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離綰不滿三千歲,爹娘讓她跟著哥哥去學堂,日日都得去,說既是他們離家的儲君人選之一,可不能一直野下去。
起初她很樂意的,長她幾百歲的哥哥離芳,已去了好些年,看哥哥去得起勁,小離綰很是羨慕,心想學堂肯定是個好玩的地方,她也想去。
殊不知,去沒幾天,在書案前坐了幾時辰的小離綰感覺渾身不對勁兒,全身上下都酸疼不已,可要說哪兒酸哪兒疼,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身子骨不舒服!這般折磨人的症狀,一下學又全好了,因此睿智的小離綰得出個結論:可憐的她罹患了學堂酸疼症,不能上學!
後來,死活不上學的小離綰經爹娘百般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藤條後,發覺上學不一定得同那書案培養感情,還有傳授武術和術法的先生們,她才感到自己這學堂酸疼症有了解方,而離家早已嘴軟手酸的二老,總算將閨女弄進學堂,終於能歇歇了,心想好歹也是跟著先生,如此便好,繼續放養吧。
一段日子過去,小小年紀的離家小小姐,武藝和法術突飛猛進,遠勝同窗,甚或優於小公子離芳,武學先生們對小小姐的資質讚不絕口,早誇晚誇,簡直將她捧上了天,因而,彼時青澀懵懂的小離綰,當真以為自己便是那空前絕後的神女。
於是,她揣著過而不實的自信,獨自前去閻浮樹林探險,離開她們一族聚集的尋木根系,去到父親離景的守禦範圍之外,只因不願聽那無趣的經學課。小離綰信心十足地盤算,過兩時辰再回去,恰好就是經學課下學。
兩時辰變做兩日夜。
待到衛夫人尋獲閨女時,她的衣裳沾滿塵土,臉上爬滿驚恐,一看見娘親立刻哇地大哭起來,衛夫人鬆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地檢查小丫頭傷沒傷著,萬幸小離綰除了從頭到腳的皮膚都成了青銅色以外,一點兒傷也沒有。
正因為小離綰如今活像個銅像,才沒受半點傷,一點兒皮都沒擦破,這副滑稽樣乃是因為她迷路整整一日後實在餓得慌,隨手拔了些野草充飢,不巧吃進一種名叫牛傷草的植物,食之能抵禦兵器之傷,某方面不學無術的小離綰對植栽一竅不通,愣是吃進一大把,將自個兒變成一尊活銅人。
「後來我挨了娘親好一頓教訓,娘親罵得可兇了,為表示此事著實嚴重還找了我爹一起,可我爹在一旁笑的可歡,想來我當時看上去定是十分可笑,嘿嘿。」離綰說,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頭上的白絲帶蝴蝶隨之輕顫。
齊雨伸手順了順離綰髮絲,將蝴蝶長長的尾巴自青絲中分出來。
「我就這麼頂著青銅般的皮過了大半月,那時啊,我可不僅看上去像銅人一尊,敲擊時還有聲聲脆響呢!同窗因此給我起了個小名叫『錚錚』,直至今日,哥哥有時依舊如此喊我,如今回想起,興許也算是一樁值得紀念之事?」
離綰大大伸個懶腰,頭上蝴蝶撲撲翅膀飛進齊雨手中,變回絲帶。離綰轉過身,手臂攀在齊雨榻上,她問:「這故事先生可還滿意?」
「嗯,挺好。」低沉的嗓音裡有幾分笑意。
「如此能不能換兩顆包子?」她又問。
「……嗯……」他沉吟。
「行……行吧?好吧?」
「行吧,一個給綰兒,一個給錚錚。」
她笑開:「多謝先生!」
春風笑佳人。
◆ ◇ ◆ ◇ ◆ ◇
西荒,常羊山。
黑袍男人立在樹下,雙手攏在袖子裡,窒悶的空氣不見流淌,他黑白對半的髮絲沉默地披在背上。
「女祭。」男人嗓音平淡。
「小副主。」一名長相柔美的女性悄然出現,一條醜惡的疤劃過她緊閉的左眼。
「……不要那樣稱呼我。」齊雨皺眉。
「是。」女祭溫順地望著齊雨腳邊,扭曲的樹根彷彿緊緊攥著某物。
一陣靜默過去,齊雨終於開口,他問:「妳的酒器,為何?」
女祭依舊看著地上,像是毫不意外此事被齊雨提起,她不答,只說:「霽,女薎不在了,不在好久好久了……」她似乎比齊雨印象中消瘦了些。
「久到那些歡快的日子彷彿一場夢,彷彿,我生來就是一個人,一個人來到這冷漠的地方,孑然一身,僅有與生俱來的義務,同咒詛一般的義務,相伴……」女祭始終盯著地上,樹根詭異虯結之處。
齊雨說不出話,在離綰面前的舌燦蓮花此時不知所蹤,他還沒想好寬慰的言辭,只得問道:「我明白妳神傷,即便如此,妳那法器……」
女祭截斷話:「我是循天道正規將它渡與欽䲹,我沒忘記,義務,該死的義務。」
齊雨閉上嘴,重新張了幾張才又吐出一句:「……我也還在。」
女祭笑出聲,終於移開目光,她看向齊雨,嘴角揚起,目光卻空洞無神,她說:「你想說你多少能替我開解嗎?霽?你啊,你還是先收拾好自己吧。」
齊雨再次沉默。
「我那酒器能許人黃粱一夢,許他們盼望之物,許他們一時愉悅,可為什麼不能許給我呢?一次,一次就好,讓我見見妹妹……若我自身都被美夢遺棄,又該如何,心安理得地持有那枚法器呢?」女祭低下頭,再度望向歪曲的樹根。
「霽,若我意外羽化,這刑天的首級,天道也自有安排吧?不,若真有那麼一日,我也無需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