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麥克勞德《愛動物的人》︱生活在眼下崩壞，無一倖存卻仍感到愛的我們

今天(8/21)是加拿大作家亞歷山大．麥克勞德(Alexander McLeod)新書《愛動物的人》(Animal Person，2022)在台灣出版上市的日子，有興趣的人追起來～

《愛動物的人》是本短篇小說合集，裡頭有8篇故事，第一篇是〈兔形目〉，第二篇是〈死者要的〉…等，我曾好奇的想為什麼書名叫「愛動物的人」，其實書名的寓意在各篇故事裡並不連貫且不明朗，挫折之下，我玩起了遊戲，找每一篇故事裡頭藏了哪些動物？

你猜我發現了幾隻？又有哪些動物呢？

我在〈兔形目〉裡自然是找到了「兔子」，〈死者要的〉找到了「浣熊」，〈你以為你是在看什麼〉找到了「長頸鹿」，在〈底下的一切〉找到了「鯊魚」，之後，就沒發現了(笑)

看來不見得一定要是常見或萌萌的動物才能被寫進小說呢～

我很喜歡在啟明出版社官網有位讀者書評寫說，「愛動物的」與「人」無法分割。

這或許給了這本書名一種解釋的可能：我們無法將這份愛動物的感情從人身上抽離，而仍稱之為人。而這樣的愛推及到對人或普世間的事物或境遇，都能看見它的永恆不滅。

或許是偏向純文學的寫法，亞歷山大．麥克勞德的《愛動物的人》的文字並不太好閱讀，加上小說裡常以「他」這個主詞來敘述，容易使讀者一時之間，難以明瞭敘事者是誰。再者，亞歷山大．麥克勞德敘事的口吻平緩，故事沒有太多的高潮起伏，是部需細細咀嚼，才能領會他帶出來的韻味的小說。

然而，亞歷山大．麥克勞德要帶給讀者的韻味很特別！

他總是平淡無奇的講著日常生活發生的事，下一秒「事」就裂了，出現了裂痕，裂痕同時帶來了轉機與省思。就像〈兔形目〉說著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日久感情轉淡，生活細瑣消磨了他們的愛情，卻在帶兔子看醫生這一連串的事上，兩人重燃火花，也隨著兔子與自己的若即若離，從兔子的視角中昇華自己的心靈，繼而從迷失的人生裡解放自己。

亞歷山大．麥克勞德的文字充滿詩意與哲理，他從人與人之間岌岌可危的愛與人性真理的崩解裡，不斷進行反思。即使是要通過「姊弟間似有若無的情愫」題材，或「窺探人隱私取樂的戀物癖者」，或「差點被朋友的父親侵犯的男孩」，還是「從連續殺人犯手中逃過死劫的一家人」…等駭人聽聞或背德的題材，才能使亞歷山大．麥克勞德想要表達的東西顯影，作者也毫不避諱。

我想，就是這種我們所信賴的——不論是感情、關係、常理、道德、知識，甚或是「人生(經驗)」——舉凡我們信了就可謂之真理的，都要崩壞。

正視這種信任的崩塌與真理的解構，反而使我們能在將來的破碎中重拾完整。

我不知道之後我們是怎麼了。並沒有哪個特別的事件，沒有戲劇性的爆發，沒有別的人物進入我們的生活。我想我們就只是日子久了拖垮了——一點一點的，無可避免的——而有一天，我們兩個都決定夠了，該翻開新的篇章了。……也許我們真的把彼此身體的各種可能都過膩了。

這樣的改變超過了我們的預期。現在空間變得太多，我們用從前老是不見的東西來填補。……現在更糟，彷彿一種透明的污泥被緩緩倒入我們生活中的每一處縫隙。我們每天都得要跋涉而過，每次的交會都辛苦得超過必要。

以上2段話摘自〈兔形目〉。

〈兔形目〉詮釋著生活如何把毫無防備的我們擊潰得體無完膚。

尤其在「社交」與「關係」上的綑綁、掙扎與窒息，在〈死者要的〉這篇，主角總從現場抽離自己，彷如陌生人一般看著自己的家人上演鬧劇；以及〈遠房親戚〉裡一直壓抑自己，受不了親戚倚老賣老干涉自己育兒方式，一會兒使喚他們夫妻，又一會兒對他們冷嘲熱諷，被家族關係勒索的身心俱疲，這在他們身上都表露無遺。

8篇短篇故事中，〈兔形目〉無疑是精采絕倫的一篇，尤其從主角夫婦帶兔子碰到庸醫後，劇情峰迴路轉，治療兔子的經過就像他們在為他們倆人的婚姻做急救，主角也在與兔子的互動裡，逐漸找到他迷宮般人生的出路。

〈演藝人〉則是亞歷山大．麥克勞德最饒富藝術感的一篇，藉由一再變換敘事者，透過不同人物的觀點與口吻推動整篇小說的前進，如歌復沓，是在《愛動物的人》裡意識流表現很精采的一篇。此外，小說將眼前正在上演，隨時可能演變成一場災難的鋼琴演奏，萬花筒般透過不同觀者呈現它的多面性。

在亞歷山大．麥克勞德的小說裡，呼之欲出扼殺我們的愛的手段，從來都是日積月累且悄無聲息的，就像「生活」，還有「記憶」總殺我們措手不及。

記憶的重量其實很沉，就像壓在屋簷上的漫天大雪，如果沒有去除，某天就會壓垮整座屋子。亞歷山大．麥克勞德小說裡的角色，多半都背負著難忘的回憶前進，有像〈死者要的〉、〈第九特區〉這2篇小說的主人翁是帶著過去的羈絆走過來的，也有像〈底下的一切〉裡的哥哥從童年的創傷釋懷後，人生才正要開始。

我難忘〈死者要的〉那對姐弟倆11歲的童年，兩人異想天開的在庭院往大馬路上架起長長長的滑水道，身上塗滿油滑下來，享受刺激的快感，被草地上的碎石割得皮膚傷痕累累，卻還樂此不疲，擁有情竇初開的小秘密。

〈第九特區〉最後故事的發展，暴力而且畸形，如果真理崩壞有聲，最能在〈第九特區〉裡聽見。道貌岸然的大人向孩子的好友伸出狼爪，一夜間，孩子對大人的信賴瓦解，友誼也變調，解圍的好人也沒有好下場……然而，故事裡變色的不只童年，還有腳下的這片大地，隨著財團開發，人的價值也隨之明碼標價，人性善惡詭譎在暗潮下波濤洶湧。

性愛與死亡，也是亞歷山大．麥克勞德擅於著墨的，他在〈兔形目〉裡寫下主角夫婦在一位女士的退休派對上跑出來，在太太公司的麵包車上以後背體位做愛。「很荒唐，卻也是絕對正確的事。」這是主角對那次天雷勾動地火的回憶下的不悔註解。〈交屋日〉更色氣，這對夫妻從浴室一路口交舔陰到臥室，抽插的聲音引來隔壁殺人犯謎樣的敲擊聲，游走在危險的邊緣，但女上男下高潮中的倆人完全停不下來。

比起性愛與死亡不遑多讓的，如是〈你以為你是在看什麼〉裡專偷旅人行李箱，打開檢視裡頭有哪些東西，然後開始一一鑑賞，品頭論足，還會把陌生人的貼身衣物穿在自己身上或嗅聞一番，最後再神不知鬼不覺物歸原主的戀物癖者。

〈你以為你是在看什麼〉那名戀物癖者，雖然怪嗜好嚇人，不過像偷偷闖進別人家窺探別人生活隱私的想法，我們可能都曾有過，對這樣的樂趣自然也不難理解。可怕的是，這名戀物癖者的移情作用，當他偷了一名叫「唐雅」的女人的表演服裝，他把它穿戴在自己身上並與之對話；當他又想故技重施的時候，竟大膽調查、跟蹤唐雅的行程，享受著不被人識破、悄悄出現在她身邊歸還行李箱的冒險快感。

亞歷山大．麥克勞德寫下這般病態異類的行徑，卻使讀者難以對這名戀物癖者產生輕蔑或譴責，好像他筆下那名戀物癖者是我們多重人格之一，是我們潛意識裡翻越道德監獄的那隻嚮往自由的孤獨靈魂，戀物只是我們失格的百態之一。

這8篇短篇小說裡，縱然有竊人行李窺探取樂的戀物癖者、有連續殺人犯，不過，他們也在其它面向表露出，他們鮮少被大眾關注的一面。有句話說，「每個人都是一個月亮，總有一個陰暗面，而他從來不會讓人看見。」但是在這裡，我們恐怕要反過來講，我們總只是看見一個被社會貼標籤的人的陰暗面，而從不會正眼去看他們明亮的一面。

於是，善與惡的分際從不清朗，崩壞與建立向來是一體兩面。

儘管生活荊棘遍布，從《愛動物的人》這8篇短篇小說其結局的安排，都仍可看到亞歷山大．麥克勞德充滿溫情和反思的一面，這也是作者對人生寄予的某種希望吧！

▲《愛動物的人》書影，圖片來源：啟明出版

作者：亞歷山大．麥克勞德(Alexander McLeod)

書名：《愛動物的人》(Animal Person)

出版社：啟明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