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姐她不要緊吧?」雖然未逢知道,實際上還有一名警察被分派去照望著奪門而出的戴琴,但出於好奇,他仍開口向京畫探詢她的想法。
「嗯,她不會有事的,過去我遇到任何問題,大半都是她所解決的。」坐在後座中間的京畫沒有遲疑,又補上一句:「其中也有些得靠法律以外的手段才能解決的情況。」
這倒是,未逢心想,別看她穿著窄裙與高跟鞋,從那腿部肌肉與線條可以感覺得出符合保鑣二字的實力。
「而且從犯人的目標而言,離我遠一點也許要更安全吧。」京畫聳聳肩,半是承認自己不挽留戴琴的考量。
這倒是,未逢再次贊同。
無所畏懼、心胸坦蕩,這是未逢一天下來會對涼京畫這個人做出的評價。她彷彿一把永遠直立的長尺,可以為了不影響他人或為了自己的目的,自由地作畫,而稍微妥協,但不會為了自己的底線而讓步也不畏讓人知道自己的想法或決斷。這樣一心一意的畫癡,也許也就是那些畫可以直擊心靈的原因,但也正因那直言不諱的性格,而讓她無法融入社群中。
就戴琴所說,自從她在拿下年度新銳畫家賞的頒獎典禮上,對侃侃而談的一票評審大老們說了句:「我不是你們所說的未來,從你們的畫我也看不到你們,再見。」轉身離開後,就沒有畫家的聯合畫展或聚會敢再邀請她了,她在畫界也成為極端矛盾的存在,一畫難求,卻從未有來自國內同業的公開評語,國寶一詞也是在畫作流到國外後爆紅而傳回來的。但也是好運,如果她有好人緣也參加了畫廊開幕式,現在也只會是廢墟的一部份了。
可是如此獨立於畫家社交圈中的她,又是被什麼而驅使,甚至賭上性命也執著於一定要抓到那個犯人呢?她說過想要知道他的同行們為什麼必須死去,但有必要為此與異形的殺手正面相對嗎?
未逢觀察著車外流動過的景色,他們經過一切安好的東北商區,往向晴在東南區的住家移動,剛好與京畫的工作室同區,因此京畫提出也想順道回去處理畫作與拿一些作畫用的工具。琢磨著要怎麼詢問京畫決定的原因,他忽然想到還有一個與自己相關的問題。
「老師,所以妳在我的事務所看到了什麼嗎?」
「為什麼這樣問?」
「為什麼?不是妳說想看看的嗎?」未逢轉頭失笑道。
「嗯......的確。」京畫罕見地陷入短暫沉默,似乎斟酌了下字句,「坦白說,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非常相似。」
「誰?」
「你和襲擊我的人。」京畫不帶有情緒地指出她的觀察:「看到你們打鬥時,總覺得像看到同種的猛獸在廝殺。所以我想著若看看你工作與生活的地方,也許可以更了解那個犯人在想什麼。」
「這樣啊,」未逢心想果真是個直白的人,他輕笑幾聲後又問:「那麼妳有什麼結論呢?」
「雖然你有說過只是幫人代理而已,從家具擺設來看是一個相對老派作風的人,但你也從未改動過對吧。工作室只具備基本的功能設施,會對畫家產生殺意的人,不論好或壞,我認為應該多少要對畫作有點興趣.但你的事務所裡居然連一幅裝飾的畫也沒有,我感覺不出來你的生活中有打鬥中極端的那一面。所以,是我錯了,就算是同種的猛獸,但看來想法思考人生經歷也不會相同。抱歉,是我不該把你們混為一談。」邏輯清晰,比未逢還要像個偵探地說出自己的分析,京畫最後反而以致歉作結。
「雖然就結論上我也還是猛獸嗎?哈哈哈。」未逢大笑:「那妳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恩,猛獸?」
京畫歪過頭:「這樣的問題,我會想用一幅畫來回答。」
沒有意識到真有那幅畫的畫,那價值得有多少,未逢笑答。「哈,務必.我很期待。」
這時從剛才就只當個聽眾,坐在京畫旁的向晴聽到話題告一段落,鼓起勇氣地搭話道:「老師,真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關係讓你也必須跑一趟」
「不用在意,某方面也是我把你捲了進來。」京畫擺擺手。
「老實說,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一幅畫感動,謝謝妳。」向晴珍貴的雙手捧著筆記本的一頁,畫著外星生物歌唱的姿態。那是京畫畫完後隨手撕下塞給向晴的贈禮。
「沒什麼,那是次很好的練習。」
向晴停頓了下,似乎斟酌了什麼,下定決心後開口:「請問我可以冒昧問您一件事嗎?」
「什麼事?」
「雖然您們的計劃我什麼都不是很了解,只聽你們討論了一下子,但我很好奇您為什麼要以身涉險呢?」未逢聽了瞪大眼沒想到向晴竟如此積極,詢問了自己也想知道的事:「就算您不出去,犯人真的想要襲擊您們的話,遲早也會找上門的吧?」
京畫沒有像被冒犯到的樣子自然地說道:「我可不想在隨時有人監控我的環境下作畫,而且也不是只有我是目標吧,比起其他可能會被襲擊的畫家們,還不如讓他找上門來,交給這位自負的偵探解決。」她回完又如未逢已可記住那標誌性的愣了半晌的模樣又說到:「而且我還想看看犯人是什麼樣子。」
「您不是已經看過了嗎?」未逢提醒他們在畫廊的遭遇,那印象應該夠深刻了。更別說她那什麼都聽得出來的能力。
「看到他的臉或體型,可也並不等於看到他這個人。」京畫直盯著前方不斷駛離的道路:「我想跟他對話,想跟那個躲藏在外星生物體內的那個人對話,甚至讓他幫我與外星人翻譯,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然後我想畫下來。」
沒有人問京畫他想知道的為什麼是什麼.想畫的又是什麼,因大家或多或少都能理解箇中原因。
(為了那些畫家們。)
未逢彷彿聽到京畫未說出口的話語。廂型車穿越了數條街道的終於停在向晴所住的街道旁。
*
其實未逢覺得向晴就這樣在路上被襲擊的可能性也不高,不然她也無法平安找到事務所來,但與那外星生物交手的幾回合帶給他的異樣與幾近的瘋狂感,或許不能以常理來推斷。而且以目前的主要計畫-像現在一樣帶著京畫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閒晃。順道帶向晴回到住處,留在他們身邊以防萬一也不礙事。
倒是不過觀察個數小時,未逢就感覺得出向晴也是個相當執著的人,他瞄向走在前頭的向晴一手提著小背包,一手則拎著那台能撥放出異星歌曲的收音機。目前為止他還沒看到她讓收音機離開身邊過。雖然在事務所已試著說明事情的關聯,但也不知向晴有沒有理解,趁著她自己詢問京畫的勢頭,未逢想再次向她提醒自身的處境,他插著口袋出聲問:「盧小姐,說回來,其實妳也是在以身犯險吧?妳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我嗎?」向晴回過頭,雙眼睜得大大地看向未逢。
「是啊,說到底那卷錄音帶也跟你沒有關係吧?我想交給警察,他們會交到能搞清楚一切的人手上的,沒必要搭上被外星生物襲擊的可能吧。」未逢邊示意她要小心往前看路邊說道。
向晴回過頭又走了幾步才說到:「我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也沒有堅持過什麼......但那個晚上我見識到了"它"努力搏鬥的模樣,我想要幫它完成它直到最後都堅持著的願望,我想這樣......是不是我也可以成為一個能堅持下去的人呢?」
「堅持一分鐘也是堅持,堅持到老也是堅持。妳在我看來已經是個堅持到突兀的人了。但堅持與冒險之間還是得有個平衡,還請妳多注重自己的安全,如果想擺脫這切,隨時跟我說,我會協助妳把那台錄音機交給可以信任的人的。」未逢帶著笑意說到。
「是嘛,是這樣嗎?哈哈......謝謝你,我會注意的。」向晴邊爬上樓梯回以乾笑,在未逢看來仍不知有沒有把忠告聽進去。
「阿迪!」向晴一拉開居家的鐵門就彎下腰迎接搖著尾巴熱烈跳上來的拉布拉多犬,親暱地撫著牠的背。兩名警察在樓梯間將京畫一前一後護衛著,未逢不太擅長面對狗這種動物,所以從門外確認了屋內沒有什麼危險後就退到了隊伍後方。倒不是他對狗有什麼創傷,不如說是狗對他有著莫名的敵意,不論他如何放鬆神經,總是面對豎起的尾巴或低吼讓他雖然想喜歡狗也無可奈何。倒是貓反應卻不大,想到著今天他還沒瞧見那隻黑貓從窗台溜進事務所的身影。
十分鐘後,阿迪跟著隨便塞了幾件衣服到背包裡的向晴走出來,彷彿找到了牠從剛才就一直尋找的敵人般,露出了犬牙護在向晴前腳邊,毫不意外的未逢在心中暗自點頭稱讚牠的衷心,盡力露出和善的微笑,並在向晴還在手忙腳亂地安撫阿迪時建議到:「時間也晚了,我們今天就先回事務所吧?」
對阿迪展現出強烈的興趣的京畫,蹲下身眼睛不停跟著阿迪的動態轉,但仍出於畫家保護雙手的潛意識毫不伸手觸摸,她邊看邊出聲提出不知今天第幾個令未逢驚嘆她是不是沒有畏懼心的要求:「既然都來到這裡了,我想順道回畫室一趟拿些畫具。」
「讓我們去拿也是可以的吧?」年輕的警察疑惑地提議。
「謝謝你們,不過有些『畫具』我實在不太方便讓你們幫忙拿。」京畫站起身拍拍手,見警察沒會過意,沒好氣地補充:「我今天甚至這幾天也得留宿在偵探那邊比較安全對吧?」
「喔,喔。不好意思。」像一瞬間想起仍是正值芳齡的女性,年輕警察尷尬地沒了聲。
「偵探先生,你覺得如何?」京畫問向未逢。未逢一早去的畫室的確距離向晴的住宅只有大約開車二十分鐘的距離,而且大膽地想,如果真想要引出犯人,好像沒有比那更適合的地點。他望向兩位警察,他們的神情看來多半是想著最好別答應,答應了也希望別真讓什麼鬼跑出來,不過他們也明白似乎沒有拒絕的選項。
*
『畫家』第一次喜歡上畫畫是在小學的美術課,他畫的是家門口那顆垂垂老矣的松樹,樹上還有幾隻松鼠。他得到老師對他敏銳觀察力的讚賞,周遭同學們也對他的畫作感到驚奇,在那之前他還未感受過自己擁有某種天份。從那之後,他持續作畫,只希望可以得到更多的讚賞,但也很快地,他認清自己的天份只不過是相較於一般人多出了那麼一點畫直線的穩定性、甘於描繪細節的耐性。他擁有的一切在真正的藝術前不堪一擊,但隨之而來的是不甘心,一定是自己畫得還不夠,於是他投入更多時間,更多心血,持續地畫,最終成為一名畫家。
他接受那些撫慰心靈,鼓舞追夢的說詞。只要努力一定會有所收穫;可是有些人並不是只要努力就有可以讓自己接受的結果。他的獨立畫展乏人問津,從未受邀也沒有入選過聯合畫展,但他覺得沒關係,反正他鄙視那些只是把畫作當作生財工具的人與只會聚在一起喝酒作樂的廢物,他遲早會得到真正的讚揚。
可是生存在這世上就需要錢,畫家想要有品質地作畫更需要錢。遲遲沒有一名欣賞而願意贊助他的人出現,他不得不低下頭帶著畫作去畫廊毛遂自薦。畫商在徒勞無用地嘗試一陣子後就不再收下他的畫。他們總是低下頭誠懇而堅決地一句「你辛苦了。」將畫家擋在門外。
他明白,是自己畫得還不夠好,還沒接觸到藝術真正的精髓。所以他去上課、上講座,努力學習新的技術與知識.而那些老師們在看了他的畫後,會帶著虛假而希望他再掏出更多錢來學習的笑容說到:「你可以更好。」。
有些人可以在這樣的過程中感動自身,在自我的努力中得到救贖。
但有些人不是,有些人並不是聽到一句「你辛苦了」,就可以讓內心富足的。
他就是這樣的人。
每一句「你辛苦了」都是對他的嘲諷。
為了繼續畫下去,他日夜兼差,下班後繼續坐在畫布前畫到睡著,忘記了工作是為了畫畫還是單純為了要付清畫材的每一筆費用,課程的每一筆帳單。
每一句「你可以更好」都搗碎了他的血肉。
直到家門口那棵松樹徹底死去被鏟去,他才認清,這個世界比他有天份的人都很努力。
自那時開始,他只能坐在畫布前,注視著那片空白,卻永遠無法下筆。
*
京畫畫室所在的街道即使到了傍晚仍然乏人問津,廂型車穿過兩側林立著許多老舊招牌的街道。未逢忽然疑惑起究竟是要先有人流帶來商機吸引商店入住,還是要先有滿足各種生活所需的商店才能引來人流。隔了幾公里外的東北區就充斥著辦公大樓與商圈,人潮絡繹不絕。他想起認識的風水師曾指著東南區那片由大量的爛尾樓所構成被稱為「破城區」的區域,說道那裏的天空上壟罩著一團不詳的黑煙,雖然未逢怎麼看都像是偶而聚集在那裏頭的不良集團燒著垃圾玩的黑煙。這樣說起來,儘管房租因此較為便宜,但京畫跟向晴敢住在這附近某方面也是相當大膽。
離畫室越近,未逢也慢慢地將感官濃縮,當他們下車時,仍維持著兩名警察護著京畫,隔著向晴的未逢走在前頭的陣型。本該萬無一失到即便只是一隻老鼠竄進來都會被立即釘在地上,可是他心中卻有道揮之不去的不安,他很快得到了答案。在這般最高的警戒中,最終反而是阿迪對未逢若有似無的敵意,讓他混淆了潛藏在一行人間的危險,掩蓋了殺機浮現的瞬間。反應過來的是一聲在後方炸開的槍響,未逢心一涼回過頭,老練的警察已經躺在地上,他在刀刃劃開自己脖頸前所開的那槍打在年輕警官的右臂上。而年輕警官已持著染血的小刀轉向京畫。
年輕警察究竟是在停車時還是任何一個獨立行動的瞬間被調包的,此刻已經毫無意義。未逢背負起愧對那名警察的罪惡感,心中感謝著警察以自身性命弭補了他的失誤。未逢對這生命從指間消逝的愧疚幾乎感到熟悉,但在下一秒他已完全擺脫情緒,過去的經驗告訴自己,不能有下一個。
就在小刀要劃過梁京畫如粉玉的頸間前,未逢扯下襯衫的鈕扣,夾指一彈,被賦予強大動能的鈕扣化為塑膠子彈,甚至在指間產生如槍聲的音爆。鈕扣帶著不可置信的力道劃破空氣擊穿男人的手背,一般人早已武器脫手在地上慘叫。但手背竄出銀色液體般氣體的警察竟挺住了這發攻擊,只因鈕扣的慣性被迫大幅改變揮刀軌跡,刀尖仍砍向了京畫。所幸此時,另一個人影竄出將京畫撲倒並護在身下,躲過了可能的砍殺。這讓未逢又多了一秒向前一腳踢向他的頭部,但也被俐落躲開,未逢想再補上追擊,但殺手毫無遲疑地做出下一個令人意外的選擇-跳向了還沒反應過來的向晴。
狂吠的阿迪被男人一腳踢開,以不尋常的力氣從腰間一把拎起向晴,向晴發出困惑的一聲:「咦?」。隨著男人蹬腿不可思議地跳上一旁大樓間約四公尺高的招牌,瞬間承重的招牌發出吱嘎聲,男人一路向上跳快速與未逢等人拉開距離,向晴的困惑也轉成對急遽上升高度的尖叫:「咦?!!!]
「妳回來了。」京畫連眼都沒眨一下看著戴琴說道,語調中仍沒有情緒,在她身上的戴琴沒回應只是點了點頭並向未逢大喊:「我送她進去,你快去救盧小姐。」
未逢餘光追隨著殺手的動向,看到京畫那清澈的雙眼向他示意沒問題,他隨即下了決心,幾步助跑一躍起與殺手相同的高度矯捷地落在招牌上,不發一聲,腳尖剛落,又向上跳起循著向晴的慘叫追了上去。
*
畫家唯一賣出去的畫是母親買的,掛在母親家裡,他每次看到都痛苦難耐,就像提醒著他幾十年來的失敗,他每每強忍著用刀子戳爛的衝動,跟母親說還會再努力,蒙騙著自己還有未來。
可就在那個夜晚,一道流星從夜空撞碎窗戶.在他雙眼還來不及認識到那股白光的衝擊,那道實際上是股銀色的液體就竄進他蜷曲倒臥的身體,他頓時聽見了那個聲音。
他再也畫不下去了,他終於傾聽到自己內心的呼喊。
他再也畫不下去了。他以不自然的角度重新站了起來,撕毀畫布,踩斷畫筆。一直困坐於對自我的厭惡與不甘的他,在聽見畫布的撕裂與畫筆清脆的粉碎時,從未感到如此輕盈與自由。因為一直盯著畫布而嚴重視力衰退的他,眼前從未如此清晰。
除此之外,他感受到那股流星流竄於身體每一絲血管中的力量,那股正逐漸佔據他每一條神經的強大力量。而唯一可能還屬於他自己的,只剩下一個想法。
既然自己畫不下去了,那怎麼能容忍那些人可以和樂融融地繼續畫出下一幅又一幅。
*
如果這時街上有行人抬頭仰望,應都會將未逢的身影認成在大樓的低空間滑翔的大鳥。這不是未逢第一次在大樓樓頂間展開追逐,真要說,上一次追逐對象還比這次的更棘手,因為對方幾乎跟他一樣了解這座都市的結構,當熟悉到那樣的程度時,在前棟大樓跳起前就已經知道下一次起跳的位置與時機,知道要閃過哪一塊瀕臨崩塌的圍籬。上一次最後他沒追到對方,但這一次可不會,因為那抱著向晴的男人明顯沒有在計算到底要逃往哪個方向,只是憑著那異於常人的蠻力,反覆地高高跳起重重落下。這可是屬於未逢的都市,他的街道,要追上這樣無知的逃亡者易如反掌。再下一個跳躍,未逢已經超越了男人,落上頂樓平台,右臂一橫擋在他的去路上。男人急停住腳步,看似也知道無法再逃離未逢。
未逢從口袋掏出一枚硬幣,不同於鈕扣,這會化為真正的殺器。但他沒有射出,因為在男人腰間,向晴如一件包袱被擺在身前,宛如示意著她就是盾牌。她從追逐的中途就沒了聲音,看來在急速的震盪中昏了過去。
(「還如此自信地說要保護她,這真是太丟臉了。」)未逢對自己的表現感到不滿,仍觀察著男人,他似乎也仍有著敏銳的觀察力,知道自己不論逃往哪個方向,都不能擺脫未逢。未逢的確封鎖了對方所有去路,卻也顧慮著向晴而無法輕舉妄動,暗自祈禱著對方不要因走投無路而傷害人質;同時也緊盯著男人空著的手,戒備著隨時擊出硬幣。
然而不出多久形勢就產生了變化,而發揮關鍵作用的的是那居然還掛在向晴肩上的錄音機。在男人的移動而持續連續微幅的晃動中,收音機終於不再抵抗萬有引力從肩上滑落摔在地,同時意外地觸發了撥放鍵,優美歌聲隨即流瀉而出。離它最近的男人聽見竟睜大雙眼露出痛苦的神色,口中從嗚耶呻吟轉為痛苦的哀嚎,手上一鬆,向晴摔向地面。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未逢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屈身俯衝,一把驚險地接住向晴,瞬間向後跳開拉遠距離。男人卻絲毫沒有搶奪的餘裕,雙手抱頭像頭痛欲裂,彷彿和腦中某種要蹦跳而出的生物抗爭著。未逢將向晴與收音機妥善地安放在他的身後,觀察著男人的變化。
雙『人』對立而峙,錄音機仍播送著異星生物的望鄉之歌,夕陽緩緩而墜,拉長了未逢的影子,詭譎的是,異形的殺手腳下沒有影子,未逢暗自記住原來可以這樣辨識。
沒有花上太久的時間.男人停息了掙扎,但神色卻轉趨瘋狂,大口喘著粗氣的同時,涎液從咧開的嘴角滴淌而下。未逢發現他的目光不在自己或向晴身上,而是如癡如狂地聚焦在未逢身後的錄音機,像是要撕裂之間的一切阻礙,直到它砸碎那歌聲的來源。
『看到你們打鬥時,總覺得像看到同種的猛獸在廝殺。』,面對著蓄勢待發的生物,未逢想起京畫不久前對他們的評價,他不禁揚起嘴角,真是生動的比喻。未逢解開腕間鈕扣,捲起袖子,甚至感覺到不應有的雀躍。第一次面對這種非人生物,第一次,他不用有所保留。
一個呼吸,最後的搏鬥開幕。硬幣擊潰了男人的右眼,傷口如泉湧般噴發出銀色液體,在他僅存的左眼視野中,偵探宣告著衝向自己:「這裡沒有別人,就讓我們好好地面對自我吧。」
*
這場戰鬥就在異星歌曲剩餘的兩分鐘內結束。
男人似乎在歌曲的影響下,判斷力大幅降低,雖然動作仍無比迅速,但對未逢攻擊卻不閃不避,似乎一心只想以最短距離擊倒未逢跨過他抵達錄音機。未逢運用著右眼受傷而空出的死角,迴避掉男人近距離的撲倒並反擊,雖然每一次攻擊都對男人造成了損傷,銀白氣體的薄霧持續緩緩流洩,漂浮於男人四周。未逢本身也毫髮無傷,但男人幾近自殺的前進方式,用傷口換取前進的距離,攻勢越發凌厲,仍讓未逢一點一點地後退,而更讓人感到棘手的是那些傷口正在銀光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回復,這點從男人開始能逐漸捕捉到在右眼範圍的未逢即可得知。但未逢未顯焦躁,只是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既然模仿了人類的身軀,那就體會下人類身體的不便吧。」
他深吸一口氣,蹲下腰身張開雙掌,運用全身的架式直接接下了男人可以擊碎水泥塊的重拳,貫穿的力道之強,讓未逢支撐住身軀抵住的皮鞋下沉擠碎了地板。但停下這一秒的攻勢,讓他立即轉守為攻的旋身側踢精準擊中男人的下頷,那是只要是人體任誰都會直接失去幾秒意識的一擊。未逢抓住他失去平衡的一瞬,豎起右手食指與中指,如槍尖一閃刺向男人僅存的左眼。再接著奮力踏步回過身兩個伴隨爆炸般響聲的巴掌,甩在男人兩側耳邊。幾乎從五孔都噴湧出大量銀光的男人失去前進的勢頭,往後跌坐在地,仍掙扎地想爬起但只是徒勞;然而他忽然停下了動作,才發現自己喪失了聽覺,他微微地仰頭朝向天空,彷彿找尋著什麼,似乎聽不見了歌聲,瘋狂已消散無形。但明明剛才還如同野獸般想立即停下歌聲的來源,但聽不見了卻又茫然若失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也許我們都是野獸,只是感受痛苦的方式不一樣。」未逢甩了甩發紅的手,望著那樣的男人不禁這麼想。只是他腦海裡隨即浮現出報導裡的死者,還有與他度過今天一天的人們,被襲擊的京畫、向晴、死去的老練警察、被取代的年輕警察、不知去向的戴琴、甚至是討厭他的狗。所有人的這一天甚至未來的每一天都被剝奪了,只因為眼前這個不知目的為何的瘋子,只因沒能及時阻止一切的自己。他壓了壓圓頂帽,轉而想到那名偵探的身影,低聲說道:「我還是個半吊子啊。」
語畢,未逢後退了幾步向著男人助跑高高一躍,要將所有腦海中漆黑的念頭都宣洩一般,右腿如導彈般超越常理的速度踢出,腳尖踹進毫無防備的男人心窩,那氣勢幾乎要就此將他貫穿,但還未結束。男人還來不及往後彈飛.收回右腳的未逢已一手扯住他的衣領不讓其遠離自己,同時左手已握拳向後拉勾,當他一落地,運用著那股踏碎水泥地面的動能,如鳴雷般的一拳在男人頭部落下。他明確地感受到自己擊碎了某種核心。男人的身軀停止了再生隨之崩解,像水晶般破碎,亮得未逢睜不開眼。
他站穩身子抬頭仰望,連衣服都揮發為銀色的氣體,飄散在空中,就這麼隨著晚風一點點地迴旋上空,收音機裡的歌聲在此時戛然而止。夕陽已完全落下,在夜晚中宛如雪花,看著那樣的景象,未逢想到得給T那裡做個紀錄,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卻忽然發覺心中的不安還在。
不對勁,不對勁。他皺起眉頭,看向已剩下一道銀色軌跡的天空,又看向躺在地上仍未醒轉的向晴,疑問一個又一個接連湧上喉頭。
為什麼男人不像之前一樣跳走後變身就算了?
如果要傷害向晴,何必逃到那麼遠的地方?
因為變化為他人的樣貌,未逢就會跟之前一樣放棄追擊了?
因為抓了人質,未逢就一定會為了救人而追上來?
未逢心一驚,察覺了隱藏於其下的意圖,回頭望向畫室所在的方向。
他是『故意』逃給未逢追的。
*
在畫家推著巨量的汽油桶衝進畫廊,點燃火柴,自己也被狂烈的衝擊炸飛時。他已經感覺不到心底那種不甘心了,甚至已像被無以名具的意志取代一般,失去了自己的意識,只剩下他對其他存活著的畫家們不可理喻的執著與行動力。
但是現在又是為什麼呢?他忽然又感受到自己的意志,重新意識到手腳的神經連接,如漩渦般在內心瘋狂打轉找不到對象的怨恨,以及對自身一切卑劣行為的內疚、罪惡感。
是在他踩過地上那片蔚藍色的畫作時嗎?還是他們經過那一幅幅他永遠無法企及的素描時?微微地抬起頭就能看到走在身前的背影,雪白的後頸在髮間隱隱若現,他知道現在他擁有著能輕易扭斷那脆弱脖頸的力量,他明白內心那股聲音也是這麼渴求著。但是,他沒有動作,在混沌的大腦中持續拼湊著自我。他也搞不懂,是自己不想臣服於那股神祕的意志,還是他現在只單純期盼著能做出某件只能由「自己」所完成的事。
*
他們就這樣走到了畫室最深處的工作室。戴琴強烈要求進到畫室,才能避免京畫又被襲擊,京畫沒有其他反應,看了一眼已經地上沒有生命跡象的老練警察,就這樣走在前頭進入畫室。畫室裡充斥著油墨、溶劑、丙烯水彩、畫布等各種材料揉合在一起的氣味,也是他所聞慣的氣味。
「雖然只是今天發生的事,但感覺上次在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京畫轉過身靠著桌沿,看著眼前的『戴琴』:「雖然我很慶幸你給了我們對話的機會,但是戴琴......她沒事吧?」
沒有回答這一奇怪的問題,戴琴低沉地反問:「妳早就知道是我了?」,聲調逐漸扭曲為男聲,雖之而來周身散出白銀色如液體般的霧氣,一個恍惚,已化為一名蓄著腮鬍,眼眶凹陷的男子,就連衣服都在薄霧間化為破舊的工作服。儘管見到如此異象,京畫也絲毫沒有露出驚訝與膽怯。她沿著桌沿走了幾步拿起桌上的相框,那是戴琴某年送她的禮物,不過她始終沒有放入適合的照片,她緩緩地說:「你的變身無懈可擊,只是看來就算是被外星人給附了身,你仍然沒有忘記自己是名畫家。」京畫微微抬手指向男子的右手:「那是日積月累下,手指持續緊握扭曲著才可能出現的變形。」
即使如何變換型態,那樣的變形都留在他的手上,即使刻意地隱藏,但沒想到在短短時間裡全被京畫看在眼裡:「甚至你攻擊人的刀具都類似於調色刀,執著到這種程度,如果你不是一名畫家,那我也不是了。」
「我們都是畫家,但不是一樣的畫家。」男人憤恨地嚼出這句話語。刀也是透過那道流星的力量在下意識中化成,只因那是畫家最熟悉的鋒利物。畫家想到當她撲救京畫時,她那句淡淡的「你回來了」,原來她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為什麼不拆穿我?」畫家提問,既然馬上就認出她是假扮的,卻還讓他的分身順利地引走那個戴著帽子的怪物。
而這回輪到京畫反問:「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呢?」
是啊,為什麼不直接伸手扭斷她的脖子,再扭斷其他人的,結束更多生命呢?
畫家們一起沉默直到男人開口,卻是他沒想過會說出的話語,是事到如今他才肯面對的疑問,說出口時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顫抖的嘴角:「我只是想知道我跟妳到底不同在哪裡。」
「真巧,那也是我也想知道的。」京畫放下相框,再次於男人的目光下移動:「我想了解我們有什麼不同。我想要跟你展開對話,或甚至只是看看你長什麼樣子。」
「......妳覺得會是什麼不同?」
他其實不問也知道答案,天賦,就是那該死的天賦。他永遠畫不出跟眼前這名天才一樣的筆觸、調製不出跟他一樣的色彩。就是連一道直線,也永遠會是京畫所畫的被人們所讚譽。
京畫仍沒有直接回覆問題,只是用她慣有的平緩語調開始述說:「連佳心、吳維佞、孫麗、顏紹芳、齊文樂,他們都死了。他們只是一群喜歡畫畫的人們,卻沒有道理地死去。我想知道想盡量體會那是什麼感受。」每一個畫家的名字她都記得,她會帶著那鴨舌帽,一個人去看那些畫家們的畫展,即使沒有受到邀請。不同於那些自詡專家評審的陳腔濫調,面對那些與她一樣堅持拿著畫筆的人,她不會有一絲鄙視。她在另一個畫架前停下繼續說道:「所以我去了現場。雖然幾乎難以辨認,但從殘骸分布的位置,他們在死前似乎都奔向了自己正展出的畫作。他們直到死前仍是純粹的,我深受感動,但接著我站在那一個爆炸的中心點,又萌生了另一個好奇的我。我想要親眼看看殺了他們的人是什麼樣子,想要和他交談知道他是抱著什麼想法毀掉那些純粹。」
拾起架上的畫筆,她低著頭露出了一抹恍惚而又邪魅的微笑:「也許那會是我從未畫過的事物。」
如果任何事物都能兩三下就畫得維妙維肖,畫得感動人心,那她內心中最想要畫出來卻不知如何下筆的對象又會是什麼呢?
男人突然理解了,為什麼即使自己甚至得到了能分出另一個形體的力量,他現在仍然無法殺掉眼前,原因是他害怕了,對自稱為畫家的自己與涼京畫這個畫家,不成量級比例的差距。她對畫家們的尊敬是真的,但對未曾繪畫過事物的好奇心也是真的。未逢對她的言行評價為無所畏懼,但來源是潛藏在瘦弱身子裡那股追求繪畫的狂熱,毫不輸給那股操控男人的意志,是不惜將自己置於生命危險中的癲狂。就算面對要殺害自己的兇手;就算見到他人死去,她可能都會將之作為畫作的題材。男人沒想過到這一刻,他居然還能感受到名為恐懼的情緒。
如果任何事物都能畫出來,那她內心中最想畫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只想被人讚賞的男人發自內心畏懼著那個答案。
「但現在知道你也是畫家後,我很失望,只不過和你說幾句話我就發現了。」她背向畫架,一手擺向畫架上的空白畫布,臉上恢復往日漠然神情:「這個空白就是一面鏡子,是每個人不得不面對不得不填滿的自我。」明明身高不高,卻感覺到她俯視著自己,她畫筆微微地引在身前,並一步步靠近。男人竟僵硬得無法動作,彷彿京畫指著他的是把長劍。
「我看見連佳心、吳維佞,他們面對空白展現的勇氣。而你,你只是扔下畫筆逃跑了。我現在看見的,只是你不願面對的懦弱,是我早就畫過的懦弱,完全提不起勁下筆的懦弱。」
男人感覺到眼前一熱,下一秒他已經怒吼著衝上前一把掐住涼京畫的脖子,驚人地一隻手就將她舉起,他以為自己在大叫著:「妳懂什麼。」,但傳進耳朵裡的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吼叫,也許這是他對自己的卑鄙、無能、無恥最後的逃避。京畫神情苦悶但仍冷冷地看著男人,彷彿早有預期般,伸手拉下一旁另個畫架上的白布。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拖曳白布的軌跡,望向畫架上顯露而出的畫作。他頓時睜大眼,掐著京畫脖子的手洩了氣般鬆開,雙眼血絲滿布,跌坐在地。他張大的嘴不斷顫抖,本身的意志與那外星的意志一齊發出了不像人類的尖叫。他不斷往後擠想遠離,直至撞上牆,雙手指甲在地上拼命摳抓留下銀白色的血痕;直至他開始緊抓住自己的脖子,抓破而湧現銀光,張大了嘴,面目猙獰地渴求著自己所拒絕吸入的氧氣,直至再也無法呼吸,畫家始終都無法移開視線。
最終,他成為了自己生涯中最震懾人心的畫作。
「我跟你,都沒有面對真正的自我。」京畫撫著被掐瘀青的脖子從地上爬起,背向畫作,語氣中帶著那份沁涼卻堅定地向已死去的男人留下最後一句:「只是我還沒放棄。這就是我們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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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踹飛的聲音響起幾秒,偵探就衝進了畫室,肩上還扛著還沒醒來的向晴。距離他在樓頂上的戰鬥也不過三分鐘前的事,他看到張大嘴望著虛空瞪著眼睛死去的男人,難以置信地問道:「......妳......妳對他做了什麼?」
「給他看了一幅畫。」京畫回道,手這時才從頸間離開。偵探從那烏黑一片知道的確只差一步,倒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偵探再望了一眼那動也不動的男人:「看一幅畫怎麼會......」
「也許只有這個人能理解的關係吧。啊,你還是別看的好。就算是我,給人看到這種連練習也不算的東西,我也會感到羞恥的。」京畫拾起白布蓋上未逢因被她擋住而尚未看清的畫作。
「那妳究竟......畫了什麼?」儘管是見慣了光怪陸離的未逢仍忍不住追問。京畫揣著那幅蓋上白布的作品,走向畫室的壁爐,連著白布丟進火堆,淡淡地回道:「我的懦弱。」她說完轉身,走向另一幅巨大的畫布,坐下,彷彿方才的一切未曾發生.不再回過頭,至警察來時,她也持續面對著眼前的那片空白。未逢無法想像,用一幅畫嚇死了異星殺手的她,此時到底望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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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錢我看是算不了給你了。」手機那端傳來T點燃打火機的聲音,她的回答也點燃未逢的怒火。
「有這種黑心的事嗎?好歹要給我一天的工資吧!」被捲入怪異事件,跟怪物以命相搏,一般人應該不會只想拿一天的工資,但未逢的金錢觀一如往常的被自己的貧富階級所束縛。
「你還敢說啊,死了兩個刑警,甚至讓老師單獨面對犯人,甚至動到她的脖子,差點連我們幾千人的脖子一起折斷,你還想要我付錢啊?」
諸於某些因素,未逢並不想上到新聞媒體,整起事件在媒體上以兩名刑警捨身與犯人相殺,保護了國寶涼京畫作結。年輕刑警的遺體被發現在停車場的角落,老練刑警終究沒能從重傷挺過。兩名刑警不幸殉職,未逢百分百支持將任何可能的榮耀歸給他們。但這跟T不打算付帳可是兩回事。
「我早讓你們把那群專門處理這種鬼事的叫回來。誰知道那個犯人還會分身啊。」
「現在他們不就來接手那些銀色外星鬼的事了嗎?」T蠻不在乎地哼了幾聲。
「把事情交給別人,就當沒你們的事了嗎?你們這些稅金小偷!」
幾乎能看到T吊起眉毛反唇相譏:「你想知道那天我們有多少人在市區裡跑翻天,還申訴電話接不完嗎?哼,我要上哪申訴你這個半吊子啊?」
這倒堵住了未逢的嘴。
在他參與的期間,傷亡能夠控制在此,要說的話的確完全只靠運氣。向晴被抓走當人質、京畫差點就被勒死,能夠避免掉更壞的情勢,都跟未逢沒有關係。
而戴琴,她在離逢緣事務所不遠的小巷裡被發現,右臂與左脛骨嚴重骨折,但仍活了下來,目前仍在醫院休養中,但聽說只是換個地方工作,整天手機、電腦通話沒停過。可是她並不是靠自己從犯人的手中存活下來的。就她所說,在犯人要踢碎她腦袋前,有一名頭戴黑色面罩的人影擋在她身前以難以理解的卸勁方式接下那致命一擊。接著在她因痛覺就要暈厥前所看見的,是那人身形只剩殘影,出招快如閃電,竟一步步將對方打退。只是待她被送到醫院時,沒有人目擊那位神秘的救命恩人。
未逢了解,在這座都市裡,無論在哪一條巷弄,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一名平凡人走進巷弄的結局是好是壞,到最後全看運氣。
未逢想起向晴向他道別時的話語。如T所說,專攻外星人或超自然的事物的部門已比預期得早來處理,向晴自然沒有需要再委託未逢的保護。她和同樣倖存下來的阿迪被那個名為「S」的部門轉移到在都市另一端的特殊收容所,保持人身自由的同時也享有全天候的保護,或者說監視。
「偵探先生,你問過我,為什麼對這捲錄音帶的事這麼執著。」向晴在打開事務所門後回過頭說道,背後閃耀著從門外射進來的陽光。「其實我還有自私一點的想法。我只是想要親眼看到,不論是什麼,可以讓我確定有這麼一件無比荒誕的事,實際地發生過在我如此平凡的人生裡。」
「就像我說過的,妳已經很不平凡了。」他們相視而笑。不過看著向晴離開時,未逢總有莫名的預感,他們還有機會再見面,在不久的將來。
這座都市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一名平凡人走進巷弄的結局是好是壞,到最後全看運氣。但不論好壞,從巷弄走出時,那人都不再可能平凡。
T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再說回來,反正你也已經從老師那得到很足夠的回報了吧?」
「......妳少沾光了。總之我收據都準備好了,快給我撥款下來啊。」差點忍不住稱是的未逢扔下討債集團般的留言就掛了電話。
回報嗎?那倒是真的足夠。他收起憤慨,啜飲酸澀的咖啡,在長桌上翹起腿,凝視起牆上那位令人難以捉摸的畫家前日贈與他的畫作。那是一團巨大而灰暗的漩渦,彷彿隨時可將人捲入淹沒其中,撕裂成碎片,甚至可以聽見那攪動的轟鳴聲。但在漩渦的中心卻有那麼一絲讓人無法忽略的光芒,明亮而又鋒利地居身其中。
說來害臊,但偵探總覺得看見了他自己。
【畫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