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的控制落腳處,確保踩出的每一步都安靜無聲,就像優雅的綠貓蛛。豎起尾巴保持平衡,我肯定自己已經掌握最高超的追蹤技巧,成為優秀的獵人指日可待。
當足夠靠近以後,我朝獵物撲上去,如同最致命的閃電!
「抓到了!」我高聲宣告,愉快的欣賞被我逮個正著的單腳貓,認知到居然妄想在未來最偉大獵人面前藏匿自己的驚愕表情。
「噓!」她慌張的轉身摀住我的嘴巴。「妳在這裡做什麼?」
「我才要問妳在這裡做什麼!」我撥開單腳貓的手,理直氣壯的反問。「爸特別說過的!」
「還帶妳妹妹過來?她會害我們被發現的!」蹲在前面的沒腳貓用幼稚的語氣抱怨,我根本懶得理他。
「回去好嗎,被發現不是鬧著玩的。」單腳貓想要安撫我,但我知道自己是對的,所以只是將雙手抱在胸前不肯退讓。
「快點處理好!」無腳貓咕噥了聲以後便維持半蹲踞的姿勢繼續移動,發出的噪音都可以吵醒熟睡的野豬了。
單腳貓試圖以各種略施小惠的提案來收買我,可是我就像高挺的紅木,即使在狂風中依然絲毫不動搖。最後她嘆了口氣,攤攤手擺出妥協的表情。
「妳可以跟來,但絕對不能吵鬧,知道嗎?」她表情嚴肅的說道,我也不想顯得不近人情,所以點點頭表示同意。
姊笑了出來,那牽動著她臉上的深色條紋,和紋面相互映襯,形成非常美麗的圖樣。有天,我也會擁有屬於自己的。
我輕輕撫摸著下巴上的毛髮,思索著那看起來會像什麼樣子。
前方傳來的輕聲叫喚將我自幻想中拉回,我趕緊甩甩頭丟開白日夢,加快腳步但仍然不發出一丁點聲響的跟上。
一段時間後,我們抵達了會所,沒腳貓正朝著室內探頭探腦,耳朵直豎轉來轉去。他甚至對我的出現只是皺了下眉頭,所以我很決定表現得像是穩重成年人一樣,接受他的退讓。
會所之中坐滿來自不同聚落的代表,有黑熊、鼬獾、水獺、熊鷹、黃喉貂和白鼻心等等,甚至連穿山甲都來了。以往大家對「吃蟲的」總有些芥蒂,但這次的集會卻邀請了他們參加,或許就說明了什麼。
石虎的耆老們坐在離我們位置最遠的地方,不太可能注意到我們,但我看見父親時還是有些罪惡感的縮了一下身子。他正和一匹黑熊說著些什麼,搔了搔左邊耳朵後面,尾巴末梢像鞭蠍那樣來回抽動著,正是他嘗試捺住性子的習慣動作。
站在旁邊的兩匹食蟹獴對看了一眼,向彼此聳聳肩,好像十分無奈。
大家多少都會說食蟹獴語,只是流利程度差別而已,但我注意到所有代表團,都至少跟了一匹食蟹獴,大概是不想要任何誤會發生。
但是食蟹獴並沒有派出代表團,他們甚至沒有自己的聚落了。即使紅毛狗早就已經離開,但另一群家犬馬上就遷了進來,就像是桂竹冒出頭那樣迅速。
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冷顫,不敢繼續想像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那會是多麼恐怖的場景。不僅僅是土地或房舍,獵場和田地,而是……家園。更恐怖的是,聽說已經愈來愈多食蟹獴,不會說食蟹獴語了……
「……不過就是家犬,擔心什麼?」黑熊宏亮的聲音蓋過四周所有耳語,將我自思緒中抽離。「他們總是來來去去,但我們一直都在!」他說完以後捶了自己胸口兩下,好像展示著那新月標記。
黑熊的發言收到許多贊同,但也有不少呢喃低聲表達相反的意見。
「之前雲豹也是這樣說的,就站在和你相同的位置。」父親指了指黑熊腳下,提高音量確保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現在還有誰記得,最後一次看到雲豹是什麼時候呢?」
「誰知道他們跑去哪了?」黑熊哼了一聲回應,意有所指的朝爸看過去。「貓都那麼奇怪。」
父親沒有做出什麼表示,但我注意到他尾巴上的毛蓬了起來。
「我們知道雲豹為什麼消失。」一匹食蟹獴起身說道,然後停頓片刻,看起來是在等待身旁的穿山甲繼續說下去。「這些家犬,是野蠻的怪物,他們會吃……」發言的食蟹獴歪了下頭,比著幾個手勢和穿山甲確認。「……我們。」
這恐怖的發言讓整個會所頓時安靜下來,我好像甚至聽到姊在身旁倒抽了口氣。
「吃蟲的總是什麼都怕,大驚小怪。」黑熊將雙臂抱在胸前,滿是不信任的質疑。「聽到一點風聲,就以為大雨要來了!」
我不確定透過食蟹獴發言的穿山甲有沒有聽懂黑熊說了什麼,但或許那個語氣和表情根本不需要翻譯。穿山甲沉默的注視了黑熊一段時間,接著便回過身,向自己的族人招了招手。
我一開始並不明白,他想要表達什麼,只是看著另一匹走出來的穿山甲。接著,那隻穿山甲緩緩的原地轉了一圈,確保所有人都能看見,那剩下半截的尾巴。
從傷口的斷面,明明白白的顯示了,那是犬齒啃咬的痕跡。
混雜驚駭、憤怒,還有各種過於飽和溢滿而出的情緒,通通在一瞬間爆發出來。會所中的每個人,都在朝彼此嘶吼、呼喊、咒罵,或是激動的比著手勢。
我不想要繼續聽下去了,湧起的反胃感催促著我離開。
拉了拉姊的衣服,但她太過專注後續的情況沒有理睬我,而我也不想表現得像是需要撒嬌的小貓,所以便默默的退開,打算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是這裡。
直到腳下乾枯的葉片因為我的踩踏,發出窸窣破碎的聲響時,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我伸出手,輕輕的撫過眼前赤楊的粗糙樹皮,上面有一些灰綠色的地衣。我還記得這片林地都是小苗的時候,都不到我的肩頭高呢,現在全部都是大樹了。
此時一陣清風吹過,整片赤楊林的枝條都跟著來回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那和緩的節奏讓我放鬆了下來,甚至想不起來一開始不舒服的原因。
許多枯葉接著飄落,其中一些輕輕擦過了我的毛皮。仰起頭,我看著林間隨風飛舞著的葉片──就像是,褐色的蝴蝶一樣。我情不自禁的抬起雙臂,感受著劃過每一絲毛髮最末梢,那氣流翻騰的觸感──就像是,在飛翔那般。
赤楊的葉子只剩下稀疏幾片時,仍然翠綠的桑寄生就很明顯了,一球一球的從枝幹上竄出,好像顏色奇怪的竹笙。
對著這片美麗的景象,我放聲笑了出來。
但是突然喀啦一聲,是樹枝被踩斷的聲響,令我立刻回過神,看往聲音來源處。
他的毛皮是純黑的,所以我一開始只看見那雙棕色眼睛。突出的口吻,直挺挺豎起的尖耳朵,修長纖細的四肢。
我馬上了解到,這就是家犬。
他將頭歪向一邊,只是看著我,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我只能僵在原地,不知該要怎麼反應。
我們就這樣一直看著彼此,直到我湧起一個問題──家犬真的像穿山甲說的一樣,是怪物嗎?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雙棕色眼睛看起來,就像我們的一樣,沒有不同。
所以,我審慎又好奇的向他踏出了一步。
就像是,最優秀獵人那般的膽大心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