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回了一個作工粗糙的玩偶,手縫的衣服被燒毀了一半,另一半被染成深紅。
「抱歉,弄成這樣沒辦法蒐集素材了。」
「別在意,反正大概也沒有能用的部分。」
魯帕臉不紅氣不喘,彷彿剛才那番激戰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例行任務。他將巨劍當成鏟子,把不成型的魔獸屍體連同下面的土一起鏟了起來,堆到格雷與德雷克就地取材搭起的架子上。
想確認跟還是人類時的構造有什麼差別。
德雷克原以為這瘋狂的少年會不假思索地提出要求,但格雷只是保持沉默,與他們一起收拾殘局。他們為了保險起見搜索一團混亂的肉塊,好不容易從中挑出了旅人的隨身物品。
「這東西很不妙呢!」
五面還殘留著血污與焦痕的金屬牌在格雷手中熠熠生輝。火光躍動,在這張稚氣未脫、猶如面具的臉孔投下陰影。
天邊雲霧聚集,逐漸吞噬掉自清早以來的湛藍晴空與熾亮白日。南風變得更加陰冷,詭譎的氣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德雷克轉頭看向那條青綠的小徑,感到自幼學習的常識與規範越來越無用武之地。
金屬牌正面清一色是一朵與凜冬百合十分相似的花朵,花瓣同樣銳利陡直如同鋒刃,只是牌上的圖樣是朝著右側,與他盔甲內朝向正面且對稱的女神之花有明顯不同。
那是鄰國國教,水神教的聖徽。
德雷克有猜到,這些人或許就是那批入侵的教徒被瘴氣侵染的結果。對教義忠誠反而被當成棄子,他有些同情。
但這不對。他皺眉,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貝特瓦早在數年前入侵事件時,就公開宣稱同樣信仰水神的瓦瑟格爾特教是異端。這個教派最顯著的特徵就是會把魔獸稱為同胞,敵視使用他們口中的「墮落使徒」之力——魔法的人。
而且致力於所謂的「淨化」,表現出的實際行動就是把他們認為純潔無暇的人類靈魂當作祭品,以幫助靈魂遭受汙染的同胞找回人性。
河岸村女孩被誘拐加上與卷軸埋在一起的花瓣,都顯示出這些人就是瓦教教徒。格雷方才與戰鬥結束後才出現的米思,順著在荒原中異常突兀的翠綠小徑前去搜索,在源頭發現了被焚毀的貨車,與大量血跡。
他帶回了一個作工粗糙的玩偶,手縫的衣服被燒毀了一半,另一半被染成深紅。
金屬牌背面歪歪扭扭地用古埃德語刻著一行字,德雷克猶記得他翻到背面時,格雷那冷淡至極的嗓音。
「敬奉唯一的主。」
五面牌都用不同筆跡刻著同樣的句子。格雷沒有直接用古埃德語讀出來,而是翻譯成現今使用的語言。希望不會因此招來什麼不妙的關注。
德雷克搖搖頭,那見不著的神明恐怕不是最大的威脅。水神教與瓦教合作,是為了徹底打擊女神教、奪回正統?看似騷擾、毫無計畫的行動,其實是大規模戰爭的前哨戰?
他突然意識到目光,抬起頭,發現格雷正盯著他看,他才注意到自己沉默了太久。
「先與大隊集合吧!必須早點把這件事告訴莫頓大人。迪特那副樣子大概暫時算不上戰力,對我們來說太危險了。」
格雷沉默頷首,但沒有移開目光,彷彿知曉他還有未吐之言。德雷克被那雙碧綠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迪特還在昏迷,魯帕不會洩密,是時候了嗎?
他有好多疑問。
兄長真的是被毒死的嗎?真正的死因是什麼?誰是指使者?幾乎沒有領地、只靠著家族成員擔當騎士、出賣武藝為業的貝納德,和種植販售稀有藥草及製作藥物的邁爾斯特,既不是競爭對手,雙方也素不相識。
是現任邁爾斯特家主的兄長:勒舒爾茲伯爵的命令?還是如傳言所說,邁爾斯特是王室見不得光的殺手,貝納德家在哪裡引起王室猜忌,因而最終導致整個家族的滅亡?
從他開始懷疑格雷的那一刻,這些一直無人能回答的疑惑,就無時無刻如濕黏的冤魂緊貼在耳畔,責問、咒罵、催促著裹足不前的自己,要等到哪一天、等到哪一刻,才要把惡魔的假面具撕下來?
沉寂多年的情感如浪洶湧。那張神似的臉,那勾起他恐懼的輕蔑神態,現在正專注而又耐心地等待著。
看著那已變得熟悉的輪廓,德雷克一時憤然,想對著這絕對不會反擊的少年大吼,訴說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但最後,這些風暴般的千思萬緒只變成了一句乾啞的話。
「你的家族……你家裡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身家調查?」
德雷克剛說出口就後悔了,而格雷似乎也沒料到會聽見這種問題,戒備地後退了一步。
「啊!對了,我們都一起行動這麼多天了,卻對你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我想說從這裡開始……」
他說到一半就自覺這謊言太爛而閉上了嘴。
格雷捻著下巴,有些苦惱地閉起眼。兩人站的位置讓德雷克完全無法躲避對方橫越半身的傷疤。在篝火的緋紅光芒下,像是一張鮮紅色的蛛網覆蓋在粉紅色的皮膚上。
「我有兩個哥哥。」格雷似乎終於打理出該如何開始。「大哥叫傑拉爾德,在領地作為代理領主處理事務。二哥叫雷歐納德,在王都裡當騎士。」
「要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傑拉爾德是規矩的化身,我記憶裡他從來沒笑過,總是叮囑我要有貴族的樣子,不要讓家族失望。但我實在是很討厭那種惺惺作態。傑拉爾德也不會生氣,只是會一直看著你,看到你自己認錯為止。」
「雷歐……該怎麼說?大家都說他做事認真、公私分明、待人和善,但從我的角度來看,跟肖恩有點像吧!」
「啊!不是說他信仰狂熱或是個戰鬥狂。而是那種總是處處顧慮旁人,怕你受到傷害,小心翼翼到會讓人煩躁的那種。」
格雷若無其事地損了肖恩一番。德雷克默默慶幸肖恩被指派送河岸村的女孩回家,接下來都不會見到面。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忍住想看到對方哭喪著臉的欲望。
「母親身體不好,幾乎沒有離開寢室。而父親——就是個狂熱的學者。上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你想問的應該不是這個吧?」他突兀地轉移話題,德雷克也沒打算說破。「是哪一年的事?」
「王國曆八二一年。」
這個數字他永遠不會忘記。
「十一年前嗎?」
「小事也可以,有什麼你覺得奇怪、印象深刻的事嗎?」
德雷克屏息。
格雷看向篝火,陷入沉思。火焰中的肢體幾乎已不再動彈,真正地歸於平靜。嗅覺在不斷刺激之下,魔獸的腥臭也不再那麼令人厭惡。魯帕在篝火對面,用水袋裡的水清洗巨劍,再打磨鋒利。專心致志,旁若無人。
「很抱歉,我不記得了。」
格雷的表情充滿歉意,輕輕地鞠了躬。
「別在意,畢竟你那時還小嘛!要是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天才了。」
德雷克意外自己的反應居然是鬆了口氣,他想伸手拍拍格雷的肩膀安慰他,格雷卻再度開口,說出了驚人之語。
「不是年紀的問題。我沒有七歲前的記憶。」他撫摸著右臉,手指一格一格地在糾結的疤痕間往下滑。「我幫你去問傑拉爾德吧!雖然不保證能有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情報。等到了亞多戈伊我就去寄信。」
「那就麻煩你了。」
德雷克慎重地頷首。
格雷還在摳著臉頰,突然他瞇起眼,露出森然的微笑。
「雖然這有點多管閒事,但你要真的打算報仇,這樣打草驚蛇不及格喔!復仇就跟釀酒一樣,要有適合的專業人士、適當的時機、與縝密的計畫。雖然我不喝酒。」
這是在鼓勵他還是嘲笑他啊?德雷克哭笑不得。
「說的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難道你也打算找誰復仇嗎?」他打趣道,「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格雷大人?」
「是啊!不過你幫不上忙。」
格雷欣然坦承。過於直爽的態度與正大光明的反應讓德雷克啞口無言,愣了半晌,才嘟囔起:因為你跟那個人長得太像了,他實在忍不住。
格雷滔滔不絕,沒有半點之前沉默寡言的影子。不對,他一點都不沉默,只是對不感興趣的事就會露骨地漠不關心。關於魔獸,或是騎士的祕密行動,在中途堡圖書室裡的格雷可是話癆的討人厭。
格雷來到這裡是為了追尋他最喜歡的魔獸嗎?在中途堡搜索冒險者行李的時候,那塞滿鞍袋、細緻精微的魔獸素描,連那時仇恨心衝腦的他都忍不住讚嘆。
他突然有個疑問:格雷要復仇的事,懷亞特知道嗎?
格雷拍了下手,問道:「啊,說到亞多戈伊,那裡應該有女神的神官吧?」
「有的。」
德雷克有些驚奇。在他的印象裡,格雷雖然能召喚出強大聖光,卻不甚虔誠,他甚至沒看過他說出哪怕一句跟女神有關的禱詞。
邊境城亞多戈伊是面對深淵密林的最前線,除了冒險者和騎士,最多的就是女神教的信徒與教士。
「你的傷,最好去給神官看看。」格雷比了比脖頸,表情異常認真。「那不是治療魔法治得好的,得要神官、能驅魔的人。多久了?」
「你在說什麼?」德雷克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
「因為你一直帶著女神的護符才撐得住吧?看那殘留的意念,你要是一天沒與神力接觸,就會跟他們一樣囉!」
格雷朝著火堆指了指,竊笑了起來。
一番話說得德雷克冷汗直冒,胸前護符突然變得像烙鐵一樣熾熱。眼前一陣朦朧,彷彿被罩上一層深色的厚重面紗。
你也是……被拋棄的嗎?
好可憐啊……
格雷逐漸興奮起來的話語把他拉回了現實。篝火只剩餘燼,魔獸已不留一絲痕跡。魯帕將巨劍安回背上,正檢查著馬具。不遠處的迪特發出痛苦的呻吟,睜開膽怯的雙眼,慌張地搜尋同伴的身影。
「話說那個鶺鴒之影聽起來挺有理智的呢!不是尋常魔物,但從目的性來看又不像瘋狂的魔法師。對男女的問句有別,是因為本身的性別,還是補食的偏好呢?黑髮?不會也是黑眼?伊爾德維人?因為速度太快所以看起來像在飛?德雷克!你有什麼看法嗎?鶺鴒之影是魔法師?魔獸?還是異變的人類?」
湖水綠的雙眼閃閃發光,格雷嘴角上揚,雙手激動地握拳,鼻尖幾乎貼到了德雷克的下巴。
看著那透著瘋狂的眼褚,德雷克默默地退了一步、兩步,直到與對方隔了至少一個馬身的距離。
「誰知道,八成只是被魔獸襲擊的盜匪,驚嚇過度的胡言亂語吧!」
他隨口敷衍,在格雷毫不氣餒的大聲推測中,找到他的坐騎翻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