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二〇〇九年九月/二十四歲
「Nea,馬上過來大廳。」業務Kelly的聲音從耳麥中傳來。
將挑選到一半的禮服放下,邊跑我邊按下對話鍵:「收到,我現在從禮服間過去。」
「這位就是我剛跟妳們提到的Nea,才從義大利畢業回來,學的是配件設計,很有美感,到時就由我跟她一起協助妳們選婚紗,絕對會讓妳選到滿意的!」
「妳待義大利哪個城市?我們才從加拿大回來,打算蜜月去歐洲。」
「米蘭,我在米蘭三年。」
準新娘轉頭對新郎撒嬌:「老公,不然我們把義大利也排進去,好不好?」
「到時有跟義大利相關的問題,找她就對了!」Kelly將合約往前推。
站在Kelly旁的我對桌前新人露出友善微笑,這裡沒有我插話的空間。店內業績一把手Kelly之所以把我喊來,肯定不是要我當旅遊嚮導,而是想藉著「留義碩士為妳們服務」當賣點,增加新人的尊貴感。
一個月前還在公司設計部做配件的我,因為店內缺人,直接被調派到第一線服務新人,「做設計的總要了解客戶實際需求,去磨一磨不是很好?」本來想拒絕的我被主管輕易說服,於是開始了午晚班與排休的婚紗業務助理生活。
婚紗業務助理說白了就是「禮秘(禮服秘書)」。由業務Kelly接洽客人談簽單,之後由我協助新人試穿婚紗,選定後,再由我負責跟進婚紗的尺寸修改、借出、歸還與送洗,如果新人有拍攝婚紗照的需求,我有時也會陪同選照,但因為我讓客戶加洗的成功率近乎於零,這部分最後都由Kelly接手。
要說我推銷能力不足也行,我總認為如果客戶在不多洗的狀況下就能選到滿意的照片,為什麼還要鼓勵客戶多花錢?這錢花了未必有意義,把錢省下不是很好?所以,我不鼓吹新人加錢。
Kelly曾這麼念過我:「妳那是什麼思維?省錢?為了滿足『今天我是全場焦點』的主角感,願意為婚禮花錢無上限的人可多了,而且會來找我們的客戶經濟實力會差嗎?」
將Kelly的話再白話點翻譯,大意是:「妳也不想想我們家婚紗是什麼牌子?全台說二也沒誰敢搶一,踏進我們家的新人非富即貴,會差婚紗加價還是照片加洗的錢嗎?他們才不差那錢!他們要的是與眾不同的感受,越貴越頂級越好!」
看新人簽下包套方案合約,頂著「留義碩士」噱頭的我是時候退場,在跟Kelly與新人打過招呼後,我禮貌離開。
在下午四點三十七分回到禮服間,我拿起預約五點的新娘資料再次確認:要挑一紗二禮。瘦小,喜好桃心領設計,不要蓬紗,婚紗要魚骨蕾絲。膚色偏白,宴客禮服想要粉色系。
接著,我重新檢查過針對新娘需求而事先挑出的婚紗跟禮服:A139、A670、A674、B457……等等!怎麼少了一件?
透過耳麥,我向店內所有業務和禮秘拋出詢問:「我掛在架子上的B338有人看到嗎?」
「在我這!我客戶要穿,先借我,等下還妳。」
「等下試穿完幫我送到十樓西間,謝謝。」抱起架上其它禮服,我吃力地往電梯走去。
沒當禮秘之前,我沒想過婚紗是那麼沉重的東西。依照用料跟縫珠還有鑲鑽多寡,一件婚紗好幾公斤是常態,長拖尾款式甚至會重達幾十公斤。
「Nea,妳是不是在十樓?來幫我收下『熊寶貝』好不好?我在東間。」禮秘Rebecca透過耳麥向我求救。
四點四十九分,還有點時間,可以!「我馬上過去。」
Rebecca的搭檔業務Debby正好帶著新人從東間走出來,意外的是設計總監兼老闆David也在場,我趕緊退後停在旁邊並微笑點頭。
這對新人我有印象!準新娘原先從美國買了名牌婚紗,回台灣後覺得不滿意,於是把台灣幾間有名的婚紗公司都走了遍,她第一次來我們這是兩個月前,只是最後她選擇了競爭對手的服務,試穿後沒找到喜歡的才又回到我們店。
「熊寶貝都出馬了,這次應該搞定了吧?」我小跑步到布簾後,撐開衣袋讓Rebecca能把婚紗塞進去。
被暱稱為「熊寶貝」的是鎮店婚紗A999。近百尺長的拖擺搭配滿滿華麗珠鑽跟繡花,多層次網紗與歐洲手工蕾絲一針一線疊加拼接,光製作就耗了上千小時,極盡奢華的程度絕對配得起它那碩大體積和六十多公斤的重量。因為有其珍貴性,所以想穿必須額外加價,我們很少會請出熊寶貝,如果真派出場,通常就是最後殺手鐧。
Rebecca做了個鬼臉,悄聲說:「不行。今天是第五次試穿,Debby都要瘋了,所以直接請David畫設計圖,建議她們做訂製款。」
「訂製耶!」我睜大眼,那少說也要幾十甚至上百萬。「有錢人就是不一樣。」
「她們有錢是有錢,但我服務五次下來一塊都沒賺到,最近好多新人都沒挑到衣服,唉,我這個月薪水怎麼辦。」
禮秘的薪資結構多半是底薪加獎金,除非是老闆佛心,否則底薪絕大部分能多低就多低,而獎金並不取決於搭配的業務簽了多少單,是根據完成服務的項目,好比說:協助新娘選定婚紗、成功將禮服借出並完整歸還、將禮服送洗……每完成一項就有一筆獎金,確切金額看各家規定,但大致落在幾十塊上下,少數可能會有一百多,部分項目則只有幾塊錢,如果能說服新娘選加價婚紗則獎金會增加很多。
Rebecca服務這對新人五次,每次前置作業與後續整理工作加總起來時間不少,但因為對方最後選擇訂製婚紗,對她來說是分毫未賺。
「上次頭目不是說妳資歷可以升業務了?要不要去當業務?這樣薪水會好很多。」
「才不要!妳沒看她們幾個業務鬥得多兇?我打算再做半年就辭職去打工渡假。」
「這樣也好。」確實,這樣也好,趁能賺的時候就趕緊賺,不要像我……。
當初因為不服輸,覺得身邊人都出去念書了,於是環抱夢想在大學畢業後借錢出國,想著未來要在設計界發光發熱,結果,回來後面臨的就是每個月的還款壓力,而且金額還不少,禮秘薪資很浮動,我總是會擔心下個月領到的錢夠支付嗎?
或許,我一開始就不該答應調職。
又或是……我最初就不該過分自信輕忽現實壓力選擇出國念書……?
「Nea,新人到一樓,我要帶上去了。」Kelly透過耳麥讓我提前準備。
「我先回去囉!」剛好!熊寶貝及時收好!我跑回西間準備泡茶。
這次的準新人有雙方母親和小姑隨行,在將大家安頓好後,我將新娘帶入更衣間,並向她展示我事先挑選出的婚紗以及禮服。
「哇!這件好漂亮!這件也是!」
「我們先從這件開始穿吧!」
「……嗯,不要好了。」
「不要?可以請問是覺得哪裡不適合嗎?」剛剛不是才說好看?
「這款太貼身,我婆婆不會接受的。」
「這樣啊……那穿這件?」
「不行,腰部有裸露,我婆婆會不高興的。」
「腰間兩側雖然挖空,但有彈性網遮著,所以穿上去是若隱若顯的效果,不會太露。」
準新娘皺眉搖頭。
「不然這一款!小A裙設計,不會像魚尾那麼貼身,腰部也是經典造型。」
準新娘考慮再三後,終於點頭願意試穿。
「背部空成這樣,妳覺得好看嗎?妳們覺得好看的話,我沒意見。」準新娘一現身,她的未來婆婆臉便沉了下來。
「乳溝都露出來了,我是覺得不大好,不過現在年輕人好像都喜歡這樣,就看年輕人決定。」婆婆看著換上另一款的新娘,看似大度同意,實則反對。
「這個粉膚色跟裸體沒穿一樣,還不如穿直接整件紅,妳們覺得呢?」婆婆對下一款發表意見。
周遭的人一致噤聲不敢表達意見,新娘母親落寞坐在角落,新郎也只是邊滑手機邊敷衍應話:「我覺得都可以。」
布簾後,正在換款的準新娘表情越來越難看。
「Nea,裡面的都不要試了,妳直接根據她婆婆喜好再去挑幾件。」耳麥那頭是Kelly在下指令。
「……」本來想回些什麼的我,看著新娘鬱悶神情,最終我還是沉默。「請妳到外面沙發上稍等,我再去選一些適合的禮服上來。」
「不好意思。」新娘語帶愧疚半低頭,這讓嬌小的她看上去更脆弱。
快步跑下樓,我在禮服間快速穿梭尋找適合的款式。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永遠有把自己感受放在最後的新娘,不管自己喜歡與否,因為怕得罪即將成為親友的人們,所以全力配合甚至備受對方批評。
如果,對即將成為一家的人完全不敢表達自己想法,婚後會幸福嗎?
新郎做為父母和新娘之間的溝通樞紐,卻在這時沉默,婚後能出面協商雙方歧見嗎?
從事禮秘工作後,最常聽到公婆或新郎稱讚新娘的詞,是「乖巧」、「聽話」和「懂事」,甚至很多人把這些特質當成找對象的條件。乍聽之下沒有任何問題,可以說是相當優秀的良好性格,但深思之後會發現這背後的潛藏思維,是不把對方置於對等狀態的「我上妳下」從屬關係。
乖巧,要對誰乖?聽話,要聽誰的話?懂事,要懂誰的事?
為什麼要對人乖?為什麼要聽別人的話?為什麼要懂別人的事?
「她很乖」,說白了就是「她符合我的需求,沒有給我添麻煩」。
社會價值觀總期待女人「懂事、溫柔、聽話、善良……」,把這些特質當作女人優點,但溫柔也好、善良也好,上面那些詞彙都建立在「除了自己,還要有其他人的存在」大前提下才成立,這些看似優點的性格裡面並不存在「自我」,它要求人捨去「自我」去「服務別人」,每一個詞都不具攻擊性,隱喻著「我對你(們)無害喔!」說白了,就是偽裝成優點的「利他特質」,不像漂亮和開朗這些優點是單純從「利己」角度出發。
而會期待別人擁有這些利他特質的人,要的不是人與人之間對等相處,而是希望對方像娃娃或寵物般順他意:妳要符合我的期待,好好配合我,完全在我掌控中。
正因為從小被輸入「要無害」、「要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價值觀,還把這些當美德,讓許多女性認為自己對別人的情緒有承擔義務,同時認為表達自己是錯誤,最後因為缺乏「表達自我是可以被接受」的正向成功經驗,在往後人生不斷陷入兩難:我想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但又怕這樣會被視為我不對。
也許我想法偏激了些,但假設「乖巧」、「聽話」、「懂事」、「溫柔」與「體貼」這些優點真的那麼好,就讓那些希望別人對他「乖巧」、「聽話」、「懂事」、「溫柔」與「體貼」的人立場反過來,讓他們去聽別人話、懂別人事、對別人乖、對別人溫柔體貼,他們願意嗎?
如果不願意,答案不就很明顯了?
真正的優點是放諸四海皆準,在誰身上都可以被接受,允許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好比說:樂觀、聰明;如果某種優點只能存在某一種性別或某一類人群,換個對象就會變缺點,那就是是被包裝成糖果的歧視和剝削。
就像「乖巧、溫柔、聽話、體貼」這些被認為是女人該有的特質如果放在男人身上,社會就會說他「娘娘腔」,而社會期待男人要「積極、進取、野心、堅忍」一樣,也是對男人的迫害。
Kelly跟在我身後來到禮服間一起挑衣,並跟我經驗分享:「妳太嫩了,要練到一眼就能看透新人,新娘的媽不敢吭聲,新娘的意見不被採納,剛那狀況就是兩家勢力懸殊,她老公家有錢,錢都婆婆出的,這時候妳要服務的人是婆婆不是新娘。」
挑個婚紗就那麼委屈了,婚後還得了?「忍得那麼辛苦,到底為什麼要結婚?」
婚姻到底是什麼?結婚又為了什麼?如果結婚不能讓日子更自信更快樂,為什麼要結?
「為了錢啊!等妳為了房貸還有小孩各種教育費用東省西湊後,妳就知道嫁個家裡有錢的老公有多好了,他再廢也沒關係,有錢交出來就行,最怕講一堆英雄抱負,但一塊錢都出不起的。」
「……。」婚姻又不是交易。我默默在心裡抱怨。
「這一款,」Kelly抽出大紅色禮服B284,自信地說:「跟妳保證,一定中!」
看著Kelly拿在手中的款式,我瞪大眼,這件禮服的借出卡已經好幾年沒登錄過,原因絕不是大家遺忘了它,而是它的風格太老氣,幾乎沒有新娘願意穿。
很快地,Kelly以結果證明她是對的。新娘婆婆最後選中了B284。
在送走不快樂的新娘並填寫禮服預訂單時,想到總共挑了三件而我因此有百來塊獎金入帳,我又覺得……或許……婚姻真的是交易——一群人共同瓜分彼此資源的交易。
「安詮守!你在幹嘛?」才下車,就看到老弟在夜跑,驚悚的是他居然拖著綁有大卡車輪胎的粗麻繩在後頭!
「鍛鍊。」跑步中的老弟沒太多餘力,簡單給出回覆後繼續向前。
「蛤?」
從公車站走了十幾分鐘的上坡路,我終於在晚上十一點半到家。「門口為什麼堆那麼多包裹?很擋路耶!」
「那些都是你弟的模型,他說周末再整理。」
「模型?」快速掃數過包裹,大大小小少說也有五六個,「也太多了吧?不是說沒錢?買模型就有錢?」
「反正他是用自己打工的錢。」
「那他還常說不夠用要跟你們拿?他連手機費都你們繳的耶!」
「他才上大學,妳不要跟他那麼計較。」
「計較?」我看了眼母親。是誰整天抱怨還有幾十年房貸要扛壓力好大?只是實話太傷人,我最終沒說出口。
在我去義大利的第一年,父母被朋友慫恿,說有塊地即將開發,房價很快就會漲,於是他們賣掉原本在市中心的家並貸款買了這裡,結果,房價不僅沒上去,還因為地處偏遠山區交通不便而買後房價下跌,不僅沒賺到錢,反而多了幾十年房貸。
對他們來說是財務變得吃緊,對我來說,最大影響是每天來回通勤至少四個多小時,加上我又是晚班,只能每天拼命趕末班車。
「知雅。」父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妳看下群組,妳叔叔說的是什麼?」
「群組又怎麼了?我才剛回來,連包都還沒放下就要我……」邊抱怨我邊拿出手機,一看……哇靠!我大叫:「老爸!你還沒訂餐廳嗎?」
「什麼餐廳?」
「除夕夜的餐廳啊!我不是說七月底就要先訂?現在都八月了!那家位置滿很快的!」明明已經事先交代了,為什麼還是忘記?這陣子忙工作沒盯著他們,為什麼就什麼事都拖在那?
「滿了就滿了,訂別間就好,那麼大聲幹嘛。」
「訂別間?你要不要看群組,這次二叔叔還有小叔叔全家都會來,你知道會有多少人嗎?三十幾個!吃飯至少要四桌,之前那間餐廳還算便宜,訂別間會貴很多!」一餐吃下來五、六萬跑不掉,到時父母又要抱怨開支大。
後知後覺的父親這時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對著母親焦急發話:「不然妳明天再問問看,看有沒有位置?」
「錢錢錢,一直在抱怨錢,還不是妳出國念書花那麼大筆。」妹妹安知希躺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不停轉台的她沒正眼看我。
「出國念書的錢我會還!不是白拿!」
「在妳沒還完前,就是花爸媽錢。」
「好啊,要算來算啊!我從小到大都拿獎學金,也沒補習,念書都是半工半讀,加起來我根本沒花爸媽什麼,妳呢?妳跟詮守每次都是興致來了要學這個、要買那個,結果上個一兩次興致過了就不要,錢砸得有比我少嗎?」
安知希和安詮守是小我五歲的異卵雙胞胎,兩人今年剛升大學,雖然學校都在台北,但知希一開學就搬出去,問她住哪也不說,只說住不慣宿舍所以在外面租房,偶爾會回家待幾天。
安知希無視我並跟母親喊話:「媽,妳那個女兒真的很討人厭,覺得自己最委屈,每次都把氣氛搞僵,不要怪我跟她處不來。」
「知雅,妳做姊姊的,脾氣不要那麼差。」母親轉過頭對我勸說:「不要這也念那也念,要多包容弟妹。」
「脾氣差?我……。」要不是妳們一家子花錢都沒概念,要不是妳們只要我一不盯就會出事,我會脾氣那麼差?「好,我脾氣差,我趕緊洗一洗回房待著,可以吧?」
「妳不吃飯嗎?冰箱有菜。」
「氣飽了!」
「碰!」一聲,我大力甩上房門。
「對父母態度那麼差,真不知道像誰。」
在與邤媛的對話框中,上一次互動已經是兩周前我發的「阿邤,妳在幹嘛呀〜」,始終沒收到回覆的我,再次傳送新訊息:「很久沒妳消息耶!」外加翻桌貼圖。
「叮!叮!叮!叮!」邤媛這次秒回,內容是好幾張她在米蘭時裝周的現場照片。
健康小麥膚色搭上一百八十公分凹凸有致的魔鬼身材,立體五官配著有神大眼,邤媛就算不開濾鏡也美艷驚人,身上那些名牌服飾跟配件就像是為了要襯托她而生。
我還來不及回訊,她接著發來語音:「妹妹,這一季的設計可精彩了,我要進場看秀了!」
于邤媛是我在義大利認識的台灣閨密,雖然小我兩歲,但見面第一天她就說要認我做妹妹。邤媛跟我是完全不同性格,我內向、社恐、打安全牌又宅家,她奔放、熱情、勇於冒險又善於社交,雖然是家境殷實的二代千金卻毫無架子,天價名牌塞滿衣櫃的同時,她也不介意穿只有幾塊歐元的二手衣,該買好東西時大方出手,但在路邊看到堪用的廢棄床墊會高興得像撿到寶般搬回家用,她總時不時拉上我去超市搶特價品,還會分享她研究出的省錢妙招,她最常對我說:「妹妹,把可以省的錢省下來,然後用這些錢吃營養點,身體會跟妳過一輩子」。
印象最深的是當初第一堂課老師要大家自我介紹,我因為害怕說錯話而草草帶過,她卻毫不畏懼地跟班上同學介紹起自己有什麼興趣、喜歡什麼跟有怎樣的目標,那時她的義語並不流暢,但她盡力表達,事後我問她難道不怕嗎?她回我:「怕什麼?就是說得不好,所以更要把握機會去練習,這樣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
性格決定命運,在義大利三年她語言進步飛快,並且跟義大利同學還有教授打成一片,反觀我只是埋頭苦做,畢業後,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差,卻也沒有優秀到是非留下來不可的人才,加上我個性怕生,最後我選擇回台灣就業。邤媛就不一樣了,在學時憑著實力爭取到絕佳的實習機會,一畢業便進入當地大型媒體公司受重用,現在雖然只是助理,但今年四大時裝周全讓她出席參與採訪。
本來還想跟她抒發不愉快情緒的我,看著邤媛發來的照片,心裡有些自卑,她好耀眼,我不該拿我的陰沉瑣事去煩她。把打到一半的內容刪掉,轉而去她的帳號一張張點讚她的限動跟發文,然後留言:美成這樣,是要逼死誰啦!
剛才跟安知希吵過後悶在心中的氣還是堵著,我需要出口。
點進備註是「莎莎美女」的對話框,我發出訊息:「我超煩。」
亦莎回了個問號圖,然後說:「怎麼?又跟妳爸媽吵架?」
「算是也不是,他們明明經濟就很緊張,卻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天真心態,感覺我才像是爸媽要照顧他們,心累……。」
「不要理他們就好啦!」
「不能不理,之前沒注意,他們就又聽信別人亂投資然後全虧,詐騙打電話來說綁架也信,不盯著不行。」最後加個哭臉。
「妳就是人太好,要是我根本不管我爸媽。」
既然亦莎提到她爸媽,本能反應地我客套問候:「阿姨跟姨丈最近好嗎?」
袁亦莎是小我一歲的表妹,因為同輩親戚中幾乎都是男孩,所以從小我跟亦莎關係特別好,既是親人又是好友的緊密關係。
「不知,最近沒回家。」
袁亦莎與高中時代的初戀男友一路分分合合,中間彼此都曾跟其他人交往,去年復合後,現在同居於他男友父母的某一處房產中。
「我男朋友超誇張,說既然都住他父母家,等同他出房租,水電費要我出,你說平分我還不會那麼氣。」明明是我想發洩,但內容又再次被亦莎主導成她話題的:「交往那麼久,除了我生日會請我吃飯,其它時候什麼都AA,真的很摳。」
「他剛工作沒那麼多錢。」需要被支持的我,反過來變成安慰她的人。
「最好是,他薪水可不少。」
「可能是他想多存一點,他不是說將來要創業?」
「創業?賺錢的話錢會給我嗎?買房的話會寫我名字嗎?」亦莎火力全開:「憑什麼吃苦的時候要我陪他吃,好處都他得?我的青春不用錢嗎?」
「或許他有其它考量,而且妳們還沒結婚,錢這件事分清楚也好,不然被誤解成妳拜金就不好了。」
我訊息剛出去,亦莎馬上打電話來,字字句句都是不爽:「我真的很氣!為什麼女人一談錢就會被認為拜金?好像女人是吸血鬼要佔男人便宜?女人談戀愛是做善事嗎?錢不能要,也不能嫌棄對方,稍微有意見就被說『台女怎樣』,那妳說,男人會跟一個又醜、又胖、又性冷感的女生交往嗎?不會,對吧?所以男人的愛根本就是有條件,男人可以對女人評頭論足,認為在感情中得到性是理所當然,為什麼女人就不能在感情中要錢?男人有想要的被視為正常,女人有想要的就會被汙名化,雙標!」
「話也不是這樣說,也有對女生很好的男生……。」
「有啊!但那些對女生大方的男生,妳看社會怎麼評價他們的女友?是不是拜金台女?」
「……。」亦莎的反問讓我答不出話來。
話題一轉,亦莎把矛頭轉向我:「安知雅,妳該不會認為談感情是靠真愛,不用成本?」
「嗯……。」我的戀愛經歷停留在大學時跟學長短暫在一起後分手,確實沒思考過談感情有什麼成本問題
「我問妳,跟男人約會時,妳會不會打扮?」
「會。」
「化妝品要不要錢?隱形眼鏡要不要錢?為了約會而買的新衣服要不要錢?」
「要。」
「男人呢?絕大部分男人跟女人約會不怎麼打扮,衣服隨便穿,光約會成本就不平等了,憑什麼吃飯要AA?不要說全出,光要他們出多一點而女人出少一點,就說女人現實。」
「打扮是我們女人自己願意的,不能算到男人頭上吧?」
亦莎聲調拔高。「所以妳認為男人會跟個像他們一樣素顏出門,然後衣服穿得像要去樓下倒垃圾的女人約會?那些說不在乎女人外表的男人,從一開始就用女人外在篩選要不要認識她,那女人用男人花錢方式符不符合自己期待去過濾,不行嗎?既然女人打扮是為了討男人歡心,男人用花錢得到女人青睞也不過分,糟就糟在忽視女人的隱形成本,然後說要彼此公平,誇張!」
如果從「隱形成本」跟「篩選條件」的角度去思考……「這麼說是沒錯。」
「再問妳,男人想約炮容易還是女人?」
「這要看條件,如果男人長得帥又……。」
「不要複雜化!我就說整體、整個社會的認知!」亦莎說這話時,估計手正在快速比劃著圈。
「女人……吧?」
「妳記好妳的回答。下一題,男人跟女人誰比較容易有性慾?或是有非解決不可的性慾?」
「我想應該是男生。」
「把妳兩個回答結論一下,就是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有非解決不可的性慾,男人要找人發生關係又比女人難,在不考慮自己解決的狀況下,他只能招妓了,做一次加上開房費成本要好幾千,但如果他有女朋友又什麼都AA,連房費也AA,那做一次好幾千的成本是不是省了?還可以一個禮拜做好幾次,賺翻!所以追求跟相處過程中,讓男人多花點不是很合理?男人想要得到實際的性,就不要用虛無飄渺的『真愛』,去掩飾不願投入太多只想便宜睡女人的事實!」
聽上去是有理,但……將女朋友比做妓有點過了。「把感情用錢衡量太偏頗,男女朋友之間能互相扶持,男人對應召女就不會這樣。」
「我很現實,我要的互相扶持就包含錢,不談錢的感情有比較高尚嗎?多少女人想談錢但不敢說,怕一講就惹毛男人?一百塊的衣服跟一萬塊的衣服弄髒了哪個心疼?連付出都不讓男人付出的女人,他離開時就會像不要一件一百塊的衣服,直接丟進垃圾桶也不痛不癢。」
我臉色越來越僵。亦莎身為女人,怎麼卻對女人各種難聽的比喻?
亦莎沒有注意到我的不悅,繼續說著她的理論:「女人不敢談錢,又遇到一個認為妳談錢就是拜金的男人的話,恭喜妳!交往時妳就是免錢床伴,結婚後如果家事多半妳做,妳就是免錢家政婦,生孩子的話妳是免錢子宮,孩子大後假設由妳負責大小事,妳又是免錢保母。一個男人如果要同時請床伴、家政婦、免錢子宮跟保母,每個月也要十幾萬,但不懂感謝的男人只要有另一半就什麼都解決了,他還會認為是他在養妳,妳做這些事是『應該的』。」
因為亦莎有但書,說明是針對「認為女人談錢就是拜金且不懂感謝的男人」,這讓我在理智上稍微能接受她的激進言論。
「妳現在二十四,等三十四歲時、四十四歲時,在婚戀市場上還跟現在等價嗎?男女雙方一但開始談戀愛,雖然彼此都投入青春成本,但女人的一年跟男人的一年根本不能比,妳考慮過嗎?」
「是沒考慮過。」話題扯遠了。疲倦的我想把對話結束,於是把內容又帶回一開始的討論:
「我還是認為不用什麼都算那麼清楚,而且妳說發生關係有成本,其實女生也……。」
「也什麼?也有爽到?爽什麼?裝高潮嗎?還是沒有前戲不洗澡直接開幹?還是配合男人幻想,所以做一次要換幾百種姿勢?還是因為男人說不戴套比較爽,所以女人要吃避孕藥?」
訊息量超載的我陷入沉默,只能單方面接收。
「女人技巧不好被說死魚,但技巧哪裡來?練來的!跟誰練?跟男人啊!女人技巧好又會被說蕩婦,男人技巧好卻被視為有魅力。安知雅,是妳沒注意而已,感情中不合理的事太多、太多、太多了!」
「嗯嗯。」我敷衍應聲。
「算了,估計妳也沒聽進去,不說了。」沒等我說晚安,亦莎一如往常地依照自己節奏掛了電話。
「唉。」我嘆了好大一口氣。
果然,有問題或是不開心時,還是靠自己消化吧!
「嘟仔!還是你最可愛了!」用力搓揉因為看我還沒睡,而從窩中爬起並將頭靠在我床邊的嘟仔,牠鐮刀狀的捲尾搖得隨意。
◆ 那樣自信的妳,面對感情暴力為什麼一昧隱忍?
米蘭/二〇〇九年九月/于邤媛二十二歲
「砰!」才打開門,朝于邤媛扔過來的畫架就從她身旁飛過,只差幾公分距離便會打到她。
「你幹嘛……」于邤媛正要發怒,卻被眼前景象嚇壞,「快把刀放下!快放下!」
于邤媛把包丟在一旁,跨過砸滿地的椅子跟電器還有家用品,衝往滿身酒氣並拿著美工刀在自殘的男友。
「妳這婊子,穿那麼好看,去勾引男人對不對?」
「你發什麼瘋?我是去工作!」一百八十公分的于邤媛,在一百九十多公分的男友面前顯得渺小。
如果于邤媛夠冷靜,她會發現男友手腕跟胳膊上的刀傷淺到不能再淺,別說有生命危險,連血都滲不怎麼出來。
反倒是于邤媛,在搶刀的過程中虎口被劃了一道,血流得比男友還多。
「工作?一整天都沒時間讀我訊息?妳說,跟誰上床了?」男友不但不關心她,反而從後方扯起正用單手翻箱倒櫃找急救箱的于邤媛的衣領。「這香水妳平時沒在用,為了誰買的?」
「就說了我是去工作!」
「我懂了!妳是嫌棄我沒工作!」男友改砸自己的畫作。「嫌棄我沒錢,畫一張也賣不出去!嫌棄我花妳錢,住妳的、吃妳的、穿妳的、用妳的,所以妳改找其他男人!妳要分手!」
「不要鬧了!你不要每次喝醉就像瘋子!」被拉著衣領的于邤媛有些無法呼吸,想將男友推開,沒想到這動作卻激怒了他……。
「連我靠近妳都嫌棄?」
男友將于邤媛大力推向牆,沒等于邤媛回神過來,他雙手抓著她的頭髮拖在地往沙發走,然後,粗暴蠻橫地硬上。
比起出手反擊,于邤媛本能地害怕,她害怕眼前這男人會對她的生命造成進一步威脅,所以她只是流淚不敢有任何動作。
亮眼又受歡迎的于邤媛,很難讓人聯想到會是感情暴力的受害者,而性格強勢又工作能力好的她,更難讓人相信她在面對感情暴力時,竟是一昧隱忍。
「我……我不會嫌棄你,我始終是你最大粉絲,……那些人不懂藝術,所以看不到你的才華。」于邤媛邊啜泣邊安撫男友。
當初于邤媛被男友的才氣吸引而倒追他,視他的浪蕩不羈為瀟灑,將他無視世俗的驚滔駭浪當志氣,沒想到,他就只是個憤世嫉俗不長進的暴力男。
「寶貝,我就知道妳是愛我的!」男友恢復溫柔,捧著于邤媛的臉親過她的淚。「對不起!我好愛妳,因為太愛妳所以才會那麼生氣,沒有妳我活不下去。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妳會支持我的夢想,對吧?」
于邤媛點頭。
站起身,男友從于邤媛的包中拿出皮夾、手機跟鑰匙。「我出去冷靜,答應我,等我回來就什麼事情都忘了,好不好?」
于邤媛手伸到一半又因為恐懼而縮了回來。他已經控制住她的護照還有身分證件,連提款卡也被藏起來,現在如果連手機都……她不敢想像未來會怎麼樣。
「寶貝,好不好?」男友雖然微笑,但不帶溫度的直視和加重的語氣,都顯示著他是在威脅她。
「……好。」
「我會在妳明早上班前回來的。」輕吻過于邤媛後,男友將門從外反鎖,準備用她的錢再去狂歡。
于邤媛眼神渙散。她住在二樓,大可趁現在破窗逃出去,然後徹底離開這個恐怖男人,但……
會不會害男友被抓?男友沒有她的幫助要怎麼生活?如果他因此無法再畫畫怎麼辦?
當初身邊人都說這男的不行,是她堅持要跟他在一起,如果現在放棄了,是不是表示自己看走眼、做錯了決定?這是高傲的她不允許的失敗。
「他其實沒有那麼糟,剛交往時他對我很好,還給了我好多承諾,是因為這半年求職不順他才變成這樣,現在的他不是真的他,我再努力一點,再給他一點時間,我們說不定就能恢復到曾經的甜蜜。」
于邤媛眼神渙散。她找了無數個理由騙自己,好讓自己逃避面對眼前困境,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 要想跨階級掌握沒啥本事的公子哥,只能靠性嗎?
台北/二〇〇九年九月/袁亦莎二十三歲
「什麼時候再約?」任信笙從背後環抱住袁亦莎。
把任信笙推開,袁亦莎從床上站起來,撿起昨晚在激情中被脫在沙發上的衣服。
「約什麼?」
「我們那麼『合』,妳捨得再也不見我?」
又跟男友因開銷負擔比例而爭吵的袁亦莎,昨晚拉上朋友到夜店狂歡,在知道出手闊綽的任信笙雖然不是富二代,但父母都是知名學者家裡錢也不少後,儘管長相不是她的菜,身高也偏矮,她還是刻意製造兩人獨處機會並和對方一起過夜。
「『合?』」袁亦莎刻意轉向任信笙,從前胸扣上內衣同時撥弄豐滿胸型,故意裝冷漠:「還好吧,也就……六十五分?」
雖然只經過一晚相處,但袁亦莎大致摸透任信笙那不用大腦的直線思考模式,什麼話能說?什麼話能刺激他的勝負欲?這些她自有分寸。
「蛤?六十五分?」
半倚地坐在床邊,用單手撐在床上的袁亦莎姿態撫媚。「五分是多加的。」接著,比著「五」的手往任信笙胯下摸去:「因為……這個尺寸我很喜歡。」
當然!她說的都是謊話!讓任信笙能上鉤的謊話!反正男人啊,只要稍微被誇「大」,自信心就爆炸,覺得全天下的女人自己都能征服得了。
別看袁亦莎現在一臉淡定,其實她內心很緊張。對任信笙這種家裡有錢而自己卻沒啥本事的公子哥,因為他不需要考慮生存問題,除了縱情聲色之外,估計他也沒什麼在乎的,所以昨晚她可是使出渾身解數,就是想在床上讓他念念不忘,製造後續由他主動的局面,如果不成,就會丟了一條大魚——一條比她現在男友更好的魚。
她清楚任信笙跟真正好條件的男人比還是有差距,但對學經歷不怎樣而只有身材跟長相漂亮的她,任信笙是在她現階段的圈層條件中,所能接觸到分數最高同時有可能掌控住的男人。
在撫摸下有反應的任信笙將袁亦莎拉往自己。「這次就讓妳看看什麼叫比滿分還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