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嗎?」
該死!可別讓那小子的蠢話成真啊!
德雷克的棕色駿馬氣勢洶洶地提起上身,一鼓作氣踏碎了被他一劍砍倒、仍在蠕動的軀體。
德雷克一邊在心裡咒罵,一邊閃過迎面飛來的血塊。魔獸的外皮彷彿歷經火焚,焦黑的鱗片狀物體不斷被快速再生的新肉推擠剝落,殘破的外表讓這行動緩慢的怪物更顯駭人。
馬匹前足碾碎了骨架,彎折的上臂卻還一顫一顫地朝他伸來。齒牙盡曝的下顎開開合合,像在怒吼又像在求救,讓他一陣反胃。
這是最不想讓迪特遇到的類型啊!
他們在古道上走到半途,那個人影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從前方的彎道出現。步履蹣跚、衣衫襤褸,像是逃過打劫屠殺、驚魂未定的旅人。對方黝黑的頭部讓迪特倒抽一口氣,但騎士們很快就發現不對勁。
濃重的異臭與焦味撲鼻而來。除了頭部,旅人身上看似沾滿煤灰的地方,其實是從衣物破洞裡透出的焦黑皮膚。他腳下的沙地冒出了翠綠,一路往身後的高坡沿伸。
德雷克思索著旅人的衣著是哪裡讓他感到蹊蹺,同時甩掉劍上的血,讓馬匹輕輕一躍,避開歸於死寂的殘骸。他快速掃視周遭,正與魔獸對峙的迪特顫抖著握著劍,坐騎被魔獸隔開,正焦躁地想回到迪特身邊。
除了人型其他應該都構不成威脅,格雷和魯帕應該沒問題。他正好瞥到魯帕把一隻魔獸挑飛到空中,決定優先幫助迪特。
他們還在警戒著詭異旅人的時候,後方傳來了動靜,迪特閃過了如鞭揮來的長臂,卻被長臂收回的餘勢掃下馬。他在地上滾了一圈,撞斷不少枯枝,才狼狽但完好無損地站了起來。
機敏的亞爾雷特在原地踉蹌幾步便穩住重心。牠噴著鼻息、雙耳前傾,馬蹄刨刮著地面,壓低上身打算伏擊眼前的敵人。
背對牠的魔獸卻像是後背長了眼睛,突然外皮溶解,周身鼓動猶如沸騰,隱約殘留的衣物被血管糾結的腫塊衝破,比迪特還要矮小的體格瞬息間就膨脹成原先的兩、三倍大。
迪特驚駭地看著魔獸異變,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突出的紅黑色五指,隨著側邊昂起的肢體彈伸延長,蠻橫地將體格結實、重達上百的駿馬拍向了山腳。
「可惡!亞爾雷特!」
馬匹的嘶鳴混雜著怒意與驚慌,四蹄在半空踢動,掙扎著想要站起。坐騎的性命危在旦夕讓迪特一瞬間忘卻了恐懼,他一把抹去臉上刺人的枯葉,憤怒地拔出劍。但一聽見護符與盔甲撞擊的清脆聲響,迪特就冷靜了下來,開始回想禱詞。
「您是破除邪惡之光,我是您榮光的僕從,」劍刃白光蕩漾,如同湖面波光。觸手放棄倒地的馬匹,轉向散發出光輝的敵人。但攻擊還沒來得及在他頭上落下,迪特便欺進了腫脹頭部下的胸膛。劍身斜倚,抵在交纏的血肉上。「請賜予我為您奮戰的力量吧!」
燦爛光芒乍響,劍勢只停頓了一下,就俐落地將魔獸從肩膀到腰際劈成兩半。迪特眼明手快地抓住暴露出的心臟型核心,一把扯出魔獸體內。巍巍顛顛的上半身在腳邊發出令人心驚的悶哼,扭曲的肢體頓時潰散。
我辦到了!
魔獸倒下之後,他才發現已滿身冷汗,襯衣黏膩地貼在身上。但他奮戰的成果正實實在在地躺在手中。他滿意地嘆了口氣,向趕來的德雷克展示手中的血紅團塊。
對方好似在喊著什麼,他聽不見。一陣劇痛突然襲來,吸進的空氣梗在喉頭。
「迪特!」
只一瞬間,他就明白自己被襲擊了。但怎麼會,他都把核心拔出來了!迪特雙目茫然,肩膀以上似乎已不是他的,僅能轉動眼球往下看。
那的確是鮮紅色的,但卻溫熱、柔軟、還在微微跳動。手指一個痙攣,肉塊啪答墜落。暗紅近紫的液體濺上了有許多刮痕的護腿,與護頸上了血紅相輝映。
有……兩個……核心?不、不對,那是……
「蠢蛋!」
德雷克怒吼,手臂下揮,斬向從歪斜上身伸出的觸手。長著細毛的觸手卻擋下了劍刃,他來不及停下勢頭,觸手被劍拉動,迪特的身軀也被扯著後仰。
他悚然看著鮮血和碎肉從盔甲縫隙噴出,頭盔裡傳出痛苦而沙啞的呻吟。
「慈愛的女神啊!」
倉促禱告喚來的聖光短暫即逝,但已足夠德雷克把頑強的觸手切斷。斷面僅剩的幾絲肌肉纖維終於被上半身拉斷,倒臥腳邊的身軀仍不甘心似地繼續朝騎士伸出新的觸手。
德雷克眼神冰冷,趨使戰馬再度提起前足。確認死寂後,他用握劍的手牽起韁繩,另一手抱起癱軟的騎士飛奔出這一片狼藉。
如果都是這種程度,他們沒問題的!他駕著馬遠離激烈的戰區,克制自己別回頭看。
他把迪特靠著一個樹墩放下。年輕騎士臉色灰白,呼吸急促。他解開斗篷,脫掉了頭盔與頸甲,血沫從頸側的開口處像黴菌般擴散到內裡的襯衣上,沾濕了頸上閃亮的銀鍊。失去主人的觸手軟黏地垂在胸前,不時反射性地抖動。
德雷克打量著觸手上的細刺,決定不要貿然拔除。他脫下長外衣,用這有著大公家徽的深藍布料按住傷口。癱軟的身軀瞬間繃緊,灰綠色的雙眼盈滿恐懼,發出虛弱、不成句的嗚咽。
「我……要死……了嗎?」
他的聲音隱沒在週遭的混亂裡,魯帕不明其意的怒號銳如驚雷,戰馬發出威嚇的低沉鳴叫,魔獸混雜多個物種的尖嘯充斥,不時還有重物砰然落地的巨響,德雷克只能從嘴型讀出迪特想說什麼,他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藥水。
他抬起嘴角,堅定地說道:「有格雷在,你死不了的。」
顏色逐漸變深的深藍布上,他的指尖緊繃泛白,而細長的血流仍泊泊從布下冒出。
他咬下瓶塞,將瓶口湊進迪特的嘴邊。但才剛沾到嘴唇,迪特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血沫飛濺、溢出口鼻,漫過了盔甲前襟,沾上了德雷克的側臉。
垂在身側的雙手嘗試舉起,舉到胸前又頹然墜地。德雷克深吸一口氣,拉起滴血的長外衣,將那晶亮的液體直接灑在傷口上。
女神啊!請庇佑您虔誠的孩子吧!
藥瓶立刻就空了,他在對女神短暫的愧疚中喘著氣,發現破碎的皮膚開始收口,不再繼續湧出血沫。迪特又咳出了幾口血,呼吸逐漸平緩,闔上雙眼。
他的心跳從迪特墜馬開始,就在耳邊響個沒完。暴露在外的觸手仍被包在肉裡,邊緣的皮膚腫脹,他憂慮地皺起眉頭。
還沒脫離險境,格雷人呢?他四處張望,立刻在另一隻人型魔獸前發現了黑髮少年的身影。
灰斑馬不知去向,魔獸匍匐在地,發出威嚇的嘶吼。德雷克驚異地發現魔獸的姿態有一絲熟悉,就好像野生動物在嘗試威嚇比自己還要強大的敵人。
凹陷眼窩中的紅光閃爍不定,試探性地舉起一手。見格雷毫無動作,牠身軀一顫,生了蝠翼皮膜的雙臂唰地展開,像張蛛網朝格雷撲去。格雷沒有退縮,反而往前一踏進入魔獸的懷抱,似乎要重演迪特下意識的魯莽戰術。
那把樸實無華的沉重鐵劍還沾著其他魔獸的體液,德雷克甚至沒看到他出手,魔獸的頭就與雙臂一起從軀體上飛離。
還有著半片蝠翼的手臂像風箏般飄揚,那顆長著怪角的頭顱一路滾到迪特癱軟的腳邊。鮮紅舌頭從猙獰的臉上朝他們嘶嘶游動,德雷克抓著劍正要跳起,紅光就黯淡下去,不再動彈。
魔獸停下腳步後,格雷立刻握住劍身,從胸骨下方刺入。不平整的切面一鼓一鼓地湧出深紅色的液體,在壓低身軀的格雷頭上下了陣血雨。
他臉上閃過極其隱蔽的嫌惡,但沒有停下動作。手腕一轉,一旋身,一陣令鼓膜哀嚎的摩擦聲後,長劍挑著胸骨拉起周圍的肌肉,連帶扯出了堅實的內臟組織。
魔獸雙腳立刻陷入地面,與少年角力了起來。格雷似乎笑了,突然轉身放鬆力道。魔獸失去重心往後躺倒,就見那把纏滿觸手、彷彿是血肉鑄成的棍棒,對準扯出的破口粗魯豪邁地劈下,將還未倒地的魔獸砍成再也站不起來的肉塊。
德雷克愣愣地望著這副他永生難忘的景象。
這與其說是劍術,不如說只是用力氣壓制對方吧?相較之下,使用巨劍周旋於另外兩隻人型的魯帕稱的上是優雅至極。
這傢伙不管是用魔法還是劍,都是暴力取勝啊!德雷克舉起手想拍拍臉,看到手上的血跡才猛然想起迪特命在旦夕。
不等他出聲呼喊,格雷就丟下埋在血肉裡的劍,朝他倆跑了過來。斗篷幫他擋掉了大部分的濺血,但手套上還是卡不少肉屑。他盯著手套停頓一會,果斷脫下。
「他交給你了,我去幫魯帕。」
德雷克正要起身,就被抓住劍帶拉了回來。
「需要你幫忙,很快就好。」
格雷一邊說著,一邊在斗篷乾淨的那一面鋪上一塊素面布,排列上從腰包內掏出的各種器具。
「我要把傷口切開取出觸手,再用治療魔法治療。你幫我提著這頭。」格雷拎起觸手被扯斷的那一端,塞入德雷克手中。「如果魔獸的血流進他身體裡,我可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到神官面前。」
德雷克戰戰兢兢地捏著滑溜的肉枝,方才兇猛的觸手在他眼中突然變得脆弱不堪。他忍著反胃感,盯著格雷往小刀倒上某種味道刺鼻的液體,俐落切開迪特頸部的肌肉,一邊念念有詞。
「治療藥水把觸手當成異物,在兩端形成類似結痂的組織,所以不用擔心大出血。藥水的止痛效果可以維持至少一刻,不過不是用喝的效果會減半。別擔心,很快就好。」
他冷漠的語調在一地魔獸屍體與啞巴騎士的刺耳怒號中,有種好像身處學院聽導師講課的荒謬感,卻不可思議地讓人安心。
德雷克看著觸手被一根根取出,心中大石如釋。他嚥了嚥口水,看著格雷用那隻佈滿傷疤的手,覆蓋在迪特的脖子上。
相比治癒神蹟,治療魔法從外觀上來看實在平凡無奇。沒有炫目的光芒、沒有複雜的準備動作、更沒有讚頌女神的華麗詞藻。格雷只是像是要把血堵住般,伸手蓋上。殘血從指縫滲出,他闔上雙眼,眉間皺起。
迪特打了個冷顫,瞪大雙眼用力吐出一口氣,咳了起來。幾滴血珠隨著唾沫擦過格雷的臉頰,但他完全不加理會,專注地檢查剛長好的皮膚。
「他沒事了,但需要休息一下。」格雷往後一仰,舒展著肩頸,將德雷克為了確認傷口解下的斗篷,重新披在已昏睡過去的迪特身上。「我看著他,你去吧!」
德雷克默然地點點頭。
他還處在震驚之中。治療師公會的主流或許會看輕手術,但絕不會因此棄如敝屣。格雷用的技術、手法並不新穎,但如此速度與沒傷到觸手分毫的精確性,就算在號稱有數十年經驗的治療師身上也從未見過。這需要多少的訓練與經驗?
他翻身上馬,想到了一個可能,卻讓他頓時心情複雜了起來。
格雷來自那個家族,想必有很多練習機會。