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溫和反賊與不溫和反賊
1.
好不容易,週一熬到週五,期中考試周過去了。
週五的晚上8點半,田伯光打電話給殷離:“你在哪?”
“在寢室。”
“儀琳呢?”
“下午考完試,她就出門家教去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我跟令狐沖剛下班,一起去後門吃飯?順便商量商量搞錢的事?”
殷離道:“我吃過晚飯了。”
“那就當吃宵夜。你又不怕胖。出來嘛。”
20分鐘後,F大後門的小周家廚。
田伯光道:“你哥講的沒錯,這是老油條的社會經驗。”
殷離拿筷子戳著盤子邊:“儀琳已經在搞那個Square帳號了。她這幾天,抽空寫了一點點。”
“帳號叫什麼?”令狐沖和田伯光同時問。
過了一會兒,田伯光放下手機,掩面道:“雖然我很反對賣慘……但儀琳這個,看著太不慘了。乾巴巴的,幾月幾日,幾點幾分到醫院。今天醫生幹了什麼,自己幹了什麼。怎麼寫得,跟工作日志一樣。”
“要煽情,是吧?”殷離道。
令狐沖道:“也不是啊。有的人寫出來,就能叫人覺得,沒有特意煽情,沒有特別誇張,但就是讓人覺得,好像自己也在受苦。這在心理學上叫什麼,‘共情’?”
殷離道:“你還希望一個人一邊忍耐痛苦,一邊栩栩如生地描述痛苦嗎?”
“你心疼儀琳,你代儀琳把活幹了呀?”田伯光道。
“我還真寫了一篇。”殷離拿出手機,那是存在她手機文檔裡的。沒有放在社交媒體帳號上。
令狐沖和田伯光看完。
“我覺得……寫得不好。”田伯光道,“沒有痛苦的感覺。”
“說我寫得不好,你們來寫啊!”殷離道。
“我們又不是她室友。距離遠了,更不好把握分寸。寫不來。”田伯光和令狐沖連連拒絕。
殷離氣得哼了一聲。
“寫文章是高階技能啊?”令狐沖哀歎。
田伯光道:“從外人的角度確實不好寫。殷離,你要不把你自己當儀琳,寫一篇試試?”
“你說得容易!”殷離道,“你看你,吃飯就積極,碼字就往後縮。”
田伯光笑:“你吃飯不積極?”
殷離伸手就拿桌子上的餐巾紙盒打他。
她右手腕上的骨科膏藥,原本被袖子遮住了,她手一伸長,田伯光看見了,就問:“你打字,還能把手腕扭了?是不是上周在地鐵站,掄起電腦包打人的時候……”
殷離凶巴巴:“要你管!”
“哎喲,那天你可把我們張無忌給嚇著了。”田伯光笑嘻嘻地道。
令狐沖看了田伯光一眼。
殷離追問:“張無忌,跟你們說什麼了?”
“沒什麼呀。”田伯光道,“真的。他就說你英姿颯爽。”
2.
這頓不知道是夜宵還是晚飯的聚餐結束,三個人AA分賬。
殷離一個人走回寢室,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
等她快走到心理系前面、大道轉角處時,手機響了。
看到顯示的名字,她伸手按住心口,過了兩秒,才接。
張無忌道:“殷離,你期中考試考完了嗎?”
“……考完了。”
“我前幾天在寫畢業論文的開題。之前,我不是說,陪你去醫院看儀琳的叔叔嗎?這個周日,你上午還要上二專吧?下午有事嗎?”
“下午沒有。”
“好,那麼這個周日,我們去醫院看儀琳的叔叔吧。我幾點到八舍樓下等你?”
3.
周日下午,張無忌看見殷離的時候,看見她穿著一襲長裙從樓梯上下來。
十一月中的天氣,要穿裙子,確實只能穿長裙了。
可是以前,殷離除了夏天氣溫升到30度以上,她會穿運動短裙,其他時候她好像永遠是穿褲子的。快步走的時候,叫人想起鹿和羚羊一類的生靈。
張無忌一怔。
因為穿了緊緊裹住身體的長裙,走路的步伐不得不變小,從臺階上慢慢走下來的殷離,又像是變了一個人。
張無忌不知道說什麼好。
兩個人先去F大前門超市買了些水果,然後走去醫院,一路上話也不多。幾天不見,兩個人好像又變生分了一點。
醫院門口,依舊是人頭攢動、川流不息的景象。殷離帶著張無忌,經過門診大樓、急診大樓,到了6號樓住院部。
進大樓,一樓大廳左拐,坐電梯。
進了電梯,殷離按下14這個按鍵。
兩個人,一起望著電梯裡那塊小屏幕上的數字跳動,逐漸增大。忽然在9停住了。
應該是第9層有人按了上行按鈕。
門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地上大哭,一個中年女人在旁邊扶著,勸著。
張無忌按住開門鍵,讓電梯不動,遲疑道:“你們要上去嗎?”
那個中年女人看了看電梯,對裡面的殷離和張無忌道:“按錯了,我們是要下去的。”
電梯門合上了,繼續上行。
到了第14層,出電梯。
先在走廊入口處,工作臺的護士那裡,登記一下。
殷離道:“肝膽科,21號病房4床。”
那個護士一邊登記信息,一邊道:“儀琳人緣還真不錯呢,老是有同學來看她叔叔。就是可惜,攤上爸爸媽媽沒了,叔叔生病。”
殷離從袋子裡掏出個橘子給她:“儀琳說前幾天她手機沒電了,還是找你借的充電寶。謝謝你。”
護士道:“不用客氣。”笑眯眯地把橘子收了。
“剛才我們碰到有人在9樓電梯門口哭。”殷離道。
護士道:“9樓是ICU,重症監護室。要麼是人走了。要麼是沒錢了,決定拔管子。其他病房也有哭的,沒有9樓出來哭的多吧。”
兩個人離開了登記工作臺,沿著走廊,向21號病房走去。
張無忌道:“那麼多病人和家屬,護士記得住儀琳啊?”
“是很多人。”殷離道,“不過儀琳很好認,她又把頭髮剃成板寸了。”
走廊兩面沒有窗,頂上的燈還沒有開,顯得有點幽暗,只有走廊的盡頭才有一扇窗。
正好走廊上沒有人,殷離輕聲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怎麼好好的,背詩?”
“有一次我跟田伯光、令狐沖,不小心坐電梯到15樓去了。有個人跟我們說,那是幹部病房,要刷卡進去,讓我們不要亂走。”
張無忌也歎息了一聲。
之前殷離已經給儀琳打過電話。
儀琳的嬸嬸對於儀琳又有同學來探望,顯得十分感激,接過水果,說了不少謝謝的話。叔叔也強打著精神。
張無忌和殷離到了,還沒有兩分鐘,放射科打電話給儀琳的嬸嬸:“261號,已經叫號叫到你了,都過了。怎麼,人呢?”
嬸嬸馬上道:“我們就來,就來,馬上到。”
儀琳解釋道:“叔叔要去做個CT,上午取的號。現在才排到。” 她向殷離和張無忌道,“你們要不先回去吧?”
張無忌:“沒事。先給叔叔做CT吧。要不要我們一起去?”
嬸嬸忙說不用,有輪椅,也方便,不勞煩你們跑上跑下,你們在這坐一會兒吧。
儀琳和嬸嬸,把病人扶上輪椅,這是個體力活,張無忌也幫忙。然後儀琳和嬸嬸又檢查了一下,磁卡、預約號、手機什麼的,有沒有遺忘了,才推著輪椅去做CT的地方。
儀琳他們走了之後,殷離問:“你下午有事嗎?”
張無忌道:“沒有。儀琳那邊,排號已經叫到他們了,應該也不會很長時間吧。我們再坐一會兒,等他們回來。小信封不是還沒有給嗎。”
4.
殷離和張無忌在病房裡坐了一會兒。
過了差不多5分鐘,殷離就站起來,在病房裡來回踱步。
張無忌道:“我們要不去走廊上窗戶邊,透透氣吧?”
出了病房之後,他微笑道:“你可真是坐不住。等公車、等地鐵的時候,就喜歡走來走去。”
殷離目光波動,像一片雲劃過晴空下的山麓緩坡,投下一道飛快消逝的陰影。
“阿紫說我好像有多動症,编码多巴胺受体D4的,可能是7R等位基因……”她輕聲道。
“那是什麼?”
“就是一個編碼多巴胺受體的基因。這一段基因是7R的人,對多巴胺分子的反應強度似乎要弱一些,所以會不斷追求新的刺激,容易分心和好鬥。好像,攜帶這個等位基因的人,在北美比較多,而在亞洲比較少。”
“嗯?”張無忌道,“多動症的人,好像都會有學習障礙吧?你哪有?”
“這樣講,好像這是個純負面的東西。其實,你想,孫悟空像不像有多動症?”
張無忌笑起來:“那他可能是所有人都愛的一個多動症患者了。”
“那也不見得。”
然後殷離轉開了話題:“儀琳要在網上大病籌款平臺上,給她叔叔籌看病的錢。她專門註冊了一個Square帳號,來記錄醫院的事。她剛寫了幾天。等她多寫幾天,下周,我們就開始找人幫她轉發。”
“等會兒,你把她的那個帳號發給我。我也來幫忙。”張無忌道。
說完了這個事,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哥跟我說,一個人要理解這個世界是怎麼運行的,沒有那麼容易。他昨天中午,又給我打電話,講了好大一通。我國的醫院,是怎麼回事。”殷離道,“你想聽嗎?”
“嗯。”張無忌點點頭,“我們家沒有醫生,我也不太懂醫院的事。你願意說給我聽,很好啊。”
“我國的醫院,大部分是公立醫院。私立醫院,能在衛生行政部門裡,辦下來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就行。
公立醫院,是政府舉辦的公益機構,歸政府衛生部門管。人、財、物,也不是醫院自己說了算。醫院管理人員的高層,要政府部門發紅頭公文任命。中層任命,也要政府部門發文。
普通醫生,要進公立醫院的門,拿到醫院的正式編制,首先需要衛生部門要先去跟編制管理部門申請,今年可以用多少正式編制。每進一個人,都要政府部門的人審批。
一個有公立醫院正式編制的醫生,收入雖然沒有私立醫院高,但是工作穩定。公立醫院不會隨便解聘醫生,不會失業。退休後,退休工資跟其他類人拿的不一樣,更高。
政府靠這些政策,把大部分醫生圈在公立醫院裡。
公立醫院的錢,是怎麼來的?是有財政撥款的,每年都要跟政府的財務部門,申報預算,一年過完了,要做決算。可是,公立醫院,是差額撥款單位。財政給的錢,根本不夠用。
我哥說,他同學中有人,媽媽是本市某個三級乙等醫院的副院長。近10年來,那個醫院每年拿到的財政撥款,占當年收入的比重,一直都比10%低。低的時候百分之三四,高的時候百分之七八。這些錢拿來給醫生護士,發工資都不夠,大概也只能覆蓋人員經費的百分之十幾到二十幾的樣子。剩下的一切開支,從人員到設備、耗材,就靠醫院自己,看門診、收治病人,來掙錢。
病人來看病,總是按照規定,有的自付,有的由醫保結算。比如說,門診看病,開了些藥,幾百塊,有醫保的人,可能只要自己付一點,剩下的錢由醫保支付。至於各種藥、檢查、手術,什麼可以由醫保支付,支付比例是多少,自付比例是多少,有很複雜的規定。
醫保的錢,又是哪裡來的呢?國家規定,有工作的人,要交社會保險,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什麼的。以工資為基數,單位交9.5%,個人交2%,加起來11.5%的醫療保險。一個上班的人,一個月,醫保險就要交幾百,一年就是幾千。不工作的人,也可以自己購買城鄉居民醫療保險,那個一年只要幾百塊,但是報銷的比例,會更低一些,像得了惡性腫瘤這樣的大病,醫保只能支付其中的60%。
醫保的錢,就是大家交的錢,彙集成一個資金池,由一個專門的行政機構來管著,定期跟醫院結算,把錢劃給每個醫院。醫保資金池裡的錢不夠了,怎麼辦呢?由財政劃一些錢過去。財政的錢,是收稅收上來的。
醫保的錢,簡直是年年不夠花。財政也緊張,所以這些年,醫保還推行總額預付制度。意思是,年初就給一個醫院定好了一年的醫保額度。超了額度,那部分錢就不給醫院,醫院自己想辦法去。
所以,我哥跟我說,有醫保的人,生病也得挑時間,大病可千萬別在將近年底,也别在第四季度。醫生收了你,害醫院虧錢,醫院可不兜這個虧空,就扣收治醫生的工資獎金。醫生自己不想倒楣,就不得不往外推病人。”
張無忌道:“這些,我都不知道。你哥跟你講了這麼多嗎?”
“他還跟我講別的呢。官員的行政級別。政府辦的公益機構裡,正式編制工作人員,什麼是管理崗,什麼是專業技術崗,什麼是工勤崗。管理崗的幾級,可以對應到什麼行政級別。什麼是離休老幹部,什麼是區管幹部,什麼是市管幹部。他跟我講那麼多,只是想說,這裡有一個大框架,有很多很多規矩,其實都不是醫院定的,更不是醫生定的。”
張無忌道:“他這樣講,也沒有錯啊。”
“可是我問他,廳局級和廳局級以上的幹部,一年在醫保裡花掉的錢,占當年醫保支出總體的百分之多少,他就說不知道。問他在哪裡可以查,他也說不知道。如果規矩,都不是醫生和醫院定的,那又是誰定的呢?這個世界上,令人生氣的事情這麼多,我理解那些報復社會的人,只是覺得他們選擇下手的對象,並不對。”
張無忌萬萬沒有想到,殷離會說出最後那句話。
他定了定神,忍不住道:“殷離,你為什麼總是……會有一些太偏激的想法?一時激憤,也不應該這樣。的確,有太多不公平,不管是在醫院裡,還是在外面。但是,滿心滿眼都是黑暗,也不會讓事情變好。什麼東西,不是逐漸改良,才好起來的嗎?”
殷離凝視著他,目光慢慢變冷,然後冷笑道:“慢慢改?三百年後?靠那幫革命貴族後代和高官們,自己良心大發?”
兩個人在走廊盡頭,說著說著,聲音不知不覺就大起來。
旁邊的病房,有一個護士拿著血壓計,從門裡出來,問:“你們是幾號幾床的家屬?幹嘛在醫院吵架?我們這裡有高血壓病人好嗎。”
張無忌連忙道:“對不起!我們只是不小心,聲音大了一點。”
殷離已經默默地走開了。
5.
從醫院回來,殷離進寢室,脫下長裙,換上長褲。
給田伯光打電話。
“上周日,張無忌回來,到底說了我什麼?”
田伯光好像很茫然的樣子:“……真的沒什麼呀。昨天,我不是已經跟你說了?”
“你當我傻嗎?令狐沖明明不讓你說。”
田伯光嘿嘿一笑。
殷離道:“你講不講?”
“唉,你這是叫我背叛男性同盟。”田伯光歎氣,“我真的不能跟你說。不然我就沒法在寢室混了。”
殷離沒有說話。
田伯光道:“哎,你不會是哭了吧?別哭呀。讓我考慮考慮。”
“哭你個頭。”殷離冷冰冰回了一句,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