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得的……
無論是那個只有她在乎的交代,還是褚淮的幫助,她從未想過這些是她應得的。
世間炎涼、弱肉強食,她受得多也看得多,因此她不懼苦難,卻唯恐拖累旁人,不得已學會獨立自倚,即便入了千機閣,有了疼愛自己的師尊和師兄姊,她也從不肯鬆懈或依賴。
總有人讓她別倔,卻是頭一回有人告訴她,只管安心接受這一切。
聶清焉這一句話令姜離在門外怔了許久。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方纔在她身後如崇山般偉岸的男人,早已先她一步入了廳內,只留下一縷沉水香氣縈繞在身旁,催著她跟上。
待她跨過門檻,才見到裡頭還有兩位陌生男子,一位淡漠,一位華貴,二人氣質如晝夜般分明,可並肩而坐的模樣卻又格外和諧,姜離素來眼尖,一下便看出這兩人關係和身份都不一般。
可他們要談的事情並非兒戲,思及此,她仍是問了一句:「將軍還找了看客?」
「本王耐心將盡,這齣戲,最好精采絕倫。」
雍王目光不曾離開過傅洹律分毫,眼看著那幾味糕點所剩無幾,他掂量著對方用膳的速度,又扔下一句:「妳還有一刻鐘。」
竟還是個王爺?
姜離眉梢一挑,下意識往聶清焉那兒看了一眼,見對方神色泰然,從容的摩娑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她只能暗自腹誹幾句,隨後便將自己的發現娓娓道來。
「今日替貴妃問診時,除卻中毒一事,更發現她一身異狀。」
姜離走向他們捉回來的刺客,大膽的蹲在他身側,撐開他的眼皮示意,「貴妃目中和此人一樣帶有薄膜,不僅和蛇同樣是變溫體質,內側肌膚的紋理更是細滑如絲綢,可見她並非凡人,應是蛇精或蛇妖所變。」
「她的確氣血兩虛,但並非尋常病弱,而是受了重傷所致。」她語氣緩緩,不禁輕嘲幾聲:「且傷得不輕,丹田更是空了一塊。」
褚淮一邊端茶給聶清焉,突地顫了一下,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引得聶清焉側首斜睨,兩人四目相交,褚淮便於此時問道:「聽聞貴妃娘娘中毒,又是如何?」
「掩人耳目罷了,若我是個粗心的,便可能因為那些中毒跡象和忽略她的傷勢,而她也能趁此機會嫁禍給後宮其他嬪妃,更重要的是……」
「數日前,我曾因絕連草和無憂谷的弟子交手。」姜離有條不紊的理著其中緣由,「而今日我拿出剩下的絕連草給貴妃,可她並未使用,雖說用與不用本是她們的自由,可她們拿到錦囊時的喜色,我不會看錯。」
「貴妃乃蛇族一員,機關算盡,我午時才出宮,她夜裡便派人來追殺。」
「若心中坦蕩,何必多此一舉?如此一來,安她個細作之名,不算冤枉。」
話罷,她便逕自挑了個離聶清焉近些的位置坐了下來,又尋褚淮討了盞茶,宛如嫻雅的世家閨秀,與方才那副鋒芒畢露的模樣判若兩人。
聶清焉鳳眸微掀,眉眼間有極淺的笑意飛掠而過,對姜離這番聰慧頗為讚賞。可須臾間,他又變回那副威嚴面孔,淡淡朝褚淮一瞟。
褚淮頷首,上前問:「無憂谷是魔道門派,若如此,皇城內豈不危險?」
「無憂谷最擅蠱毒及咒術,弟子皆為五毒種族,心計毒辣,卻不擅單打獨鬥。」
「若要安排細作,必不會只有一位。」
「……好個細作。」雍王面上含笑,烏瞳裡卻染上凶光。
顧忌著傅洹律還在一旁,他眼底的陰狠轉瞬即逝,隨後雲淡風輕的說:「本王聽聞,半月前將軍府曾遭人闖入,倒是和貴妃臥病的時間不謀而合。」
「還有這事?」
姜離聞言,雙眸帶著詫異的朝聶清焉看去,水靈的眨了眨,似是向他求證一般。
聶清焉抬眸望去,冷不防對上她那雙秋泓,頓了一瞬,也不曉得是被那時不時出現的幻象蠱的,還是為她傾城的容色所惑。
片晌沒想透,他眸中幽深如寒潭,沉著嗓吩咐:「褚安。」
「是。」
「回姑娘話,半月前府上確實遇上刺客,那人身形纖細,行動敏捷,並企圖闖入將軍寢間,受了屬下一掌後才倉惶逃離。」
褚安面色凝重,接著說道:「隔日,宮裡就傳出貴妃臥病的消息,主子雖懷疑,卻苦無證據,宮中太醫也查不出緣由,後來便有朝臣向皇上提了您的名號。」
然後,就有了後面的這些事。
她盯著神情寡淡的聶清焉,只覺得難以看透。
皇帝召她入宮一事,雖有朝臣們提議,但肯定也少不了聶清焉在背後推波助瀾,加上千機閣與皇族積怨甚深,皇帝又怎能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姜離在心中忖量,這可真是好大一盤棋。
「他這是為何?」
一直靜默不語的傅洹律倏地開口,瞧著那黑衣人的模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便浮出嫌惡之情。
只見刺客渾身抽搐不斷,那張人皮突地龜裂剝落,露出裡頭斑駁的蛇鱗,張嘴吐出蛇信的同時也嘔出一口白沫,緊接著是有黑血從七竅流出,不過幾秒便完全沒了動靜。
屋內霎時一片死寂,靜得落針可聞。
褚安見此亦是蹙眉,問道:「竟服毒自戕?」
「是蠱毒發作。」
姜離說著,上前抽出那枚扎在刺客眉心的銀針仔細端詳,只見扎進他體內的那半截針體已然發黑,下一秒,染毒的細針便化為碎屑落在地上。
就在此時,一隻黝黑的小蟲從那未能瞑目的雙眼鑽出,極其噁心。
蟲子通體漆黑,看上去無眼無嘴,脫離宿主身子後便在地上蠕動著往那一灘鮮血爬去,渴望繼續吸食血氣續命。
傅洹律見到這令人作嘔的畫面,趕忙起身,下意識往雍王身後靠攏,面上的厭惡越發明顯。
快殺了那蟲子。
他不經思索的同雍王傳音,不顧身份的使喚著尊貴的王爺,雙眼緊盯那拖著黏液的黑物,生怕那醜陋的東西朝自己爬來。
給本王煲盅湯,本王就幫你。
雍王唇畔揚起愉悅的笑,慵懶的站起了身。
項珵墨——
傅洹律傳音剛出,便見雍王上前抽出褚淮身側的佩劍,揚手一甩,劍鋒精準刺中那還垂死掙扎的黑蟲,那蟲子隨即便停止蠕動,化作一灘紅黑色的黏液。
是本王太過縱你,竟敢直呼本王名諱。
項珵墨望向躲在自己身後的男子,笑意更濃。
褚淮並不在乎那兩個男人如何親暱,只知道,那髒了的是他的劍。
姜離雖心緒繁雜,卻仍是上前仔細查看那人的鼻息,又順手抽起地上那把劍,打算湊到一旁的燭火上過了過。心想蟲蠱怕火,如此才能除乾淨。
當她轉身去尋紅燭時,寒玉般的大掌從她手中接過長劍,指尖若有似無的蹭過她的掌心,撓得很輕,應是不經意的。
她長睫微顫,只見聶清焉長身挺拔,一手握著劍柄,另一手在掌中凝著真氣,正覆在劍身上將那股邪氣除去,神情清冷依舊,如雪蓮高潔。
「因為刺殺失敗,這蠱才發作?」
「那蠱又是如何知道他失敗?」
褚安的疑問喚回了姜離的思緒,她搖了搖頭:「這是還陽蠱,能使人在四個時辰內功力大增,時間一到便會發作,無論他成功與否,都必死無疑。」
「無憂谷向來行事殘忍,將軍與他們有過節?」
或是聶清焉和貴妃有過仇怨?否則怎會引得貴妃冒險行刺?
無憂谷安排弟子進入後宮作為奸細,如今那人已是貴妃,雖無子嗣,卻也紮根甚深,若是這一切牽涉太多……姜離琥珀色的瞳仁中銳光一閃,心想必須盡早抽身才行,最好拿到東西便走人。
「據傳今夜鈴星大放異彩,可惜盡被煙花擋去。」眾人沉默間,是雍王突然話鋒一轉,又往傅洹律杯中倒了些茶。
而傅洹律神色自若,端著茶盞接住茶水:「貴妃生辰,不年年如此?」
「聽說今年皇后幫襯了不少。」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阿律真聰明。」
二人一來一回的談著今歲貴妃慶典的事,姜離卻一下便聽出他們的話裡有話,回身微睇,果然看見聶清焉墨瞳沉沉,氣勢冷厲。
「本王乏了。」眼看該帶的話已帶到,雍王也無心再摻和此事,極其自然的拉過傅洹律的手便起身:「他隨本王回府。」
說完,便真的頭也不回的帶著傅洹律邁出門檻,舉止間曖昧至極,足夠耐人尋味。
可屋內諸人卻無心計較此事。
鈴星為凶星,若以人相比,那便是個沉默寡言,又極為冷靜深沉的殺手。
鈴星光芒受貴妃生辰煙花所掩,雍王又說這場慶典皇后在背後出力不少,世人不得不讚嘆皇后大度,不僅在皇帝面前博得賢良之名,更為那顆閃爍異彩的鈴星保駕護航。
聶清焉陰沉著臉,那場山道刺殺逐漸明朗,有人在背後操弄一切,嘗試迷亂視線,將他們的注意力引導到後宮爭鬥上。
倘若姜離一死,損了一名親傳弟子的千機閣必定元氣大傷,如此一來,受益者唯有皇帝。那麼又是誰,能披著皇后的皮,暗地裡討皇帝的好?
「姜離。」
「將軍。」
沉默許久,不料兩人卻又同時開口,令氛圍變得有些難以言喻。
「妳說。」
姜離聽著他沉冷的嗓音,心中顫動,豐唇張合數次,卻也琢磨不出適當的言詞。
良久,她才輕聲說道:「勞您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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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碎念:
阿律:是這樣。
雍王:答對了,阿律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