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老千層麵

大牛「哇」的一聲，從嘴裡吐出一口黑血。

顧不得其他，小花迅速伸出手，不偏不倚地將黑色的稠液接在彎成砵型的掌心之中。

「你...你怎麼...？」大牛咬牙切齒、表情痛苦，現在又多了份訝異與抱歉，看起來極其扭曲，「對不起...弄髒了你的手...。」

小花用空著的那隻手背，推開水龍頭把手，清澈的水嘩啦流出，他邊沖洗著手，眼神直直關切著大牛，黑色混濁的水潺潺而下。

「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我不想要你因為這樣而傷害到自己。」小花說，語氣充滿擔心。

大牛搖搖頭，「我們沒有退路了，」他抹去嘴角殘餘的黑，湊近水龍頭，小花退了一步。流理台裡滿滿的待洗杯碗瓢盆，空間所剩無幾，大牛仍將整個臉擠進水流下沖洗，並咕噥著，「當初做了這個選擇，就該預料到這些後果。」

然而，事情的發展是誰都無法精確預料到的，他們只能被動接受、主動踩穩自己選的每一步路。即使老墨說不在意，然而每當大牛經過拉麵店時，都會感覺到一股沈重的低氣壓，打工度假的那些友人們，更加頻繁地坐在戶外區，與大牛打招呼時，他們臉上是笑著，眼神裡卻充滿許多猜不透的心思，這些思緒結合成一個領域，展開於方圓三百米之外，就連過路人，都糊里糊塗地被渲染。

「這間拉麵店好像很有故事，我們去試試看。」

－ 老墨戴著墨鏡，斜倚著戶外座椅，仰望著天。

「特製麻辣拉麵？最近剛好需要重鹹重辣刺激味蕾，好想知道是什麼味道！」

– 老墨一口氣抽完一根煙，丟入煙灰缸。

「是老墨拉麵耶，阿姨，我們一起去吃吧！」

－ 老墨拭去眼角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液體，嘆了口氣，推開店門，又回了頭，好像有什麼呼喚著他。

「啊不過，我們不是要來吃那間新開的千層麵嗎？」阿姨問。

「對啊，但既然都經過這間更有名的老店了，現在這麼熱，與其找千層麵，還不如趕快進去吹冷氣。阿姨，不要留下遺憾！」

－老墨瞥了一眼就在斜對面的初老千層麵。

－原來是回憶。是回憶在呼喚著他的名。

「對啦對啦！現在還有誰在吃千層麵！」

「熱量高又這麼多層，裡面加了什麼都不知道，亂七八糟的，吃了整個人都變得混亂了！」

「進來吃拉麵啦！湯頭都是老闆用真心熬煮的欸！」打工度假的朋友們，輪番吆喝，幫老墨的店不遺餘力宣傳著。

－回憶很重，配上午後斜陽的拉麵店，畫面極美。老墨一手撐著木門框，他必須停下來，細數每一道划痕的由來，他害怕再多走一步，這間店就會因為承受不了悲傷的重量，應聲倒塌。

－他知道如何熬煮一鍋百搭湯頭，來符合大眾的口味。酷到不行的老闆，實際上溫暖而親切，這樣有風格的拉麵店，有誰能不愛？

「老墨，有客人啦！趕快給我打起精神進來煮麵！」蝦妹尖銳的聲音，擊穿了回憶的耳膜，老墨恍然一驚。

－有誰不愛？

－誰？

小花將視線移回砧板，自千層麵開店以來，大牛時不時會因為外界的耳語影響了生意而感到挫折，他的情緒小花都能理解，開店要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了。然而誰的人生不是問題百出，對他來說，問題就是要用來面對跟解決的。

小花不是不相信宿命，而是不喜歡消極地對待宿命。他必須承認，當初確實是被老墨拉麵店奇特的氛圍所吸引，在這裡他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交上了許多朋友，開啟從未見過的新視野，他明白，這間店的價值從來就不僅侷限於一碗拉麵而已，也因如此，他無法再繼續騙自己，騙自己很喜歡墨式湯頭。

所以他選擇破釜沉舟，成為了那個讓喧嘩廣場陷入沉默的劊子手。

–––唰！

手起刀落，小花劃開墨魚膜，俐落地取出深藏在內的墨囊，謹慎小心地捧在手中。

「我們再試一次，我相信一定可以做出超級好吃的墨魚醬汁！」小花看著大牛，開朗地說。

看著小花樂觀的表情，大牛覺得事情瞬間變得簡單，好像只剩下起點跟終點，那些中途的困難不過是過程，雖不可預期，但也不會是結論。

但大牛還是慢下了動作。他開店的理想、實現的過程，在打工度假朋友們的眼裡卻覺得這是一種背叛，再怎麼樣也不能在好友的店對面開店，擺明著是要對著幹，讓他們左右為難。

對他們來說 ，大牛是一個憨慢的存在，腦筋實在不怎麼聰明。每當收到這種批評指教，大牛也只是面帶微笑，一來他認為聰明沒有絕對的衡量標準，二來大家都是朋友，沒有必要爭高低輸贏。

再來，本來飲食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千層麵與拉麵本質是不同的，除了友情相挺，更重要的是要禁得起市場考驗，各憑本事。一個實現理想的機會就擺在眼前，換作是他們，會不會顧慮這條窄小的八米巷道的對家是誰？還是竭盡所能的說服大眾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想到這裡，大牛覺得繁瑣了起來，懶得跟自己的腦袋辯駁。他的答案很明顯，就是每個人的答案都不同。他只是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

他不是沒有試過去向別人解釋自己的思考方向，而是在某些人眼裡，答案只有一種，所以他更懶得解釋了。

不解釋，反倒引起了猜測，而大牛也想過了，商場如戰場，人人都可以出老千，層面很廣，端看怎麼把玩，看是如何把一手爛牌打成好牌，抑或是相反。

店都開了，再怎麼樣他都會開下去，成功他心存感激；失敗了，也要知道是怎麼失敗的。

大牛決定暫時不去想店門外的事，將心力放在研發新的菜色以及新股東上。

「好！」大牛打起精神地回應小花，用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墨汁擠到容器裡，「但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選擇入我的股？」

小花忙著將桌面淨空，以備不時之需，聽到大牛的疑問，他微笑道。

「嗯？你還不知道嗎？」

「莫非...莫非...」大牛邊說邊擠，兩人都聚精會神的彎下腰，看著墨汁從墨囊裡被擠出。

「哎呀！」一個手滑，墨汁噴濺到了他們身上。

即使他們再小心，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還是免不得要搞得一身黑。

看著彼此的狼狽樣，他們同時笑了出來，笑個不停。

「所以我說，」終於抵抗住笑意的小花說，「風險控管很重要。」

大牛點點頭，表示理解，「那這道菜如果成功了，就叫他.....」

或許這就是墨菲定律吧，越不可能的越會發生，越覺得機率大的，就越不會發生。

墨囊被搾到最後一滴不剩，對墨魚來說是生命的結束，卻賦予了其他意義一個開始。

八米巷道，可以很寬，也可以很窄。小曹可能不會永遠都是外送員，或許他根本是披著道袍的外送員。小葉也有可能開始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嚇得再也不敢踏入這條商圈。老墨也可能丟下麵杓，成為一個極具感染力的演員。小蝦或許會在某個年紀，開始對蝦過敏。小花與大牛的合作，也有可能到了最後，只是一句俚語，或是另一句俚語。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