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約定。」
格雷看得出懷亞特心情不好,但這是因為他又一次莽撞行事,還是因為他沒提前吃藥,又或是因為貝堤娜大人提到的士兵的事呢?
他忍不住想把瓶底殘餘的那點碎末,彈進懷亞特不斷吐出怨氣的嘴裡。他可以的,他知道以這種體型、年齡、身體狀況,要讓這煩人的傢伙體會到他的感受需要的最少不致死劑量。
但他下不了手。首先這表示他得把懷亞特拖回床上,還可能需要處理各種失控的體液,他還沒討厭到要破壞懷亞特形象的地步。
眾神眷顧,他前一晚什麼都沒吃,除了汗水大概沒東西需要清理。
中途堡的騎士明顯是處於人生的黃金時期,一個個都發育良好、滿身肌肉,盔甲穿在身上顯得既合身又帥氣,看得格雷非常羨慕。
「他還在牢裡,我們試過把鑰匙撈出來,但就跟你看到的一樣。」
騎士高舉手中的燈,明亮的光線穿過黝黑欄杆,顯露出狹小、鋪著草蓆的石砌空間。起先什麼都沒有,突然一個躲在毛毯下的影子飛撲而來,四肢併用攀在欄杆上,朝眾人激動地甩著腦袋,不時從缺牙的嘴裡吐出威嚇的嘶嘶聲。
騎士發出安撫的噓聲,小心翼翼地往後退。直到他退的夠遠,里茲才低鳴著滑下欄杆, 一溜煙地鑽回毛毯下。
「大概是因為他把我看成猛獸了?」
格雷歪著頭。這反應始料未及,當時他看起來有這麼嚇人嗎?
「你到底做了什麼?」
懷亞特臉色慘白。自稱費里的騎士以細不可見的動作悄悄與兩人拉開距離。
格雷躲在懷亞特身後,戴起兜帽遮住臉,避免士兵因為看見他而惡化。
「鑰匙呢?」
費里指著里茲的腳下。黑鐵的金屬環正好被他踩住,就算長槍夠的到,也會在半路上被攔截。
格雷擰著嘴唇,斜眼看向懷亞特,懷亞特狐疑地回望。他兩邊的眉毛與鼻樑擠在一起,看起來好像學院的導師。因為他可能打算幹什麼危險、荒唐、天馬行空的好事,而鐵下心絕對要阻止他。
不能受傷,不能嚇到別人,不能太暴露身份。格雷苦惱地揪著頭髮。里茲發現他們毫無動靜,從臂膀中悄悄抬起頭,躡手躡腳地四足著地靠了過來。
如果耳環沒壞就好了。他想像在牢房中造出一道牆,或是用防禦魔法壓制住士兵,或是再一次催眠他。
只要有點肢體接觸就行,雖然可以像在圖書室那樣使魔力擴張,但要是其他兩人也昏倒,就表示他得一個人面對整群不友善的騎士,光是想像那畫面就讓他頭痛。
士兵透過欄杆與他對上了眼,照明不佳的角度只看到兩顆黝黑的眼珠。陳舊的武器還掛在他腰上,只不過現在的里茲比起金屬更偏好自己的指甲。
格雷才挪動腳尖、從牆壁的陰影裡跨出一步,一只卡著草蓆纖維的爪子就從他眼前揮過,要不是懷亞特先一步將他往後拉,肯定會被抓個正著。
一擊不得士兵嘶吼了起來,整個人貼在欄杆上,雙臂伸展至極限,朝著三人狂亂地揮舞。費里舉著燈,小聲呼著女神的名號。
這可不是瘴氣造成的狂亂,女神的神蹟沒有用的。格雷在心中嗤之以鼻。
懷亞特揪著他的斗篷,將他微微從地上拎起:「你想做什麼?」
「只是想確認一下。」
格雷噘起嘴,遺憾地嘆了口氣。剛才是個好機會,雖然士兵現在處於狂怒狀態,沒多少空隙可鑽。
「只要拿到鑰匙就行了吧?」
懷亞特陰沉的語氣明顯是在壓抑怒氣。他抓著格雷的兜帽往後甩,讓他遠離欄杆,伸手進懷裡掏出一條手巾。
在騎士狐疑的目光中,他把手巾打了個結,舉到身前。火光憑空出現,橘紅的煇炎映照在他沉著的眼底。
他在火焰燒到手指前將輕飄飄的火球朝牢房內的士兵丟去。費里驚呼了一聲,但火球沒落在瑟縮的士兵身上,而是掉在他腳邊,乾燥的草蓆瞬間燒起,士兵哀叫著往旁一滾,躲到牢房另一角。
「很危險啊!你在做什麼?」
費里抓住懷亞特的手臂,焦急地叫道。懷亞特揮開騎士的手,厭煩地說:「拿鑰匙。」
火舌沿著草蓆逐漸蔓延,一根手腕粗的冰柱從石板的凹縫間拔地而起,將鐵環穿在中間。騎士一臉驚訝,正要說話,就見冰柱從底部開始溶解,而另一根新的冰柱從還未消失的冰柱側面突起,彈飛了金屬環。
鑰匙被拋上了空中,在落地前被另一根瞬間出現的冰柱接住,一拋一接,最後鐵環撞到了欄杆,鏘啷一聲落到了地上。
懷亞特彎下腰撿起,最後一根冰柱也融化落地,水灘奇異地騰空後撲,熄滅了草蓆上的火。
「拿去。」
他將鑰匙遞給目瞪口呆的騎士,轉過身,瞪著格雷雙手插腰。
「我可不是來幫你顧行李、準備食物、或是讓你濺一身蟲內臟的。我會魔法,劍揮得比你好,而且比你有常識。所以拜託,讓我幫忙,不要一個人想把所有事扛下來,好嗎?」
他一番話說得真切、語重心長,但格雷好似沒聽見半句,他滿臉驚奇,用力抓住了懷亞特的手腕,興奮地喊道:「再來一次!」
「你沒有在聽——」
「這是什麼令人忌妒的技術!因為這裡水太少才想到這個方法嗎?再讓我看一次!」
「你——」懷亞特感到怒火突起。諸神啊,他該怎麼做,才能讓這盧莽的小鬼聽懂他的話?但看著滿面容光的格雷,他突然靈機一動,露出微笑。「只要你答應我,回到家前不要擅自行動,乖乖聽話,我就再讓你看一次。」
「沒問題!」
格雷不假思索。他的表情如此真誠,以至於懷亞特差點就忘了這幾個禮拜發生過的事。
他兩手框住格雷的臉,直視對方的眼睛,嚴肅莊重地說道:「聽清楚了:沒有我允許,不要擅自行動,也不許你傷害自己,這是約定。」
「約定,我知道了。」格雷雙肩顫了一下,想要點頭,但動彈不得,於是眨了眨眼代替。
懷亞特滿意地頷首:「很好。費里閣下,他怎麼樣了?」
被火焰一嚇里茲似乎恢復了神智。雖然還在發抖,但已能清晰回應費里的問題,騎士鬆了口氣。
「站得起來嗎?」
里茲點點頭,披著毛毯搖搖晃晃,看著格雷的眼神透著恐懼。
這倒表示他真的清醒了。格雷拉下兜帽遮住臉。少年怯生生地挪動腳步來到他跟前,彎下腰,窺探影子下的面孔。
「什麼嘛!只是燙傷而已,你長的一點都不可怕嘛!」
他的聲音如釋重負,還作勢拍了拍胸口。雖然膝蓋抖得跟狂風下的草葉一樣。格雷驚訝地抬起頭,嚇得里茲踉蹌地後退一步。
「我老家鄰居的鐵匠也有,好像是喝醉酒不小心趴到爐子上?我也不清楚。又不是女孩子,這點傷沒什麼啦!你說是吧!對了,我是里茲,你叫什麼名字?」
他急匆匆地往下說,好像不快點說出來,就會嚇得拔腿就跑一樣。他朝格雷伸出手。
「格雷。」
里茲沒那麼抖了。格雷看了他一眼,也伸出手,握住了那粗糙、以年齡來說意外地大的手。右手上的傷疤似乎又讓里茲膽怯了一下,但他沒有退縮,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
「抱歉早上嚇到你了,請你原諒,那時我太擔心同伴的安危了。」
格雷鞠躬,語氣充滿歉意。
「別在意!我也沒真受傷。雖然真的挺嚇人的。」
里茲似乎想起了當時的畫面,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下意識把毛毯拉緊。
「要是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到冒險者公會,說要傳話給格雷。你會拼嗎?」
「我學過一點。」
里茲喃喃複誦。聽他用那彷彿在發怒的南方語調念著自己的名字,格雷有種奇異、似曾相似的感覺,雖然應該不是太好的回憶。
費里似乎大感意外,他以為里茲不過是個普通的鄉下小子,沒料到膽子還挺大的。他讚許地拍了拍少年的肩。
「我帶他去治療師那。」
費里說完,朝兩人致意,便推著里茲離去。
冒險者們再度回到長廊時,天色已再度昏暗,城樓間亮起了燈火。星點間人影雜沓,在為騎士們的晚餐做準備。一般人會在太陽下山前用餐,不過堡壘這裡仍嚴格遵照著女神教典的時辰排定一天的時序。響個沒完的鐘聲有時令人煩躁,懷亞特尋思信仰虔誠的阿伊瑟斯市是否也是這樣。
騎士與少年士兵從視野中消失後,格雷臉上的笑意瞬間失去蹤影。他捏著臉頰,提起眼角,像是在確認什麼。
「他沒有惡意,你知道的吧?」
懷亞特擔憂地說道。能夠平安無事解決,這算是很不錯的結果。應該不用擔心會被騎士們押送去大公的法庭吧?
「什麼?噢,傷疤的事?我本來就不在意,他倒算是我遇過的人裡最友善的了。」
格雷的指尖勾住了疤痕疙瘩的一角,他卻像是渾然未覺,仍繼續往下拉扯。懷亞特抓起他的手,避免他弄傷自己。
「你真的沒事嗎?」
感覺很奇怪。懷亞特無法從那對綠色的眼睛讀出任何情緒,經驗卻告訴他有什麼不對勁。
「大概是餓過頭了,畢竟幾乎整天都沒吃呢!你可以幫我把食物拿來房裡嗎?」
格雷將手抽回,盯著指尖。專注得就像他第一天看到「手」這種東西一樣。
他在迴避他的視線。
「我去請堡壘的治療師再來幫你看看吧?雖然他人有些古怪的,不過技術應該還不錯。」
「不了,要我再應付陌生人我可受不了,我先走了。晚餐就拜託你啦!」
說完格雷頭也不回地踏出長廊,走入夜色中。他語氣輕鬆,但在懷亞特眼中根本是落荒而逃。
成倍的不安在腦海間的暗礁徘徊,然而懷亞特此時也無計可施。每當他試著想了解格雷在想什麼,對方就會像早就預料到般,迅速、駕輕就熟地躲開他每一個試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任務可不是挖掘格雷的瘡疤。
他試著這樣安慰自己。
但他得先知道格雷在害怕什麼,才有辦法保護他啊!
即使看似兄弟手足般的打鬧,格雷仍很明顯不願意敞開心扉。這本來沒什麼,當隨從又不需要是摯友,然而懷亞特卻感到苦澀,努力彷彿都徒勞無功。
他們即使一起旅行了一個多月,隔閡感卻如影隨形,就好像小時候他們曾建立起來的友誼都不存在了。
明天,當第一聲鐘鳴響起,騎士團就會出發前往旅途終點,亞多戈伊。到了那就會與騎士們分道揚鑣,他們可以寫封信告知家人現況,休整一番後踏上歸途。
或許格雷寧願繼續與騎士們一同旅行吧!
他向著人聲鼎沸之處邁動雙腳,想到宅邸前的深谷、奧斯敦南邊的大路、壯觀可怕的烏爾弗之門、枯敗的樹林、泥濘的乾涸水道、全副武裝的騎士、魔獸、蟲類魔獸、噩夢深淵般的魔獸、以及暗影交織的堡壘。
少年在追逐著自由。他渴求許久,最終只能短暫擁有之物。
懷亞特想到了安娜,有著蜂蜜光澤捲髮的少女。至少他與她自幼熟識,不用從零開始相處,算得上十分幸運。
他也該對格雷溫柔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