:愛情開花結果。
「然後我想到你。」她又說,然後開始哭,「每次每次的都到而你,只要她說我這周的愛情運會很好時首先我就想到你,就想到我們在這周會不會終於在一起?終於,可是每次每次都沒有,都落空。無所謂,每次每次的我都告訴自己無所謂,可是昨天不行了,終於不行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
「霈霈--」
「我就告訴你這麼一次,就這麼一次。」視線上移,筆直的凝望著我,透過眼淚,霈霈堅定的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一定不會選擇愛上你,可是愛情不能選擇,怎麼選擇?而你不愛我,對不對?」
我沒回答,我於是發現,原來不愛,比說愛還困難。
「你不愛我,這點讓我很難受,因為如果真有阿拉丁,讓它給我許三個願望的話,三個我都許你愛我,可是你不愛我,再努力再美麗再討好你不愛我就是不愛我!」
「行不通的。」真的行不通的,「妳不信任我,而我也--對,我也不信任妳,兩個彼此無法信任的人怎麼愛?就算真愛了,最後也只是走上分手的路,或許還會是很不愉快的分手,而妳也知道這一點,不是嗎?」
「你不要我的愛情,卻要我的友情?你憑什麼這麼自私!」
我自私,而妳,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不是一直這麼提醒著的嗎?
「我不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不想知道你喜歡著誰?我只想知道你愛不愛我?有沒有可能愛我!」
轉頭,我望著瑩幕上正播放著F.I.R的《我們的愛》,耳邊,霈霈繼續問著:
」你可不可以愛我一次?就一次?就一晚?然後,我就對你死心了,等天一亮,我們又變回是朋友,因為一時寂寞所以睡過覺的朋友,不是情人,不會分手。」
我沈默,我遲疑,我心動,因為,我寂寞,真的很寂寞。
當F.I.R唱完這首歌,傾身,我抱住霈霈,在天亮之前,我們相愛。
在那個脫序的夜裡,我曾想過我真想過就和霈霈交往吧!沒道理不交往,沒道理,我們身體合得來,我們性格都相似,我們反正終究會分手,那麼何不讓一夜延長為一段?
何不?
然而跨年那天,當我看見她倆同時在我眼前、站在同個畫面裡,我於是具體看見,一個我愛一個愛我,我於是明白,愛情從來就沒有道理可言。
愛情什麼時候有過道理了?
愛情從來就不能選擇,就像霈霈說的那樣,不是嗎?我們從來就只能讓那個拉著弓箭的裸體小男孩盲目地決定誰愛誰,不是嗎?
而今,此時此刻,當葉緋邀請我參加她姐姐的婚禮,當她告訴我霈霈也會去時,當我明白我們三個人終於還是會見面--不是三個朋友,卻是……
腦子裡,我想起那一天,而我,是很想告訴她的,坦白的告訴她,這個困了我的內疚,在這麼對的時間點上、告訴她;只是,張開了嘴巴,我說的卻是:
「F.I.R又出新專輯了。」
「嗯?」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還是說不出口。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真的很怕失去她吧,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