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以及一九五零年在臺復校後入讀陸軍軍官學校的校友,鮮少有人知道曾擔任成都時期陸軍官校校長的關麟徵(陝西鄠縣人),其任期為一九四七年十月至一九四九年九月。
臺灣兩蔣統治時代隨一九八八年元月蔣經國去世而結束,及至今年,因不再有黨國禁忌,陸軍官校建校百年紀念特刊,首次公開表列第二任校長關麟徵。
與陳誠結怨
一九二四年,十九歲的關麟徵受于右任舉薦,考入位於廣州黃埔長洲島的「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第一期(俗稱黃埔一期)。
關麟徵作戰勇猛,一九三三年奉命率部北上抗擊日軍,長城戰役中親率一團衝鋒,身負重傷,戰後獲頒青天白日勳章。一九三七年開啟全面抗戰後,關麟徵升任五十二軍軍長,先後參與漳河戰鬥、台兒莊戰役、武漢會戰、第一次長沙會戰等戰役,時人將關麟徵與孫連仲並稱為「關鐵拳」與「孫鋼頭」。一九三九年,關升任第十五集團軍總司令,為國民黨陸軍官校畢業生升任集團軍總司令第一人。
關麟徵早期擔任第十一師六十一團團長時,副師長陳誠(保定八期,浙江青田人)欲拉攏關及其他幹部反對師長曹萬順,關不肯隨附,與陳誠結怨。一九四一年七月,關任第九集團軍總司令,駐防雲南紅河以東滇越國界時,其麾下第五十四軍副軍長傅正模為陳誠土木系人馬,檢舉集團軍副總司令兼五十四軍軍長張耀明,致張耀明遭免兼軍長,改由陳誠土木系方天繼任第五十四軍軍長,不久該軍調出第九集團軍。
當時的國軍仍保有舊式軍閥思維,很多部隊長有吃掉他人部隊以充實自己之劣習,性格鮮明的關麟徵看不慣陳誠之作為,當面激烈爭吵,使陳誠胃疾復發而吐血。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軍向盟軍宣佈無條件投降後,蔣中正任命關麟徵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以配合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入關接收東北,但時任參謀總長陳誠向蔣建議,由杜聿明(黃埔一期,陝西米脂縣人)任東北司令長官,關麟徵改任雲南警備司令,蔣准。
結果,東北司令長官杜聿明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兼嫉賢妒能,反拔除孫立人新一軍軍長職,將戰功顯赫而非黃埔嫡系出身的孫立人排擠出東北戰場,遺缺由黃埔四期潘裕昆接掌。此後東北戰場變成黃埔系打黃埔系,由黃埔系之國軍將領對峙黃埔四期林彪,而國軍戰勢由盛轉衰,即使陳誠親赴東北接替杜聿明擔任東北司令長官,亦無法扭轉。陳誠返回浙江老家養病,東北失守,有東北籍國大代表發起「殺陳誠以謝國人」之連署(該國大代表後拒來臺,隱居香港),有報人在報紙載以大黑標題「殺陳誠以謝國人」(該報人來臺後關入黑牢)。
出任陸軍官校校長
中國國民黨陸軍官校,顧名思義即國民黨的黨校,一九二七年自廣州遷往南京,改隸國民政府後,更名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中國進入全面抗戰,八一三淞滬會戰上海南京失守,國府遷都重慶,中央陸軍官校為避戰火,西遷四川成都。
一九四六年七月,陸軍官校教育長萬耀煌調任湖北省主席,關麟徵接任教育長。是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經制憲國民大會議決通過「中華民國憲法」,明定軍隊國家化,總統為三軍統帥,依此憲法,一九四七年起,中華民國從軍(訓)政轉向憲政。因應軍隊國家化,中央陸軍官校更名為「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身兼國民黨總裁的蔣中正則不宜再擔任校長,十月,陸軍官校教育長關麟徵接任陸軍官校校長。
成都時期的陸軍官校,校區規模頗大,北校場為校本部,另有皇城壩、西校場、南校場各督訓區。校本部有個黃埔燈塔,塔上有陳誠的署名,關麟徵來後,親自將其剷掉,另在司令臺上,於校長蔣中正的對聯後邊,加了一副對聯:「不進步就是落伍,要努力才有前途。」
初至軍校,晨操時,關麟徵騎高頭棗紅馬,至成都各督訓區巡視,見學生所做之「滿江紅體操」,不表贊成。原來,前教育長萬耀煌曾命國術教官編了一套體操,與滿江紅歌曲配合,邊唱邊打,類似今日之韻律操。次日,關麟徵集合全校師生訓話:「這是花法呀!(陝西方言,騙人的意思)對敵人不管用,馬上停止,要練劈刺、打拳、摔跤!」
關麟徵嚴肅軍紀,不姑息,不講情面。體操石總教官係校長蔣中正當年同隊同學,無人不敬讓三分,某次違紀,被關麟徵罰站一小時。第二十一期步一、二大隊舉行畢業典禮,湯恩伯訓話時,隊尾有少數同學扭動,小聲講話,關麟徵在司令臺上發現,立予糾正:「學生娃子,就不能槍斃啊,把那幾個講話的,找出來,開除!」照以往情形,學生行將畢業離校,隊職官較爲放鬆,此類小事多半馬虎算了,未有如關麟徵之嚴厲到底者,結果這幾位學生,還是上報告,寫悔過書,受到降期處罰。
見各隊環境單調,爲了調劑學生身心,關麟徵乃命整理環境。操課之暇,各隊紛紛動員,其間未免有競賽性質,於是走火入魔,想盡辦法覓求花樹,在本隊周圍加以美化。西校場與南校場之後牆外,爲百花潭,百花潭內有一小島,島上西式大別墅,乃川軍軍頭鄧錫侯之私產。別墅自然花木扶疏,學生遂於深夜人靜之際,游上百花潭,將奇花異草搬來自用,隊上官長亦未詳查來處。星期一全校紀念週時,關麟徵訓話:「我教你們整理環境,你們這些學生娃子,把人家的花也偷來咧,樹也偷來咧!整理環境馬上停止,由隊上官長負責,把偷人家的東西還人家!」學生們於是再派代表,隨指導員去見鄧錫侯請罪,鄧錫侯是學校校務委員,自然不好意思將花樹要回去,從此各隊環境美化一新。
歷經長期抗戰,全國民窮財盡,軍校教官亦收入有限,難求溫飽。關麟徵書法脫胎于佑任體,草書遒勁流暢,往求者不乏人,某隊王姓區隊長因事績應獎賞,關即以書法中堂一幅贈之,該區隊長順手壓於玻璃下,爲關巡視營房時所見,當場訓該區隊長:「我這個字,別人求都求不到,你怎麼不裱起來呢?」說完後,大概是想到該區隊長沒錢,隨手掏了幾百塊錢給他,說:「去裱!」
軍校一脈相傳,都是施行德、日式的打罵教育,隊職官可以對學生隨便打罵,有時實是發洩其個人情緒,某次一學生因細故,被劉姓區隊長用六公分直徑之板凳腿猛打,打至蜷縮在地,板凳腿爲之斷裂,學生們咸表氣憤不平,徑寫信報告關麟徵,翌日學校即宣佈,嚴格廢除打罵教育。
師生舉行聯合大演習時,關麟徵是總裁判官,每天騎著那匹棗紅馬,另一士兵舉著一面繡有「關」字的大旗。棗紅馬全身油亮,無一根雜毛,馬身較長,有龍形,關麟徵身材魁梧,滿面紅光,兩腮微微下垂,目炯炯有神,聲音宏亮,活脫脫如關雲長再世,關麟徵亦以此自期詡,其一生行事正大光明,具陝西人特有之直爽個性,與關雲長多類之。
「戰機如風騷之婦」
當年的陸官學生憶及,關麟徵差不多每週都召集全校師生講授戰術戰略,魯登道夫、克勞塞維茲、漢尼拔等不離口,亦樂道其作戰經驗,如打林彪、長沙大捷、湖北大敗畑俊六諸戰績,並傳授他發明之蜈蚣陣行軍法、三合陣地、反斜面陣地、梅花陣地、子母堡之運用法、剪口袋戰術等等。
關麟徵告訴學生,作戰應善於捕捉戰機,製造戰機,利用戰機,講求「穩、忍、狠」三字要領,靈活運用,則無往不利,「戰機如風騷之婦,如不及時掌握,即爲他人所有。」
多年後,學生憶及當年國軍將領,有滿口亂吹軍事理論者,聽見槍聲就意亂情迷,心智喪失,即所謂「靶場英雄」、「室內上將」;有將領雖具實戰經驗,但係營團長材料,一指揮大兵團就紕漏百出,只能拚老命,碰運氣;有將領固步自封,傲慢偏執,不向敵人學習,以老戰法對新敵人,致百萬大軍潰於一夕;而關麟徵數十年征蹄遍全國,擅以少勝多,以弱制強,乃感歎當時年少無知,領會不多,畢業後所遇長官如關麟徵者,已不再有。
一九四七年末至一九四八年初,關麟徵到校將及兩年,而東北及華北戰場形勢逆轉,關麟徵似已不耐,在軍校訓話時而批評某些將領、國際路線、裙帶關係,憤懣之情溢於言表,一如良駒長嘶於槽櫪之間,獅虎悲嘯於柵籠之內。
一九四八年元月,關麟徵出任陸軍副總司令兼陸軍官校校長。
隱居香港
一九四九年元月,蔣中正檯面上宣佈引退總統,李宗仁為代總統,檯面下並未放權,仍以國民黨總裁身分在浙江老家對國軍調兵遣將,此與軍隊國家化相悖,故是年八月關麟徵由代總統李宗仁任命晉升陸軍總司令後,對國軍部隊及軍校學生宣導軍隊國家化,不應再聽從檯面下國民黨總裁蔣中正的命令,而應遵從身為三軍統帥之總統的命令。但內戰局勢逆轉,連代總統李宗仁也以就醫為名經香港赴美,陸軍總司令更無可作爲。
年底國府最後一道防線四川情勢亦逆轉,眼見蔣中正仍然重用丟掉東北的浙江老鄉陳誠,關麟徵乃辭陸軍總司令職,賦閒廣州,陸官二十一期畢業學生三十餘人前往拜會,關麟徵每人贈送港幣六百元,凡求介紹工作者,即寫一便條,鼓勵來臺請劉玉章安置(劉玉章時任五十二軍軍長,駐新竹,係關麟徵舊部)。
之後,關麟徵決意隱退,移居香港,不進臺灣。翌年三月,蔣中正在臺「復行視事」,宣佈孫立人為陸軍總司令。四年後,蔣中正在日記中,罵時任金門防衛司令官胡璉(黃埔四期,陝西華縣人),仍不忘罵關麟徵:
「據至柔(編註:時任參謀總長周至柔,保定八期,浙江臨海縣人)報告,胡璉對第一軍團司令之任命不滿態度,及其不願就職之言行,此殊出意料之外,較之吳國楨叛變情形,對余精神打擊更大。以胡為一手造成(編註:指培養),而乃其竟專為地位與權利惟視,如此則尚有何言,此人不能再寄有希望矣。胡璉不明事理,不識大體,一如關麟徵其人,乃知陝西人士器度不能有大人物也。」
同年,因孫立人堅持軍隊國家化,反對分派系,得罪黃埔嫡系,蔣中正把孫立人軟禁了。如此,陸軍官校第二任校長、國軍史上前後兩位陸軍總司令,都在兩蔣時期的記載中消失,是不可公開提及的禁忌人物。
關麟徵隱居香港,隱於香港的反蔣第三勢力及中共對關皆有邀請,而他堅不碰政治,種菜維生,以書法與秦腔為樂,並與劉玉章結為兒女親家。
一九七五年蔣中正逝世,關麟徵來臺弔唁,宿劉玉章家。時已年逾七十,老態畢露,身軀微佝,蔣經國行禮如儀表示慰留,關即予拒絕。昔日陸官學生前往拜見,請關麟徵擇日召集學生訓話,關麟徵嘆了一口氣,說:「國家已經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話好講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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