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黃麗群,畢業於政大哲學系,現任職於媒體。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短篇小說評審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首獎從缺)。黃並非一位多產的作家,她在後記中說道自己「想到什麼就寫點什麼」(頁260),這些書寫匯聚成本書,收錄橫跨1998年至2010年的作品,成為一本精彩絕倫的短篇小說集。《海邊的房間》以短小精練的篇幅,不避俗字俗語,道出十三個也許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它們來自世界中黑暗潮濕的一角,帶領讀者走進陰濕寒冷的灰影地帶,探索人性深處的荒涼。
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臺、至陽、中樞、脊中、懸樞、命門、腰陽關、上髎、次髎、中髎、下髎、腰俞、長強······自上徂下,依脊椎走勢遞延,阿叔在她秘密微妙的柔軟穴位,插入了或堅或柔、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金針鋼針。確實不痛,她卻開始想喊了,但筋肉失重,崩壓喉頭胸腔,身體是一場大背叛,與她為敵,她叫不出來。(頁43)
首篇〈海邊的房間〉說一對假父女的故事。少女由身為中醫師的繼父阿叔照顧得服服貼貼,調養得白白淨淨,但她厭倦,厭倦舊生活,欲離家去擁抱新的可能,卻被阿叔以鍼術癱瘓,日日臥床,自此成為阿叔擺設在玻璃櫥窗裡那漂亮的洋娃娃。乍聽之下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在作者筆下卻成為一種常態,阿叔愛女兒,多麼正常,哪裡不對?那一根根進入女體的長針、一盅盅悉心熬成的湯藥,是阿叔的愛,成就少女白裡透紅的滋潤美麗,這海邊的房間,則成為了囚禁少女的柔軟監牢,也是阿叔與少女兩人再正常不過的日常。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起碼在他身體壞了以後,他們的每一天是這樣開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鐘醒來,沖澡,仔細地刷牙,他看牙醫是不太容易的;在鏡子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頁106)
〈卜算子〉是本書中篇幅最長的一篇,作者在諸多段落運用「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云云,妥善掌握敘事節奏,像翻日曆一天天過去,順暢自然,並圍繞著「算」的主題,敘述一對「假」父子的故事。由於命裡刑剋過重,算命師父親不許兒子叫自己「爸」而得叫「伯」,並固執地不願把兒子的命說清;兒子因輸血而患上愛滋,放棄前途返鄉協助父親事業,並盤算著要比父親長壽好讓他不必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的盤算細緻入微,把牙刷乾淨(因為有些牙醫不收愛滋患者)、每日早睡(早睡畢竟是調養身體的根本)、不讓眼淚汗水碰到伯(因為他怕會傳染給伯)。兩人總愛欲言又止兜著圈子不把話說清,然而就在兩人終於從疏離到彼此體貼,打算敞開心胸之際,伯離開了。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但伯的這一天已經結束了。無常往往最平常。他捏捏伯的頭,又捏捏伯的腳,他的伯,今天七十有一,會有各種原因,但是他不關心,那些是新聞紙上記事細節,他人的談資,說伯千算萬算算不到自己,誰會知道這是喜劇。(頁139)
的確,誰會知道這是喜劇?一家三口,母親早已過世,父親如今亦已離去,徒留愛滋兒子一人,這如何能是喜劇?但對作者筆下這一家人而言,命運確實已經手下留情,這或許是對他們而言最皆大歡喜的結局。小說之末,兒子終於不用害怕眼淚滴到伯身上,最大的擔憂已經過去了,他慶幸自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卜算子〉借用古詞詞牌名,一語道破父子二人相互勾連的血緣與命運。藉著極其日常的敘事口吻,把一段揪心且哀戚的家庭故事寫成稀鬆平常,「無常往往最平常」,看似悲情的結局,因平淡內斂的文字敘述與篇章結構,竟顯得如此平靜沉穩。
她粗短。脖子兩腿、十指頭髮、嘴唇鼻樑,命理上看倒是不錯的,幾次算命都批她「少小辛勤、越老越發」。可惜天底下又不是人人識相。同事間傳聞她是女同性戀,她聽說後有一種亂世存身的安全感,其實就是種慶幸,覺得較能抬頭做人。只要聽上去不是誰不要她而是她不要誰。(頁234)
〈貞女如玉〉本文從上門按摩的夜晚寫起,揭露學生時代練舉重的房仲業者如玉,內心深處洶湧翻騰的寂寞與慾望。作者以「按摩」這個題材貫穿整篇小說,其實很有趣,按摩過程中師傅的雙手與客人的肌膚直接接觸,遊走的雙手在寸寸肌膚上一按壓、一捏揉,防備逐步瓦解,這與慾望的距離多麼接近。「其實就是花錢買各種不一樣的男人在她身上光明正大摸一個小時,這一點她盡量不去想。(頁241)」她不去想,但她就是這麼想。如玉從沒被慾望過:當年輕女房仲被性騷擾的事件頻傳,沒有人擔心她;她的母親也調侃她的外表,說長這樣誰要包養她。而當她存夠了錢買了房要搬出去住,家中沒有人相信她,只是不斷鄙夷。她自卑,自卑的武裝讓她厭惡街上那些細細長長光鮮亮麗的美女,鄙視想專找女師傅按摩的女子,其實是嫉妒,是嚮往,她永遠得不到他人的目光。
在按摩的最後,師傅欲帶領她拉伸大腿,她想像師傅的手謹慎專業地伸進她的腿間,就像那些假客人的手伸進年輕女房仲裙底的腿間,忽然就像一個開關啟動似地,如玉跳起來質問師傅是不是要性騷擾,氣憤地一面咒罵一面回到空無一人的住處,按著門鈴拍著門喊著我回來了幫我開門。隨著小說敘事,如玉的寂寞與慾望從潛藏地流動,漸漸浮上檯面,這些幽微的情緒在心底蠢蠢欲動,而夜晚按摩這樣一個平常的小事件,成為一個打開閘門的機關,使得這些情緒無法遏止地流洩,正經八百的房仲瞬間變成別人口中的瘋子。
《海邊的房間》不賣悲情賺眼淚,也不以俗濫的語句直接訴說世界多麼陰險黑暗,而是透過溫和平穩的筆觸,辯證正常與反常,把反常的事件寫成普通的日常,畢竟世界不乏陰濕之地,光明與黑暗並不對立而是並存。有些人,他們必須掩藏不被允許的慾望、背負與生俱來的家庭殘缺、終其一生一事無成孤身一人⋯⋯或許這些都不是波瀾壯闊的人生悲劇,而是生而為人可能遭遇的命運,而命運的無常,即是活著的常態。《海》以極其平和溫柔的姿態,將世界的破碎攤在讀者面前,有這樣的事情,它們看似反常,卻是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